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回 群雄歸附小土司 瘋漢醫治佳公子
話說成章甫約略頓了一頓,接著說道:“我細看這座石壁,雖是十分陡峻,不能步行上下;然有一條彷佛道路的形式,光滑沒有青苔,並且縱橫有裂痕幾道。李曠指著那條光滑的所在,說道:‘石室就在這裏麵,大哥可跟隨我上來。’旋說旋用手攀著裂痕,壁虎也似的緣上去。喜得我不是文弱無用的人,照樣緣上去,並不吃力。緣到半壁,隻見李曠的下半截身軀一晃,就不看見他的身影了。
“我心裏疑惑,仍不住的往上緣。緣到不見李曠之處,原來是一個僅容一身進去的窟窿;立在下邊的人,非仔細定睛不能看出。隻要探身進了窟窿,裏麵的地位很寬,極容易的便將兩腿縮進去了。真是天造地設的!這種稀奇所在,若不是修道有法術的人,誰能探索出來?”
劉恪聽到此處,又忍耐不住了,問道:“這種所在,究竟是甚麽人鑿出來的?難道也是在那山裏落草的強盜鑿出來的嗎?”
成章甫搖頭道:“不是。我當時也曾請教廣德真人,他老人家笑道:‘這何足為奇!古時沒有宮室之製,人民都是穴居野處,像這樣的穴也不知有多少;不過,土穴容易崩潰,不似石穴能這般耐久罷了!’我那時和李曠進了石穴,就穴口透進去的日光一看,兩壁上下,斧鑿的痕跡,都宛然顯露;即此可見確是由人工鑿出來的。石穴以內並不低隘,不過不甚明亮。進穴後須定睛片刻,方能看出朝上有一道石級,可以昂頭伸腰的行走。李曠在前引著,十數步後,忽見上麵有光射下來;原來已進了一間石室。光從壁上裂縫中透進來,照見室中陳設的床幾桌椅,都是用石鑿成的。廣德真人在石**坐著,那種仙風道貌,與在你家中相見的時候絲毫無異,精神倒益覺比從前充滿了。
“我見了他,自然上前行禮。想不到他老人家一見我的麵,兩眼忽然流下淚來,硬著嗓音對我說道:‘這幾年來,你的遭際倒好;隻可憐你的表兄弟,簡直弄得一家人妻離子散。外邊的人一定要歸過於老夫,說老夫引誘他造反,把他一個好好的家業破了。其實老夫在觀音廟施水療疫的時候,他若肯聽老夫與他無緣的言語,不是那麽三番五次的跪求老夫到他家去,又何至惹出那一場大禍來?不過禍因老夫而起,總覺有些對不起他。’”
劉恪聽到這裏,已忍不住掩麵哭起來。
成章甫也措了眼淚,說道:“不要哭,不要哭,下麵就有可喜的事來了!當時我見廣德真人說話神情很悲傷的樣子,隻好說道:‘凡事皆由前定!當日你老人家在觀音廟的時候,就知道曾家去不得。無奈曾彭壽為一念孝思所迫,盡管明知有禍,也顧不得了。人能為對父母盡孝而死,就死了也是光榮的。”
廣德真人聽我如此說,連點了幾下頭,說道:“曾彭壽能對他的母親盡孝,對我等朋友盡義,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好漢。於今他是以身殉義了,但是他還有一個兒子逃亡在外,沒有下落?這兒子的教養婚娶,是你我後死者之責,無可推諉。你今番來得甚好,這事除了你我,沒有旁人能引為己任;而你比我又更來得親密些,非你出頭做主不可。”
“我說:‘不錯,當劉貴受我表兄嫂托孤重寄,抱著我那侄兒逃出曾家門的時候,是我在旁邊親目所見的。年來雖也時常放在心上,然一則因為當日不曾聽劉貴說明逃向何方,不知從何處探訪;二則因為我自己剛得了一個安身之所,師命甚嚴,不能由我抽閑出外。就是今番從此地經過得覲尊顏,為時也十分匆促;本應在此多與老祖師及眾兄弟親近,無知師命不敢違,隻好求老祖師及眾兄弟原諒,等采藥歸家複命之後,必請假到這裏來,聽憑老祖師驅使。”
廣德真人問道:“采些甚麽藥?開了藥單麽?”
