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回 奪碉壘將軍從天降 戰山崖蠻酋棄旗逃
話說胡蘿葡自處死了小麽兒,一夥人衝出關帝廟,心裏總不免有些難過。眾頭目知道胡蘿葡心中不自在,特地辦了些酒菜,邀胡蘿葡去痛飲。他們哥老會做事,並不秘密,在關帝廟處分小麽兒的事,頃刻就傳遍數十裏,無不知道。有許多認識胡小麽兒的人,大家就議論恐怕胡小麽兒死的太冤枉;認識趙觀音的,也都說他未必有這麽幹淨;在與胡蘿葡沒有關係的人,隻不過議論一番就罷了。惟有那飛毛腿嚴如鬆,心裏正在打算如何與胡蘿葡為難,難得有這種機會,實時著手極力打聽胡蘿葡家中的實在情形。
胡蘿葡那裏知道,這夜在小頭目家痛飲到二更以後才回家。乘著幾分醉意,走到自家大門外;在月光之下彷佛見大門開著,一個大漢從裏麵出來,右手操著大刀,左手捉一個血淋淋的人頭。
胡蘿葡在醉眼蒙矓中,自覺看得很仔細,不由得心裏一驚。因那大漢來勢甚猛,不敢直迎上去,忙閃過一旁,打算等大漢走到切近,出其不意的衝上去。誰知道閃到旁邊好一會,隻不見那大漢走過來,倒隱隱的聽得屋內有哭泣之聲。胡蘿葡好生疑惑,急伸頭大門口望去;不但不見那大漢,大門並不曾開著;更是詫異起來。急上前敲大門,隻聽得裏麵一片號啕大哭之聲,沒有人來開門。
胡蘿葡不知家中出了甚麽亂子,急得一腳將大門踢破。跑進裏麵看時,隻見家內許多人,都圍做一團痛哭;趙觀音仰麵躺在地下,麵白如紙,兩眼上翻,形像雖是難看,然不像是已經死了的棋樣;趙觀音的母親在旁哭得最是慘痛。胡蘿葡看了這情形,喝道:“你們隻管這樣哭甚麽?他如何成了這種模樣?”
趙觀音的母親見是女婿回來了,方停了哭聲,說道:“我女兒因知道你把小麽兒在關帝廟上了刀山,想起小麽兒這樣漂亮的小夥子,一下子就弄死了,也覺得有些可惜。因此他一個人睡不著,等你又不回來,隻得要我來做個伴兒。他還對我淌了一陣眼淚說:‘小麽兒平日怎樣溫存可愛,簡直比一個小姑娘還來得好;就隻脾氣太硬了一點兒。若是脾氣好的,也不至這般慘死了。’
“他正在這樣對我說,忽聽得大門咯喳響了一聲。我說是你回來了,剛待叫人去開門,他說不是你平日敲門的聲音。話還沒說了,隻見他張眼望著窗外,臉上現出驚慌之色,道:‘不好了!周將軍拿大刀殺來了。’旋說旋做出慌急得不了的神氣,似乎想逃躲又無處可逃躲的模樣。我雖沒看見甚麽,然看了他這種神情,也不由得非常害怕,忙拉住他的衣袖,說道:‘不要驚嚇,無端怕成這個樣子做甚麽呢?’他那裏聽我分說,兩眼向房門外望著。忽然,雙膝跪下來,一麵叩頭一麵舉手打著自己的嘴巴,說道:‘我該死,我該死!下次再不敢誣陷好人了。’我心想多半是怨鬼來了,也隻得跟著他跪下來哀求。不料我才跪下,就覺得有一線快風削過;他隨著這風大叫一聲,身體仰後便倒,四肢都不動彈了。我見已沒了鼻息,方知是死了,忍不住一哭。他們多已睡了,聽了我的哭聲才起來。”
胡蘿葡看了這種情形,聽了這些言語,想起剛才在門外所見的,心裏始明白上了趙觀音的當,活活的將一個親生好兒子處死了。看趙觀音頸項上,圍著一條紅線,隱隱從皮膚中現出;知道是遭了天戮,也不能不悲傷痛哭。胡蘿葡自這樁事鬧出來之後,一般人對於他往日精明幹練的聲譽,都有些懷疑了;尤其是他會裏的人,多數不以他為然。嚴如鬆早有奪他地位之心,得了這個機會,便施出種種傾軌他的手段來。
胡蘿葡遭了這種家庭變故,於一切事都已心灰意懶,沒原有興致與嚴如鬆爭奪的;無如嚴如鬆逼他太甚,逼得他氣忿起來,單獨約嚴如鬆在成都郊外萬祿山比並。
嚴如鬆被胡蘿葡一金錢鏢打中了左眼,以為嚴如鬆受了重創,必然退敗。誰知,嚴如鬆毫不在意,一伸食指連標帶眼珠挖了出來,將一個血淋淋的眼珠往口裏一拋,咽下肚中去了,就拿這個金錢鏢還打胡蘿葡。雖沒打中要害,然胡蘿葡見嚴如鬆這般凶勇,不由得膽寒,隻得閃過一旁,說道:“不用打了!我自願讓你成名。不過,我有一句話對你說,你得應允我,我方可死;不然,且再打幾百合再說。”
嚴如鬆道:“你有話盡管說出來,能應允的無不應允。”
胡蘿葡道:“‘人死留名,豹死留皮’,這是兩句千載不易的古話。我於今生不逢時,雖自負文才武略,無所用之,隻落得伏居草莽,稱一個化外之雄,聊自娛樂。已委屈我經綸匡濟之才不少;今複遭家庭變故,同類更不相容,仔細思量,尚有何麵目?有何生趣?但是我死後,你得將我葬在這萬綠山頂,立碑刊‘義士胡樂璞之墓’七字。碑上不要年號,以明我不是清朝順民;生前不奉其正朔,死後更不可汙我。你依得依不得?”
