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6回 玉玦金環長離而去 敝衣惡食旁觀不平

話說曾彭壽對劉貴說道:“我曾家幾代傳下來,算是寶貴的物件,就隻一雙玉玦。廣德真人曾有大恩於我,臨別的時候,我送了一片給他老人家,還有一片在這裏。本來須等待服籌成人,能經管家政的時候,才傳給他的;於今是等不得了,連同服籌一並付托給你。望你慎重保守,不可半途遺失了。”

說時解開外衣,從胸前貼肉的一個衣袋內,掏出那玉玦來,很鄭重的遞給劉貴。

劉氏也同時從臂膊上捋下一對金鐲,給劉貴道:“這一對金鐲,值不了甚麽,不過還是我陪嫁來的。那時我住在常德,所以這金錫裏麵,有常德聚寶銀樓的印你可套在臂膊上,以防有緩急需用的時候。若能留待服籌成人時傳給他,也是一點兒遺念。”

劉貴都收了,藏在貼肉之處。剛待拜別曾彭壽夫婦,抱服籌逃走;隻見一個當差的立在房門口,形色驚慌的說道:“請老爺快出去,不知從那裏來的一大群大漢?甚麽人也阻擋不住,直衝進大門來了。”

成章甫接口問道:“來人都帶了兵器沒有?”

當差的道:“各人都帶有短兵器,綁在包袱上;兩手是空著的。”

曾彭壽聽了驚詫道:“防守村口的人幹甚麽事的!為何沒有通報,便直進了我的大門?”

旋說旋向劉貴揮手道:“快抱服籌走罷!不問外麵來的是誰,終是凶多吉少的。”

曾彭壽望著劉貴含淚抱起服籌,從後門走出去了,才折身出來。

隻見一群尨形大漢,約有二、三十人,一色的青衣青褲,青布裹頭,草鞋套腳,排立在大廳上。個個精神抖擻,器宇軒昂;卻沒一個人走動,也沒一個人開口說話,都挺胸豎脅的站著,連左右也不亂望一眼。曾彭壽初聽得當差的報告的時候,心裏還有些疑惑是官府派來辦這案的人;及見了這般情形,雖知道不是官府方麵派來的,然也看不出是一群甚麽人?來此何幹的?隻得大踏步上前,想問個來曆。

忽有一個年約二十歲,書生模樣的少年,從大漢隊中走出來,迎著曾彭壽拱手道:“久仰老大哥豪俠的威名,時常想來親近;無奈沒有機緣,不敢冒昧進見,直到今日,才得遂兄弟的心願。兄弟姓李,單名一曠字;在辰、永、郴、桂各府屬,薄薄有點兒聲名。承那一帶的兄弟們不嫌我少不吏事,推我為首;我也隻得勉強替眾兄弟效勞。

“前日有在桃源縣內的弟兄,星夜前來敝處報信,說老大哥橫被冤抑,白塔澗全村的弟兄們,性命危在旦夕。兄弟思量上天有好生之德,嶁蟻尚且貪生。全村男女老幼,一千數百條性命,豈可平白無辜的斷送在強盜不如的官府手裏!而兄弟袖手旁觀,不來相救?並且這白塔澗地方,在兄弟手下的,男女共有三、四百人;中有十之之八,是老大哥的佃戶。平時感老大哥的德化,從來不肯非分胡為。隻要有一個死在官兵手中,我便對不起辰、永、郴、桂各府屬的眾弟兄。

“因此這消息一來,兄弟來不及等待傳齊各屬,先帶了常在跟前的二十幾位弟兄,連夜趕到這裏來。臨動身的時候,已派遣了四班人,晝夜兼程去各屬送信。不論次序,誰先得著兄弟的信,便誰先動身到此地來,相助一臂之力。

“兄弟方才已在村口,及村內各處巡視了一遍,足見老大哥知兵善戰,調度有方;不過村口防守的人太單薄,且沒有防守的器具,全靠人力,是可一不可再的。兄弟對於守險以及攻城器具,平時略有心得;可繪出圖形來,教木匠、鐵匠趕造幾件出來應用,可省多少人力了。這村裏的人數有限,官兵一到,隻有減,沒有加;若不仗著厲害的器具,幫助防守,人力終有窮盡的時候。不知尊意以為何如?”

