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2回 深夜叩門求隱士 空山嚴陣殲妖蛇

話說成章甫繼續說道:“我不知道中了甚麽妖毒?去問老者,那老者現出很慈悲的神氣,說道:‘我知道你是初出門;你剛才走過九華山的時候,忽聽得有人叫喚你,你隨口答應了麽?’我心裏又吃了一驚,問道:‘那座草木都沒有的高山是九華山嗎?’老者點頭道:‘是。’我便把聽得有人呼喚的情形說了。

“老者歎氣說道:‘可恨九華山那邊的人,明知你在下午過山,也不向你說出厲害來。你可知道那呼喚你的是甚麽?那山上有一隻蛇妖,叫喚的聲音很奇怪,無論何人聽了都覺得是有人叫喚自己的名字。能不回答便好,雖中毒卻很輕,有藥可以醫治;回答了一聲,就無所逃免了。中了這妖毒的人,眉心是帶青黑色的。歇宿在那裏,那妖便到那裏來;同在一塊兒宿的都難保住性命。是這樣的情形,如何能怪小店不留你歇宿呢!我因為已活到七、八十歲了,用不著那麽怕死,不忍不說給你聽;若遇旁人,你便和他拚命,他也不敢明說給你聽,恐怕那東西來纏他。於今話已說明白了,請你走罷!大丈夫不要連累無幹之人。’

“我聽了這番話,想起這日下午所遇種種情形,知道不至虛假。若在平時,我明知死到臨頭了,必忍不住傷心哭泣;然此時隻覺得是天數注定,應該死在這裏,不是一哭可以濟事的,反而仰天打了一個哈哈,道:‘我隻道為別的原由不留我歇宿,原來是怕受我的連累。這有甚麽要緊!你們若肯早向我說明,我早已走到外邊等死去了;我豈是個肯連累旁人的不義漢子!少陪了!’即轉身走了出來。暗想:走了三家,家家如此;就到第四家,不也是一般的不肯容留嗎?不如悄悄的在人家房簷底下蹲一會,那妖精來要吃我,就由他吃了完事。

“在黑暗中約行了幾十步,忽覺得有人在我肩上輕拍了兩下。我想:那妖精就來了嗎?掉轉身看時,雖在暗處看不甚分明,然也依稀看得出是個身材很高大的人。那人見我轉身即說道:‘朋友?你中了妖毒,就準備等死,不想再活了嗎?’

“我一聽這人是四川口音,料想必是落在那火鋪裏的客商,看了我落店和爭吵的情形,所以知道我中妖毒的事。他既這般問我,必有救我的方法,當即回身答道:‘螻蟻尚且貪生,世間豈有準備等死,不想再活的人!無奈我是異鄉之人,不知道此間厲害;又不肯聽人家勸戒,以致弄到這步田地。各家火鋪都害怕,不敢容留我,我除了聽天由命之外,還有甚麽法子呢?既蒙老兄關懷下問,想必有好方法可以避開這遭大難;倘得遂救,當終身感激大德。’

“這人笑道:‘這樣大難,我那有救你的力量!不過,我看你倒是一個很曠達的人;明知中了妖毒,死在眼前了,還能談笑自若,不慌不亂,可知不是一個輕淺浮躁的人。我在這條路上來往的次數極多,知道離此地不遠有一位隱士,具有神鬼不測的本領;他若肯慈悲救你,必能保全你的性命。不過他既是一個隱士,一不求名,二不求利,肯救你與否,就須看你的緣法何如?’

“我問那隱士姓甚麽?叫甚麽名字?家住在那裏?這人挽了我的手,一邊走一邊說道:‘你是異鄉人,又在黑夜,就把地名人名說給你聽,你也找尋不著。再多耽擱一會,隻怕那妖精已不肯放你過去了!’我走時,覺得這人挽我胳膊的手,有無窮的氣力。幾步之後,我的雙腳雖仍是一步步踏在地下,然彷佛已不能由我作主了,隻略在地下點了一點,就走過去了;那裏是我自己走路呢?簡直是被他拖著跑罷了!