嚴如鬆道:“這可包在我身上辦好。”
好字緩說出口,胡蘿葡已仰麵而倒,胸前血噴數尺;原來已用利刃自殺了。嚴如鬆聽了他臨死的這番言語,又見他自殺得如此爽快,不知不覺的感傷起來,撫屍痛哭。隨即拿出許多錢來,替胡蘿葡經營喪葬。至今義士胡樂璞之墓,尚在萬綠山中。嚴如鬆繼續他的地位,草莽勢力更加擴大了;不過官府對於會黨,也剿辦得比前加嚴了。
陸繩祖蓄誌要報父仇,一麵秘密搜討軍實:那時最難得的法國十三響無煙槍,陸繩祖已前後購了六百多枝,大炮也購了七八尊;一麵竭誠延納四方豪傑之士。聽說嚴如鬆的膽識才略都了不得,就設法羅致;嚴如鬆也因官府防範得緊,無可展布,正希望有一處英雄用武之地,所以最初投到陸繩祖部下。常言“惟英雄能識英雄”,陸繩祖一見嚴如鬆,真有魚水之樂;一切軍事,都聽憑嚴如鬆的調度。胡慶魁原與嚴如鬆是好友,嚴如鬆去投陸繩祖,也是胡慶魁從旁慫恿的;等到李曠等人來投奔時,嚴如鬆已與謝長霖、張如海等打過好幾仗了。
以嚴如鬆之勇敢善戰,加以犀利無比的槍炮,應該很容易的將四土司掃滅;實際卻不然。爐鐵糧子與鼙鼓三家村兩處地方,在前麵說過的,都是天然的奇險;加以四土司聯絡一氣,攻擊一處,那三處都來救援;每處一出兵就是三四十萬,漫山被野而來,銳不可當;槍炮雖不及陸繩祖這邊的厲害,然土式槍炮也能抵禦。
嚴如鬆所打過的幾仗,僅能使四土司下的蠻子多所死傷;而自己手下的蠻子,也得死傷不少。一次圍攻爐鐵糧子,圍了三四個月,每夜還聽得裏麵有高歌玩笑之聲,與太平盛世無異。嚴如鬆才知道久圍無益,徒然疲勞了自家的軍隊,隻得自行解圍,率隊回來。
陸繩祖見報不了父仇,隻急得每日到父親墳上去叩拜禱祝,仍感覺少了幫手。所以,李曠張必成等來投,陸繩祖接了如獲至寶。蠻兵打仗,照例是勝則所向無敵,銳不可當;追逐起敵人來,無所謂隊伍步伐,各自爭先恐後,大吼一聲;打起敗仗來,也是一般的亂跑。常有因前麵的蠻兵逃的太慢的,後麵又有追兵趕來,就動手將前麵的蠻兵打死倒地,從身上踐踏過去逃跑。酋長或土司的號令,到此時毫無效力了。李曠等所帶來的眾兄弟,都是久經戰鬥的勁旅;在落草的時候,與有紀律的官軍抵敵,尚能一以當十;與這種烏合的蠻子打起來,自然更有把握了。
李曠等初到,陸繩祖便召集手下各頭目開了一個會議,商量攻打爐鐵糧子的方略。李曠道:“我等初來,愧無進見之禮,應該由我等率領同來的眾兄弟去打先鋒;不過我等既係初來,地方情形太不熟悉,須請多挑向導兵引路。”
嚴如鬆說道:“李大哥不知道這爐鐵糧子地方的形勢,盡管地方情形熟悉的人,也不容易攻打。但是,這回有李大哥所帶的眾兄來了,卻是一個攻打鐵爐糧子的好機會。兄弟多挑選精幹的兵,交李大哥做向導。仗李大哥的威風,能攻上爐鐵糧子,自是如天之福,再好沒有的了。萬一張如海那賊子竟能堅守,李大哥可教眾兄弟裝出極疲勞的樣子來,隨地解甲躺臥,一麵高聲辱罵,務必把敵人引出營壘。李大哥可率眾且戰且走,兄弟自有埋伏,等候他們追來。”
李曠見嚴如鬆的本領甚高,兼有謀略,心裏也就很佩服。出來對自己的眾兄弟說道:“我們投奔到這裏來,不是為容身餬口,乃是打算在這地方幹一番事業,立一個子孫永寶的基礎。此番是第一次出陣,須大家努力,顯點兒好身手給人瞧瞧!”
眾兄弟轟雷也似的答應。次日,嚴如鬆挑選了向導兵來。李曠即日率領眾兄弟向爐鐵糧子出發,張如海早已得著陸繩祖來攻的探報,一方麵準備抵敵;一方麵派人向謝長霖嶺漢賓等求援。”
李曠既抵爐鐵糧子,一看地勢這般險峻,暗想:怪道嚴如鬆說盡管地方情形熟悉,也不容易攻打。似這種巉岩削壁,休說人不能上去,就是炮也射不上去。看正麵雖有一條四、五尺寬的石路,隻是盤旋曲折,約隔數十步,即用巨石築成一所與城樓相似的碉壘;下邊有門可容自家的兵隊出入,上邊也有雉堞模樣的炮眼。
每一個碉壘上,有百數十人把守;要從正麵上去,非將上下十多個碉壘,一個個完全攻破,便是插翅也不能飛上去。而看那十多個碉壘的地位,因山路盤旋曲折的緣故,東一座西一座如幾點梅花;第一座被攻擊時,第二三四五座都可救應。山頂上旗幟飄揚,各碉壘中的蠻兵,都現出安閑自在的神氣。
李曠看了這種情形,明知攻也無益,隻是既自告奮勇來打先鋒,不能不攻打一番,試試敵人防守的力量;遂下令猛衝上去。他手下的眾兄弟,多是落草多年,最慣翻山越嶺的;一聲吆喝就衝上了第一碉壘底下。守碉的蠻兵,都不動聲色,直待搶先衝上的已迫近了碉壘,才聽得一聲梆響,矢石齊下。隻見搶先衝上的,紛紛翻跌下來。有登時斷送了性命的;有跌得皮破血流的。先上的既不死便傷,在後麵的就不免有些膽怯。
李曠看了這情形,想半世英名,後半世事業,不由得對鄭五、張必成等武藝高強的頭目大呼道:“這種地方,非我等親自上前打去,就惟有休兵回去,不可白送了小兄弟性命。”
李曠話未說了,張必成已左手挽著藤牌,右手握著長刀,虎吼了一聲:“不怕死的隨我來!”