我說:“有藥單。”
“廣德真人教我取出來給他看。他看看,說道:‘這些藥你要采齊,確不容易。老夫念往日交情,可以助你一臂之力,替你采齊這一單藥料。不過,你回去複命之後,務必請假到這裏來。不但尋訪你表侄非你來不可;就是這一山的眾兄弟,要找一個大家可以安身之所,也得你來幫忙。你且將藥單留在這裏,明日再到這裏來。’我見廣德真人肯代我采藥,心裏真是說不出的歡喜,連忙叩頭道謝,仍和李曠退了出來。這夜,與李曠、張必成等幾個頭領,暢談痛飲了半夜。
“次日下午,再跟著李曠進那石室。隻見廣德真人所坐石**堆了許多藥料,廣德真人將藥單交還我,道:‘你點查一遍看,有遺落的沒有?’我照藥單點查,不但不短少一味,並且沒有一味不地道,沒一味不是新采的;不知他隻一夜工夫,何以能遍走這許多山嶺,尋覓這許多藥料?像這種神通,如何能不教人欽敬!我點查後正要稱謝,廣德真人忽指著藥材說道:‘絕陰丹。你師傅教你尋這一單藥,是準備要煉絕陰丹了。這丹煉成之後,你師傅便可以白日飛升,脫離生死苦海了。你師傅知道你和我有這一段因果,所以打發你來采這一單藥。你於今將這藥送回去,包管你多少得些好處。’
“我當即將藥料包裹好了,拜辭出來。鄭五雖是與我初次會麵,然性情十分相投。聽我說遇哈摩師誅妖蟒的故事,他定要和我同去見哈摩師。李曠、張必成等眾頭領,因恐怕我去了不再來,他極力您恿鄭五與我同去;複命之後,好催逼我請假同來。人家一番好意,我不便深拒,隻得邀鄭五一同離了山寨。歸途便不甚麽時匆促了。一路上曉行夜宿,閑時談論些拳棒功夫、道家法術,才知道他雖不曾專心在深山窮穀之中精修道法,然因為家學淵源,也會得不少的法術。至於他輕身的武藝,更是一時無兩;在樹木茂密的山上,他能腳不點地,專在樹尖上行走。”
劉恪聽了,笑道:“他這能耐,我在離襄陽的那夜,已經看見過了。”
說到這裏,胡慶魁忽向劉恪搖手,側耳朝門外,彷佛聽甚麽聲息。於是大家都停聲靜聽,隻聽得外麵人聲龐雜,好像出了甚麽事故的樣子。
胡慶魁起身一麵向外走,一麵笑道:“難道張六身上又有祖師附著說話嗎?”
何玉山是一個好事的人,也忙起身往外走。成章甫問道:“張六是甚麽人?怎麽有祖師附在他身上說話?”
劉恪笑道:“你老人家可惜來遲了;若早來幾日,也可以看見這樁奇事。且同去佛殿上看看,說不定還有第二次呢!”
成、劉二人也跟著走了出來。隻見許多和尚聚在佛殿上,麵上都現出驚慌的樣子,不知紛紛的議論些甚麽。胡慶魁走到光宗和尚跟前,問:“為甚麽事?”
光宗和尚連連跺腳,說道:“你瞧這事怎麽了!張六收了各施主布施的銀錢,今日忽然逃跑無影無蹤了。我滿寺的人都上了他的當,被他騙了尚在其次;可惡就是他這番舉動,在知道的施主們還可以原諒,不過說我等沒有眼力,誤信匪人;在不知道的施主們,甚至還要疑猜我等是夥通欺騙。你看這事怎麽了呢?”
胡慶魁道:“何以能斷定他是逃跑了?或者因事出外,一時耽擱了不得回來。”
光宗和尚忙搖頭,道:“不是,不是。這事也隻怪我太相信他了,絲毫不曾有提防他的心;若存心提防他,也未必能逃的了。前、昨兩日,他借著看木料出外,夜間就有人告訴我,說外麵有謠傳,慈恩寺派人在市上收買金條,大約是要鑄一尊黃金的佛像。我覺得這謠言來的太怪,我寺裏不但不鑄黃金佛像,現有的佛像並不須重新裝金,何以外麵憑空有收買金條的謠言呢?莫不是張六在市麵上收買金條嗎?叫張六來問,張六從容笑道:“這謠言是何人造出來的?不理他,自然息滅。”
“我因為深信他是祖師爺付托的人,所以毫不猜疑,隻談笑了一陣,也就罷了。今早你未到我方丈來閑談之前,他還在方丈裏坐談了許久;你去後,我有事要找他,打發人四處尋他,便不見了。然那時我以為他偶然出外未歸,算不了甚麽,也沒人留神,直到此刻,外邊有人來會他,知客僧說:‘張六出去了。’教那人明日來。那人不肯走,定要坐等張六回來。知客僧看那人很麵生便問他:‘從那裏來的?會張六有何事故?’先不肯說,知客僧問了好幾遍,那人方說出是聚珍銀樓裏的夥計,因張六在他銀樓裏買了幾百兩赤金,還短少四百多兩銀子,約了今日到這裏來兌。張六因囑咐了他,不許對寺裏和尚說,所以他來時不肯說出來。
“知客僧聽了這話,覺得奇怪。看張六的房門,朝外邊鎮了,隻得將鎖扭斷;推開門進房看時,櫥門虛掩著。那櫥是近來特地移到張六房裏,給他藏貯銀錢的。知客僧看櫥內已是空空的,僅有一堆破紙,料知有變,急急的跑來報我。我曾幾次親眼看見張六將各施主捐來的銀兩,藏入櫥內,此時一兩也沒有了,不是拐著逃跑了,是到那裏去了呢?僅剩了二、三百串製錢,大概是因為笨重了,不好搬走,於今還在他的床底下放著。那聚珍銀樓的夥計,聽說張六逃跑了,他還出言不遜,說是我們夥通的,要我們寺裏賠還他。知客僧逼得和他吵鬧了一陣,他才氣忿忿的跑回銀樓報信去了。此時還不知道有不有轇葛?”
胡慶魁道:“我不相信張六這樣的人,也會做出拐款潛逃的事來;那麽,世間簡直沒有誠實可靠的人了。”
光宗和尚道:“我等若不是你這一般的心思,怎麽會相信他到這一步呢?”