曾彭壽聽完了這一大篇話,口裏隻好唯唯應是,心中卻暗自思量道:“我這白塔澗抗拒官兵,並不是有意造反;不過一麵自救性命產業,一麵仍舉紳士去省裏呈訴冤抑情由。這李曠我雖不曾見過,但他的聲名連三歲小孩也知道。他是一個哥老會的大頭目,湖南撫台懸一萬串的錢賞捉拿他,沒人能將他拿住。

“他的本領究竟怎樣,我不知道;然看他這一點點年紀,這一點點身材,居然能使辰、永、郴、桂各府縣的哥老會都俯首願聽他的號令,推他為頭目;可見得他的本領,必不等閑。就是這二十幾個雄赳赳氣揚揚,如金剛一般的大漢,要使他們受指揮號令,也就不是沒有大本領的人所能做到的。

“現在哥老會極多,如果各屬府縣的會黨,都能聽這李曠的號令,同來白塔澗隻抗官兵,是不愁打官兵不過的;但是我們並不存心造反,隻求保全這村裏人的性命產業。至於他們哥老會,平日本來多是不安分的人;若和他們做一塊兒鬧起來,就說不定鬧成一個甚麽樣的結局。

“隻是於今既承他們的好意,星夜前來相救,而我們又正在進退為難的時候。待不受他們的幫助罷,這村裏就有好幾百是哥老會中的人,我們不能不許他救他自己的人,更不能離開他們逃往別處;受他們的幫助,這亂子便越鬧越大了。”

曾彭壽心裏在這麽躊躇,李曠似乎已明白了曾彭壽為難的意思,即挺了挺胸膛說道:“老大哥不用如此躊躇。事情已弄到了大眾的生死關頭,還用得著多少顧慮嗎?兄弟平日與老大哥少親近,老大哥便知道我李曠,也不過僅知道姓名,和知道我李曠是哥老會的頭目罷了!至於我李曠究竟是個何等樣的人,原來是幹甚麽事出身的,斷不知道。老大哥若能知道我的生平,就能知道我雖是哥老會的大頭目,卻不與尋常哥老會的頭目一例行為。

“我這番不辭辛苦,遠道奔來,用意隻在救出我會中弟兄,不屈死在官府手裏。如到了緊要的時候,我李曠的性命可以不顧,不妨挺身到案。就憑我李曠這個名字,也能替眾弟兄擔當多少罪名;在此刻的官府但求有人能將我李曠辦到案,其餘一切的事都好商量。

“我李曠本是早已應該死的人,就因托哥老會的福,得活到今日,並受會中弟兄這般推崇。所以我的心中,除了時刻思量如何替會中眾弟兄出力,使大家都得過安樂日子而外,甚麽念頭也沒有。我現在既經到這裏來了,老大哥能相信我很好,大家合力同心幹下去;若不相信我,也不勉強,老大哥盡管請便。”

李曠說這段話的時候,激昂慷慨,斬截異常。曾彭壽不由得連連作揖說道:“兄弟正苦沒人幫助,事已成了騎虎之勢,欲罷不能。難得有眾英雄拔刀相救,方且感激不暇;那有不相信的道理?此地不便商議事項,請進裏麵,由兄弟邀集各紳耆來,聽候指教。”

曾彭壽當即教當差的好生招待這二十多個大漢,自己和成章甫引李曠入內室,計議一切應付官府方法。

這李曠和二十幾個大漢突如其來,在諸位看官們心理中,必然都覺得十分詫異。不但覺得這李曠一幹人來的詫異;必然連那廣德真人種種神出鬼沒的舉動,和殺捕劫犯時候,從白塔頂上飛身撲下的三個少年、敲鑼聚眾的幾個後來不知去向的人,以及從懷中掏銀子,替劉貴賠償損失的那少年,在此刻在下還不曾交代明白以前,也都是使看官們納悶的。