吼罷,即舞著藤牌向碉壘衝去。眾頭目平日各人有各人慣使的兵器,這時為要遮蔽矢石,也都改舞藤牌;喝令眾兄弟跟隨衝上。
鄭五的輕身武藝,在一般頭目之上,能在樹巔上行走,能擄衣跑過數十丈寬的河麵,僅鞋底上略沾水濕。此時他也舞動藤牌,隨著李曠之後往山上衝去。張必成獨自向先,矢石著在旋轉不定的藤牌上,都飄到四周去了。隻是全仗藤牌護住頭頂,欲蹤上碉壘,勢非揭開藤牌,抬頭仰觀不能著力——這是蹤跳功夫無論如何高妙的人,也逃不出這公例。但是,藤牌一揭,矢石如雨點打下,無從閃避。張必成身上已著了好幾個石子;幸賴身體結實,雖挨著幾下也還受得了。
鄭五見張必成不能上碉,自知若衝到了碉下,必也一般的不能抬頭。遂從碉旁十來丈遠近地方,就運足氣功,身體淩空向碉上飛去,守碉的見有人懸空而來,不由不嚇得手慌腳亂。大家將視線都移到鄭五身上,矢石也都爭著向鄭五發來。既在手慌腳亂之際,發出的矢石便不能如平時準確。
轉眼之間,鄭五已上了碉壘,揮刀如斬瓜切菜。眾蠻兵還待抵敵,碉下的張必成等,乘碉上矢石齊向鄭五的機會,已接二連三的踴躍上碉。這些頭目正如出山的大蟲,百數十個守碉的蠻兵,被一陣斬殺得幹淨,不曾生逃出一個。第二三四個碉上的守兵,雖也用槍炮矢石極力救援,奈已來不及了。
第一碉既經占領,實時繼續攻擊第二碉。因眾頭目都擅長縱跳,蠻兵眼中從來不曾見過這樣高飛十多丈的本領,不免有些膽寒;當初安閑自在的神氣,都變成驚慌失措的樣子了。李曠等一口氣奪了三個碉壘,手下的眾兄弟,隻能攀岩而上,不用說攻擊,就是追隨也追隨不上。
李曠得了第三個碉壘,即對鄭五等頭目說道:“我們是這般攻上去,仍非上策;因為究竟人數太少,萬一陷身重圍,追悔不及。我聽說張如海是一個能謀善戰的人,在四土司中為第一個刁狡凶頑的。試看我們連奪了他三個碉壘,殺死了四五百蠻兵,山頂上的兵都行所無事的樣子,操手作壁上觀,可知他必有準備,等待我們猛攻上去。”
張必成嚷道:“我等自告奮勇來打先鋒,於今一口氣奪了他三個碉壘,正宜乘這一股銳氣,直衝上去;無端是這般自己嚇自己,又如何能攻得上去呢?”
李曠搖頭道:“不是這般說法。我當出發的時候,何嚐不是打算拚命將爐鐵糧子攻下來,做進見之禮?嚴如鬆說出不容易攻打的話,我口裏不說,心裏尚不以為然;及至看了這地方的形勢,才知道嚴如鬆是親身攻打過這山頭的。我們於今各人使盡平生的能耐,未嚐不可以多奪碉壘。老弟要知道,這爐鐵糧子,不是十多個碉壘難打,難在奪得了不能立足。張如海既是能謀善戰,眼見我們連奪三個碉,卻仍不動聲色,其心中有恃無恐可知。嚴如鬆教我們引敵下山,他自有埋伏;我們自己的人力不多,犯不著受無益的損傷;我已決計退下去。”
張必成道:“難道我們勞神費力奪來的三個碉壘,都不要了嗎?”
李曠道:“自然不要了。不過,就這麽退下去,張如海是個多謀之人,見我們得勝了反退下去,必疑心我們是誘敵之計,不見得肯追趕下來;然也沒法,且等嚴如鬆的大軍到了,再商量攻擊之法。”
張必成不能違拗,隻得望著李曠高聲對攀緣而上的兵士下令退到山底。這號令一傳出,眾兵士立時潮一般的退下。山上的蠻兵看了,果然一步也不追趕。
李曠等已將營盤紮定,方有蠻兵移下第一二三個碉壘來,照舊把守。李曠教眾兵士解甲委地,潑口向山上辱罵。山上的蠻兵,雖也露出忿怒的神氣,但張如海沒有號令下山,都不敢下山交戰。
李曠正在思量如何誘敵之計,忽有個探兵急匆匆來報:“鼙鼓三家村的謝長霖,帶領了三百名極凶惡的生蠻,如風馳電掣的從西殺來了;還有十萬淺山蠻兵,隨後就到。”
因謝長霖得了張如海告急求援的信,以為爐鐵糧子被圍攻甚急,惟恐大軍來遲了,援救不及,所以先率領三百名生蠻晝夜兼程趕來。
這三百名生蠻,是謝長霖親身在阿侯支徒部下揀選得來的,一個個比虎豹還凶狠得厲害。每次臨陣的時候,抓住了敵兵,多是一手握住一條腿,往兩旁一分,便撕成兩片,隨手取出心肝就吃;看著的人無不膽戰心寒。李曠問:“謝長霖的兵離此還有幾裏?這一路地形如何?”
探兵道:“照他們那樣飛跑,於今離這裏大約至多不過十裏。”
李曠急忙分了五百名精壯,自己和鄭五各領二百五十名,去迎戰謝長霖;留張必成及眾頭目在此,依舊挑戰。臨行,叮囑張必成道:“嚴如鬆定計是教我們來挑戰,引張如海下山追趕。張如海狡猾,必不肯輕易下山。於今謝長霖既有兵來,我們分兵前去迎敵,張如海那廝在山頭上必看得分明。他要與謝長霖兩下夾攻我們,我分兵走後,也必衝殺下山。老弟略戰一陣就退,務必將他引到十裏以外,嚴如鬆自有接應的兵來;隻要能將張如海引到十裏之外,就不幹我們的事了。”
張必成答應:“知道。”
李鄭二人匆匆率了五百名精壯,才奔馳了二、三裏,隻見路旁一帶石壁,望去足有一裏路長短;石壁高低不一,高的有三、四丈,最低處也有一丈多。
李曠喜向鄭五道:“這地方是天生成給我們埋伏的所在。”
實時下令每人將兵器插在背下,騰出兩手來,各人盡各人的力量搬取岩石,奔到石壁頂上去,一字兒排列著,伏在石壁沿邊。剛埋伏停當,謝長霖已率領三百名生蠻,風一般的著地,卷將過來了。一麵紅色青綠的三角形大旗在前,三百人鴉雀無聲,隻顧低頭疾走。李曠、鄭五一聲暗號,大小石塊如驟雨打下來,來不及閃躲,已死傷一半了。
謝長霖生得特別的奇形怪狀,手中的兵器也比一般生蠻特別,是一條三丈多長、茶杯粗細的大木槍;槍尖雪亮有三尺來長,與一把長劍相似,槍纓尤格外長大;五百人一落眼都能看出是謝長霖。
“射人先射馬,擒賊先擒王”,各人自然多將石塊對準謝長霖打去。那裏知道打在他身上,他真個如尋常人著了幾點雨在身上一般,不慌不忙的抬頭看了一看。石塊打在他臉上,他連眼也不眨一眨,隻揮動長槍教生蠻向左邊避開,自己仍抬頭向石壁上看,好像是察看石壁上有多少人馬。看過幾眼之後,隻見對未死傷的生蠻說了幾句話;也聽不出說的甚麽。說畢一聲怪叫,獨自當先,三四丈高的石壁,也不縱跳,也不攀緣,就和平常人上山的一樣很快的幾步就跑了上來;槍尖閃閃而動。