胡慶魁道:“既是拐逃屬實,然則祖師爺附身的一回事,也就靠不住是真的了。”
光宗和尚道:“我思量祖師爺若果有威靈,能那麽顯聖,絕不至不知道張六的根柢,誤托匪人。張六的誠實是假,祖師爺附身的事,不待說也是可疑的了。不過,他是一個在俗的人,那篇訓示我等眾僧俗的文章,如何能假的那麽好?”
胡慶魁道:“豈但文章不是尋常人能假得來,就是那一筆龍蛇飛舞的草字,與這佛殿上的木匾、寺門外的石額,毫無區別,難道又是尋常人所能假得來的嗎?”
光宗和尚道:“無奈於今已成了這拐逃的事實,那文字便不假,也隻好認他是假的了。因為既不能說祖師爺不認識人,更不敢說祖師爺幫他行騙。”
胡慶魁道:“既是我在方丈閑談之前,他還不曾逃去,可知此刻逃也不遠,何不派人分途試去追趕呢?”
光宗和尚道:“銀樓夥計走後,我便派了幾個身體強壯的人,分途追趕去了。不過,據我猜想,他既是蓄意騙錢,必早已安排了藏匿的所在,斷不至落在追趕的人手裏。”
胡慶魁雖對於光宗和尚很關切,然因為自己有事,不能抽閑去幫著追趕張六,隻得歎息回房。成、劉二人也跟著回房。劉恪說道:“張六這廝也太沒有天良了!一個窮無所歸的人,凍得倒斃在寺外,虧得這裏的老和尚把他灌救轉來養活他,到現在忍心拐了這些款子逃跑嗎?”
成章甫問道:“究竟是怎麽一回事,我聽了摸不著頭腦。”
胡慶魁即將張六到慈恩寺來十多年的情形,大概述了一遍道:“你若早見了張六,也絕不疑心他會有拐款潛逃的事做出來。”
成章甫聽了,哈哈大笑道:“原來是這麽一回事。我,若早來見了他倒好了,絕不能許他做出拐款潛逃的事來。”
胡慶魁問道:“這話怎麽講?千百人的眼睛都被他瞞過了,不見得就瞞不過你。”
成章甫道:“那張六是不是臉上微看幾點麻子,左邊眉梢上長著一顆小黑痣的麽?”
胡慶魁點頭道:“不錯,你在那裏見過他麽?”
成章甫歎道:“我今日若不來,那廝還不見得便逃跑。你以為他真姓張行六麽?”
胡慶魁道:“我們不知道他的履曆,他說姓張行六,自然都認他是張六。你若知道他的履曆,就好辦了。”
成章甫道:“我與他從小在一塊兒長大的,豈但知道他履曆,連他祖宗的事情都瞞不過我。隻是他的履曆,我雖知道得詳細,然也沒有辦法。我進這寺門的時候,就看見了他;怪道他裝做沒看見我的,掉轉身向那邊僧寮裏便走。我當時也沒疑,心他是存心躲我,還以為是他鄉遇故知,心中好生歡喜;但是不敢高聲叫喚他。就因為已經有十多年不曾見麵了,不免有點兒恐怕是看錯了的意思;所以跟上去;打算看仔細再拉住他,問他認識我麽?
“誰知等我跟進那僧寮時,已不見他的背影了;四處探望了一會,也沒看見,隻得退出來。心想:他既在這寺裏,遲早總有會麵的時候。因想不到他有裝呆子的一回事,故和你見麵的時候,不曾說出去僧寮裏找甚麽人來。
“他是我桃源縣人,姓陳名六和。論他的學問才情,在我們桃源縣可算得是首屈一指的人物。無如家境十分貧寒,父母早死,毫無產業,他專仗著一枝筆,替人應課,替人小考。桃源縣人多知道陳六和是生成的窮命,替人應課,他能包得獎銀;替人小考,能包取前十名,包進學;隻一用他自己的名字,就無望了。並不是看卷子的有意與他陳六和為難,實在他替人家做的文章又快又好,同時可槍替五、六名;為自己做的文章,據一般讀書人談論,簡直是滿紙寒酸氣,誰也看不上眼。所以他替人殺槍進學的,前後共十多名;而他自己前十名也沒取過,挑也沒挑過。但是,他槍替出了名,人家都防範他,不許他做這買賣。幾次被人拿住了,打掌心,戴蘆席枷,受了種種的羞辱。
“他不做槍替買賣,便沒了生路。他又生性不肯務正業,手中一有了錢,就得去嫖賭吃喝圖快樂。有人聘他到家裏去教書,他就與人家的丫頭、老媽子通奸;鬧得醜名四播,人家隻得將他辭退。他手中沒有錢,總是捏故向親戚朋友告貸,借到了手,是永遠沒有償還的。一般人知道他一沒有產業,二沒有職業,被他借去了錢,也不向他逼討;不過,都存心無論他如何捏故來借,絕不再借給他便了。他槍替的買賣不能做了,教書也無人敢聘了,借貸又絕了門路,雖說是單身一個人,度日也就艱苦萬分。
“這日,他跑到他同宗的叔父家裏去,原打算要開口借錢的,無奈他那叔父知道他的來意,正言厲色的教訓了他一頓,攆了他出來。他受了這一肚皮惡氣歸家,將家中所有的破舊什物和破舊衣服,一股腦兒賣給荒貨攤。得了二、三串錢,就辦了幾席酒菜,寫了幾十封信,寄給平日有往來的親友。信中說自己已病在垂危,自知旦夕間必死,請各親友於某日某時前來訣別;衣衾棺木是要求各親友恩施的。
