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6回 小翠智多權作婢 老朱惡滿媚贓官

話說胡慶魁的兩眼比常人精明,又見慣了成章甫的身材形態,已看出那飛奔的便是成章甫。成章甫也已知道背後有人追趕,在城頭上停步等候的樣子。劉恪直到近前,方看出是自己的表叔,忙上前問道:“表叔怎麽跑到這裏來了,那更夫是表叔殺死的麽?”

成章甫隻急得跺腳道:“你還問我怎麽跑到這裏來了!你跑到這裏來幹甚麽呢?你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,有誰殺死了更夫嗎?”

劉恪道:“我因見表叔出來了,在飯店裏睡不著,打算偷到城裏來探看一番。不料過柵門的時候,有個更夫出來將我揪扭,我隻得將他捆住;又問了朱家的地址,想性去朱家探一個虛實。因不知縣衙在那條街上,回頭再問那更夫時,已不知有誰把更夫殺死了;連捆綁更夫的絲帶也被人解去了。我覺得奇怪,上屋來尋覓殺更夫的人。就隻見表叔的影兒向這裏飛跑,以為必是殺更夫的人;誰知就是表叔。”

成章甫道:“壞了!壞了!縣城裏無端殺死一個更夫,明日勢必鬧得滿城皆知,縣官必勒令捕快捉拿凶手;凡是外路初來形跡可疑之人,都得受辦公人的盤詰。然也幸虧這更夫被人殺了,不然他說出你問朱宗琪的話來,朱宗琪的耳目眾多,那麽我們這一趟,簡直是白跑了。你那胡師傅呢?他見你出來,也不阻擋嗎?”

劉恪道:“胡師傅自你老人家走後,他就說身體乏了,納頭便睡。我輕輕的出來,還聽得他在**打呼。”

成章甫懷疑似的神氣說道:“你胡師傅是有極大本領的人,我從來沒見他說身體疲乏過,並且他睡覺沒有聲息;他是修道的人,如何睡了打呼呢?他有意開你的玩笑,跟在你背後來了;你不知道也罷哪!”

說時,朝劉恪身後望了幾眼。忽伸手一指,笑道:“你瞧,你胡師傅不是蹲在這裏嗎?”

劉恪經成章甫這一指,就好像撥開了一重雲霧,分明看見胡慶魁就蹲在身邊。胡慶魁見隱身術被成章甫破了,也就笑著立起身來,說道:“小孩子太冒失,下次不可再如此鹵莽。天時已不早了,快回去,還可睡一覺;若更遲一會,何玉山起來不見了我們,又要慌急得鬧出事來。”

三人於是翻身下牆,不停留的奔回飯店。胡慶魁問成章甫道:“你剛才在城裏幹甚麽?小翠子怎樣了呢?”

成章甫道:“這回的事,實在很委屈了這小妮子;真難得他肯如此出力。不過,他若將來不是曾家的人,我固然不好這麽驅使他,他也絕不肯這麽受驅使。我剛才就是去找他。他對我說,他到桃源來的時候,在常德府無意中遇著一個他父親往日的老同行,姓李名春林;也是夫妻兩個,帶著一個兒子、兩個女兒,到常德府賣解。大女兒名大招,年十五歲;二女兒名二招,年十三歲。姿色雖都平常,然因李春林是一個武教師出身,大招二招都得了些真實本領;在江湖上賣解,遇了內行,就很瞧得起他們。

“李春林是湖北人,武溫泰賣解的時候,兩下交情甚厚;每每在一條道路上行走,不分彼此;小翠子與大招也非常要好。這回見了麵,李春林很詫異的問小翠子,何以獨自到此。好一個小翠子,生得聰明有主意!他知道李春林和他自己父親的交情甚厚,又是湖北有名的拳師,若能得李春林出力幫助,必能收很大的益處;立刻定了一個主意。自己揉紅了一隻眼睛,說道:‘難得在此地遇著李家叔叔,我正要求叔叔幫忙替我父親報仇。’李春林聽了更吃驚問道:‘你父親怎樣了?仇人姓甚麽,叫甚麽名字?住在甚麽地方?是怎樣一回事?’