盡管李、鄭所帶的都是久經戰陣的兵,然一碰著槍尖,就和挑草把相似,挑得那些兵在空中飛舞;跌下來時,不是腦漿迸裂,便是四肢折斷。未死傷的百來個生蠻,也都舞動手中短刀,一個個昂頭挺胸的跑上石壁。那一帶石壁不論高低,都是光溜溜與刀截的無異,不知生蠻怎的能一步步跑上去。眾兵士見謝長霖這麽厲害,不由得不害怕。
李曠看這情形,隻得喝令四個人對付一個生蠻,敢逃跑者斬。自己和鄭五抵敵謝長霖。謝長霖的那條槍雖是厲害,然遇著鄭、李二人,卻是遇了對手;槍尖下下落了空,再也挑刺不著。隻氣得謝長霖暴跳,摜下了槍,赤手空拳的與鄭、李對打。
在謝長霖以為槍長了,隻宜於衝鋒陷陣,單獨對打不靈捷,赤手空拳倒可以顯得出自己的本領;那知正合了鄭、李二人的心願。鄭、李二人使的是短兵器,謝長霖的槍法神妙,交手了幾十個回合,雖遮隔得槍尖不能近身,然也不能破長槍殺進去。今見謝長霖自行把長槍摜了,不覺精神陡長,一刀緊似一刀的逼過去。
謝長霖全仗騰挪躲閃,又支持了十來合。偶然回顧自己帶來的生蠻,又被劈死了一大半,心裏禁不住一急。鄭、李二人都非尋常本領,稍一分神,李曠已一刀蓋頭劈去。謝長霖急低頭讓時,那裏來得及,紅頭發連頭皮削去了一大塊。謝長霖渾身的皮膚,都粗硬不怕刀釜,惟有頭皮,因頭發遮護了,不能練得和身上一般粗硬,所以被李曠一刀削落了一片發根;雖未傷到頭骨,但已血流披麵,不敢戀戰。低頭拾起長槍就跑;跟著逃跑的生蠻,不過二三十人。
李、鄭手下死傷的也有七八十人。檢點各兵士使用的刀槍,竟有一半被生蠻的刀削斷了。拾起死傷生蠻遺棄的刀看時,長多不過三尺,形式極笨;刀背厚過一寸,寬有三四寸;每把最重的有二十多斤,最輕的也有十多斤。
據向導兵說,生蠻身邊最貴重的東西,就是這麽一把刀,一生也沒有旁的學業,就隻練的刀法。有練到極好的,能將一個鬥大的木圓球,用力向空中一拋,然後持刀等待木球落下來,仰麵一刀劈去。木球被劈,仍拋向空中,而著刀之處,已被削掉了一片。再落下再劈,木球始終在空中上下;然越劈越小。刀或橫劈去或直劈去,或斜劈去。木球雖漸次劈小,然總不失其圓形,直劈到鬥大的木球,都成為木屑飛散。生蠻中具這種絕技的不少,不過都是年紀老,由一生苦練得來的;少年生蠻沒有這種本領。隻所使用的刀,老少沒有分別,多一般的鋒利。
李、鄭二人知道這種刀難得,教兵士拾起那一百多把刀。大家正待休息一會,忽隱隱聽得東南方槍炮聲和喊殺聲大作。李曠點頭,笑道:“如是張如海率兵趕下山與嚴如鬆的兵大戰,喜得我們已把謝長霖殺退了,沒有西顧之憂。趕快回爐鐵糧子殺敵去!”
鄭五道:“現成有一百六七十套生蠻的衣服兵器在此,我們何不假裝生蠻殺上去,使張如海認做救兵,不加防備,豈不可以殺他一個痛快!”
李曠連忙稱讚道:“妙極了!妙極了!”
當即把死傷生蠻的衣甲都剝了下來,命兵士改裝了;提著蠻刀,非到切近,絕看不出是假裝的,揀了一個氣力大的兵,擎起那麵三角大旗當先引路。
鄭、李混雜其中,奔回爐鐵糧子。二三裏路轉瞬即到。隻見張如海的兵士,正被嚴如鬆的兵殺得大敗而回。遠遠的看見那謝長霖的三角旗,與許多蠻兵飛奔前來,知道救兵到了。雄心複起,登時號令部下,再回頭奮勇迎敵。
張如海部下的兵,都認識謝長霖的旗幟;這種三角大旗所到之處,就是謝長霖親身所在之處。做夢也沒人能想到戰無不勝的謝長霖,居然有人能將他殺敗,奪了他的旗幟衣服來假冒;既都以為救兵到了,自然回身反攻嚴如鬆的追兵,又接著混戰。
張如海帶了幾十名護衛,上前迎接謝長霖,不提防蠻兵奔到跟前,舉刀便砍。張如海護衛的兵士,還隻道是蠻兵認錯了人,連忙大聲呼喚:“錯了!”
張如海畢竟精明些,即下令對殺。無奈眾寡不敵,兵心又已慌亂,隻被殺得大敗奔逃。回身迎敵的張如海部下,被李曠和嚴如鬆兩麵夾攻,殺得七零八落,逃上爐鐵糧子的,不過十之三四。這樣一來,張如海隻緊守山頭,一麵派人向各處求援,不敢再下山迎戰了。後事如何?下回分解。
第39回 張必成計取三家村 嚴如鬆混戰兩土司
話說嚴如鬆大獲勝利,極口稱讚李曠等能幹。李曠道:“謝長霖雖暫時殺退了,然他這回致敗之由,是因他過於自恃,僅率領二百名生蠻前來解圍,所以落了我們的圈套;若他統率大隊前來,我等兵少,分之則力弱,便不見得能抵禦得住。據探告,謝長霖的大隊,已跟隨他出發了。他性急,親自率領二百名蠻兵,日夜兼程而進,所以先到。他被打敗回去,他這種一勇之夫,必不就此罷休;他回頭迎著大隊,仍得率領前來的。依我的愚見,謝長霖既親率大軍來救爐鐵糧子,他鼙鼓三家村的防備必然空虛。我等何不悄悄的分一枝精銳之兵,繞道去襲取鼙鼓三家村呢?這裏還是照舊攻打,不可露出分兵的形跡來。張如海此刻的兵力薄弱,必不敢出戰,緊守以待各方的援助。我們若能悄悄的將鼙鼓三家村襲下來,謝長霖欲歸無路,以後就少一個勁敵了。”
嚴如鬆聽了,連說:“此計甚好。然這種重任,仍非李大哥親去不可。不過,李大哥初到這地方來不久,對於這地方情形還不甚熟悉,兄弟不能不說明白,使李大哥此去好存心提防著。鼙鼓三家村東靠爐鐵糧子,西靠鐵寨子;嶺漢賓的土司衙門,就在鐵寨子地方。謝長霖雖離了鼙鼓三家村,然他們四土司是素來有結合的。李大哥去攻打鼙鼓三家村,須分一枝兵防備西麵的嶺漢賓出兵抄襲後路。”
說時,從袖中取出一卷地圖來,展開指給李曠看。
李曠細看了一遍,笑道:“大哥部下有生蠻,請挑二百名給我。謝長霖與張如海的交情最厚,所以聽得張如海被圍求救,來不及等大隊同行,自恃驍勇,率二百名生蠻來救。於今被殺敗回去,我料他絕不肯回到鼙鼓三家村去;在半途遇著大隊,必率領兼程而來。我手下盡是漢人,裝生蠻不能答話。隻要大哥派二百名生蠻給我,我有謝長霖手下的生蠻衣服和兵器,就假裝殺敗了的生蠻,趁黃昏時候直奔鐵寨子,聲言謝長霖兵敗求援,逆料不至為嶺漢賓察覺。”
嚴如鬆道:“此計騙嶺漢賓則可,騙張如海難。聽憑李大哥斟酌去辦罷!”
