第03回 孝子求醫惡因潛伏 仙人降宅橫禍飛來

話說劉貴給夥計扭住,正在難分難解,見人潮中有一陣吆喝。劉貴掉轉頭一看,即見那個照料生意的夥計在前引著兩個當差模樣的人,氣勢洶洶的衝到了跟前。那夥計指著劉貴對那兩人道:“就是這東西在這裏撒野,求兩位大爺把他拿到大老爺跟前去,親自審問。”

劉貴初時聽那夥計說去把朱大老爺請來的話,心想此刻做桃源縣的就是朱大老爺,難道這賣餛飩的和朱大老爺是親戚嗎?心中也不免有些恐慌。及至看這兩個當差的,認識是朱宗琪家裏的,才明白原來就是這個朱大老爺。

兩個當差打量了劉貴兩眼,裝做不認識的喝問道:“你這東西是那裏來的?為甚麽打翻了餛飩擔,還敢打人?你可知道這餛飩擔是誰的本錢麽?”

劉貴見兩人裝做不認識,說出這些話來,隻氣得圓睜兩眼,也向兩人喝問道:“你們臉上沒長著烏珠嗎?怎麽連我也不認識了呢!你們不要狗仗人勢,惹發了我小牛的脾氣,哼哼!誰怕了誰嗎!”

兩人冷笑道:“好好!你是好漢同去見我們老爺去。”

說時,教這扭住的夥計放了手。劉貴道:“你們老爺不吃人,嚇不倒我小牛。要去就去,看他把我殺了!”

兩人也不答話,一邊一個將劉貴夾住,仍由那夥計向前,大呼閃開;嚇得出進的人,紛紛往兩旁躲避。

一路引到神殿後麵一間房裏,那間房原是準備觀音大士壽誕迎神賽會的時候,給地方經理廟務的紳士住的。這回有活神仙來了,香火忽然大盛,平時經理廟務的紳士,也都來經理照料;朱宗琪便是其中的一個。

這回廟中所有擺設的露天攤擔,十有八九的本錢,是從朱宗琪手中重息借來的,每日抽還多少。朱宗琪親自守在廟中,就是為便於收受這項重息。這賣餛飩的本錢,完全是由朱宗琪供給的。借貸的條件,異常苛酷,每日賣出來的錢,有時還不夠給利息。今忽然被劉貴擠歪了擔子,打破了那麽些碗盞,生意看看做不成了,還得賠碗賠錢,教這兩夥計如何不著急?

當下那夥計往兩個當差的,把劉貴引到朱宗琪跟前。朱宗琪一看,便認識是曾彭壽的心腹跟隨劉貴。他本來蓄著一肚皮的怒氣,打算非勒令擠翻攤擔的人賠償不可;及見麵認出是劉貴,卻把個朱宗琪怔住了。一則知道劉貴是有名的蠻牛,除了怕他自己主人而外,甚麽也不知道畏懼的;二則逆料這事就鬧到責令曾彭壽賠償,也隻有這麽大一回事,徒然顯出自己重利盤剝的惡名。

他隻得望著劉貴假裝笑臉說道:“我道是誰有那麽魯莽,將人家餛飩擔打翻了,還不肯認賠?原來就是你這小牛子。這就難怪了!”

隨著對他自己當差的說道:“你們不認識他嗎?他是這白塔澗有名的蠻牛,沒道理可講的。拿他到這裏來幹甚麽?放他求水去罷!”

夥計和當差的都想不到朱宗琪如此發落,大掃其興。便是劉貴心裏,也不免有些誠惶誠恐的;怕這事鬧穿了,要受自己主人的責備。此時竟能得到這樣一個結果,自是喜出望外,得意洋洋的到神殿上敬了活神仙;再到後殿丹墀中,取了一壺楊枝水,又跟著大眾擠出廟來。

誰知才跨出廟門,那兩個賣餛飩的夥計,已分左右立在廟門外麵等候;劉貴一出來,就搶上前,一邊一個,將劉貴扭住,喝道:“你打算就這麽走嗎?好好把我們的本錢賠來,萬事罷休。”

劉貴那裏想得到他們會再來糾纏不放,倒怔了一怔,問道:“你們是朱大老爺的本錢,朱大老爺當麵說了不教我賠,你們為甚麽再來扭住我呢?”