“小翠子道:‘不但我父親一人為這仇人所害,我全家都被這仇人害得妻離子散,四分五裂了。仇人就在離此地不遠,隻是暫時還不敢將姓名住址奉告;因為這仇人有錢有勢,耳目眾多,倘或稍漏風聲,給他知道了,不僅我的大仇難報,甚至我的性命也難保。是怎樣一回事,我此時也不敢向叔叔說。總之,叔叔是個素來在江湖行俠仗義的人,眼見我孤苦零丁的一個人到此地來,為的就是要替我父親及全家的人報仇,千萬求叔叔看在當日與家父的交情分上,盡力幫助我一場,我一家生死都感激叔叔的大德。’

“李春林為人本來極重義氣,他聽了小翠子這番話,以為是武溫泰被人害死了,武家一家人被人拆散了。想起當日與武溫泰交好,同行賣解的情形,又看著小翠子獨自一個弱女,尚能努力為父報仇,不由得為之酸心落淚。

“當下李春林略不躊躇的說道:‘好姑娘,有誌氣!這樣小小的年紀,居然獨自一個人要替父報仇,可算得是一個孝女。我生平所最敬服的,就是能節孝之人。休說你父親當日和我有那麽深厚的交情,隻這幾年來,他因改行做了水販生意,我又到處飄流,極不得意;雖是多年老友,也不能隨我的心願,得個聚會之所,彼此談一談心;誰想到他已不吃這碗把勢飯了,也還有人害他。好姑娘,你放心!我非不講義氣的人,決定幫助你報仇便了。不過,你不把仇人的姓名住址說給我聽,我又怎生好下手幫你呢?’

“小翠子說道:‘不是不把那廝的姓名住址說給叔叔聽,是因下手的時候還早,到時自然得向叔叔說明白。’李春林道:‘古人說的,“父仇不共戴天”!報父仇越快越好,怎麽說時候還早,要到甚麽時候才可下手去報呢?’小翠子說道:‘仇人不在常德,此刻住在桃源縣城。於今雖承叔叔的盛意,肯替我幫忙,隻是我父親還有幾個要好的朋友,也是為幫助報仇,約了在桃源縣相會,到齊了再商議下手的辦法。’

“李春林又問小翠子父親要好的朋友,是不是某人某人?說的都是老在江湖餬口的人物,和武溫泰有交情的。小翠子搖頭說:‘不是。’但也沒有說出你我幾個人的姓名;李春林也不追問。我到山東催小翠子動身去桃源的時候,知道做事非錢不行,將身邊餘下的銀子,取了一百兩給他使用。他初看了好笑,說:‘要這東西有甚麽用處,帶在身邊倒累贅死了。’我說:‘出門的人,說不得銀錢累贅。路上盤纏雖說有限,然也缺少不得;有時要想不相幹的人替我出力,就更非有這東西不行了。’

“他聽了我這麽說,才勉強將一百銀子收了;誰知此時便得了這一百銀子的大力。因李春林帶著一家的人,連自己五口身邊,毫無積蓄,在常德賣解,僅敷日食,困苦異常。他雖有心幫助小翠子,若小翠子沒有這銀子,從常德去桃源的盤纏,就費周折;有了這銀子便容易了。當下就把一百銀子全數交給李春林,作為到桃源等候我們前去的費用。李春林雖也是江湖上有義氣的人物,但是艱難日月過久了,忽然見了這白花花的一百兩銀子,怎能不開心呢?立時就收拾行頭,與小翠子一同到桃源縣。小翠子與大招久別重逢,得一同行走,也不寂寞。到桃源縣就住在縣衙斜對門王鴻發客棧裏。

“那客棧是一個老板娘開的,老板已死去多年了。老板娘年紀雖有五十多歲,為人刁鑽古怪,奸巧非常,表麵是開一家客棧,實在就是一個人販子;帶馬拉皮條的事不用說,便是要納妾買丫頭的,去找那王老板娘,無不可咄嗟立辦。因此有許多人稱他為王媒婆。小翠子並不知道王鴻發是這麽一個客棧,為圖靠近朱家,所以投到那棧裏住著。及在棧裏住了兩日,無意中看出老板娘的行徑了。

“也虧了這妮子有計算!他既知道王老板娘歡喜出入官宦之家,朱家是桃源赫赫有名的大紳官,又近在咫尺,必是時常到朱家去的,故意借事和王老板娘親近。任憑王老板娘如何刁鑽古怪,也想不到小翠子有甚麽用意;看小翠子年紀輕,生得標致,又是和賣解的人在一塊,以為要引誘是很容易的,背著人問小翠子的身世。小翠子說:‘父母俱亡,沒有兄弟叔伯,無可奈何,隻得跟隨父親的朋友李春林過活。如果有中意的官宦人家,情願去當婢女,免得流落在江湖上,沒有下梢。’

“王老板娘見小翠子親口說出這種話來,更是欣喜得甚麽似的。連忙問:‘要怎樣的人家才中意?”