“這種信寄去,各親友倒很情願送他的棺木錢;因以後可永免需索了。每人都帶了幾串錢前來看病,進門見他精神十足,毫無病容,房中安排好了幾席酒菜。明知又上了他的當,然既進了門,不好意思抽身便跑。性急的便氣忿忿的向他問道:‘你好好的沒有病,為甚麽寫信來說危在旦夕,害我們多遠的跑來?是何道理?’他從容笑道:‘我自有道理。死在旦夕的話,絕不是騙你們的。’
“直等到親友來齊了,他勸了一巡酒,才說道:‘我陳六和不是一個不肯上進的人,怎奈我的命運太不濟,使我心灰意懶。我早已存了一個隻求速死之心,不願意在世間和人爭強鬥勝了。隻是前日被我那位叔父罵的太厲害,我回家後仔細思量,我如果應該一輩子窮困到死,就不應該有這般才學;既有這般才學,古人說過的“天生我才必有用”,如何就這麽委屈死呢?但是,我生長在這桃源縣,婦孺都聞我的聲名,知道我是一個沒信義、沒行止的人;我便賭下血滴滴的咒,說從此收心做好人,人家也不會相信我。不如索性遠走高飛,到無人認識我之處,改頭換麵的去幹一場;不發財,絕不回桃源與你們見麵。你們隻當我陳六和今日死了,各人隨意施舍幾文,隻當是給我買棺木;我得了這錢,才有出門的盤纏。倘若托你們的洪福,有回桃源的這一日,所借的錢,都得加倍奉還。’
“那些親友聽了他這番話,大家麵麵相覷。那時我也是陳六和座上的朋友,他前後所借我的銀錢,記不清數目;我因為把他當一個才子看待,從來不與他計較。那時見在座的都不開口,隻得首先稱讚他應該出門,並恭維他的才學,出門必遇知己,立刻拿出三串錢送給他。眾親友見我送了,不好不送;一時就湊齊了三、四十串錢。第二日,到他家去看時,果然成了一所空房子;也沒人知道他上那裏去了。我自從那回與他別後,到今日才瞥眼看見他。也虧了他裝呆子,裝結巴,裝沒讀書、不認識字,十多年不露馬腳。”
胡慶魁聽到此,不覺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,歎道:“可惜,可惜!有這種才情學問的人,為甚麽不向正經路上行走?做豪傑,做聖賢,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嗎?費了十多年的辛苦,卻做成了一個騙子,而所騙又不過兩三萬串錢,還不知道能否保得住長久;實在太不值得了!他既有這些履曆,我不可不去告知光宗和尚。這款項不是光宗和尚的,是由多少紳士布施積成的。光宗和尚要對眾施主表明心跡,不能不認真追究。”
成章甫道:“似陳六和這般借著佛法來騙錢,其居心實太可惡了。你就去告知光宗和尚,他此刻派去追趕的人,能將陳六和追回來更好;若不能追回,知道他的真姓名籍貫,便是告到官司,辦案的也不至茫無頭緒。”
胡慶魁遂連忙到方丈去了。不一會,胡慶魁帶了光宗和尚同來,介紹一僧一道見了麵。
光宗和尚對成章甫說了幾句客套語,即合掌說道:“貧僧方才承胡師傅來說,張六乃是陳六和的化名,道長與陳六和同鄉,深知他的來曆。貧僧正在著急,敝寺不幸,遇了這種意外之事。待告到官司,懇求認真追緝罷,我們出家人,不應該鑽進這煩惱網。待聽憑他拐了去,不加追究罷,對不起眾施主的事尚小,因他這一番設騙,致使以後的人,不敢崇信佛法;而他是由貧僧引進來的,貧僧這毀佛的罪過,如何當得起呢?左思右想,委實為難。道長與他同鄉,深知他的底細,不知有沒有追究他的方法?”
成章甫道:“陳六和這種敗類,所到之處,無人不受其害。貧道當日也不應該幫助他的盤纏,並慫恿他眾親友使他能成行,這罪過貧道也得擔當一分。可惜貧道此刻不能去桃源;若能去,倒不愁沒有追究他的方法。”
劉恪在旁說道:“就怕他拐了這款項,不回桃源去;如果他必回桃源,便是表叔不親去也容易。”
成章甫道:“陳六和不是有大胸襟大誌向的人,他一旦發了這麽大的橫財,又以為這裏沒有知道他根柢的人,豈有不回故鄉,誇耀親友之理?”
劉恪道:“隻要他在桃源,我自願去走一遭,包管將他所騙去的錢,盡數奪回來。”
成章甫望了劉恪一眼,問道:“你此刻能到桃源去嗎?”
劉恪看成章甫的臉色,似乎不快,即忙改口說道:“我以為錢已被他拐去了,隻要能撈得回來,遲早原不必拘定;等到回了桃源的時候,便去找他。”
光宗和尚見二人說話的情形,疑心成章甫不肯多事,隻隨便閑談了幾句,就告辭去了。
胡慶魁對成章甫道:“你與這光尚是初交,自不願耽擱自己的正事,替他幫忙;我卻與他有多年的交情,很有心想助他一臂之力。”
成章甫笑道:“你何以知道不願替他幫忙呢?我等修道的人,做除暴安良的事,也得看交情如何嗎?”
胡慶魁道:“然則你打算怎麽辦呢?”
成章甫指著胡慶魁笑道:“你真是精明一世,胡塗一時。你就忘記了我們這次在嵩山聚會的事了嗎?”
