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回 道姑夙慧早通佛 孝子性急夜尋仇
話說成章甫說出曾六瘋子的履曆來,並說,曾六瘟子告訴他們的三哥,那七妹連夜的有兩夢,向母親說要出家修道。她說:“前夜睡到二更以後,見一個慈眉善目的白發老婆婆,從門外走進房來,到了我床前,叫我起來。我雖在夢中,心裏很明白,覺得上床睡的時候,房門已經關好了,這老婆婆何以能走到我床前來?翻身坐起來問道:‘老太太從那裏來的?叫我起來做甚麽?’老婆婆笑容滿麵的說道:‘特來帶你看看好樣子。’旋說旋牽了我的手,往門外便走。腳才跨出房門,便覺眼前景物是平常所不經見的,氣象陰森淒慘。走不多遠,即見有許多斷頭缺足的人,遠遠的跪伏在地,好像求老婆婆拯救的樣子。
“我回頭看老婆婆,遍體金光耀目,眼前陰森淒慘的氣象,登時被金光照成了一片慈祥之景,無數斷頭缺足的都不見了。再向前走去,所見的情景,正是善書上所畫的十殿閻羅、十八層地獄。在地獄中受諸般苦惱的人,見了老婆婆,能跪伏於地高宣佛號的,即有金光照被其身,轉眼不見。遊覽一周之後,老婆婆不言不語的,仍牽手送我回來。不見進我家大門,就覺已到了我自己睡房中;桌上燈光還亮,照在**。隻見另有一個和我一般身材、一般衣服的姑娘,睡在我**。我正待上前將這姑娘推醒,不提防老婆婆已在我背上推了一把,隻推得我朝**一撲,立時驚醒轉來。忙揉眼看桌上油燈,火焰還搖搖不定,似乎剛有人從桌旁走過去的。聽街上正當當敲著三更。
“昨日早起,就打算將這夢說給媽聽,飯後竟忘了不曾說。昨夜方合眼不久,就見那老婆婆又笑容可掬的來到床前,伸手拉著我的手道:‘今夜再引你去看一來好所在。’我說:‘昨夜所見的那些情景,使我看了害怕,今夜不願再去看了。’老婆婆搖頭道:‘不是昨夜那般所在,此去沒有可怕的樣子使你看見。’他這麽一說,我不知不覺的就下床跟著他走。所走的彷佛盡是砂地,雖不是昨夜那般陰森淒慘的氣象,然也是昏沉沉的不見日光,又不見人物鳥獸。
“走了一會之後,忽見前麵白水茫茫,波翻浪滾,一望沒有邊岸。轉眼到了水邊,老婆婆停步伸手向水中指著,好像是教我看的意思。我即低頭細看水中,有魚有蝦,在水中遊走;再看老婆婆,已雙足跳在水麵上立著,彎腰用雙手在水中撈取魚蝦,捧著了就往岸上放。我問:‘這是甚麽所在?’老婆婆淒然說道:‘這是苦海。’我又問老太太將魚蝦捧上岸做甚麽?他說:‘救他們出苦海。’我問:‘我也可以下來救他們麽?’他說:‘有何不可?隻看你自己的願力如何。自己不下苦海,是不能救苦海眾生的。’我聽了即跳下水去,雙腳也能在水麵上立著,並不沉下,於是也學著老婆婆的樣子,雙手撈取魚蝦上岸。老婆婆看了甚是高興。
“我這時雖在夢中,心裏覺得知道這老婆婆是一位菩薩,就存心要拜他為師傅。他連連搖手,說道:‘還早,你得去蓮花山蓮花洞裏靜修若幹年,到了可以出家的時候,我自來度你。’我又問:‘蓮花山在那裏?’老婆婆隨即伸手一指,我看所指之處,乃是一座高山;那高山的形勢我似曾見過。正待問蓮花山坐落那府那縣,回頭看老婆婆時,已不見了;急得向四處尋覓。老婆婆見不著,陡見兩個白帽青袍的長人,與迎神賽會時假裝的無常鬼一樣,從後麵猛追過來;嚇得我慌忙就走。不提防腳下踏了一顆石子,撲地一交跌下,頓時驚醒轉來;方知又是一場大夢。坐起來仔細一想,無常相逼而來,實在可怕。菩薩借夢中指點,恩重如山,我豈可蹉跎自誤,有負菩薩深恩?因此決心要拜辭母親,自去尋覓蓮花山修道。”
曾六瘋子說完前事,續道:“我母親如何肯依她呢?連罵帶勸的不知說了多少話。無奈七妹心堅如鐵,說如果硬不許他出家,他就在家餓死;父親也勸罵不聽。七妹已餓了兩日夜,不沾水米。母親因想起七妹在胎中便吃素,確是與尋常的女孩子不同;於今不許他出家,將來要把他許配給人,必也是很麻煩的;隻得答應他去尋覓蓮花山。