桃源縣像朱宗琪這樣的紳宦人家,本來極少,小翠子說出要如何如何的才中意,原是暗指著朱家說的。王老板娘聽了,不住的點頭,笑道:‘你說的這樣人家,倒有一處。照你所說的,有過之無不及。在你是一定可以中意的,不過不知道那邊怎樣。我是一個素來心軟的人,不能眼望著人家孤苦無依,不替人家出力幫助。你於今落在我客棧裏,我一見你的麵,就覺著你是一個怪可憐的女孩兒,我且替你去那邊探聽探聽;若那邊見了你也中意,你簡直落到享福窩裏去了。’

“小翠子做出極高興、極感激的樣子,說道:‘像老媽媽這般熱心快腸的人,真是世間少有。我就托老媽媽的福,能到人家去當婢女,也要抽些閑到這裏來看老媽媽;最好是離這裏不遠的人家,我好時常到這裏來。’王老板娘益發歡喜,立時到朱家去了。隻不知他在朱家如何說法,不一會就滿臉笑的回來,對小翠子說道:‘李春林既是你父親的朋友,你又曾跟隨著他過活,你此刻要離開去人家當婢女,他不能阻擋你麽?’小翠子笑道:‘他不但不阻擋我,並且早就望我得一個安身之所,免得終年跟著他風塵勞碌。’王老板娘喜道:‘既是如此,我就帶你去,送給人家看看。’小翠子便隨著王老板娘走去。果如了小翠子的心願,正是到了朱家。

“朱宗琪這個惡賊,年紀雖比我還大,然家中老少姨太太,共有七八個;近年討進門的,年才十八、九歲。他猶以為不足,時常在外麵拈花惹草。他大兒子朱益甫,花錢買了一名秀才,行為比朱宗琪更無忌憚。朱宗琪一見小翠子,即喜得眉飛色舞,要留在自己身邊。朱益甫當下走出來說道:‘少奶奶多久就要選一個幹淨伶俐的丫頭,我對王媒婆已說過好幾次了,今日是特地選了這丫頭來送給少奶奶的,下次有好的再送給爹爹罷。’

“朱宗琪生氣罵道:‘胡說!王媒婆剛才到這裏來問我,我就教他送進來給我看看。既是你老婆選的丫頭,為甚麽送到我這裏來?你這不孝的畜生,連一個幹淨些兒的丫頭在我身邊,你看了都眼睛發紅。’朱益甫當麵不敢再說甚麽,轉過身去,口裏就唧唧咕咕的說道:‘沒見過這樣的老糊塗,越老越騷得不成話!有一日死在這上麵,那時看我的眼睛發紅也不發紅?’朱宗琪分明聽見,但是朱益甫平時驕縱慣了,無可奈何,隻好假作沒聽得。當時便要將小翠子留住不放。

“小翠子對王老板娘道:‘李春林等人在客棧裏,不見我回去,必不放心;因為老媽媽帶我到這裏來的緣因;我還不曾對他說明白。’王老板娘道:‘有甚麽話可對我說,我回去對他說便了。這裏朱老太爺看上了你,就要留你在這裏,是再好沒有的事,不要違背他老人家的意思。’小翠子笑道:‘那有這麽容易的事。我到他家來當婢女,不曾得他家一個身價,難道進門就不許出去嗎?’王老板娘恐怕事情弄僵,忙改口說:‘不是不許出去。’

“小翠子見朱家已有了進身之路,即回到王鴻發棧,悄悄的對李春林說道:‘我父親的仇人已經見著了。我於今須到仇人家去臥底,我父親的朋友已與我約好了,不久就得前來。叔叔住在此間,不便與他們會麵;並且在此久住不動,易使公門中人生疑;最好於我到仇家去後,便移到城外小飯店中暫住些時。隻等約好了的那幾個朋友一到,我即設法送信給叔叔。’李春林道:‘你去後我方移動,所移之處,你如何得知道呢?不如借送我們出城為由,一同到城外將住處弄妥了,你再回頭到這裏來,免得臨時大家會不著麵。’