說時,又指著劉恪道:“他本來要到桃源去的,順便就可以將陳六和的錢撈回來;這樣便當的事,為甚麽不願幫光宗和尚的忙呢?不過,我們都是不能露麵的人,去桃源幹的更是不能露麵的事;光宗和尚雖是出家人不妨事,然我們若當麵答應他去桃源追究,他說不定就拿著我們答應的話,去安慰各施主,其中不免有多少不便。”
胡慶魁笑說道:“這倒是我粗心,沒看出你這番用意。”
劉恪道:“陳六和這騙子,不但害了這寺裏的僧人和施主,並且打斷了表叔的話頭,害我們耽擱的時間不小。鄭師傅當日從小摩天嶺送表叔去貴州之後,又怎麽樣呢?”
成章甫道:“那回在路上並沒兼程趲趕,恰好在哈摩師六個月限期以內走到了。哈摩師十分高興,稱讚我能幹;我隻得將到小摩天嶺,遇廣德真人的事說了,並說了想請假前去的話。哈摩師聽了說道:‘既是他們派了鄭五和你前來,你為甚麽不引他來見我呢?’我說:‘鄭五爺已在門外恭候,不敢冒昧進來。’鄭五爺此時在門外聽得我師徒談話,即走進房,向哈摩師行禮。
“哈摩師道:‘承你祖師的情,幫我采藥,我也理應幫他的忙。於今清朝的國運未衰,中原沒有可立的基業;逆天行事,是勞而無功的。會理州陸繩祖,乃當今豪傑之士,現正盡其力量,要為父報仇。四方豪傑去投奔他的,他都待如同胞手足;將來倒可望成立一點兒基業。你們小摩天嶺的眾兄弟,果能去幫助他,究竟還是幫助了自己。你拿我這話去回稟你們祖師,倘能采及蒭蕘,也未始非大家之福。’
“我當時和鄭五兩人聽了,都莫名其妙,也不知道陸繩祖是一個甚人人?正打算動問,哈摩師已對我說道:‘你既有自己的私事未了,怎能一心跟我學道?盡管到小摩天嶺去罷!我也有我自己的事,不能常帶你在跟前。胡慶魁婆心俠骨,憑著一身本領,專一遊行各省,鋤強扶弱,這是修道人應做的功德。你從此可跟著他,也多做幾件濟人利物的好事,不必枯坐深山窮穀之中,才算修道。你就隨他去罷!到了那時候,我自來度你。’
“師傅既吩咐我們走,我便不敢再問了。喜得退出來,就遇著你這位婆心俠骨的胡師傅。和他談起陸繩祖的話,隻見他不住的點頭道:‘陸小土司確是一個有作為的豪傑,若有人去投奔他,我倒願做向導。’我見你胡師傅知道陸繩祖,當即向你打聽陸繩祖的履曆。
“原來,陸繩祖是老土司陸駕軒的兒子;陸駕軒略讀了些詩書,生性長厚,在會理州轄境之內,做了幾十年的土司。平日對於他管轄的熟夷,常教以禮讓,並時常宣布‘朝廷威德,不可背叛’等言語。夷人本來多是生性橫蠻凶暴,動輒集聚數萬或十數萬同類,用暴力對付人的;因陸駕軒數十年教化之力,竟不知不覺的把那一部熟夷的性質改變了,一個個馴良樸實,比漢人還容易管教。不過馴良樸實的人雖好管教,然禦外侮的力量,卻趕不上橫蠻凶暴的時候了。
“一般夷人是從來不講道理,隻怕凶惡的。對漢人的地方財物,固然是時常想侵占;但是漢人防範得嚴,不容易占著便宜。就是對於同種的夷人,因為劃分了許多部落,也是你搶我奪;隻要侵占得著,便動幹戈圖謀侵占。為搶奪牧放牛羊的草場,以致兩方聚眾相打的事,差不多隨時隨處都有。惟有陸駕軒這個土司,時時勸他自己部下的夷人,不可去搶奪他人的。他這一部落,地方比別部落寬大,人數也比別部落眾多。在幾十年前,原是很強盛的部落,他不去侵占人家的,人家自然也不來侵占他的。及至陸駕軒做了幾十年土司之後,人家都知道陸老土司是懦弱無能的人,可以欺負,就漸漸的圖謀侵占起來。
“初時陸駕軒還遏抑著部下夷人,不許爭鬥,派人與他部落的土司說理;無如各土司都是不肯服理的蠻子,弄到後來,也隻好集聚所有部下的人,和來侵奪的動起武來。習慣了安樂的人,那能耐苦和人廝打?倒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。陸駕軒年已六十,受不起這一氣,竟氣得一命嗚呼了。臨死的時候,將十二歲的兒子陸繩祖叫到麵前,遺囑說自己殺身的仇人,是某某等四個土司;教陸繩祖牢牢記著,成人之後,務必為父報仇;不然他死不暝目。陸繩祖的母親尚在,每日早起,必親手提了陸繩祖的耳根大聲喝道:‘你父親是被某某等四個人殺死的,你記得麽?’
劉恪聽到這裏,忍不住又掩麵哭起來。成章甫隻得改口勸道:“你報仇的時候,就在目前了,還這麽悲痛做甚麽呢?”
劉恪泣道:“陸繩祖為父報仇,尚每日有他母親耳提麵命;可憐我連母親都沒有了,教我如何能不悲痛?”