“我心裏免不了又疑惑起來,暗想:我自己從小練武,兩膀也有幾百觔氣力,加以百五六十觔重的身體,甚麽人能將我這麽拖著跑?莫不就是那妖精有意是這麽捉弄我一陣,再現出原形來吃我麽!雖則心裏如此疑惑,隻是並不害怕,仍向這人問道:‘承老兄的好意救我,還不曾請教老兄的尊姓大名。’這人答道:‘此時救性命要緊;救得了性命,你我再通姓名不遲。如果性命不能救,我把姓名說給你聽也無益。’

“我見他說話這般誠懇,才知道他確是好意要救我的人,不是妖精變化來捉弄我的;若不是這種有能耐的人,何能知道那隱士有神鬼不測的本領?心裏是這麽胡思亂想,倒把中了妖毒,命在呼吸的事置之度外了。一口氣不停留的,約莫跑了十多裏高低仄狹的山路。忽覺這人停了步,很低的聲音向我耳邊說道:‘前麵山坡中那所房屋,便是那隱士隱居之處。我不能同你去,你自己上前叩門。他出來開門的時候,你將中妖毒的原由說給他聽;須十分誠意的拜求他拯救,萬不可說出有人送你前來的話。那隱士是道家裝束,有六、七十歲的模樣。快去,快去!不可認錯了人。’

“我還待問話,這人已轉身走了。我不敢叫喚,隻得就一點兒星光,看前麵山坡中,果有一所不大的房屋。到此時心裏卻有些害怕那妖精找來了,急急跑上前敲門。不一會,大門開了。我看那開門的人,彷佛是一個年輕的人,也不是道家裝束。我還不曾開口,這人已問道:‘你是那裏來的?半夜三更,敲門打戶的找那個?’我一想:不好了!這隱士究竟姓甚麽,我還不知道;他問我找那個,我不能說出姓名來,怎好回答呢?喜得我心裏一時忽然靈巧起來,絕不遲疑的答道:‘對不起,驚擾了!我是有急事,特地前來求見老道爺的;請老哥快去稟報一聲。’

“我正說了這話,隻見裏麵有燈光閃了出來。舉眼看時,正是一個胡須雪白的老道,左手擎著一枝油燈,緩步走出來;張眼向大門外探著,麵上微露驚詫的神氣。雖在夜間,看那老道的豐姿神采,真可以稱得起仙風道骨,沒些兒塵俗之氣!我到了這時候,也顧不得冒昧魯莽了,衝進大門,直向老道雙膝跪下,說道:‘我在九華山經過,中了妖蛇之毒,求老道爺慈悲救我!’老道連忙伸右手扶我起來,說道:‘你中了妖毒,來找我有甚麽用處!’

“我見他有推托的意思,乘他鬆手的時候,仍舊跪下,說道:‘非你老人家不能救,千萬求你老人家慈悲!’老道用手中燈在我臉上照著,說道:‘這就奇了!我在這裏住了幾十年,一不曾做醫生,二不曾做法師,更沒人求我治過妖毒。聽你說話是湖南口音;初到這地方來,怎麽知道來找我?你且說出來,是誰說給你聽的。起來談罷,這般跪著甚麽樣子!’我說:‘你老人家應允救我,我就起來;不然,寧可跪死在這裏!’老道聽了我的話,也不回答,伸手在我頭頂上摸揣了一陣,從容點頭,說道:‘你起來!我不可惜你這條小性命,卻可惜你這幾根好仙骨;救你便了!’我這才欣然跳了起來。

“老道吩咐那開門的人將大門關好,將我引進一間房裏。我看那房中的陳設,樸素清雅;隻是並無床帳。當牕橫列一張大條桌,桌上堆著幾函舊書;桌旁兩大書櫥,也是滿櫥古籍;窗對麵安放一張木榻,榻當中鋪著很厚的坐墊,榻旁擺著幾把靠椅。老道自己就榻上坐著,指著靠椅讓我坐了,問道:‘你是湖南人,單身到貴州來做甚麽事?’我原來準備有人盤問的時候,回答去某處探親的,然此時不敢照平常回答;因我本來沒有親戚在貴州。隻得答道:‘到貴州來並沒有一定的事故,因為生性喜遊山玩水,在家也是孤單一人,不如出門走走。’