隨即挑選了二百名生蠻,歸李曠調度。李曠便帶領多年共患難的二千多兵士,並鄭五、張必成等頭目,教二百假裝的生蠻在前,一同抄小路向鼙鼓三家村殺去。因恐在大路上遇著謝長霖的大隊,所以抄山僻小路,走到一條分叉路口。
李曠對鄭五說道:“我兩人還是帶五百名兄弟,並二百名生蠻,向西去襲鐵寨子;張必成兄弟率全隊去打鼙鼓三家村。謝長霖既已傾巢而出,攻打想必不難。”
當下分兵兩路,張、李二人各自領著前進。
張必成走了一會,向急猴子張四說道:“謝長霖既不在鼙鼓三家村,他部下能戰的熟夷,必已十九開向爐鐵糧子去了。嶺漢賓的援兵,又有李大哥去對付。我們此去,若攻打一座空寨也攻不下來,未免太對不起人了。”
張四道:“我曾問向導兵,說鼙鼓三家村的土司衙門,建築在平陽之地;周圍一丈多高的石城上,有五座十分堅固的石碉,碉上架有大炮;守調的兵,日夜輪流不息,遠望數裏沒有遮礙。我們的兵去,還在離城數裏之外,便能看得明明白白;開炮可使我們不能近城。”
張必成道:“炮隻能打遠,不能打近。我們乘黑夜偷偷的進攻,守調的兵不見得能看見;就看見也離城不遠了。好在我等兄弟身邊,都有繩梯,僅有丈多高的石城,便不用繩梯,能縱跳上去的也多。”
二張率領隊伍翻山越山,不止一日。這日行到離鼙鼓三家村四十五裏地,張必成令紮營休息。親自帶了一個向導兵,假裝熟夷到鼙鼓三家村附近踏看。黃昏以後,才率領隊伍前進。半夜,迫近城根。蠻兵畢竟沒有謀略,毫無防備。能縱跳的跳上城樓,不能跳的用繩梯緣上城頭。一聲喊殺,蠻兵多從夢中驚起,都來不及抵抗,就做了刀下之鬼。
城裏也有二三千守兵,因在半夜,不知有多少敵兵,強壯的衝城而出,老弱的多被亂刀殺死。直殺到天明,城上城下的屍橫遍地。鼙鼓三家村的土司衙門,就此被張必成占領了。一麵派人去鐵寨子、爐鐵糧子給李曠、嚴如鬆送信;一麵派人探聽謝長霖往救張如海的勝負。
派的人分途去後,張必成說道:“三家村雖然乘虛占據了,隻是逃出城去的熟蠻不少,必去給謝長霖送信。謝長霖聽說自己的巢穴有失,斷無不回兵來和我拚命之理。我們的兵力太薄,如何能當謝長霖的十萬之眾呢?如果又被他奪回去,我們豈非白受辛苦。所望嚴如鬆能將謝長霖的兵殺敗,不然就望李大哥趕緊到這裏來,幫同固守;就隻我們這一千多人,一被謝長霖回兵圍困,插翅也難飛去了。
“為今之計,我且分兵一千紮駐城外,就去爐鐵糧子的大路上,擇險要之地,埋伏二三百人。謝長霖不知我等虛實,若在黑夜遇伏,必然驚潰;即不然,也得將他的蠻兵,截為兩斷,使他首尾不能相應。如果我在城外之兵,因眾寡不敵,被他衝擊過來,你也用不著死守孤城,徒然死傷自家兄弟。趕緊在城內各處放火,最好燒他一個精光,僅留一座空城,就讓他奪回去,也毫無所用。”
張四道:“放火是我們的本行買賣,這一座鬥大的城池,頃刻就可以變為瓦礫之場。”
張必成隨即分了一千名兵士,帶到城外,分據三處險要之地埋伏了。張必成等在落草為寇的時候,無時不與官軍對壘,總是以少勝多。因為這些頭目兵士,都是曾在陳廣德手下受過訓練的人;加以多年的戰場經驗,每遇交鋒,皆能人自為戰;頭目調遣指揮,異常容易。這種精練之卒,與不曾受過軍事訓練的蠻兵對陣,自然無處不占著便宜。
且說謝長霖自被李、鄭二人殺得大敗虧輸之後,隻得率領敗殘的生蠻,仍向歸途飛跑。遇著自己大隊,果然不回鼙鼓三家村,就率著這十多萬熟蠻,再鼓勇氣,向爐鐵糧子殺奔前來。奔到前次遇敵的石壁下,不敢再冒昧前進,親自帶了數千蠻兵,抄到石壁上搜索一番。不見有一個兵埋伏,隻見自己手下的百多名生蠻,都赤身露體的死在地下,無人收屍;每一個屍體上都是傷痕無數,可見當時數人圍攻一人的厲害。
謝長霖看了心裏好生難過,本想命部下將這些屍體葬埋,無奈耳聽得爐鐵糧子槍炮聲與喊殺之聲,正在驚天動地。謝長霖是從來服從張如海的,心裏惟恐爐鐵糧子有失,張如海受了危險,急欲率隊前去解圍。遂不顧這些屍體,奮勇殺上前去。
嚴如鬆也能用兵,得探報知道謝長霖率大軍來了,即下令攻山的兵暫退數裏,讓出一條道路給謝長霖上山。謝長霖不知是計,以為嚴如鬆不敢交鋒,徑直衝上山去。山上守兵見這番確是謝長霖的救兵到了,都興高采烈的放蠻兵上山。嚴如鬆見謝長霖的兵上山去了,隨派了五千悍卒,三百悍十三響快槍,在謝長霖歸途上埋伏。
謝長霖上山與張如海相見,訴說半途遇伏的情形。張如海聽罷,即跺腳,說道:“壞了,壞了!老弟傾全力來救我,不怕敵人分兵去襲鼙鼓三家村嗎?這回陸繩祖不知從那裏請來這些幫手,都是深曉兵法,能征慣戰之人。老弟傾全力到這裏來,他們若不曾探聽確實,也不至僅派數百人在石壁上埋伏。其所以老弟第一次帶二百人來,遇了埋伏,這次帶大軍來他們不但不埋伏,卻讓路給老弟上山,可知他們是計定而行的。
“我因在山頭上望見他們後邊的軍隊,紛紛向西移動,料知是甚麽的救兵到了。他們得報後分兵堵截,故督隊衝下山去,打算接應老弟;不料老弟過於輕敵,僅率二百人前來。二人將老弟殺退,卻假裝老弟手下的兵,來襲我後路。敵人中原有一部漢兵,十分耐戰。初次來攻,曾被奪去碉壘三座。忽然不攻自退,我已著慮其中必有詭計。近日前來攻山的,不見那些漢兵的影兒,照這樣情形推測起來,他們不是乘虛去襲取鼙鼓三家村,是到那裏去了呢?”