成章甫見劉恪這麽說,也不由得歔欷落淚。
相對默然了一會,成章甫才繼續說道:“你與陸繩祖兩人處境,雖各不同,然你的仇易報,他的仇難報。因為甚麽陸駕軒的,是四個土司;每一個土司部下,有十數萬或數十萬凶橫強悍的夷人;而他自己手下的夷人,又都懦弱成性。與一個土司為仇,尚不見得能勝;何況那四個土司,是曾拜盟結合,有福同享,有禍同當的呢?我當時與鄭五因見你胡師傅說,若有人投奔陸繩祖,他願為介紹,就邀他同去小摩天嶺見廣德真人;好在他絕無難色,我們三人便一同回小摩天嶺。
“回見了廣德真人之後,我將哈摩師的話說了。廣德真人笑道:‘我也知道那是一個能容納你們眾兄弟的好所在,其所以不能早打發你們去投奔,就為曾家的仇應該先報,然後去幫人家報仇。無如曾家的孤兒,此刻還不知去向;計算年紀,也還隻有十來歲;須趁這時候尋著了他的下落,將他好好的教訓出來,使他明白自己的身世,報了仇,成立了家室,你我的心願便算完了。如有為難的時候,可來與老夫商量,老夫就吃些辛苦也說不得。曾彭壽當日酬謝老夫,定要將他祖傳的玉玦相送。老夫留在身邊多年,雖在顛沛流離之際,也未曾遺失。久留在我身邊無用,你可帶去,等曾家孤兒成人之後,交還給你。’
“說時,他起身擄起道袍,從腰間解下一塊玉玦來,說道:‘這玉玦原是一對的;曾家的家業既毀,所留下的那一塊,也不知是怎樣的了?’我聽了,即接口說道:‘當日曾彭壽將孤兒托付劉貴抱著逃亡的時候,我曾在旁邊親眼看見,交了與這個一般無二的玉玦,並金鐲一副給劉貴。劉貴很慎重的揣入腰間,想不至落入旁人手中。’廣德真人即點頭,將玉玦給我,道:‘但願物歸原主,不生意外。你從此可以專辦這事;至於這裏眾兄弟去投奔會理州的事,難得有胡大哥古道熱腸,願為先容,可毋庸耽擱你的正事。’
“我受了真人的吩咐,收了那塊玉玦,便不過問他們投陸繩祖的事,專心一誌打聽你與劉貴的消息。喜得你耳上有這烏金耳環的記認,通城人見過你的很多。我剛在通城探了一點兒線索,而你卻被火燒的不知去向了。好容易又到各方探聽,始探得武溫泰在飯店門外,收了一個乞食的小孩,耳上帶有黑環;於是又專一探武溫泰的下落。不料武溫泰已改了行業,在江湖賣解賣藥的人當中,再也打聽不著。
“我想廣德真人說過了,如有為難的時候,可去和他商量;既尋找不著,再不去與他商量,更待何時呢?因此又到小摩天嶺去。到時,見嶺上已是一個人也沒有了;便是樹林中的房屋,也都燒成了一片一片的平地。我暗想:眾兄弟必是到會理州,投奔陸繩祖去了。僅留廣德真人一個在此麽?爬進石室看時,隻見廣德真人對麵,端坐著一個年約六七十歲的老婆婆。我還沒上前行禮,即聽得廣德真人開口說道:‘來了,來了!’似乎早知道我去,在那裏等候的一般。
“我向真人行過了禮,剛待說明來意,真人已指著對麵老婆婆對我說道:‘這是曾師傅,你今日能見著,是你的緣分不小。快過去頂禮!’我知道真人絕不妄語,忙掉轉身向曾師傅頂禮。曾師傅也忙起身合掌,口念:‘阿彌陀佛!’我想:曾師傅頂上還蓄著如銀白發,身上也不是僧家裝束,怎麽口念彌陀,又與道家的廣德真人對坐呢?心裏這麽胡想,便忘了向真人陳說來意。廣德真人說道:‘曾師傅神算,知道你今日必到這裏來,所以先到這裏來等你。’
“我聽了真人這話,心裏很詫異;我並不認識這曾師傅,他有甚麽事先到這裏等我呢?真人接著問我道:‘你今日到這裏來有甚麽事,曾家的孤兒已經訪著了麽?’我就將探訪的情形,及武溫泰不知去向的話,說了一遍。我話才說了,曾師傅已帶笑說道:‘我正為這事到此地來的。我曾家的禋祀,就靠這孤兒一個人繼續,因此早已關心他的下落。我知道他此刻已經入了平坦之途,不在武溫泰手中了;他此刻拜給襄陽劉知府兒子,已改姓劉名恪了。好在他本是劉家的外孫,就說姓劉也使得;不過此時還不宜就引他出來。劉知府為他專聘了一位品學兼優的西席,教他書史,使他趁此未成年的時候,求點兒學問,將來成為有用之才;也是我們曾家之幸!’”
劉恪至此,又忍不住問道:“我記得我那義父臨終時曾說過,我曾家已沒有親支的族人了,這曾師傅是那裏的人呢?”