夥計道:“朱大老爺不教你賠,教我們賠,一文錢也不肯少。我們不扭住你,卻扭住那個?沒旁的話說,你身邊有錢就賠出來;沒錢時我們同到你家去,不愁你東家不賠出錢來。”

劉貴心想:這朱宗琪真可惡!當麵做人情,背後仍不肯放鬆半點。此刻東家正害疫症,全家病倒在床;我若再從外麵兜著亂子回家麻煩,也太沒有道理了。沒奈何,認點兒晦氣罷。

劉貴心中計算停當,即對兩個夥計說道:“你們用不著扭住我,我不會逃跑;也逃不到那裏去。朱宗琪既是背後仍教你們賠錢,你們毋須著急,我賠你便了;不過我此刻身邊實不曾帶錢,你們也不必同到我家去,我明日準送錢來,給你就是。但是應該賠多少錢,說不得大家認點兒氣;不是別人擠的我立腳不住,也不至碰到你餛飩擔上來。

“老實對你說,我一不是怕了你,二不是怕我東家;隻因我東家正在害病,我不願意找麻煩回家。隻要你肯大家認點兒晦氣,數目不大,我自己拿出錢來送給你。若教我一個人吃虧,我拿不出也是枉然。我東家的錢,不是在路上拾得來的;便鬧到他跟前,也不見得你要多少,就賠你多少。”

夥計見劉貴已答應賠償,當即把手鬆了說道:“你我都是憑氣力討飯吃的人,我若吃虧得起,也不來扭住你了。我們在這裏趕場的小生意人,借朱大老爺的錢,都是一個規矩。每人借三串錢本錢,分做十天還他;每天還錢五百,連本息在內;十天共還五串。你想我們每天能賺多少?今天還沒做到兩三百錢的生意,就被你把擔子撞翻了,又打破了那麽些碗盞;眼見得不加兩串錢進去,這生意便做不成了;並且今天仍得還五百錢給朱大老爺。這二串五百錢,論理你得全數賠給我;隻因你是也幫人家的人,我認吃一串錢的虧,一串五百錢是不賠我不行的。”

劉貴點頭道:“這個數目,我願意賠;不過我素來是吃東家的,穿東家的,手中沒有積蓄。我也分做三天賠你,每天賠你五百何如?”

夥計聽了,現出不大高興的神情。

彼此正在磋商議論的時候,旁邊有一個年約二十多歲的男子,身體甚是壯健,生得長眉大目,英氣逼人;立在旁邊,有意無意的聽三人談話。聽到這裏,好像忍耐不住了,走過來插嘴向賣餛飩的夥計問道:“借錢給你的朱宗琪,真個仍教你每天還他五百錢,一個也不肯短少麽?”

夥計打量了少年兩眼道:“你說話不像本地口音,你那裏知道朱大老爺的脾氣?我若說了半句假話,立刻就遭雷殛火燒!”

少年不待夥計往下說,即從腰間掏出一塊銀子,約莫有三、四兩輕重,隨手遞給夥計道:“我代替他賠了你,好好的去做生意罷!”

夥計接了,向少年道謝,少年已回轉身走了。

劉貴很覺得奇怪,並有些過意不去,趕上前請問那少年的姓名。少年望著劉貴,現出不認識的神氣道:“你問那個?我是從這裏過路的人,你不要認錯了。”

劉貴道:“剛才承情代替我賠了銀子,我心裏很感激;隻是平白無故的破費你,我心裏覺得不安,所以趕來請問你的姓名,我以後好擱在心裏記念著。”

少年做出全不知情的樣子,將臉揚過一邊說道:“這是那裏來的話?你認錯人了啊!”

旋說旋加緊腳步走了。劉貴倒弄得莫名其妙起來,立著錯愕了好一回;因記罣著東家的病,隻得提了楊枝水回家。回家後,心裏雖時時將那少年的影像牢記不忘;然因想不使曾彭壽知道這回事,便不肯向人提起那少年的話。

曾彭壽自一壺楊枝水治好了全家瘟疫之後,心裏轉移得很快,已相信這活神仙是有些來曆的了。他當日親去仙人岩的時候,原以為是他的祖父顯聖,目的是想求他顯聖的祖父將他老太太的背疽治好。此刻既相信這活神仙有些來曆;又見老太太為背疽痛楚得日夜不安,心想:這仙人既能為地方治瘟疫,又能施藥為人治瘟疫以外的雜症,我何不親自去懇求些藥來治母親的背疽呢?想罷,即帶了劉貴,步行到觀音廟來。