諸位不用悶破了肚皮,到了必須交代的時候,在下自不能和現在那些有大軍閥做護身符的廳長、局長一樣,貪戀肥缺;在應辦移交的時候,抗不交代。於今且將這李曠的來曆表明出來,諸位便知端的了。不過要表明李曠的來曆,須從李曠的父親寫起。

李曠的父親名叔和,是一個極精明能幹的讀書人,胸中非常淵博。隻是從十八歲上進了一個學之後,三回五次觀場,不曾中得個舉人。學問、才情都好的人,當然不甘埋沒,便變賣了家中田產,捐了一個知縣,在南京候補。因為他辦事能幹,很能得上司的歡心;一個候補知縣的前程,在南京城裏算不了甚麽,隻是李叔和就為辦了幾件出力討好的差使,得了上司的賞識。

在當時一般候補知縣當中,沒有比李叔和再紅的了。人在走紅運的時候,趨奉的人自然很多;在許多趨奉李叔和的人當中,有一個姓劉,名達三的四川人,也是一個候補知縣。為人粗鄙惡俗,一句書也不曾讀過,除巴結夤緣外,一無所長。劉達三初次與李叔和見麵談話,李叔和就極瞧他不起,存心不和他接近。無奈劉達三卻是真心要巴結李叔和,凡是可以討李叔和歡喜的,無所不至。遇了上司委任李叔和去辦甚麽案件,劉達三最肯竭力幫助;貼錢勞力,皆所不計。

劉達三跟前有幾個當差的,倒是個個機警,個個老練;不問如何難辦的案件,有劉達三幾個當差的出麵承當去辦,終得辦出一點兒眉目。那幾個當差的也都是四川人。據劉達三說,是從小時候就帶在跟前長大的,主仆的感情融洽,所以有差遣,雖赴湯蹈火不辭。李叔和因此很注意觀察他主仆的情形,實在和普通官場中的主仆不同,絲毫沒有官場習氣。

有時劉達三做錯了甚麽事,當差的竟當麵批評不是,劉達三也無可如何。劉達三在南京雖不曾得過差事,使費卻很闊綽,起居服禦,就是走紅的候補道,也不及他的排場。他的住處與李叔和緊鄰,李叔和每得了為難的差事,他必悄悄的打發當差的去;辦得有些兒頭緒了,他才親自到李叔和跟前來獻殷勤。李叔和之所以能得上司的歡心,雖由於本人的才情、學問;而得劉達三暗中幫助的好處,也委實不少。

劉達三既存心是這麽巴結李叔和,久而久之,李叔和自不覺得劉達三粗鄙惡俗了。有時上司委任李叔和辦案,李叔和估料這案非劉達三辦不了,便索性保舉劉達三去辦,不埋沒他的功勞;漸漸劉達三也在上司跟前紅起來了。二人益發親密,內眷也往來如一家人。

那時李曠才十歲,李叔和親自帶在身邊教讀。李曠生得聰穎異常;凡見過他的,無不稱為神童。劉達三有個女兒名婉貞,比李曠小三歲,也生得玲瓏嬌小,十分可愛;隻是親生母早已去世,由繼母撫養。他這繼母原是南京有名的妓女張金玉,劉達三在正室未死以前,討來做妾;正室死後,即行扶正了。李曠的母親因見劉婉貞沒親娘撫養,繼母又是妓女出身,不是知痛識癢的人,甚為憐愛;時常將婉貞接到家中,一住三、五個月。婉貞也在李家住慣了,輕易不肯回張金玉麵前去。

劉達三本是極力想巴結李叔和的人,看了這情形,巴不得將婉貞許給李曠,遂托人出來作合。李叔和雖不大願意,然因自己太太鍾愛婉貞;而劉達三托出來作合的人,又是有些麵子的,官場中照例都拿女兒做人情,李叔和遂也不認真反對。這親事隻要李叔和不反對,自無不妥協之理。劉李兩家既成了兒女之親,彼此更和一家人相似,做官也互相照應。