謝長霖聽了怔了一怔,說道:“不要緊,不要緊!我動身的時候,曾到鐵寨子與嶺漢賓商量,請他著意防備;我也留了三千多人守城。談何容易就能襲取!嶺漢賓本來也要派兵到這裏來的,隻因我帶了這麽多的兵來,他就為怕敵人乘虛而至,所以按兵不動。有嶺漢賓在鐵寨子,地形不熟的漢兵,怕他做甚麽!”
張如海搖頭道:“不能。嶺漢賓不是這回敵人的對手,倒是陸繩祖那小子親自出馬,不過一勇之夫,很好對付。這回嚴如鬆所帶來的這些人物,人人都有些本領。若是尋常帶兵打仗的武官,見已奪得了三座碉壘,豈肯無故又退下去?必然再接再厲的向上攻打。我那時已準備了讓他攻上來,等到他們已攻上第六、七座碉壘時候,你們的救兵已近山下,然後以全力衝下山來;兩麵夾攻,不怕他攻山的兵不全軍覆沒。用兵之道,不能舍則不能取。他們無端將已奪得的碉壘不要,便不能看他們為尋常之輩。”
謝長霖道:“既是如此,我們何不趁這時衝下山去,與嚴如鬆一決雌雄,將嚴如鬆殺退了。即算有敵人去襲我的鼙鼓三家村,一得嚴如鬆打了敗仗的消息,自然得將兵撤退。”
張如海思量了一會,說道:“下山去廝殺一陣也使得。不過,陸繩祖這廝,誌不在小,招納了許多人物,又有從外國辦來的利器,我們若仍照幾年前打仗的方法,一味與他們硬拚,是萬分使不得的。我在幾日前已打發人去大木筸,給阿侯支徒送信,求他帶兵來助我一戰。此時隻能與嚴如鬆廝殺一陣,就勝了也不可窮追。老弟還是回兵去救鼙鼓三家村要緊,我這裏隻等阿侯支徒一到,就約期與嚴如鬆決戰。此後老弟須牢牢記著,雖出兵救人,自己不能不先固根本。這獨眼龍詭計多端,不好對付。”
謝長霖道:“大哥也太長他人的誌氣,滅自己的威風了!量他陸繩祖這樣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,我們四股人對付他一股,也就長著三頭六臂,我們也不怕他。我們十三響的槍,分開來雖不及他們多,四股合起來也不少。於今就下山去,我一人當先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,也使他們知道我姓謝的厲害。”
張如海明知謝長霖是個渾人,從來打仗是一人當先,所向披靡,因此他不相信有本領比他高的人!這種性質的人,隻能受人恭維,不能聽人恭維旁人的!便不再說下去。
謝長霖已向自家的兵發號令,下山衝殺敵人;張如海隻得也派兵助戰。山上有兵調動,山下的嚴如鬆也看得分明。料知衝下山來,必有一番廝殺。急將自己的兵分為三部,中部由自己率領後退,左右兩部向左右分退,相約以連珠信炮為號;若聽得中部的連珠炮響,即回身仍殺上去。
謝長霖草鞋赤腳,奔走如風卷浮雲,轉眼便到。嚴如鬆將槍往橋頭一豎,從容抱拳向謝長霖笑道:“久聞將軍英勇蓋世,恨山川阻隔,不得一見顏色。今日相逢,卻又不幸在兩軍陣前,然不敢不略為退讓,以表欽仰之意。將軍不諒,窮追至此,請問意欲何為?”
謝長霖雖是一個渾人,然見人家有禮,也隻好倚槍拱手相還,答道:“我與張如海土司是生死之交,他有難,我理應來救。你能退兵不打爐鐵糧子,我也就撤兵回鼙鼓三家村去。”
嚴如鬆道:“你與張如海是生死之交,張如鬆有難,你應來救;然則你有難,張如海能救你麽?”
謝長霖道:“我能救他,他自然也能救我。”
嚴如鬆冷笑道:“隻怕未必。你知道你的鼙鼓三家村,早已被我分兵去占領了麽?”
謝長霖怒道:“休得胡說!鐵寨子有嶺漢賓,他絕不肯放你手下的兵過去。來,來,來,且刺殺了你再說!”
說罷,一抖手中長槍,直向橋頭上刺來。
嚴如鬆不慌不忙的舉槍架格。兩條槍忽上忽下,各不相讓,彷佛兩條神龍在半空中夭矯。謝長霖初逢敵手,越戰越抖擻精神。嚴如鬆久聞謝長霖能戰之名,也有意就這一戰看看謝長霖的能耐,將平生看家的本領都使了出來。兩人一來一往約走了二百多回合,尚兀自不分勝負。謝長霖戰得性起,拔地跳出圈子來,說道:“且慢!我們脫了衣服再戰三百合。”
嚴如鬆道:“你要脫衣服,盡管去脫了衣服再來;我用不著脫衣服。”
謝長霖飛也似的跑回隊中。
謝長霖素來歡喜赤膊上陣,這回因來不及脫衣服,所以臨時跳出圈子,跑回隊去。不料,剛回到隊中,鼙鼓三家村裏逃出來的熟夷,已趕到這裏報信。因見謝長霖正和嚴如鬆酣戰,不敢上前報告,此時便一五一十把鼙鼓三家村失守的情形說了。隻氣得謝長霖暴跳如雷,咬牙切齒的痛恨陸繩祖和嚴如鬆。也不說甚麽,急脫了上身衣服,挺槍又飛奔出陣。
嚴如鬆雖隻有一隻眼睛,但這一隻眼睛的神光滿足,看見謝長霖回身出來的臉色神情大變,
大有安排拚個你死我活的氣概,即吩咐手下的人放起信炮來。信炮一響,洋槍隊同時開槍向敵人打去。嚴如鬆舉槍往兩邊一揮,大吼一聲殺上去;兩軍登時混戰起來。謝長霖雖是心裏忿恨,卻也不敢戀戰,隻得率隊且戰且走。不料左右忽有兩枝兵殺出,將謝軍圍在當中。虧得張如海派兵來救,才能突圍而出;然部下的兵已死傷大半了。
謝長霖急得跺腳道:“我的巢穴都被他們占去了,難道還不趕緊回去與他們拚一拚嗎!”