這日敬神求水的人仍是擠滿了一廟,並沒減少。廟門外麵停放的車轎騾馬,比往日更加多了;因為這瘟疫越傳越遠,數十百裏以外的人,不能不用代步。

曾彭壽一心隻在求藥,兩眼絕不向左右望一下,直來到神龕前麵,朝著端坐在龕裏的仙人,叩拜了幾拜。正待祝告,聽那仙人已開口說道:“你的來意我已明白,不用說了。你母親的背疽是前生冤孽,無可救藥。你盡人子之道,惟有趁他這將盡未盡的限期,好生侍奉了;便求我也不中用。”

曾彭壽聽了這話,不由得伏地飲泣起來。哭了一會,繼續哀求道:“信士情願減少自己十年壽數,求真人慈悲,大施法力,轉移到信士母親身上;信士並情願代母親受背疽的痛楚。”

仙人微笑搖頭道:“我與你無緣,不必多說。”

用兩手將自己的身體攙扶,那兩手的氣力很大,身不由己的就被攙了起來。心裏甚是驚訝,剛待回頭看時,便聽得在背後的人說道:“仙人既已說了與你無緣,你還隻管跪著不起來做甚麽呢?”

曾彭壽聽了這聲音口氣,才知道是自己表兄成章甫。這成章甫在前回書中,已經說過是和曾彭壽同時練武的。曾彭壽的武藝,因他祖父曾漢卿溺愛,不許他下苦功夫的緣故,不甚高強;隻將身體練成很壯健的罷了。

成章甫卻不然,他父親成澤本是個武舉人,親自督責他,已練就了一身驚人的本領了;不過成章甫生性異常魯莽,脾氣更是暴躁,遇了甚麽不平的事故,動輒挺身出頭,和人作對,一切利害,都不知道顧忌。他父親在日,他還有一點兒畏懼,不敢多在外麵闖禍;他父親死後,他的膽量就更大了,遠近的人無不怕他強橫的。隻是他卻有一種好處,對於貧苦和懦弱的人,不肯欺負;有時還從家裏拿出錢來,幫助貧苦不堪的人。

這日曾彭壽帶著劉貴進觀音廟的時候,他也正騎著一匹馬到了觀音廟;曾彭壽主仆不曾看見他,他卻已看見二人了。他一見曾彭壽,登時想起正有話要和曾彭壽商量,隨即跟進廟來。見曾彭壽已跪在神龜前麵叩頭,劉貴立在一旁,和一個敬神的人說話。他聽得仙人開口和曾彭壽交談,便站著等候;及見曾彭壽再三哀求,就有些不耐煩了,所以從背後將曾彭壽抱了起來。

曾彭壽見是自己表兄,隻知道他是這種魯莽性格,隻得回身問道:“你怎麽也到這裏來了?來求水的嗎?”

成章甫道:“我不求水,我家裏的人都已喝過這裏的水好了;另為一樁要緊的事,特地到這裏來。遇了你正好同我外麵去商量商量。”

曾彭壽道:“甚麽事?何妨就在這裏說呢!”

成章甫瞪起兩眼望著曾彭壽道:“你難道不回去嗎?橫豎要到外麵去的,為甚麽要我在這裏說?”

曾彭壽道:“我是特地來求藥的,話還不曾祝告得完,即被你吵了起來;我還得向真人求求。”

成章甫一把拉了曾彭壽的手,就往殿下走道:“我知道用不著再求了,你就跪到明天,也沒有用處。我有要緊的話和你說。”

曾彭壽沒法,隻得跟隨他擠到廟外沒人的所在。以為他說我知道,用不著再求了,就跪到明天也沒用處的話,必是有所見而雲然的;遂不待他開口先問道:“你何以知道我求不到藥呢?”

成章甫道:“你怎麽倒來問我?你不是也知道的嗎?”

曾彭壽愕然問道:“甚麽我也知道?”

成章甫道:“一來舅母的年紀老了,這種老年人的病,原很難治;二來仙人當麵說了與你無緣,求他不中用,因此我才說你跪到明天也沒用處。”

曾彭壽聽了不禁向地下啐了一口,問道:“你有甚麽要緊的話,就請說出來罷!”