“七妹見母親應允了,才肯照常飲食。母親覺得七妹是一個年輕女兒,不便讓他獨自出門尋找不知方向的所在,打發我陪伴同去。甚是奇怪!七妹竟是知道路徑的一樣,出西城隻走了四十多裏,即到一座山下;看那山的形式,儼然一朵蓮花。在山上尋覓了一陣,果得一洞。洞內石壁上,滿刻蓮花;就是高手匠人,也不能刻的那麽精細。七妹尋得了那洞,就不肯出來;我隻得回家稟報。每年隻逢母親生日,方回家一轉。自母親去世以來,至今不曾回過。”
(編按:以上長達千餘言的道白,均係成章甫引述劉恪義父所說曾六瘋子告訴其祖曾三的“話中話”。因標點、分段困難,甚至不易接受,故文字、語氣略有更動。以下再依原文轉回世人知成氏以第一人稱“講古”。)
成章甫複對劉恪說道:“你父親又道:‘六叔祖將這情形說給我祖父聽了,我祖父幾番要六叔祖帶去蓮花洞瞧瞧這個出家修道的七妹,六叔祖總是借故推諉,始終沒有去過。六叔祖其所以能知道人家過去未來的事,說出話來無不奇驗,或者是兩兄妹都得了修道的秘傳;所以後來忽然不知去向,大約也進了蓮花洞。”
“你父親曾經是這麽和我細談過,這老婆婆一對我提起曾六瘋子的話,我當時就想起這一段故事來;才知道這曾師傅不是別人,就是你曾祖輩的七姑。當我做小孩子的時候,曾六瘋子已有五十多歲了;七姑比六瘋子隻小一歲,於今我也有五十多歲了;他的年紀不是已經差不多一百歲了嗎?但是,看他的精神容貌,至多不過六十多歲,又有那麽清潔高尚的履曆,怎能不教人欽敬?
“我連忙重新禮拜,道:‘晚輩知道了。師傅不是在蓮花山蓮花洞精修的曾七姑嗎?何以師傅至今還是在家的裝束呢?’曾師傅道:‘剃度的機緣,各有遲早,不能強求。’我又問:‘曾六爹此刻還健在麽?’曾師傅搖頭說:‘早已升天了。’我又問:‘曾家的仇恨,何時可以報得?’曾師傅說:‘報仇事小,使能承續曾家煙祀的事大。聞武溫泰有一女兒,貌甚整齊,性尤明慧,且與曾家孤兒很有情愫。你可到武溫泰船上去看看,再來回我一個信。’我說:‘晚輩就因找不著武溫泰的下落,所以到這裏來請示。’曾師傅道:‘武溫泰很容易尋訪;他有一隻船販運貨物,專在九江宜昌這一條河道來往,很容易訪問得出。’
“我出來照著曾師傅指點的打聽,果然毫不費事就打聽著了;隻是不曾去襄陽府查問,總不免有幾成疑心你尚在武溫泰船上。及至上船不見有你,而武溫泰所說的又與曾師傅說的相合,因此才回頭找著鄭五,托他到襄陽府來傳你的武藝。這時鄭五和李曠等眾兄弟,都已由你這位胡師傅,引到了陸繩祖部下。陸繩祖得了眾兄弟,如獲至寶;便是對待真兄弟,也沒有那般親熱。至於陸繩祖為人,以及胸襟本領,你不久就得與他會麵,那時自然知道,用不著我此刻多說。鄭五去襄陽府教你武藝,我便去回曾師傅的信。
“我原是不敢到桃源去的;一則仗著事隔多年,官府緝拿的事,早已弛緩;我又改換了道裝,留了胡須,就是熟悉的人,非留意也看不出;二則仗著本身學會了些法術,便是武藝也比從前長進不少,尋常差役,不怕他一百八十的趕過來,也隻能白望我一眼,奈何我不了。古人說的:‘藝高人膽大。’確是不差。我到桃源西城外四十裏地方,尋找蓮花山,問地方人,並無人知道蓮花山這名目。幸喜還記得你父親說過,蓮花山是因山形像蓮花,依著這形式去找,才被我找著了。上山走不到幾步,隻見迎麵豎著一塊四五尺高、一尺多寬的石碑;看碑上刻著一行字道:‘此山有惡獸傷人,行人繞道。’
“我看了不禁吃了一驚。暗想:這就奇了!既有曾師傅在山內清修,如何容惡獸停留山內,並聽憑出來傷人,不加驅逐呢?究竟是怎樣凶惡的獸,難道連曾師傅都不能驅除嗎?我當日沒向曾師傅問明白,莫不是他老人家已不在這山裏了,所以產生了惡獸,沒人能驅除?然我既辛辛苦苦的多遠到這裏來,總得上山尋著蓮花洞看個實在,不能因這塊碑就嚇得不敢上去。想罷,也不害怕,大踏步走上山去。好在山中樹木雖多,山勢並不甚陡峭,不似過九華山時那般提心吊膽。
“我約莫走了一二百步遠近,陡聽得樹林中風響;那風的來勢極猛,不似平常風暴,滿山都刮到了。這風隻從一線台來,樹木紛紛向兩邊撲倒,彷佛是一道瀑布衝瀉而下,分明是向我跟前衝來。我知道必就是那惡獸來了,忙一麵念著護身咒,一麵手捏雷訣等待。剛看見一隻黃牛般大的野獸,形象彷佛獅子,滿身的毛衣直豎,從向兩邊撲倒的樹木坑中,比箭還急的飛撲過來。已離我不到十步遠了,忽聽得山上有人喝道:‘法隨不得無禮!’