劉達三最會辦理盜賊案件,自從得李叔和保薦,辦過幾樁案件以後,上司異常賞識他。那時各處發生的盜匪案子極多,非劉達三辦,誰也辦不了。這麽一來,劉達三的聲名,轉在李叔和之上了;李叔和倒不在意。

這年南京發生了瘟疫,劉李兩家的人都傳染了。李叔和夫婦的身體,本來都不甚強實;瘟疫一傳染上身,不到幾日工夫,李叔和竟撇下妻兒死了。李叔和的太太已在危急之中;又因哭夫哀痛過度,壽命有限,也隻得撇下才十來歲的弱子,相隨他丈夫於九泉之下去了。

李叔和在南京候補,雖然能得上司的歡心,卻不曾得過實缺,也沒幹過大撈錢的差事。那時候補的官員,照例多是空闊架子,留得本人在,到處可以活動,外人看不破他們的實在底蘊;隻要本人一去世,外邊不但挪移不動,討債的且立時紛至遝來。李叔和在日,自信是個能員,抱負著很遠大的希望。平日小差事弄來的小錢,隨到隨用,還不夠使費;並虧了幾千兩銀子的債。這一旦死下來,教他太太如何能擔負得起?他太太跟著一死,李曠更是無依無賴;人生悲慘的境地,至此也算是達於極處了。

當李叔和將要斷氣的時候,打發人去隔壁請劉達三過來。劉達三正在拾奪行裝,說上司委了一件緊急的差使,即刻就要動身,行色匆急的走到李叔和床前。才握住李叔和的手,待說幾句安慰的話,張金玉已遣當差的過來,催促道:“院裏又打發人來傳了,請老爺快去!”

劉達三隻急得跺腳道:“這玩意真不是人幹的!連平生至好的朋友,在死別生離的時候,想說幾句話的工夫,都抽不出來。好好,我上去一趟再來。”

李叔和知道上司的差使要緊,不敢說甚麽,隻得睜著失望的眼,看著劉達三走了。劉達三這一去,就好幾日不回來。李叔和死後,李太太又教人去請,張金玉回說已出差去了。直至李太太死的時候,劉達三還不曾回家。劉婉貞平時每日必到李家來玩耍的,至此不見過來了,隻張金玉代表劉達三,到李叔和靈前吊奠了一番;李太太死了後,連這番手續也沒有了。還虧得李叔和在時,交遊寬廣,並有幾個同鄉的人照應,才將他夫妻兩具靈柩,暫時寄停在他同鄉會館中,準備他日搬回原籍安葬。

劉達三在李家喪事完全辦妥之後才回,也不問起李曠的生活狀況。李家原有的跟隨,隻有兩個,是李叔和由原籍帶出來的,才等到喪事辦了才去;以外的都在李太太沒有咽氣的時候,早就各散五方了。僅剩下一個平日在李家看門的張升,因已有五十來歲了,無處謀生,不肯自行投奔他處。李曠的食宿,就賴這張升照顧。

張升是南京人,無妻無子,孑然一身。因他一生對人和氣,終日是滿臉帶笑,沒人見過他惱怒的樣子;南京認識他的人,都替他取個綽號,叫做張大和合。李叔和候補多年,雖沒有蓄積,然家中的衣服器具,以及李太太的首飾,本來也夠李曠和張升數年吃著。無奈李叔和夫婦都死,李曠幼不更事,內外全沒個人照管;偷的偷,冒的冒,喪事一過,李曠主仆就衣食不周全了。

有幾個平日與李叔和感情還好的同鄉,看了這情形,都罵劉達三太沒有人心,應該將女婿李曠接在家中教養。劉達三當日向李叔和要求結親的時候,曾托了兩個有些麵子的同鄉,出頭作合。這時那兩個作合的人,因聽了外麵責備劉達三的議論,也是覺得劉達三太薄情了,勸劉達三顧全自己顏麵,將李曠留養在家,好生教督。