成章甫道:“我前日因舍間的人也染了這疫症;隻我自己因才從常德回來,沒傳染著。聽得左鄰右舍的人,都說白塔澗觀音廟的楊枝水,治這疫症極靈,我便親自到這廟裏來求水。無意中聽了幾個人的閑談,說朱宗琪如何貪利,盤剝做小買賣的人。這廟裏擺設的攤擔,十九是從朱宗琪手裏借來的本錢;三串錢的本錢,十天之內,須還五串。

“我聽了這話,心裏就不服;隻是還疑心說的不確實。特地裝做買饅頭吃,向那賣饅頭的一盤問,才知道還有十天之內,須還對本對利的。我當時本想就去找朱宗琪那東西說話的;隻因我不曾帶人同來,求的楊枝水,不能不趕緊送回去,隻得忍著一肚皮的氣歸家。昨日家裏有事,不能抽身,今日才得出來。我打算去問朱宗琪看他是那裏來的律例,敢拿錢放這麽重的利息!湊巧到這裏就遇見了你,所以想先和你商量一番再去。你說這事應當怎麽辦?”

曾彭壽道:“隻要你不借朱家的錢,管他五串也好,六串也好,你犯不著過問。依我說,同到我家去玩兩天,不用多管這些閑事。”

成章甫連連搖頭道:“不行不行!我素來喜管這些閑事。不聽到耳裏便罷,聽了不管是睡不著的。”

曾彭壽不高興,還待阻攔;劉貴已跟在後麵立著,忽湊上前說道:“朱宗琪今日沒來;這裏表老爺就去找他,也找不著。我剛才聽得廟裏很多人說,朱家就在前夜被賊偷了,失去的銀錢衣服不少。賊到朱家的時候,朱宗琪還在這廟裏,因收這些做買賣的錢,不曾收齊,坐著等候;兩個當差的,也跟在他身邊。家中隻留了一個看門的人,有五十多歲了;以外都是女眷小孩。進去的賊僅有三個,手中都帶了明晃晃的刀,將女眷小孩趕在一間小房裏,反鎖著門,也不知甚麽時候走的?

“直到朱宗琪收齊了錢,帶著當差的歸家時,已是三更過後了。見大門開著,朱宗琪一麵口中大罵看門的混賬,不經心看管門戶;一麵當先向大門裏走。不提防腳下絆了一件東西,向前栽了一個觔鬥;當差的忙將手中燈籠照時,隻見看門的老頭,被捆縛得直挺挺的躺在地下。

“朱宗琪一看,就知道不好了;來不及替看門的解縛,從當差的手中接了燈籠往裏就跑。各房中不見一個人,放開喉嚨一喊,才聽得女眷在小房間裏答應。朱宗琪放出來問時,把個朱宗琪氣得幾乎昏死過去了。好像已去縣裏報了案,所以昨今兩日,朱宗琪親不曾到廟裏來。”

成章甫聽了這一段話,直喜得跳起來笑道:“真是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。”

曾彭壽心裏自也是稱快不置,但表麵上不肯露出得意的神情來;正色向成章甫道:“不可以這麽說,傳開了不是當耍的。朱宗琪不是個好惹的東西!”

成章甫捋著衣袖,橫著胳膊嚷道:“他敢把我怎樣?我偏不怕他不好惹!”

曾彭壽看了成章甫橫眉怒目的神氣,倒忍不住笑道:“朱宗琪此刻又不在這裏,要拿出這拚命的樣子來幹甚麽?此地不是談話的所在,同到我家裏去罷!朱宗琪既是家中出了盜案,兩日不曾到這裏來,就守你在這裏也不中用。”

成章甫點頭應好,於是一同到曾家來。

曾彭壽回到家中,向成章甫說道:“我原是打算在仙人跟前苦求賜藥的,想不到有你來攪擾!仙人不待我稟告,就一口道破我是去求治母親的背疽,即此可見仙人的神通廣大。古人說得好:“至誠可以格天”!仙人雖說與我無緣,然大半也是由我的心不虔誠,不能感動仙人垂憐賜藥。我決心從今日起,齋戒沐浴三日,再膝行到觀音廟去;非得仙人允許,誓不回來。這三日之中,我隻一心祈禱,家務一切不問。請你在我這裏住幾日,幫我照料照料。”