“這一聲喝出,那野獸就如奉了軍令,立時停步;滿身的毛衣也倒下來貼皮貼肉了,陡起的風暴也息了。牠似乎是有知覺的,閃著一對如電光的眼睛,向我望了一下,掉頭嚲尾,緩步走入旁邊樹林中去了。我一聽山上喝野獸的聲音,即知道是曾師傅;不過相離得遠,又被樹木遮斷了,看不見他老人家立在何處。不過,這顆心卻放下了,不用著慮他老人家不在山上;更不用提防惡獸再來。隻是心裏有些疑惑,這惡獸既是經曾師傅一叫喚,便不敢出來傷我,何以聽憑惡獸傷害別人,使行人繞道呢?旋上山旋這麽思想。方走到半山,就見曾師傅端坐在一方很大的盤石上。我緊走上前頂禮。曾師傅抬了抬身,說道:‘辛苦你了!是特來回信的麽?’我便將看見小翠子,果是又聰明又美貌的話說了。
“曾師傅點頭道:‘雖是聰明美貌,然在武溫泰夫妻手裏,也**不出一個好女兒來。我看在我父親和我三哥的分上,情願費點兒精神,替曾家**一個好媳婦出來;但是這事仍得累你。你去乘武溫泰夫妻不留意,將小翠子帶到這裏來,不可給人知道。我當初尋著這蓮花洞的時候,本地方的人,也多有聽得說的。這個也跑來看看,那個也跑來瞧瞧,一個個問長問短擾得我很苦,卻又沒有方法可以拒絕他們。那時我初入山修煉,不能辟穀,便不能將洞口封閉。地方有人來了,隻得分神與他們周旋。後來竟有本地的無賴子,傷天害理的想來汙我。我這時雖已靜修十年之久,護身辟邪之法,蒙菩薩在夢中傳授;然因不曾試用,不能有恃無恐。
“‘喜得這口出洞遊行,忽遇你方才上山時所見的那異獸,張牙舞爪向我撲來。我賴佛法將牠降伏,看牠已通靈性,對牠說經,牠一般的知道俯伏靜聽。因想到我獨自在這山裏修道,如遇魔障到來,道行淺薄,不能抗拒,豈不可怕?今此異獸應時而至,必是佛力加被,特地遣來給我護身的。這異獸原名狻猊,矯健無比。當下降伏牠之後,即與牠摩頂受記,取名法隨。命牠看守這山側,但是不許他傷人性命,隻將上山來看我的人嚇退便了。
“‘不過,初時野性難馴,雖不曾將上山的人咬死,然接連傷了幾個;幸虧所傷的,就是想來汙我的無賴,也沒有斷送他們的性命,終成殘廢之人罷了。地方紳耆見山裏有惡獸傷人,不知究竟,妄想邀集獵戶來圍殺。還好所來的獵戶,一見法隨出山的威勢,都股栗不敢動彈。地方紳耆沒奈何,就刻了山下那塊石碑,告誡行人不走這山裏經過。自從那碑豎立之後,幾十年無人敢上山來。有時雖有膽大的鄉人,以為法隨已不在這山裏了,悄悄的偷來探看;隻須法隨一聲大吼,登時林穀震動,探看的就慌忙逃去了。”
“我聽了曾師傅這番話,疑團才釋;原來是特地降伏這梭猊,看守蓮花山的。那地方上人,若不是因山上有這異獸,不但曾師傅當時被人擾得不能安心修道,就是後來小翠子到那山上,也必不能安身了。我奉了曾師傅的吩咐,去帶小翠子上蓮花山;若不是曾師傅叮囑我,不使武溫泰夫婦知道,隨時都可以將小翠子帶走。武家全家的人住在一隻小船上,小翠子又輕易不獨自上岸,何能避開武溫泰夫婦的眼,將小翠子帶走呢?就為這一點,害得我跟著武家的船,奔波了幾個月。直到那日在黃鶴樓下,方得遂我心願。那機緣真可以說是千載一時了。