劉達三一時說不出悔婚的話來,隻得把李曠接到家中。張升也留在家裏,繼續替劉家看守大門。隻是李曠雖到了劉家住著,劉達三卻借口避嫌,不許李曠到上房裏走動。

劉達三是不斷有差事的人,在家裏的時候很少;即偶然回家,也不許李曠進見。李曠既不能到上房走動,起居飲食當然都在外麵,和劉家底下人在一塊;衣服更沒人縫製給他穿。初到劉家的時候,還有從家中帶來的衣服,可以敷衍;住到一年以後,童年身體發育極快,原有的已不能穿了。因劉達三、張金玉都不肯做給他,就隻得不顧短小和破舊,勉強遮掩著身體。名義雖是劉家的姑少爺,形像簡直與一個叫化子無甚區別。

劉達三恐怕他走到外麵去,給同鄉的瞧見了,又來責備,叮囑當差的和張升不許李曠出大門;若有客來了,須監守在沒人的地方,不許在出入經由之處露眼。李曠本是生性很聰明的人,在劉家受這種待遇,心裏自是忿恨極了!但是他這時的年紀,才得十零歲,既沒有自謀生活的能力,又沒有可以投奔的所在。張升雖是跟著他到劉家來的人,然年老沒有能為;不過良心上覺得劉達三的待遇不對而已,補救的辦法,是一點也想不出來。

劉家當差的當中,有一個姓何名壽山的,才到劉家來不久。劉達三還似乎不甚信用他,不大差遣他去幹緊要的事,也是不許到上房裏走動;終日隻在外麵和李曠做一塊,夜間也同睡在一間房內。這日何壽山忽向李曠問道:“怎麽這裏的人都稱你姑少爺,你到底是那一門的姑少爺,卻住在這裏?”

李曠笑道:“自然就是這裏的姑少爺,還有別人家的姑少爺,住到這裏來的道理麽?”

何壽山做出詫異的樣子,說道:“哎呀,真的嗎?你為甚麽穿這麽不堪的衣服呢?”

李曠道:“這裏的姑少爺應該穿甚麽衣服?我這衣服怎麽不堪?”

何壽山道:“這倒沒有一定。不過據我想,你既確是這裏的姑少爺,就不應該和我們做一塊兒睡覺,一塊兒吃飯;並且你身上穿的這麽破舊不堪,老爺的麵子上,也應該有些難為情。老爺又不是沒有錢,為甚麽這麽不把你當人呢?你家住在那裏?家中沒有人了嗎?”

李曠聽了不做聲。

何壽山見李曠不做聲,即湊近身握住李曠的手說道:“我初到這裏不久,不知道你是這裏甚麽人;以為不過是老爺本家的窮親戚,在這裏吃點兒伴甑飯罷了。後來聽得大家都叫你姑少爺,我心裏就疑惑老爺如何會有這麽狼狽不堪的女婿?問同事的,又不肯說,所以忍不住當麵問你,畢竟是怎麽一回事?我看你在這裏的神情,像是心裏很受委屈的樣子。你果是這裏的女婿,受這種待遇,也不怪你心裏委屈,不但你委屈;連我心裏都代替委屈。你自己家裏在甚麽地方?家中還有些甚麽人?不妨說給我聽。我若能有法子替你出氣,必竭力幫你的忙。我是因為見了不公平,才這麽對你說。”

李曠翻起兩眼望著何壽山,半晌淚如泉湧。何壽山反笑起來說道:“哭些甚麽?快說給我聽,我好替你想法子。”

李曠哽著嗓音答道:“我若是還有家,家裏還有人,也不在這裏吃這碗伴甑飯了。”

何壽山道:“你既沒有家、沒有人,是誰替你定親的呢?我家老爺又怎麽肯把小姐許給你呢?”

李曠將劉家托人作合,以及自己父母遭瘟疫病死的情形,說了一遍。何壽山聽罷,躊躇了一會,問道:“這委屈你願意長久受下去麽?”