成章甫知道曾彭壽事母從來孝順,動了這念頭,是要這麽辦的,當下就答應幫著照料家務。曾彭壽便從這日起,虔誠齋戒了三日。第四日天還沒亮,就下起傾盆大雨來,曾家的人都勸曾彭壽不可膝行;曾彭壽不聽,跪在泥塗之中,爬一步,叩拜一下,七、八裏路遠近,直行了大半日才到。

這日敬神的已減少十之八九了,曾彭壽渾身成了個泥人,跪在神龕前麵,隻是叩頭禮拜,並不說甚麽。仙人閉著雙眼,似不理會。曾彭壽為一念孝思所驅使,也不覺得身體疲乏,直拜到天色已漸就昏暗了;所有敬神的人,也都已散去。

那仙人忽然從龕裏走了出來,說道:“不用叩拜了。你母親的病,原是冤孽,無可藥救的。難得你這樣純孝,我若不盡我的力量,將你母親的背疽治好,將使天下的人,疑心至誠不足以感動天地;更無人肯對於父母盡孝了。你母親的背疽,非我親去不能治,就此去罷。好在瘟疫使者已上天覆旨,我救濟的事已經完了,不妨去你家耽擱些時。”

曾彭壽聽了仙人的話,真是喜出望外,隻著急自己是膝行而來的,沒有車馬。入夜的時分,又在鄉僻之地,一時雇不著轎夫,抬仙人到家裏去;教仙人步行,心裏實在有些過不去。

那仙人看了曾彭壽又欣喜又遲疑的神氣,好像已知道他的用意,伸手挽起曾彭壽說道:“毋須遲疑,你先回家去,我隨後便來,不用你迎接;不過你須切囑家中男婦仆婢,不可將我到你家治病的話傳揚出去,恐將來於你不利。你隻準備一間靜室,我每日除給你母親治病而外,就在靜室中,不許一切人來擾我。”

曾彭壽這才歡天喜地的重行叩謝了仙人,飛也似的跑回家中。先將仙人允許親來治病的話,稟知了老母;然後將仆婢都傳到跟前,吩咐了些嚴守秘密的話。一麵打掃靜室,一麵在大門外擺設香案,預備率領全家跪接仙人。

曾彭壽誠心敬意的率領家人鵠立大門外,拱候仙人降臨。立了好一會,不見到來,正自有些疑慮;忽見劉貴從裏麵飛奔而來,口裏喊道:“老爺、太太還在這裏等候甚麽?仙人早已在剛才打掃幹淨的那個房裏坐著呢!”

曾彭壽等人聽了,都驚喜非常,大家奔到靜室,果見觀音廟神龕中所坐的那個仙人,端坐在原來準備給仙人坐的皋皮太師椅上。曾彭壽率領妻子劉氏,和一個才三歲的小兒上前叩拜,仆婦輩都在房外叩頭。

仙人現出不愉快的顏色,責備曾彭壽道:“我早吩咐你不許張揚給外人知道,你偏要在大門外擺設香案,以致下人們也跑到大門外大驚小怪的叫喚。我本來與你沒有緣法,我到你家來,於你必不利;所以你初次到觀音廟求藥,我一口回絕。今天為你一念孝心所感動,不能不來;然這風聲一張揚出去,你我都不免有些麻煩。”

說罷,悠然一聲長歎。

曾彭壽心裏也不明白仙人說這些話的用意,隻是連忙謝罪道:“此後當謹遵恪遵,嚴令家人不許在外透漏半個字。”

仙人點了點頭,望著劉氏身旁立著的小兒,端詳了幾眼說道:“這孩子骨秀神清,將來必成大器,不過十六歲以前的命運太壞,過了十六歲,便是一路坦途了。左耳上怎麽帶這麽一個耳環?這是誰教你給他帶上的?”