“我將小翠子送到蓮花山,曾師傅忽問我道:‘廣德真人交給你的那古玉玦呢?帶在身上麽?’我說:‘在身上。’曾師傅道:‘那是我父親傳下來的東西,你給我罷;我有用處。’我自從接受那玉玦之後,即緊係在腰間,片刻也不曾解下過。這時,隻得解下來,交給曾師傅;也不便問他有何用處。
“小翠子卻好,雖是一個未成年的女孩兒,卒然使他離開他父母,住在那人跡不到之處,若在平常的女孩子,處到這般境遇,便不哭得死去活來,也必悲傷終日,不言不笑;小翠子不然,當在黃鶴樓下,初將他帶走的時候,因恐怕他叫喊,隻得用法術把他的本性迷住,使他沒有知覺。及至上了預雇的船,就回複了他的本性,略對他說了幾句,帶他上山學道的話,他全不曾現出憂戚的樣子。我還存心提防著他,恐怕他乘我不備,逃上岸去追尋他父母。誰知他直到蓮花山上,沒有露過半點兒不快活的神氣。曾師傅見了他也很高興。
“我原可以不在蓮花山停留的,隻因曾師傅早已斷絕了人間煙火食,小翠子又年紀太小,不能自行坎爨,非留我在山上;就是曾師傅也覺著為難。好在我得了哈摩師的傳授,正要求一個靜心修煉之所,更難得有曾師傅這樣的大德,做我清修伴侶。因此,我便在蓮花山上,每日除弄兩頓飲食之物,我與小翠子兩人吃喝之外,隻是靜心修煉。小翠子得曾師傅傳授,竟比成人還肯努力上進。
“我在蓮花山住了一年半,小翠子已漸漸能自行覓食了。這日,曾師傅傳我到他跟前,說道:‘陸繩祖為人,氣度很大,所處的又是化外之地,正好容納小摩天嶺那般人物。你的遭際獨好,得了入道之門,本來可以不必到會理州那方去的;不過曾服籌將來也得在那地方,圖一個立足的所在,不能不先打發你去,替他做一點兒基業。’他老人家說了這話,並就我耳根吩咐了:番。我就此離了蓮花山,到會理州去。”
劉恪至此問道:“就表叔耳根吩咐的,到底是甚麽話呢?難道是不能給小翠子聽的嗎?”
成章甫連連點頭,笑道:“正是不能給小翠子聽的。”
劉恪又問道:“可以說給我聽麽?”
成章甫笑道:“也不能說給你聽。將來自有使你知道的這一日便了,此時用不著追問。我在會理州布置好了,才托你這位胡師傅,去襄陽設法帶你出來。不料胡師傅到襄陽,卻鬧出了命案,下在獄裏。他說有誰能放他出獄,即將法術傳給誰的話,用意就在想你放他。但是那番話沒人說給你聽,又猜你沒有那麽大的膽量,所以隻得教鄭五來開導你。
“你出來之後,原打算你我見過麵,我就帶你去桃源的;不湊巧廣德真人此時在嵩山屍解,將李曠、張必誠等當日同在桃源共患難的人,都傳到嵩山聽遺囑。我正從蓮花山奉了曾師傅的命,將小翠子送回武家的船上。得了這消息,隻好也上嵩山;一麵托鄭五送信給你,教你趕到嵩山來。你這胡師傅因知道劉知府已為你把官丟了,恐怕你在白天行走,襄陽府認識你的人多,被人看出來了,又生波折,所以囑你在夜間趕程前進。誰知你錯認了武溫泰是存心搶劫官船的人;武溫泰父女也尚不知道你已因放走胡師傅,不在劉知府處去當少爺了。”
劉恪問道:“那麽小翠子何以知道催促我到嵩山去,說胡師傅在嵩山等我呢?”
成章甫道:“到嵩山前聚會的話,是我曾向他說過的;所以他知道催你。”
劉恪又問道:“表叔為甚麽要送小翠子到武家船上?上武家的船為甚麽要跟著劉家的官船行走呢?”