成章甫笑道:“你不用如此性急,我按著次序說下去,自然也要把這曾師傅的履曆說給你聽。我當時見曾師傅說話,和我們一般的桃源口音,我想真難得有這麽一個老婆婆,與你同宗,又肯這麽關切你;將來須求他幫助的情形,必然還有。幸喜這番遇著,不能不問明他住居的所在;下次有事要求他的時候,也好前去。遂即回答道:‘你老人家主張的,晚輩自應恪遵,暫時不去襄陽引他出來。不過,晚輩的意思,還想趁這時候,設法使孤兒學些武藝,不知行也不行?’
“曾師傅彷佛略加思索的樣子,點頭道:‘也使得!隻是,萬不可冒昧對小孩說出他的身世來。’我又說道:‘晚輩雖是姓成,然因與曾家至戚,當時過從甚密,所以凡是曾家的人,晚輩多能認識,惟不認識你老人家;大約是因你老人家,出閣的時候太早。請問你老人家是那房的?’曾師傅見我問出這話,麵上登時露出不快樂的神氣。停了好大一會工夫,才回問我道:‘曾家有一個叫曾六瘋子的,你聽人說過麽?’
“我靜心一想,記得做小孩子的時候,在桃源縣街上,時常看見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老者,身上穿著一件藍不藍綠不綠的大布長衫,蓬著滿腦頭發,靸著一雙沒後跟的破鞋;終日笑嘻嘻的,從東街逛到西街,從南街遊到北街,一點兒正事不做,專喜逗著街上的小孩子玩耍,說話沒頭沒腦的;街上的人,都叫他做‘曾六瘋子’。這曾六瘋子表麵上確是有些瘋魔,但是據那時知道他最深的人說,他不但不瘋,並且是一個半仙,能知道人家過去未來的事;不過,認真拿事去問他,他是不肯說的。他高興的時候,隨便向人說出幾句話來,事後往往應驗如神,屢試屢驗;所以知道他不是偶然說中了。
“他所到之處,背後總有好多個小孩子跟著嘻笑,看他的怪樣子。他有時高興起來,從懷中掏出一大把錢,買許多小孩歡喜吃的糖果,用長衫兜著,教跟在背後的小孩去搶奪。他看了許多小孩你搶我奪,爭先恐後的情形,就跳起來拍手大笑。我那時也跟在他背後跑過;隻是我那時家中富有,我歡喜吃的糖果,隨時皆可由我盡著量吃,並有送給鄰家的小孩吃,用不著跟上去搶奪。後來我的年紀大了,便不見這曾六瘋子的蹤跡。也有說死了的;也有說出門不知去向的。因為曾六瘋子沒有親屬在桃源縣,無從打聽,也就沒拿他當一回事擱在心上。到後來與你父親相聚在一處的時候多了,一次偶然談到曾六瘋子身上,便問你父親是否與曾六瘋子同宗?
“你父親道:‘豈僅同宗,並且是我嫡親的叔祖。’我說:‘既是你嫡親的叔祖,為甚麽不迎接到家裏來安享,聽憑他一個人住在桃源縣裏,境遇好像非常困苦,也不送些銀錢給他呢?’你父親歎道:‘我何嚐不想迎接他來家侍奉?無如輪到我手裏當家時,已是不知他的下落了。’我說:‘曾家曆代是桃源的殷實之家,究竟是甚麽緣故,惟有那曾六瘋子很窮呢?’你父親道:‘這緣故實在可笑。他雖是我嫡親的六叔祖,但是我祖父和伯祖父,當日並不肯認他為兄弟;後來願意認他為兄弟時,他卻又搭起鬆香架子,說過慣了窮苦生活,不願和有錢的人在一塊兒過活。’
“我說:‘既然和你祖父是嫡親兄弟,應該生長在一家之中,為甚麽會分出個貧富來?’
你父親道:“這話認真說起來,卻不能不歸咎我曾祖的行為,略有失檢之處。六叔祖的母親,原是我曾祖母跟前的丫鬟。我曾祖瞞著曾祖母收了房,腹中有了身孕,才被曾祖母發覺。曾祖母性急不能容納,逼著要將丫鬟賞給當差的,或叫媒婆來賣出去。曾祖父恐怕鬧得知道的人多了失麵子,隻得商通媒婆,將丫鬟帶到縣城,另租房屋居住;對曾祖母仍繳納身價,說已賣給人家去了。
“‘那丫鬟住在城裏,做我曾祖的外室,不到半年,就生了六叔祖;第二年又生了一個女兒。因為與鄉間斷絕來往,直到經過二十多年之後,曾祖病在鄉間,臨終方對我祖父說出六叔祖的身世來。其實曾祖未說之前,我祖父、伯祖父等早知道,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兄弟,住在桃源縣城;不過都覺得他出身微賤,是丫鬟生出來的,眼裏不甚瞧得起他。就是曾祖臨終吩咐之後,僅我祖父主張迎接回來,一般守製;伯祖父堅持不可,並不許送信給他,簡直不認有這個兄弟。此時,六叔祖的母親,已先我曾祖死了。
“‘六叔祖有二十四歲,做機匠替人織布。他還有一個妹子,比六叔祖隻小一歲,究竟嫁給何人,或是幼年夭殤了,因為曾祖臨終不曾提起,家中無人知道,也無人去問過。後來我祖父兄弟分了家,各立門戶,我祖父有權可以顧恤六叔祖了;以為做機匠替人家織布,是很勞苦的生活,打算接到家裏來,替他娶妻,好一同安享。誰知他倒不願意,說做機匠是很快活的手藝,比一切做手藝的都安逸自在;若是坐在家中吃喝不做事,是不長進的子弟。我祖父一片好意,反碰了他這般一個軟釘,隻得無言而退。
“‘這位六叔祖見張禦史走來,愁眉不展,他也知道是為少爺病了,隨口問道:“少爺的病還不曾全好嗎?”