“老道聽了,似信不信的樣子;又問道:‘你怎麽知道上我這裏來的呢?’我隻好隨口應道:‘因聽得本地方人指點,所以知道。’老道搖了搖頭道:‘本地方人是誰?在甚麽地方,如何指點你的?’我說:‘在前邊火鋪裏,說起你老人家有神鬼不測的本領,必能救我的性命,因此才投奔你老人家這裏來。’老道笑道:‘那人對你說我姓甚麽?叫甚麽名字?這裏叫甚麽地名?’這幾句話就問得我不能回答了。老道見我回答不出,就笑道:‘姓名、地名都不知道,真虧你在黑夜居然找得著!’

“我看了他說這話的神情,恐怕他怪我不誠實,不敢不說出來。便起身作揖,說道:‘實在是有一個四川口音的好漢,送我到這裏來的。隻因他吩咐我不可對你老人家說,並非我敢撒謊。那好漢送到門外,便轉身走了;我至今尚不知道他的姓名。’老道沉吟著,說道:‘四川口音嗎?是何等模樣的人呢?’我說:‘因在黑夜,他雖挽了我的胳膊同走,但是沒看清楚他是甚麽模樣。僅看出他的身材,彷佛和我一般高大;頭上似乎線了一個很長大的包巾。’

“老道略略點了點頭,道:‘這也是你的機緣湊巧,居然能找到我這裏來。不過九華山滿山都是毒蟒,每日隻有辰、巳、午三個時辰,能走那山裏經過;一過了那三個時辰,走過那山裏的人,輕重總得中些蛇毒。那發聲叫喚行人的妖蟒,更是陰毒無比!我救雖救你,不過能否如願,此時尚難決定;這就得看你的氣數何如。’我即拱手說道:‘仗老道爺的神威法力,能曲全我這條性命,我固是感德無涯;但是我的願望,實不僅想救我一人的性命。我是一個孤單之人,死了有何足惜!像我一樣初次出門,不知厲害,在午後從九華山經過的,何止我一人?容留這種妖精,盤據要路害人;老道爺但能將這妖精驅除,免害行人,我的性命就不能救也不要緊。’

“老道見我這般說,顯出很驚訝的神氣望著我,說道:‘你尚能如此存心,我豈可袖手坐視。不過那妖精陰毒異常;他所至之處,青草不生;凡人血肉之軀,隻要呼吸了他一口毒氣,就得發生瘟疫之症。那九華山原是貴州有名的蛇窟,從來就有無數的毒蛇,涵淹卵育其中;不大出來為害行人,也沒有靈覺,不能變化。

“‘近幾年來,不知從那裏來了這條大蛇妖,九華山上這條路,便成為行人的畏途了。這妖精的叫聲很怪,不問是甚麽人聽了,都覺得彷佛是叫自己的名字。不答應的沒要緊,不過害病幾天便好了;隻要於無意中答應了一句,聽憑這人走到甚麽地方,一到半夜他就追尋來了。自從這妖精盤據九華山後,是這般害死的人,已不計其數了。因此居住在九華山附近,二、三十裏以內的人,無不知道這妖精厲害的。但見這人眉目間現了黑氣,彷佛皮膚裏起了一層煙霧,便可知道是答應了這妖精的叫聲。

“‘貧道為這妖精尋覓一樣克製他的東西,走遍幾省才尋著。然貧道心裏還覺得不十分可靠,所以這東西到手了幾個月,不敢嚐試;打算再調養幾日,然後動手去驅除他。不料有你來了;難得你有這樣一片寧肯不救自己性命,隻求免害行人的心思,我隻好不顧一切了!’