李曠道:“誰願意長久受這委屈,但是有甚麽法子使我不受呢?”

何壽山道:“你果真心不願受委屈,我倒有法子;不過這頭親事,你願意割舍不願意呢?”

李曠道:“這如何由得我願意不願意。你老爺待我的情形,你是知道的,我就不願意割舍,又有甚麽用處?”

何壽山搖頭道:“那卻不然,我問你這話,自有我的道理。你願意不願意,隻管老實對我說。願意割舍,有願意割舍的做法;不願意割舍,有不願意割舍的做法。我因為有了你在這裏的情形,代你不平,才打算替你出氣;既是要替你出氣,自然應依你自己的心願行事。我才來這裏不久,不知道你和這裏小姐的情意如何?你們是從小在一塊兒廝混的人,或者兩下的情意很好,本不願意割舍,隻以迫於境遇,不能如願。我既幫你,就得盡力成全你們的心願,你不妨老實說出來。”

李曠道:“我現在倒不覺得怎樣了,因為不和他在一塊兒玩耍的日子,已經久了。當我父母才死的時候,他忽然不到我家去了,我心裏實不免有些想念他。我自從到這裏來,隻與他見過一次;才說了幾句話,就被他母親叫喚進去了。後來聽得說,他為和我說話,挨了一頓毒打。自後我便見了他,也隻作沒看見,連忙躲避。”

何壽山聽到這裏,即連連點頭道:“我明白了,這事本來不能怪小姐。隻是你在劉家做女婿,也有這麽久了,你可知道劉達三是何等人麽?”

李曠見何壽山直呼劉達三,並現出極輕侮的神氣,不由得現出極詫異的聲音問道:“他不是在這裏候補的嗎?”

何壽山道:“候補自是在這裏候補,不過他的出身怎樣,你恐怕不知道;不但你不知道,你父親當日和他要好,也未必知道。若真能知道他的出身,我想絕不至肯與他家結親。他原是哥老會的頭目,在湖南、四川兩省的勢力很大,他捐官到南京候補,用費都是兩省弟兄湊集起來的。

“他當日要捐官出來的時候,原說須謀得一個好地位,才能集合眾弟兄,做一番大事業,要眾弟兄先捧他出頭,他出了頭再緩緩的提拔眾弟兄。眾弟兄相信他,便湊集了十幾萬銀子,由他揀選了幾個同會弟兄,假充當差的,一同出來捐官。分發到南京候補以後,由他將帶出來的弟兄,一個一個薦到各衙門裏當差。薦出去一個,就提拔一個出來,補缺幾年來,已薦出去不少了。我這回就是被提拔在這裏來補缺的。

“論我在會裏的資格,本來早已應該提拔的,隻因他在未捐官以前,曾與我有點兒小嫌隙,我倒沒放在心上,他卻慮我靠不住,屢次借故推諉,提拔別人。直到前幾月,為辦一樁盜案,那對手太硬了,隻得親自出馬。無奈他年來酒色過度,不但沒有辦到案,反受了暗傷回來,這才不能不求我替他出力。我既已替他辦好了那案,他就不好意思再推諉了。

“誰知他表麵上雖不推諉,提拔我到這裏來,心裏仍是忘不掉以前的嫌隙。我到這裏一個多月,僅與他見了兩次麵,好歹的差使,都輪不到我身上。像這樣的提拔我,我要他提拔幹甚麽!不如回家去,倒落得個自由自在;每月多少總還有點兒進賬。因此剛住了半個月,就動念不打算在這裏受氣了;為看了你在這裏的情形,覺得甚是可憐。被劉達三提拔在這裏的幾個弟兄,都改變了行為,跟著劉達三幹沒天良的事。

“我向他們問你的來曆,他們異口同聲的說,不要多管閑賬。我看他們說話的神氣,好像還有要謀害你的意思;你的年紀太輕,那裏看得出他們的舉動。我若撇下你走了,你斷不能保住性命,我心裏覺著不忍,所以多在這裏停留了半個多月。你於今隻有單身一個人,沒有地方可以投奔;你若願意跟著我走,我自當盡力量安置你。”