“小翠子也覺得這話有理,遂對王老板娘說道:‘我李家叔叔見我得了一個好安身之所,異常欣喜。於今他們要往四鄉賣藝去,我平日受了他們多少的恩典,打算送他們出了城就回來。’王老板娘恐怕小翠子一去不來,卻又不好說不許前去的話,隻是現出躊躇的樣子說道:‘朱老太爺等著你去,你何必送他們去城外呢?如果你定要去,我就陪你同去如何?’小翠子大笑道:‘你怕我就此去了不回來嗎?我若不願意到朱家當婢女,又何苦給你送到朱家去看呢?如果我不情願去朱家,盡可一口回絕你,何必口裏答應你,暗地又跟人逃跑?世上那有這種情理!’

“王老板娘一想,這話不錯,才不說甚麽,讓小翠子送李春林等人出城。在離城二三裏地麵,找著一家小飯店住了。小翠子回到王鴻發,王老板娘那肯耽誤,立時送到朱家,大約得的酬勞銀子不少。小翠子也明知這種做媒婆的人,必拿著他的身體,瞞天過海的賣錢;但是他隻求得以進身,媒婆得錢與否,也不放在心上。那惡賊本是酒色之徒,一見小翠子就忍不住饞涎欲滴,露出種種輕薄樣子。小翠子心裏正有些著急;讓那惡賊糾纏罷,清白之身,實在忍耐不下;不讓他糾纏罷,又恐怕小不忍則亂大謀!

“幸虧惡賊去年在常德堂子裏,討了一個姑娘,做第八個姨太太;那姑娘是有名的雌老虎,見小翠子生得這般標致,惡賊簡直是蒼蠅見了血的樣子,不由得醋心大發,抓住惡賊大哭大鬧起來。惡賊平日極寵愛八姨太,絲毫不敢違反他的意思;忽見他無端大哭大鬧,料知必是為小翠子的事;隻得再三勸慰,卒至將小翠子撥到惡賊的大老婆房裏,不許惡賊親近,雌老虎方收了雌威不哭鬧了。惡賊與大老婆不睦,終年不踏進大老婆的房,不和大老婆談話。小翠子在他房中,倒落得一個身心清淨。

“我剛才進城去,就是到朱家會小翠子,問他別後布置的情形。喜得朱家上下人等,都已深入睡鄉,小翠子正獨自在**打坐。我一響暗號,他便偷著出來了,將到桃源後的種種情形說給我聽。我說:‘李春林雖會武藝,隻是有甚麽事可所用得著他們呢?’小翠子說:‘我在常德遇見他們的時候,隻覺得他是江湖上一個有義氣的朋友,加以武藝高強,必有可以用得著他們之處;就是用他們不著,也不過害他們多跑了些路程。他們原是隨處賣藝的人,來去不礙人的眼。’

“問小翠子:‘到朱家這幾日中,看朱宗琪還是每日外出呢,還是終日在家中,不大出外呢?’小翠子說:‘朱宗琪並不輕易出門,必待有緊要的事,才乘轎出門。隨行的有四個人;表麵是跟隨,實在是化重金從外府外縣訪來於勇士。朱宗琪也自知仇怨太多,防人報複。這四人的武藝雖不知道怎樣,然既有這四人在他跟前,動手時便得留意。現在桃源縣的知縣姓羅,湊巧明日在縣衙裏做五十歲的大壽,本城略有體麵的紳商,莫不親去縣衙拜壽。

“‘今夜暖壽,朱宗琪也去了。回家時很高興的對他幾個小老婆說:“羅知縣待我格外優渥,親自陪我在簽押房裏坐談;本城眾紳商,多有見不著羅知縣的麵。”

明日是正壽期,朱宗琪想必還得去縣衙拜壽。我問小翠子:“曾否打聽羅知縣的官聲?”