成章甫道:“這是由曾師傅吩咐了這麽辦的;其用意總不外乎——因此成全你們兩人的婚事。廣德真人臨終時遺囑,說你父親為救他才反抗官兵,以致傾家產送性命,十多年冤沉海底,不能伸雪;這是他一生的恨事。喜得你父親還留了你這個兒子,現在已到了可以報仇的時候了。他本想親眼看見你報了仇,立了基業,方可無遺憾。無如他本身得的道果,機緣已熟,不能強留,隻好勉勵當日同事的諸人,輔助你先報了私仇,再圖立足的基業。說畢,又對李曠、張必誠等人,都一一吩咐了幾句話,恍如睡覺一樣,端坐閉目而逝。
“李曠等眾兄弟多想等你到了,商議同去桃源的事;無奈陸繩祖久已與四土司開釁,大戰過幾次了;於今正在兵連禍結的時候,若李曠等眾兄弟久不回去,多有不便之處。我就作主教他們趕回會理州去了;去桃源的事,有我們幾個人,足夠對付了。並且,我已打發小翠子先去桃源布置,我們到桃源時,他必已布置妥當了。”
劉恪詫異問道:“小翠子不是送我義父回山東去,表叔何時打發他去桃源的呢?”
成章甫點頭道:“不錯,小翠子是送你義父到山東去了的。你義父隻知道著慮,你此後不去他家做兒子了,以為留住小翠子在跟前,便可以引得你回去。他那裏知道你的身世,更那裏知道我們用得著小翠子的地方很多,不能由他扣留著不放?我為甚麽害得你們在這寺裏,等候這麽多日才來呢?就是因為小翠子在山東不能出來,特地趕到山東,勸他以你的事業為重,出來助你一臂之力。好在他這幾年山居野宿慣了,正苦在家中悶閉不堪,一口就答應了。大約他此刻早已到了桃源,我們安排前去便了。”
劉恪問道:“廣德真人屍解之後,屍體還是埋了呢,還是焚化了呢?”
成章甫道:“說起這件事很怪,你不問起,我因談的太久了,還忘記對你說呢。我們當時也都躊躇,他老人家屍解後的遺骸,不知怎生處置才好。你這位胡師傅說:‘想必他老人家臨時必有吩咐,看吩咐我們怎麽辦,就怎麽辦!’我們也以為然。想不到說了遺囑之後,已合上兩眼要去了,並不曾吩咐如何處置遺骸的話。我們就急起來,推李曠上前請示。他老人家複睜眼,點頭說道:‘這是用不著你們憂慮的。我已在小摩天嶺石室中靜坐多年了,何以無端要到這嵩山來脫化呢?就因為這山下的居民,與我有一段因緣,我這遺骸,應該由他們保存供養。屆時他們自然尋見上來,也不須你們前去知照。’
“我們聽了這話,都覺得很奇怪,隻好大家等著,看究竟怎樣。誰知脫化了一日一夜,還不見動靜。我等正商議如果到次日尚不應驗,就隻好備瓦棺暫時裝殮。一夜過去,次日天色初亮,即見手擎香燭上山來的鄉民,就和出洞搶食的螞蟻一般,從山腳到山頂,絡繹不絕,不知有幾千人。在前走的遇著我等便問道:‘陳公真人在嵩山肉身成聖,你們知道在甚麽地方麽?”
我等見真人的話,果然應驗了,自然指引給他們看。一麵盤問他們怎生知道的?
“他們說:‘這位陳公真人,在我們這地方,屢次救人無數。某年小旱災,是陳公真人來施賑;某年大瘟疫,也是陳公真人來施藥。這一帶的老少男女,經陳公真人救活的,真不知有多少。昨夜大家在睡夢中,見真人來了,對我們說,已經在嵩山肉身成聖,死後遺骸應受這一方的香火。因為一鄉人所夢皆同,不能不信,所以集合全鄉的人,各帶香燭到山上來。”
真人的遺骸是坐著的,鄉人登時抬來一個大木龕,將遺骸移入龕中,前扶後擁的抬下山去了;說要建造一座真人廟。大概半年之後,那廟即可告成了。’
“劉恪道:‘難得他老人家這麽關切我家的事,論理我應該去叩幾個頭。’成章甫道:“論理自是應該;不過此去還有多少的路程,我們去桃源不可耽擱,且待你的事業成功之後,再去叩謝不遲。”
成章甫隻在慈恩寺住了一夜,次日即同劉恪及胡何兩人,動身往桃源前進。
話說成章甫帶著劉恪及胡、何二人,從慈恩寺向桃源前進。行至半路之上,劉恪對成章甫說道:“我們到了桃源,務必順便探聽陳六和的下落。若是他拐騙的錢不曾用去更好,便可拿回來送還給光宗和尚,慈恩寺仍是可以重新建造;就是他拐騙的錢已經用去了,也得於我們正事辦妥之後,抽一點兒閑工夫出來,押解陳六和這騙賊到慈恩寺去,使光宗和尚好向各施主,表白不是夥同掣騙。光宗和尚為人實好,我們這回在他寺裏打擾了好幾日,論情理也不能不幫幫他的忙。”
成章甫搖頭道:“這是不幹我的事。我也沒有受他的供養,僅草草的在那裏住了一夜;他們出家人原是受十方供養的,我僅借宿一宵,算不了甚麽,用不著幫他的忙報答他。你也不過在他寺裏住了幾日,加以你的力量有限,並且還有你本身最要緊的事,隻等去桃源將正事辦妥,便得前去會理州營幹,那裏抽得出閑工夫來,管這些不幹己的事?”