張禦史歎道:“怎能說好,更一日比一日沉重,隻怕已十九無望的了。”
六叔祖似乎吃驚的神氣,說道:“很平常易治的病,怎麽倒越治越沉重了?我雖坐在這裏織布,不曾親見少爺,然而關心探問少爺的病症情形,覺得這種病很容易治好;不過拖延的時日太久,把身體病虧了,日後難於調理。”
張禦史聽得他這麽說,不由得連忙問道:“難道你也僅醫嗎?”
六叔祖道:“我雖不敢說懂醫,但少爺的病平常,不必懂醫的方能治好。”
張禦史道:“那麽就請你去瞧瞧好麽?”
“‘六叔祖即起身與張禦史同到那少爺床前,診視了一陣,說道:“喜得還有救。想不到極平常易治的病,會誤到這一步,於今僅有一線生機了!我擬一個藥方,趁今日灌上一劑,大概尚不至無望;過了今日,更有仙人臨凡,也隻有束手望著他死了。”
當即開了一個藥方。張禦史初聽六叔祖說病易治,心裏竟忘記說這話的人是個機匠;及至接了所開的藥單,方想起是一個做機匠的人,如何能使他治病呢?當下也不客氣,拿了這藥單,給留在家裏的幾個名醫斟酌。
“‘幾個翳生見是曾機匠擬的方,不約而同的都存了個不屑斟酌的心。大家隻略望了望藥單,即不住的搖頭道:“胡鬧,胡鬧!這藥如何能吃?”
張禦史看著六叔祖,六叔祖笑道:“諸位若知道這藥能吃,也不至把一個活跳跳的少爺,治成這個奄奄垂斃的樣子。”
說罷,並對張禦史細述病勢脈象,及用藥的道理。張禦史雖不明醫理,然究竟是一個通人,聽了我六叔祖的話,毅然對那幾個名醫說道:“你們已是說不能治了;不治免不了死。他說能治;能治固好,就是治不好,也不能說是他治錯了死的。”
“‘張禦史決計將藥灌給那少爺吃了;果然有了轉機。次日,又請六叔祖去診,換了個藥方。不須幾日工夫,少爺的病居然痊愈了。張禦史心裏感激他,謝他的銀錢,他分文不受,道:“我並非做醫生的人,偶然治好了少爺,算不了甚麽,如何受謝?”
他說:“略看了幾本醫書,不敢說通醫道。”
“‘從治好張家少爺起,便有不少的人知道他通醫,有病爭著請他診視。他無論誰人來請,也不問有多遠,總是隨請隨去。一不乘車,二不坐轎。診過病,開過藥方就走;連茶也不擾病家一杯。病家謝他的錢,在幾十文以內,他便收受;如在一百文以上,他至多收一百文,餘的交還病家。病家請問緣由?他說,每日隻能得一百文的謝錢,若走第一家得足了一百文,以下的病家謝他,即不收受了。有病經他診治的,無不著手成春;他說這病不治,果不出半月必死。
“‘我祖父見他有這種本領,人品又異常高尚,定要接回家來在一塊兒過活。他說:“我一天忙著替人治病,連機匠的手藝都不能做,何能與三哥在家閑居?我知道三哥對我的好意,奈我沒有這福分安享。”
但是他雖不肯與我祖父同住,然每逢年節及我祖父生日,必來叩頭道賀,以盡他兄弟之情。幾兄弟之中,他隻對我祖父最好。一日是重陽節,他下鄉登高,順便看我祖父;我祖父留他歇宿。
“‘兄弟兩人坐著夜談,我祖父忽然想起他有一個妹子,僅比他小一歲,究竟不知是嫁了,還是死了?隨口向他問了一句。他很詫異似的反問道:“三哥還不知道七妹的下落嗎?”
我祖父說:“那時鄉城遠隔,又沒來往,如何得知道?及至你我會麵,就隻你一個人,並不見有七妹;自後也沒聽你提過七妹兩個字,如何得知道呢?”
六叔祖道:“當日父親也不曾在家提起過嗎?”
我祖父搖頭,問:“到底是怎樣的下落?”
“‘六叔祖道:“這事說來話長。在淺見之士聽了,甚至還要斥為妄誕,不相信有這麽一回事;父親當日不在家裏提起,大約也就是怕人不相信的意思。七妹在母親肚裏懷著的時候,母親就不能吃魚肉等葷菜,入口便嘔;吃素則安然無事。生下之後,還是如此。直到二歲不吃乳了,母親才能吃葷。七妹兩歲的小孩,居然能辨別葷素;素菜方吃,葷菜也是入口便吐。幾歲的小孩,行為言語,簡直和成人一樣;獨自一個人坐在房中,不言不笑的時候居多。他十五歲的這一年,一日早起,他忽向母親說道:“我連做了兩夜異夢,菩薩教我出家修道,我要去了。”
母親生氣道:“一個女孩兒家,快不要這麽胡說亂道!做夢有甚麽憑準?若給你父親聽了,必然打你。”
七妹道:“不然!我這兩夜所做的夢,不比尋常的顛倒胡夢。我是素來不做夢的,不怕父親打我,我也得出家去修道。”
那曾六瘋子怎樣說出他妹子的夢話來?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