曾彭壽答道:“這耳環是在他周歲的時候,有個算八字的先生,替他寫了一本流年送來;說這小兒的八字太硬,在十歲以前,不克死父母,便須自己破相;若不克不破,就難得成人。八字既生成如此,不如由父母使他破相,替他穿破一隻左耳,打一個金環給他帶上,就可以免除一切惡運了。內人覺得小兒耳上帶了金環,恐怕被無賴的人看見了,因財起意,甚至將小兒的耳朵撕破,因此不敢打黃金的。先祖傳下來的,有一個烏金戒指,隨便看去,和鐵的一樣,內人就拿起戒指,改了一隻耳環,替小兒穿耳帶上。”

仙人便不說甚麽了,教曾彭壽引去瞧老太太的背疽。曾彭壽原打算叫幾個老媽子將老太太抬到靜室來就診,不敢勞仙人大駕的;今見仙人教他引導,他便將自己打算的意思說了。仙人已立起身說道:“年老有病的人,豈可輕動!我去並不費事。”

曾彭壽真是感激涕零,當下教劉氏先去老太太房裏通知,然後自己側著身體在前引導。

老太太是個最迷信神佛的人,見有活神仙親來替他治這諸醫束手的背疽,心裏也不知如何高興、如何感激;更不知應如何誠敬才好!定要跪在房中等候;虧得劉氏將仙人所說不可輕動的話說了,才敢坐著等候。

曾彭壽引仙人進房,老太太待勉強掙紮起身;仙人搖手教曾彭壽止住,就背疽處細看了一遍,從衣底摸出一個小包裹來,教老太太閉上眼,不可回頭反顧,才將包裹打開。曾彭壽在旁邊看著,包裹內全是普通外科醫生用的藥瓶刀剪之類。隻見仙人從好幾個藥瓶之中取出一個來,拔開瓶塞,就背疽上傾了些藥末。藥才著肉,就聽得老太太說道:“是仙丹啊!我已不覺得背上生著疽了。”

仙人放下藥瓶,教曾彭壽捧一個大磁盆伺候著,又從包裹中取了兩把小刀,在疽上劃豆腐似的劃了一陣。曾彭壽見劃的血膿湧出,以為老太太必痛不可當;誰知竟像毫不覺著的,哼也不哼一聲;並彷佛睡著了的神氣。

仙人用銀匙將膿血腐肉盡行取出,傾入磁盆,換一種藥敷了疽口,拿膏藥貼上,才對曾彭壽說道:“此時所以不痛,是藥力使痛處麻木所致,過一會仍是免不了痛的;隻是小心伺候著,絕無妨礙。”

仙人施診的手續完畢,即返回靜室,關門打坐;也不要床帳睡覺,也不要茶飯吃喝,一些兒沒有饑餓勞倦的表示。曾彭壽夫婦和成章甫,每日早晚在靜室門焚香叩拜,仙人也不禁阻;一日替老太太施診一、二次,或三、四次不等,背疽居然一日好似一日了。

這日仙人正在替老太太敷藥的時候,忽有個當差的立在房門外報道:“現在來了一個道人裝束的少年,聲稱是仙人岩廣德真人的徒弟,因有要緊的事,特來此地,要叩見師傅。小的回說此地並沒有廣德真人,請他往別處尋找。他說若真人果不在此地,我也不到此地來了;快去你老太太房裏稟報,此刻真人正在替老太太敷藥。小的見他說的和親目所見的一般,知道不是仙人的徒弟,必沒有這大的神通,不敢再回說沒有的話了;隻得請他在門外等著,抽身進來稟報。”

曾彭壽聽了望著仙人,仙人一麵治疽,一麵隨口說教他到這裏來便了。曾彭壽忙說道:“信士理應出外恭迎。”

隨即走了出來,隻見一個豐神飄逸的少年,年齡大約二十六七歲,長眉俊目,顧盼不凡。身著玄色道袍,將下半截擄起,紮在腰間絲帶之內,背馱包袱,腳穿麻織草鞋,一望就知道是行長途的打扮。曾彭壽忙迎上去作揖道:“真人正在寒舍,請即進去。”

隨引少年道人到廣德真人跟前。

隻見廣德真人問道:“藥已照我的單子尋得齊全了麽?”

少年道人垂手鞠躬答道:“已尋得齊全了。”

廣德真人微點其首,又問道:“尋藥時不曾遇著魔劫麽?”