劉恪道:“然則我們親眼看見陳六和這種東西,十多年處心積慮騙出家人,做出這樣無法無天的事來,就全不過問嗎?”
成章甫笑道:“天下無法無天的事多呢!若件件得我們去過問,我們就有百千萬億化身也幹不了;自然有那義不容辭的人去對付,與你我有甚相幹?”
劉恪道:“我雖在慈恩寺隻住了幾日,然知道那寺裏的僧人,都是每日從早至晚,各自做各人的功課,不管閑是閑非的人。他們對這件事,都可以說是義不容辭的。但是,他們休說不肯到桃源去尋覓陳六和,便是肯去,一來不容易尋覓得;二來便是尋著了那騙賊,我敢斷定那些和尚,沒一個是那騙賊的對手,如何能對付得了呢?”
成章甫笑道:“你真喜多管閑事。你這位胡師傅,與光宗和尚十多年的交情,這回又湊巧同到桃源去,你還怕他不努力幫光宗和尚的忙嗎?”
胡慶魁接著笑道:“隻有你這牛鼻道人,界限分得這般清楚。虧你在慈恩寺還說我等修道的人,做除暴安良的事,不看交情的深淺;你此刻的話,不完全是論交情的深淺嗎?”
成章甫哈哈笑道:“對啊!我早知道你有這句話說出來。我且問你,我和你這位高徒,於今自願擱下去桃源的正事不幹,大家合力同心的去辦陳六和的事,你能擔保辦得了麽?你知道我們在嵩山聚議的時候,為甚麽要你同至桃源?難道那時就知道,有陳六和在慈恩寺拐騙的案子鬧出來,預先委你去辦嗎?就因為朱宗琪那惡賊,為人異常機警,他知道曾家有一個孤兒逃亡在外,近年來防範得更加嚴密。我是在桃源生長的人,三十幾歲才離開桃源;雖隔了十多年,又改了道裝留了胡須,然在素日認識的人,仍不難看出。朱宗琪於今是桃源首屈一指的巨紳,他的耳目眾多,隻要稍漏一點兒風聲到他耳裏,這仇便不容易報了。
“陳六和在慈恩寺,一見我便能認識,你說我到桃源還敢給他看見麽?不但不能給他看見,桃源縣城裏認識我的極多,我簡直不敢露麵。因我不敢在桃源露麵,才不能不仰仗你同來。倘能叨天之幸,大仇能複,我當立刻帶你這高徒離開桃源,到會理州去。隻你與何玉山,可以多在桃源停留些時日,辦理陳六和的事;不用說你與光宗和尚有十多年交情,就是和我一樣初逢一麵,也得你方能幫他的忙。是這樣一個情形,你且說我怎麽是完全論交情深淺?”
胡慶魁笑道:“你既不能在桃源露麵,然則要你同去幹甚麽?你不是跟著白辛苦嗎?”
成章甫道:“我露麵是不能露麵,但是沒有我同去,你們和在那邊臥底的小翠子,便接不了頭。盡管你胡師傅的本領大,不僅報不了仇,甚至還要打草驚蛇,以後更不好下手。”
胡慶魁聽了不言語,半晌才冷笑道:“我不信誅一個山州草縣的惡紳,有這麽煩難,用得著這般虛張聲勢,小題大做!”