小翠子說:“雖不曾打聽他的官聲怎樣,但是像朱宗琪這種惡紳,羅知縣倒待他格外優渥,可知羅知縣也不是一個好東西。”’”

胡慶魁接口說道:“小翠子這話一點也不錯,我也因此可以斷定羅知縣是一個貪官;做官的人在任上做壽,多是借著撈錢的。朱宗琪是桃源縣頭等富紳,又會巴結官府,大概朱宗琪的壽禮送得格外豐富,所以羅知縣待他也格外的優渥;若不為壽禮送得獨多,就是和朱宗琪要好,官紳狼狽為奸。與朱宗琪要好的,小翠子都可以知道他不是個好東西;若是貪圖朱宗琪壽禮獨多的,也可以斷定不是個好東西——二者必居其一。”

劉恪在旁搖嘴說道:“做官的人在任上做壽,藉以撈錢的,固然不少;但也不可一概而論。不見得清廉之官,便不在任上做壽。”

胡慶魁、成章甫二人一聽劉恪的話,都知道他是存心偏護他的義父劉曦在襄陽府任上做壽的事。二人都點頭笑著,連連應:“是。”

成章甫忽望著胡慶魁笑道:“明日不好教李春林帶著他一家人去縣衙裏慶壽嗎?倘能天假之緣,在會場下手,就比偷偷摸摸殺在他家裏的好多了。”

胡慶魁略加思索,即點頭說道:“這倒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。慶壽的人必多,我們混在當中;便是事後逃走起來,也好趁著紛亂之際,使跟隨朱宗琪的認不清麵貌。”

劉恪問道:“要我裝成賣解的一同去麽?”

胡慶魁說道:“那倒可以不必;我們不過借著賣解的引朱宗琪出來,方好下手。你也裝成賣解的,倒使李春林一幹人受累了。我們仇已報了之後,李春林一幹人能平安脫身更好;就是不能脫身,也沒要緊。因為,曾家與朱家的仇恨,桃源人都知道,是多年的積怨,與旁人沒有關連;李春林是湖北人,無論如何也不能牽扯到他們身上去。”

劉恪道:“李春林住在那家小飯店裏,我們又不認識他,如何能與他們見麵談話呢?”

成章甫笑道:“這事用不著你耽憂,你老婆已答應今夜在我走後去知照他們。我們且趁天還未亮,各自安歇一會,蓄著精神明日好去幹大事。”

二人於是都解衣就寢。胡慶魁將絲腰帶給還劉恪道:“有下次做事,還得仔細一點兒才好。你想,今夜如果留著那更夫的活口,朱宗琪明白知道有人來害他,敢親身到縣衙裏來麽?”

劉恪接過絲腰帶,也自睡了。

沒一會,天已大亮。成章甫在蒙矓中,聽得外麵有人問成道人;料知是李春林來了。連忙下床,係好了道袍,開門出去迎接。隻見一個五短身材、皮膚粗黑、身著短衣的人,年約五十來歲;右手托著兩顆頭號鐵彈,在掌心中不住的團團旋轉。

成章甫也是練武的人,知道這種鐵彈,是保定府的特產;江湖上人也稱這鐵彈為“英雄膽”。彈心是空的,捏在手中一搖動,就從手中發出一種極清脆的響聲;在掌中旋轉起來,又是好看,又是好聽。北方好武的人,無不各有一對,沒事時就托在掌中旋轉。

這人一麵轉著鐵彈,一麵和店夥說話。店夥聽得門響,回頭看見成章甫出來,就伸手向成章甫指了一指,對這人說道:“我們這裏隻住了一個道人,就是他。你去看是不是?”

這人一望成章甫,忙停了手中鐵彈的旋轉,趨近前拱手,說道:“道爺貴姓是姓成麽?”

成章甫點頭笑道:“貧道也知道你是李春林大哥。”

李春林也點頭應是。成章甫道:“此地不大好說話,我們到外邊去罷!”

說時,挽著李春林的手,向店外走去。

這蠶頭鎮不過幾十家店麵,鎮頭盡處,便是曠野。此時剛天明不久,野外沒有行人。成章甫因小翠子不曾將朱宗琪的姓名告訴李春林,便也不將曾彭壽被害的話說出;隻含糊說小翠子已經諸事都準備好了,不須李春林動手與人廝殺,隻要李春林帶領妻室女兒去縣衙慶壽;小翠子的仇人,自有人動手誅戮,不用李春林過問。

李春林聽了成章甫這般吩咐,麵上現出不快的神氣,說道:“既用不著我動手廝殺,又要我們這些人做甚麽呢?我一番熱忱,情願跟著到桃源來,為的是江湖上一點義氣,不能存貪生怕死的心。誰知武家姑娘還是不大信我的樣子,至今連仇人的姓名住址都不肯說給我聽;至於他父親怎生被人謀害,我更不得而知。是這般的情形,我就想仗義替朋友報仇,也無從著手了。”