李曠聽到此處,已雙膝朝何壽山跪下說道:“你能救我出去,我就拜你做師傅,不問教我跟到甚麽地方,我都情願。”

何壽山見了,很高興的將李曠拉起來說道:“好!你雖是個公子哥兒出身,既做了劉達三的女婿,便做我的徒弟,也不辱沒你。你暫時還是安心在這裏住著,我們要走,須待劉達三出差去了,我才好布置。你在這裏,當著人不能叫我師傅,也不可露出與我親近的樣子來。劉達三一疑心,有了防備,雖不怕走不脫身;隻是就這麽走了,太便宜了這班惡賊。”

李曠點頭,說理會得。

沒過幾日,劉達三果然又得了上司的委任,帶著幾個得力的當差,到距離南京很遠的地方辦案;僅留張升在家看守大門,裏麵有幾個丫頭、老媽子而已。動身的時候,忽將何壽山叫到麵前吩咐道:“我這番出差,總得十天半月才能回家。本想帶老弟同去的,因為大家都去了,家中沒人照顧;旁人不及老弟穩重,能耐也差些,留在家中不甚妥當,所以隻得委屈老弟,替我照顧些家務。

“還有一件須托付你的事,就是李家那孩子,不知道一點兒人情世故。我為和他父親要好,不忍望著他流落,將他留在家裏撫養。誰知他絲毫沒有上進的心,好吃懶動,並不知道顧全顏麵,那種討口子也似的模樣,卻不害羞,還時常跑到外麵去閑逛。他是小孩子,不顧顏麵沒要緊,我何能聽他胡鬧,全不顧些兒體統呢?

“我平日在家的時候,禁止他不許出外,便是這個緣故。跟我的弟兄們都知道,隻老弟初來不久,我還不曾把話說明。想老弟是個精明人,也在這裏看了一個多月,大概的情形,料也看出幾分來了。我沒工夫細說,總而言之,托付老弟替我看管他:一、不許他出外,二、不許他入內。我的體麵便可顧全了。”

何壽山連忙點頭應是道:“這是我應該當心的事;大哥便不吩咐,我也知道體貼大哥的意思。我承大哥好意,提拔到這裏來,坐吃了一個多月,沒一些兒勞績報答大哥;難道這點兒小事,也不能體貼大哥的意思辦好?請大哥放心,不但這次出差的時候,可以將他交給我;就是以後應該如何辦理,大哥是知道我的人,料能相信我不至於辦不妥當。情願一肩承擔辦好,包可辦到無論甚麽人不能說大哥半個不字。這就算是我進見的禮物,不知大哥的尊意怎麽樣?”

劉達三見何壽山說出來的話,正合孤意,不由得湊近身,握住何壽山的手說道:“老弟畢竟是一把好手,我悔不早引老弟出來。幾年來由我提拔的弟兄,也實在不少了,在我跟前做事,雖可以說沒一個不是齊心協力幫助我的,但事事都得我親自指點;像老弟這麽不待我開口,便能體貼我意思的,竟沒有一個。

“即如李家這個不長進的孩子,我們要處置他,並不是一件難事;所難的就在須處置得妥當,務使旁人不能說我半個錯字。老弟方才說包可辦到,無論甚麽人不能說我半個不字,這就是一句知道我心事的話,怎能教我不高興呢?但不知老弟有甚麽巧妙的方法,能辦到那麽幹淨?請說給我聽聽,也好教我安心去出差。”

何壽山笑道:“這事不可急在一時,等到我辦好了的時候,自然會說給大哥聽;若此時說出來,不僅大哥不能安心去出差,甚至反有妨礙。”

劉達三想不到何壽山有救李曠的舉動,毫不疑慮的拍著何壽山的肩背道:“好好的替我辦了,我絕不虧負你。”

何壽山假意說了些感謝栽培的話,劉達三安心樂意的動身去了。要知何壽山如何搭救李曠?且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