成章甫見胡慶魁似生氣的樣子,自知出言太魯莽了,連忙順著他的語氣說道:“誅一個山州草縣的惡紳,本來算不得一件難事。不過,廣德真人和曾師傅的意思,都覺得父仇應該子報,旁人縱有力量,也不能代人家兒子報仇;若不為這一點,我等眾兄弟,何時不可以來取朱宗琪的首級呢?我所以說縱有你這般大本領,也報不了仇,不是說你不能誅滅朱宗琪;因朱宗琪不是你的仇人,你就殺了他,也不能算是報了仇。並且曾師傅曾再三叮囑,冤有頭,債有主,不可因報仇傷及無幹之人。朱宗琪那惡賊,既已有了防備,又住在縣城之內,除卻報仇的人不顧自己的性命;報仇之後,不圖脫身便罷,要平安脫身,豈是你這高徒一個人所能做得到的?因此所以不能不小題大做。”
胡慶魁聽了成章甫這般解釋,便點頭不做聲了。
四人一同逢山走路,遇水搭船。正是有話即長,無話即短。也經過了不少的時日,這日才走到離桃源縣城十多裏的地方,地名蠶頭鎮。這地方雖是一個小小的鄉鎮,但是地當官道,來往的商旅很多;鎮上也有幾家飯店。
成章甫引三人到一家極小、不能留宿多人的飯店裏住下。等到天色昏黑了,忽對胡慶魁說道:“本來今夜可以趕進城去的,隻因我不敢在白晝入城,且不知道我關照小翠子所辦的事,此刻辦得怎樣了?隻得留你們在這裏暫住一夜。我趁此時天色黑了,去探一回消息就來。你們盡管安睡,不必等我。”
說罷,悄悄的從後院跳牆出去了。
胡慶魁當時就想跟在成章甫背後,窺探他去甚麽地方,如何行事?忽轉念一想:不妥。我跟著去不要緊,我走後,萬一曾家這孩子性急,冒裏冒失的也偷著跑到城內去,鬧出亂子來,不是當耍的。何玉山不過是他義父跟前的一個獄卒,如何能拘管得住他?不如且等他睡熟了,我再輕輕的起來前去。他是年輕的人,走路走得身體疲乏了,必然一落枕就沉沉的睡去;何必在這時候走使他知道呢?因有此一轉念,便裝出疲乏了的樣子,倒頭就睡。
劉恪也對何玉山道:“這幾日的崎嶇山路,委實走的我很乏了。師傅睡了,你我也熄燈睡罷!”
何玉山道:“少爺既乏了,快睡。我還不覺乏。大家都睡了,成道爺等歇回來沒人開門。”
劉恪連連搖手道:“我表叔一時不得回來;就回來,也用不著人開門。你隻管睡好哪!你不睡,不熄燈,我也睡不著。”
何玉山見劉恪這麽說,隻得吹熄了燈,上床睡覺。
胡慶魁雖睡在**,並沒合眼。一聽劉恪對何玉山談的話,心想:不好了!這孩子大半也存心想等我睡著了的時候,偷著去尋他表叔,或是去行刺他的仇人;若不然,他身體乏了,盡可納頭便睡,何必要催何玉山呢?定要熄燈呢?喜得他露出這一點兒馬腳,使我知道;他若乘我走了之後再走,倘或鬧出亂子來,我真對不起成道人呢!
胡慶魁心裏正在揣想,隻聽得劉恪漸漸的打起呼來;何玉山卻在**翻來覆去,好像是睡不著的樣子。胡慶魁也裝做打呼,好一會工夫,方聽得何玉山的呼聲起了。何玉山的呼聲一起,劉恪的呼聲便慢慢的息了;胡慶魁更知道劉恪的呼聲是假,仍一麵繼續裝出呼聲,一麵留神聽劉恪怎生舉動。
劉恪畢竟年紀太輕,那裏想得到因催何玉山熄燈睡覺,就露出馬腳來給人家知道了;還以為胡慶魁是真個睡著了打呼,一點兒不猶疑的溜下床來。在房中略轉了兩轉,因房中沒有燈光,胡慶魁看不出他在房中幹甚麽,隨即就聽得輕輕推開了窗門。身法好快,窗外星月之光,才跟著窗門射了進來,隻見劉恪已踴身鑽出窗眼;彷佛有黑影一晃,便已到屋上去了。
胡慶魁至此那敢耽誤!喜得他因早已存心要偷著出去,窺探成章甫的行動,和衣睡在**,此時下床,用不著裝束,也不驚動何玉山,就從房中躍上屋瓦。一看不見劉恪的影兒,料想他必是翻過屋脊,由大道向桃源縣城那方麵去了。
他連忙躥到屋脊上,借著星月之光,朝大道上望去;果見劉恪正在大路上向前奔走,雙腳和不曾著地的一樣,迅速非常。不覺暗自點頭,歎道:“真是‘世間無難事,隻怕有心人’。這小子就為要替他自己父親報仇,將鄭五傳給他的武藝,朝夕苦練,隻幾年工夫,居然練成了這一身能耐。我且跟上去,不叫破他;看他初到這人地生疏的所在,又在這三更半夜的時候,有甚麽辦法?”