成章甫見李春林說話很帶著生氣的樣子,忙從旁解釋道:“李大哥不可誤怪了武家姑娘。實因這仇家是桃源縣第一個惡霸,他的耳目爪牙都多的非常,若稍不謹慎,不但大仇難報,甚至倒送了報仇人的性命。李大哥是江湖上一個義烈漢子,沒有貪生怕死的心,武家姑娘豈不知道?隻是他曾和貧道商量,覺得李大哥有妻室,男女同行,不能如單人獨馬的,立時可以遠走高飛;仇家又是此地的惡霸,在左右護衛的人很多,若要李大哥動手,武家姑娘說,恐怕連累大招、二招兩位姑娘。所以,隻求李大哥去縣衙慶壽,多使幾項驚人技藝,引動多人來看,武家姑娘便好趁熱鬧,刺殺他的仇人。他何嚐是不信李大哥呢?”

李春林聽了這類解釋的話,心裏實時舒服了。點頭說道:“是這種情形,倒也罷了!不過武家姑娘不必如此過慮。他不要小覷了我兩個小女;小女雖沒有驚人的本領,但是高來高去的功夫,也不在人之下。承他的情,不肯連累小女,我覺不甚妥當。他以為,我自做我賣解的事,表麵不與他們的事相幹;他們刺殺仇人之後,可以逃跑,我們用不著逃跑。其實,是這樣絕不妥當。如果我們賣解的,真不與他們報仇的相幹,我們心裏安定斷不至有可疑的形跡露出來;於今我們明知此去慶壽,是借慶壽為武家姑娘報仇,他們動手相殺的時候,我們何能不露出一點可疑的形跡?又在公門之地,更不能大膽,不跟著他們一同逃跑。”

成章甫問道:“你們能跟著一同逃跑麽?”

李春林道:“這類報仇行刺的事,隻能乘人不備,下手才能成功,人家既是沒有防備,有誰能阻擋我們,不許我們逃跑呢?縱然有辦公的人隨後趕來,這般山州草縣的差役捕快,本領也是看得見的,怕他們做甚麽?留一個人斷後,可以勒令追趕的人退去;如不肯聽,就殺他們一個落花流水,難道還怕對付不了麽?”

成章甫道:“到那時隻能各自顧各自的性命,力量弱些兒的,可以不去,免得走落下來,沒人能援救。”

李春林道:“若隻圖殺出城來,我們是用不著旁人幫助的;不過我們一家人以後在江湖上不好混飯罷了!”

成章甫道:“以後的事倒好辦。你這樣不顧身家性命的,幫了我們的忙,我們難道是全無心肝的人,就不為你們設想?我們將大仇報了,有一個去處,不但是混飯的地方,並可以建功立業,圖一個出身;隻是我們此刻須定一個逃出城來的集合所在,方不至你尋不著我,我找不著你。”

李春林道:“我是初次到這桃源來,也不知甚麽所在好集合。”

成章甫心想:要便於投奔四川,還是白塔澗仙人岩那一帶地方,水陸都很便當;並且那一帶地方經上次官兵洗剿之後,至今居民稀少;即有捕快差役追隨而至,那地方也好截殺。過了白塔澗,都是層山迭嶂,追的人無論如何勇敢,非有大兵同來,到那地方也絕不敢再前進了。想罷,即將白塔澗的地形方向,對李春林說了。

李春林欣然說道:“我也毋須探問武家的仇人是誰?因為便把姓名說給我聽,我不是此地人,也不得知道,見麵更不能認識。道爺既和武家姑娘商定了計策,想必沒有差錯。我回客棧,帶著行頭去縣衙裏報名;如果那縣大老爺慳吝怕花錢,不肯受我的慶祝,我就在衙門外麵,擇一塊場子賣弄起來。我盡我的力量,總求越引動多人越好。至於武家的仇人來也不來,來了能不能下手,我都不過問。下了手是不能掩飾的,我隻看衙裏有了非常的變動,即率領妻室兒女,照道爺所約的地方奔去,專在那裏等候道爺與武家姑娘。”