張如海道:“老弟為救我吃這麽大的虧,我豈有不竭力設法替老弟出氣之理!隻是事已至此,我們的舉動更須謹慎。你依我的,我自有辦法。”
謝長霖無可奈何,不得不聽張如海的話;隻得仍上爐鐵糧子,幫同張如海固守山頭。張如海多派精幹之卒,分途去探聽鼙鼓三家村及鐵寨子的情形,並搜查路上有無埋伏。
數日之後,阿侯支徒帶領十多萬生蠻,前來助戰。張、謝二土司迎接款待,不消說得。阿侯支徒此時已有六十歲了,還能使動三丈六尺長的大木槍。他手下數十萬生蠻,上陣也都是腰懸短刀,手執長槍;所以漢人及熟蠻,都稱他這一部蠻子為大木筸。
阿侯支徒一生戰無不勝,與他轄境相連的八切家、落烏家、阿祿馬家等,平日也是極凶悍的,都被阿侯支徒征服了。因此,不論深山夷、淺山夷,沒有不畏懼阿侯家的。八切家的頭目,名叫八切吉黑;相傳為蜀漢時孟獲的後人。阿侯支徒為孟獲的後人,兩人如仇敵的打了好幾年。八切吉黑畢竟打不過阿侯支徒,一切的事多得聽阿侯支徒的號令。
這些蠻子至今還極信服諸葛武侯,諸葛武侯當日南征回師的時候,曾刻石立了一塊碑在那裏。蠻子相傳當武侯立碑之日,說了一句“碑倒蠻絕”的話,於是一般蠻子都兢兢業業的怕這塊碑倒下來。凡有蠻子走這碑前經過,必拾一顆石子投在碑下,想用石子擁護這塊碑,使之不倒。年歲愈久,所投的石子愈多;至今已成了一座石山,將碑埋在底下,不知有若幹深了。
被阿侯支徒征服了的各家蠻子,每年得孝敬牛羊糧食。蠻子求蠻子出兵援救,也是以牛羊糧食為出兵的代價。張如海求阿侯支徒來助戰,送了阿侯家六百頭牛、一千頭羊,還有不少的糧食;因有這麽隆重的禮物,所以阿侯支徒親自率兵來助戰。
阿侯支徒到後,才休息了一日,派去各方探消息的人便回報說:“鐵寨子的嶺漢賓因見謝長霖傾全力來救爐鐵糧子,鼙鼓三家村的守備太空虛了,所以不敢遠離鐵寨子。
“隻是這日黃昏時候,忽有數百生蠻,假裝謝土司部下敗兵前來求援。賺開寨門,便動手亂殺。因在昏黑之際,不知敵人確數多寡,又在兩下混戰,槍炮矢石都不能用,嶺漢賓親出抵敵,身受重傷;但是敵人卻被殺退了。於今由嶺漢賓的兒子嶺鎮雲率領部下兵卒,死守鐵寨子,不敢出戰;敵人也未再來攻打。
張如海得了這種報告,即對謝長霖說道:“敵人乘老弟全軍來救爐鐵糧子的時候,派兵暗襲鼙鼓三家村,並派兵牽製嶺漢賓,都是意中之事。不過,敵人能賺開鐵寨子的寨門,使嶺漢賓受傷,這卻是使我想不到的事。於今不問此去鼙鼓三家村,沿途有沒有埋伏;於今且竭了全力把嚴如鬆擊退,再分兵兩路去救鼙鼓三家村,便不愁此刻占據鼙鼓三家村的人不全軍覆沒。”
謝長霖急欲回兵救自己的巢穴,聽了張如海這話,覺得張如海是出於私心,隻想解爐鐵糧子之圍,卻不顧人家的巢穴已被敵人占據。謝長霖是一個渾人,使忍不住生氣,說道:“敵人剛占據我的地方,一切防守的布置,都沒停當,急回兵去救自然容易;若等到把嚴如鬆打退,知道何時能打退他,我救人不曾救得,倒害得我無家可歸,真是氣死我了!”
說罷頓足號哭起來。
張如海急得連忙解說道:“老弟不可誤會了我的意思。老弟為來救我,以致鼙鼓三家村為敵人襲取去了;我豈是無心肝的人,不急圖將鼙鼓三家村奪回來交還老弟。無奈這番與陸繩祖交戰,不比前幾番,前番隻有嚴如鬆一個人,盡管他善用兵,沒有好將官給他調遣,所以還容易對付。於今陸繩祖不知從何處,請來了這一部軍隊,比從來寧遠府會理州所有的官軍都厲害。老弟就為性急,又不把敵人放在眼裏,以致吃了這麽大的虧;若再魯莽,萬一有失,豈不更難挽救!
“嚴如鬆不長著三頭六臂,手下也不過十多萬人,我們以三倍之眾,安有不能將他擊退之理。擊退了他,我等沒有後顏之憂了,奪回鼙鼓三家村,可謂易如反掌。我這回在打仗的時候,用法術雖也難免受譴,隻是純為自救,不曾仗著法術殺人,或者不至受怎樣的嚴譴,若依賴法術與敵人廝殺,使用法術之人,必難得好結果。不問甚麽人學法術;在未學之先,當師傅的無不拿這話告誡,並須徒弟真心承諾,當天發誓,當師傅的方肯肯傳授大法;這不是一件當耍的事。”
謝長霖問道:“何以白蓮教的人,能隨時隨地使用法術呢?”
張如海道:“白蓮教能成事麽?有好結果麽?老弟難道還疑心我有意縱敵,不肯用法解圍麽?”
謝長霖低頭不做聲。
張如海這夜正與阿侯支徒商量對付嚴如鬆之策,忽部下的蠻兵來報,說:“謝長霖已率部從西邊偷下山去了,也不知是偷劫敵人營寨呢,還是回鼙鼓三家村去!”
張如海聽了,拍案大驚,道:“不好了!此去必然全軍覆了回來。謝老弟不聽我的言語,真是無法。他打敗仗不要緊,以後沒有他與我齊心合力,教我拿甚麽大將去對付嚴如鬆呢?”