主意已定,即跳下房屋,在離劉恪三、四丈遠近,緊緊的跟著奔走。
胡慶魁的本領遠在劉恪之上;劉恪一心隻顧前行,那裏知道背後有人跟著。十多裏路,不須多少時間就趕到了。
胡慶魁看這座桃源城,雖不甚雄壯,然依著地勢起伏,環繞如帶,要翻越過去也非容易。再聽城中靜悄悄的不聞聲息,隻隱約聽得遠處有更鑼聲響。
看劉恪直奔城門洞口,胡慶魁不由得心裏好笑:難道這時候還開著城門,等你來進城嗎?知道劉恪必回身走來,忙閃身黑暗處偷看。果見劉恪回身走了幾步,想繞著城根走去,不住的抬頭向城上望。約走了數十步遠近,忽將背貼住城牆,雙肩一聳,就一步一步的往城上升去;不過一丈來高的城牆,很快的就坐在雉堞上了。
胡慶魁恐怕城中房屋稠密,若與劉恪相離太遠,在黑暗中尋覓不著。急從這邊跳上城頭,看劉恪已到了靠城的一座樓房之上,探首向城內各處張望;好像認不出方向,不好朝那裏行走的樣子。胡慶魁心想:你這小子真胡塗,似這樣人生地不熟,你半夜三更跑來幹甚麽呢?剛在這般揣想,隻見劉恪已跳下樓房,到了街上。
胡慶魁暗道:“不好了!在房上沒人看見,還沒要緊;公然到街上去走,倘若遇著巡查的,怎麽辦?我既跟來了,也隻得追隨上去。”
遂也跳到街上,依然默不發聲的跟著。喜得這街上,夜深一無行人,也不見巡查的。走了一段街道,忽見前麵有一道柵門,已經鎖閉了;然能看見那邊有一個小小的黑木板屋。
胡慶魁知道是更柵,裏麵必有看守柵門的更夫住著。照例要過柵門的,須叫更夫取鑰匙開門,隨便拿幾文錢給更夫,便隨時都可以過柵。劉恪如何知道這些故套,也並不知道那邊的黑木板屋,是看守柵門的住處。因見有鐵牛尾鎖將柵門鎖住,就伸手過去,將鎖輕輕扭斷。“啞”的一聲,柵門開了。劉恪才塞身過去,更柵裏早躐出一個乞丐般的更夫來,口裏罵道:“好大膽的殺胚,居然敢扭斷鎖衝過來!”
一邊罵,一邊撲上前抓劉恪。劉恪接過更夫的手腕,隻一捩,更夫即痛得支撐不住。一麵口叫“哎喲”,一麵蹲身下去。
劉恪右腿一抬,把更夫踢翻在地;急上前用腳尖點住更夫的胸膛,低聲喝道:“敢聲張,就取你的狗命!”
更夫掙紮了兩下,掙不動,也便嚇得連叫饒命。劉恪道:“要我饒你一條狗命容易,你隻把朱宗琪家住那裏告知我,便饒你的狗命。”
更夫哀求道:“我實在不知道朱宗琪是誰,如何知道他的住處呢?”
劉恪道:“放屁!朱宗琪是桃源縣的第一個大紳士,你怎麽不知道?”
更夫聽了,即改口說道:“哦,原來你問的是朱老太爺。不錯,他的官名是朱宗琪。他的公館就在桃源縣衙西首不遠,八字白粉牆門閭,大門上邊懸掛了幾塊金漆匾額的便是。”
劉恪喝問道:“這話沒有虛假麽?倘有一點兒不對,我回頭還得取你的性命!我本待就這麽放你起來,隻是放了你,於我行事有多少不便,不得不暫時請你受些委屈。”
說時就自己身上解下一根絲帶,把更夫手腳反縛起來,就更夫身上撕了一片衣角,塞入更夫口中,即掉臂向前走去。胡慶魁躲在旁邊看了這番情形,又不由得暗罵道:“這小子實在太胡塗了!留下這樣一個活口在此,萬一此去不能將仇報了,不是有意打草驚蛇,使朱宗琪那廝知道有人要害他嗎?”
隨即抽出身邊寶劍,走過柵門,手起劍落,可憐這更夫已身首異處了!他做鬼也不明白,為甚麽事,死於何人之手。
問了一遍,不見回答。劉恪自忍不住笑道:“我不曾把你口裏塞的東西去掉,教你怎生回答。”
旋說旋彎腰待伸手去拔那衣角。陡驚得退後兩步,抬頭向四處亂望。
胡慶魁原會隱身術,劉恪怎能看見?四處望了一會,不見人影,就飛身跳上房簷去了。胡慶魁也跟著上房,看劉恪的頭,仍舊和撥浪鼓似的,好像是尋覓殺更夫的人。不一會,彷佛尋見了甚麽形跡,飛的一般向前追去;翻屋脊、跳房簷,真是如履平地。胡慶魁一麵追蹤,一麵探望前頭;原來是有一個人影,正向城牆方麵飛奔而去。這人影從何而來?又是誰人在暗中呼應?須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