成章甫連忙點頭應好。李春林不敢耽擱,便旋轉著手中鐵彈作辭去了。

不肖生寫到這裏,卻要借用舊小說上“一枝筆不能同寫兩樁事,一張口不能同說兩句話”的套話了。暫且擱下成章甫這邊的事不提。

卻說李春林回到小客棧裏,將妻室兒女叫到跟前,低聲把與成章甫所談的話,說了一遍,道:“我們此去雖專為慶壽,不問他們報仇的事,但是我們初到這人生地不熟的所在,就有規規矩矩的職業,都難免惹得做公的人留意;何況是在江湖上幹我們這行的!地方上不出亂子則已,出了亂子,照例是我們這種人吃虧;更何況同在一個縣衙裏,出了行刺的事!我們落到捕快差役手裏,想平安脫身,是極不容易的。與其落到做公人手裏去受罪吃苦,甚至拷出實情來,替人家償命,不如趁早準備,等他們行刺得手之後,我們跟著一同投奔城外白塔澗。這時候,就得各自努力;沒人阻擋便罷,若有人阻擋,就殺傷他們幾個人也說不得。你們各人把平日合手的兵器,都放在手邊,留神看我的舉動。笨重的行頭,損下不要也使得。”

李春林的妻室女兒,聽了李春林這般吩咐,一個個抖擻精神,將全身裝束停當。李春林用紅紙,請人寫了一張賀帖。他們這類在江湖上餬口的人,遇了大富貴人家,有喜慶之事,照例也備辦幾色禮物,寫一張紅紙賀帖,到這富貴人家的門房裏要求呈遞上去。這種舉動,誰也知道是打抽豐的。

隻是賣解的,都有些好看的技藝賣弄,普通一般人不喜歡觀看的少;所到之處,比其他在江湖上餬口的,容易受人歡迎。並有許多富貴人家,在未辦喜慶事以前,預約江湖賣解的人,顯些技藝給賀客開心;自行前來慶賀的,事主必更加歡喜。被事主拒絕,不受慶賀的,多是鄉下極慳吝的紳士,恐怕賣解的討喜錢討的太多,卻又不好意思先議定喜錢多少,隻得借故拒絕不受慶賀。賣解的遇了這類事主,也有賭氣就走的;也有自願得極少的喜錢,或隻求飽食一頓的;這卻沒有一定的規矩。

李春林在江湖上下混多年,一家人的技藝,都比一般賣解的高強。隻因李春林為人慷爽,雖率領一家男女在江湖上糊口,並不把銀錢看得重要。有時在路上遇見十分艱難的人,他傾囊相助,毫無吝色,大招、二招的生性,也和李春林差不多;因此一家人技藝雖高,身邊無一文積蓄。這日,李春林辦好了禮物,寫好了賀帖,即率領一家人,挑了箱擔,扛了器具,一路進城到縣衙裏來。

此時縣衙門外,直到街上都擠滿了轎馬,僅剩了一條容人出入的道路。李春林不敢率著一家直入衙門,在街上就將箱擔放下來,親自擎了賀帖,教大招捧了禮物,走到門房裏來,低聲下氣的向門房說了來意。門房似理不理的搖頭說道:“你們去罷,這地方不行。”

李春林從大招手裏把禮物接過來,再三要求門房幫忙。那門房望了望大招,臉上的神氣似乎和緩了一點兒;隻是緊蹙著雙眉說道:“你們的財運不好,我們大老爺今天心裏不大快活,今早已下了手諭,地方紳士來慶壽的,一律擋駕;地方紳士尚且不接見,我就替你們把這帖子呈上去,不是枉然嗎?”

李春林又懇求了一番,那門房才擎著賀帖上去了。原來羅知縣本是很高興做五十大壽的,昨夜還陪著許多來暖壽的本地紳士,飲酒作樂,甚是快活,何以今早忽傳下手論,對慶壽的擋駕呢?

這其中的緣故,不待在下饒舌,大約看官們也都猜得出是為殺死更夫的案子。在於今這種無法無天的亂世,人命不如雞狗!休說殺死一個,就是一夜殺死十個八個,也不放在做官的心上;尋歡覓樂的,還是盡管尋歡覓樂。那時卻大不然;縣城之內,出了這樣命案還了得!做縣官的辦理得法,破案迅速,倒還罷了;若是辦的不好,壞了官職,尚不得安然脫身呢!