少年道人道:“托恩師的福庇,魔卻不曾遇著;隻黑靈芝在雲霧峰最高之處,有五鬼看守。弟子原可暗取,不驚動五鬼;因見五鬼沒多大本領,不足畏懼,徑上前取了,以致五鬼和弟子惡鬥了一邊夜。幸賴恩師的神威,將五鬼殺敗了,因此前來繳旨。”

說時將背上包袱解了下來,雙手捧在頭頂上。

廣德真人伸手接過去,也不開看,隻含笑說道:“辛苦了你,去休息休息罷!我在這裏還有幾日耽擱,須待背疽全愈了,才得回山燒丹。你可先回山去,將我前次燒九轉還魂丹的鼎灶,安置妥貼,靜候我回來。”

少年道人諾諾連聲的答應。

道人去後,廣德真人仍回靜室打坐。曾彭壽和成章甫都親耳聽了廣德師徒問答的話,覺得全是仙人口吻,信仰的心思,不由得益發增加了。

大凡要秘密的事,絕不能經多人知道;若知道這事的人,在三人以上,便保不住能長久秘密了。廣德真人自從那日黃昏時候,與曾彭壽同時離開觀音廟之後;次早有來觀皆廟求藥的,一看神龕裏不見了仙人,自然甚是詫異。問廟祝,廟祝也不知道;隻說仙人初來的時候,曾托夢說瘟疫沒有了,丹墀中的楊枝水也就沒有了。今早不見了仙人,看楊枝水時,果然連四口大缸,都不知去向。

求藥的人大失所望,回家不待說逢人便傳播這消息。求藥的不止一人,傳播的也就多了,不須一日工夫,周近數十裏都知道觀音廟的仙人去了。

普通一般人聽了這消息,隻要各自家中人的疫症治好了,便不發生何種感想;惟有朱宗琪一個人,一得這消息,心裏很是難過。因他是個一錢如命的人,就為這仙人到了觀音廟,他才帶了兩個得力的當差,坐守在觀音廟裏,以致家中被強盜劫去了許多金銀飾物;雖報由桃源縣來他家勘驗了,隻是幾日不曾偵查出絲毫縱影。

他問家中人被盜劫時情形,家中人都說隻見三個強盜,年紀都隻二十幾歲,形像並不凶惡,身體也不魁梧,手裏也沒拿甚麽兵器,聽口音不像是本地方的人。朱宗琪更覺得若是自己和兩個得力的當差在家,隻三、四個手無寸鐵的強盜,萬不能由他們將這許多金銀飾物,容容易易的劫了去;可見此番被盜,完全是由於觀音廟來了這仙人所致。

從這上麵已經不滿意這仙人了;而因為有這仙人在觀音廟裏施水,不曾說出截止的日期,以致他放出許多錢給做小買賣的人。在他當是以為本息都收得回來了的;誰知放出的本錢,尚不曾收回一半,仙人就信也不給一個走了!做小買賣的賠了本,那有力量還他呢?這裏麵的損失,在朱宗琪這種一錢如命的人受了,覺得非常嘔氣;隻恨自己不知仙人的去向,又沒力量能奈何仙人,隻好擱在心裏難過。

曾彭壽雖曾一再叮嚀家中仆婢,不許宣揚出去,其實何嚐能做到守口如瓶的這一步?人多口雜,各仆婢都有親戚六眷,各自以為自己的親戚六眷不比外人,主人叮嚀不許向外人宣傳,親戚六眷應不在不能宣傳之內;又是這種奇特的事,誰不想說給和本人有關係的人聽?因此不宣傳的宣傳,一地方知道這事的就很多了。

其中也有害了病要求仙人醫治的,便攜帶香燭果品到曾家來,定要見仙人求藥。曾彭壽既受了廣德真人的吩咐,當然對外人不承認有這一回事;但是這消息已經由自己家下人傳出去了,來求藥的人,不能因曾彭壽不承認就信以為實,於是有些人在曾家吵鬧,罵曾彭壽不應將仙人藏匿在家,不與人家方便。

曾彭壽見事情已鬧到這一步,秘密是不能秘密了,徒然得罪地方人;隻得到靜室陳明這種情形。廣德真人倒不拒絕,親自出來見了那些求藥的人,有給藥的,有說無緣不能治的,一會兒都打發走了。

朱宗琪這時正想打聽廣德真人的下落,一知道隱藏在和他有嫌隙的曾彭壽家中,登時就起個借此陷害曾彭壽的念頭。究竟他的念頭如何?能否陷害曾彭壽?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