阿侯支徒說道:“我情願率我的部下,跟蹤謝土司前去。如果他在半途遇上埋伏,被敵兵包圍,我包管救他出來。本來我們擁數十萬兵,不能一戰,任憑敵人將鼙鼓三家村占據,又不能去救,也無怪謝土司忍耐不住。”
張如海道:“謝老弟性情暴躁,隻知勇往直前,不懂用兵之道。我原不怪他不能忍耐,但是你是曾戰敗周達五,生擒石達開的人,應該明白用兵之道,第一在調度得宜,不全仗兵多將勇。我們四土司早已祭告了天地,立好了盟誓,無論何人被陸繩祖攻打,三土司都得出兵去救,共同禦敵的。
“所以,前次嚴如鬆率兵前來攻打爐鐵糧子,我立時通告三土司。白摸子率兵從東邊殺來,嶺漢賓謝長霖率兵從西方和西南方殺來,嚴如鬆恐陷在重圍中全軍覆沒,又無力分兵做三路抵禦,隻得不待三土司兵到,就自行解圍而退。直待三土司的兵,都駐紮在山下,嚴如鬆才回兵來劫寨。三土司手下被殺死的人雖不少,然嚴軍也有損傷,相持數月,敵人始終得不著利益,自願罷兵回去。
“這回我原打算將嚴如鬆擊退之後,合力進攻陸繩祖的。無奈嶺漢賓和白摸子得了通報,都遲遲不派兵來;謝老弟又過於性急,在半途遇了伏兵,銳氣大挫;嶺漢賓頓兵不來,反遭了敵人的騙,身受重傷。為今之計,惟有派舌辯之士,以利害去阿祿馬家說白摸子、嶺鎮雲。他們不圖自保便罷,欲圖自保,就非齊心合力來謀對付陸繩祖,沒有第二條生路。派去的人已有二三日了。此刻還沒有回報。在白嶺二土司的兵未到以前,我惟有緊守;出戰必難獲勝。
“鼙鼓三家村被敵人占據,姑無論我與謝老弟是生死至交,他又是為救我出兵,以致後路空虛,為敵人所乘,我憑天理人情,應該竭力幫他將失地奪回。就以形勢而論,若聽憑敵人將鼙鼓三家村占據,我爐鐵糧子從此一日也不得安枕,豈非自取滅亡之道!謝老弟不能諒我苦心,並且胡猜亂想,以為我隻圖自己解圍,不顧他的利害;就是白嶺二土司,也與謝老弟同一見解。因二年來,嚴如鬆不出兵則已,出兵總是來攻打我爐鐵糧子,我每次都得通告三土司來救,白嶺二土司便因此生心了。說連年打仗,所死傷的不少,都是為來救我。殊不知這正是嚴如鬆的離間詭計。
“陸繩祖與我四土司一般的仇恨,其中有何厚薄?因見我們四土司齊心合力,他永遠沒有報仇之望。旁的離間之計,多不及此計妥當。所以,嚴如鬆不攻打容易攻下的阿祿馬家,也不攻打鐵寨子,專一來打最難陷落的爐鐵糧子。明知白嶺二土司屢次出兵救我,所有死傷都是為救我死傷的;並且每次打仗,嚴如鬆對白嶺二土司的部下攻擊得格外厲害,他兩部受的損失也獨多。這說計早已被我窺破了,曾對白嶺二土司說明。無奈他兩人心裏總覺得嚴如鬆專打爐鐵糧子,是和我的仇恨比他們深。他們既如此存心,教我也沒有法子。
阿侯支徒當即答應。將手下的蠻兵分做兩隊,自己率著一隊走大路,由部下頭目率一隊走小路。乘黑夜下山,仗著蠻兵地形熟悉,趁一點兒星月之光,銜枚疾走。
再說嚴如鬆此時雖未攻山,然山上有大隊的蠻兵下來,豈有不知之理。謝長霖偷下山寨的時候,嚴如鬆便已得探兵的報告,也防備是乘黑夜下山劫營。連忙傳令分兵三路,一路後退,兩路向左右分開埋伏,等待劫寨的兵來。及等了一會不見蠻兵前來,又得了探報,才知道是謝長霖率部從大路回鼙鼓三家村去了。
嚴如鬆心想:“謝長霖在幾日前與我交戰的時候,他就知道鼙鼓三家村已經被我兵占據去了。依他火烈的性格,當日就應該回兵去救。其所以遲到今夜才去,這其間大半是張如海逆料謝長霖的兵力有限,怨怕奪不回鼙鼓三家村,反被我們打敗。而張如海自己在此刻,又不能分兵去幫助,必是約了白摸子、嶺漢賓兩部的兵,同向鼙鼓三家村去。現在占據三家村的,總計不過三千多兵,興蠻兵打起來,可以一當十;隻是究竟眾寡太懸殊,斷不能抵擋三土司的兵力。
“這爐鐵糧子有張如海在,我非待撲滅了白摸子和謝長霖兩部之後,是攻打不下的。不如趁謝長霖不曾與白摸子、嶺漢賓會合的時候,率部追殺上去。好在我早料到謝長霖必回兵去救,已在大路上埋伏了兵等候。我此去將他兩麵夾攻,雖不能殺他全軍覆沒,也必殺他一個七零八落。不過,我既率兵追去,難保張如海不衝下山來;倒不如索性分兵一半從小路去鼙鼓三家村,且竭全力把謝長霖滅了。料張如海雖有謀而多疑慮,凡事都必計慮萬全,見我忽然退兵,未必就敢來犯我根本之地。”
嚴如鬆計算已定,立刻依計而行。謝長霖雖是忿張如海不幫他從速奪回鼙鼓三家村,賭氣自行率部下山。隻是他也知道恐怕大路上有埋伏,但小路太遠,又不好行走,乃教一個頭目率領一小隊人在前開路,自己率大隊相隨而行。嚴如鬆所派的伏兵,在黑夜之中,也看不出來了多少敵人,遇敵便衝出來廝殺;開路的兵少,抵敵不過的仍舊逃回大隊。
謝長霖聞報,一些兒不慌亂,下令分兩邊包圍上去。埋伏的不過幾千人,十多萬蠻兵包圍上去,自然都被圍在內。喜得還在黑夜,不好廝殺。謝長霖打算圍到天明,便不愁這幾千伏兵不束手待斃了。誰知天尚未亮,張如鬆已帶兵趕來;大家混殺了一陣,天光才亮。這一場混殺,也無所謂指揮調度,雙方都死傷了不少的人。謝長霖見嚴如鬆的追兵在後,若不將追兵殺退,絕難前進。隻得重整部曲,與嚴如鬆拚個死活。
嚴如鬆心想:李曠等兵力太薄,非我親自去救援。萬一被謝長霖、阿侯支徒等三四部分的兵馬圍困,不能衝突出來。於今去三家村的大路,既不好通行,隻好也抄小路前去;但求能全師而退,徐圖再舉也還容易。遂整頓人馬,轉抄小路而去。結果如何?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