羅知縣這日一早起來,就接了街坊保正的呈報,說更夫某某不知被何人殺死在更棚之前;棚門鎖被扭斷。羅知縣得了這個呈報,彷佛掉在冷水盤裏,當即親自到屍前相驗,回衙就打算不受慶賀了。爭奈地方紳士多是有心獻媚的人,越是見羅知縣不快樂,越是要求借慶賀替羅知縣解悶。羅知縣也因多久就安排做壽,一切都先期準備了,臨時打消,也覺不好,隻得勉強受賀;然心裏終是不快。朱宗琪平日最機警,這日聽了更夫被殺的事,卻不曾想到自身的危險,隻一心恐怕羅知縣著急;很早就到了縣衙來,一麵拜壽,一麵用言語來安慰。

羅知縣正陪著朱宗琪,及本城體麵紳商談話,門房進來稟春林的事。羅知縣連連搖手,說道:“賞他們八百錢,教他們去,不許在這裏停留。”

門房聽了,剛待回身,朱宗琪聽得有賣解的來了,即陪笑向羅知縣說道:“賣解的當中,也常有技藝可觀的。他們既誠心來慶祝公祖,公祖何妨借此娛樂一番?”

羅知縣本來極聽信朱宗琪的話,遂點了點頭,對門房說道:“朱老爺既這麽說,就教他們在二堂外麵玩玩;不許街上的閑人進來混雜。”

這也是朱宗琪的惡貫滿盈,倒虧了他在旁您恿。

門房出來對李春林說道:“你的財運還好!我們大老爺已吩咐了,要打發你們走的,幸虧朱老太爺從旁替你們說了兩句好話,我們大老爺才答應了,教你們在這二堂外麵玩。好好的多玩幾套罷!”

李春林謝了門房,出來挑了箱擔,率領了一家人到二堂丹墀裏。

羅知縣雖曾吩咐不許外邊的閑人進來,但是如何禁阻得住呢?在平時有希奇把戲可看,尚難禁阻閑人,何況這日衙裏慶壽,各紳商的轎夫馬卒聚起來,已圍了半個圓圈。隻靠二堂這一麵,是羅知縣與賀客看的,沒人敢近前立著。二堂上,臨時陳設許多座位,羅知縣陪著一幹賀客出來,眾賀客自然推羅知縣當中坐下;朱宗琪緊靠著羅知縣坐了,其餘的都隨意而坐;但是客多座少,兩旁立著的很多。

李春林將行頭布置好了,對羅知縣打了一個扡,說道:“今日太爺千秋上壽,小人特來拜壽,且先玩一回指日高升的小把戲,使太爺和諸位大老爺看了開開心。”

說畢,退下來,從懷中取出三顆銀星也似的鐵彈,在掌中丁郎丁郎的旋轉。朱宗琪單獨很注意的望著,忽向羅知縣說道:“玩這種鐵彈的,尋常都隻能玩兩顆,不曾見過像這麽玩三顆的。”

羅知縣笑著,點頭道:“專靠玩這類東西,一家人在江湖上餬口,自然得比尋常人出色些兒。”

隻見李春林用掌托著三個鐵彈,越轉越快;初起還聽得出是彈中作響,後來快到極處,響聲連續不斷,就和吹笛的聲音彷佛。陡然將手掌往上一拋,三鐵彈即脫手向上升去,離地足有一丈多高;在空中仍旋轉得好像一個銀球。球在空中轉,李春林的空手掌並不停止震動,如在掌中旋轉時一樣。鐵彈約在空中轉了幾十轉,方緩緩的一路旋轉下來。

朱宗琪脫口而出的喝了一聲采,並對羅知縣說道:“這玩意很不容易,不是小把戲,是真本領;這樣賣解的,生員倒見得不多。”

羅知縣點頭道:“老先生說他不錯,想必是好的。看他們還有甚麽熱鬧一點的玩意兒,要有目共賞的才好。”

李春林立處離羅知縣的座位很近,聽得明白,實時收了鐵彈,教大招走索。大招結束停當,擔了砂袋,才上木架,在索上走來走去,並玩了種種花樣。李春林教二招也上去,兩姊妹能在索上挨身而過。圍在下邊看的人,都鼓掌叫好。在這叫好聲中,忽有一個少年從人叢中踱了出來,直到二堂之下,說道:“這也值得叫甚麽鳥好?讓我玩一套好的給你們看看!”

突如其來,究竟是誰?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