“老道說時,起身從坐墊旁邊取出一個一尺多長五寸來寬的黑木匣來,很慎重的樣子托著向我說道:‘這裏麵便是克製那妖精的法寶,你好生端著到隔壁房裏去。那房裏有現成床帳,你可以用這木匣做枕頭,安心睡覺。那妖精已能變化,來時無影,去時無蹤。你不曾修煉的人,他就來了你也無從知道;但是你盡管不知道,有了這法寶,他自然有信給你。他在這裏麵,無故不會動彈;那妖精一到窗外,他在裏麵知道,必急尋出路;那時你因將他枕在耳下,定能聽得裏麵的聲響。你不可說話,隻輕輕將這當頭的木板,是這麽抽了,自有效驗。’

“旋說旋將木匣遞給我。我忙起身雙手接了,看當頭果有一個抽木板小銅環,因問道:‘不可以早些抽開木板等候妖精前來嗎?’老道慌忙搖手道:‘那是萬萬使不得的!這種法寶,不到緊急關頭,豈可輕動。謹記,謹記!非聽得裏麵聲響很急,便把木板抽開,那時枉送了性命,就不能怨我啊!’我見老道說得如此鄭重,這是於我自己有生命關係的事,自是不敢嚐試。當即辭了老道,捧了木匣走到隔壁房裏。看那房間的情形,好像是準備了做客房的;床後牆壁上有一個粗木格的窗戶,用白紙糊了,有月光照在窗紙上;雖看不見窗外是何情形,然有這般透明的月光照著,可想見窗外必是空地。

“我一則因為這日行了一百幾十裏山路,身體疲乏不堪;二則因恐怕時候已到了半夜,不趁早枕著木匣,那妖精來了,不知抽去木板,所以沒閑心去看窗外的情形。一麵將頭枕木匣睡著,一麵將利刃握在手中,計算:萬一妖精近了我的身,我總得與他拚一下。我平日走得身體疲乏了,落枕就起了鼾聲;有時連叫也叫不醒。這夜畢竟是生死關頭,那有一些兒睡意呢!兩眼睜開望著窗紙上的月影,一步一步的向上移動,默念:若在這時候,有甚麽東西到了窗外,窗紙上總應該現出影來,不能逃我的兩眼。心中正在這麽亂想,忽聽得耳底下悉悉索索的響起來了。

“我吃了一驚,想道:法寶響了!果是妖精來了嗎?是這般一點兒動靜也沒有,人尚且不知道,法寶藏在木匣子裏,居然會知道嗎?同時並有些疑心是耳裏聽錯了。剛待仔細再聽,猛聽得窗外風聲大吼,窗紙上的月光登時沒有了;滿窗漆也似的烏黑,連窗格都看不見了。木匣裏麵不僅喳喳的大響,且震動得木匣都跳**起來。

“我這才慌了,急將木板抽去。突覺眼前白光一閃,接著就聽得窗格上響了一聲,彷佛有甚麽東西衝破窗格去了;鼻孔裏實時嗅得一股腥膻氣味,使人要嘔。再仔細看那窗戶,已不似風聲吼時那般漆黑了,可以看得出那很粗的木格,在正中間斷了兩根;窗外的風聲雖已停息,但儼然有人在外麵鬥架的樣子,跌得地下一片聲響。

“我心想:這木匣隻有尺多長,五寸來寬,裏麵必藏不了甚麽大東西。或者是劍仙煉成的飛劍,所以出匣的時候,有白光一閃;隻是聽了那跌地的響聲,又似乎不是飛劍。滿擬到窗跟前,從衝斷了的窗格裏,向外邊探望探望;然而沒有這膽量。外邊鬥架的聲音,約莫響了一頓飯時候,風聲又大吼起來。不過這次的風聲,與初次不同;初次是向窗跟前吼來,這次是吼向遠處去了。

“我才覺得這風聲是妖精去了,就聽得老道在隔壁房裏跺腳,道:‘走了,走了!為甚麽不早一點兒把木板抽開?壞了我的法寶了。’說著,已走過這邊房來了。我連忙起身,說道:‘外麵風聲剛起,我就將木板抽開了,怎麽開遲了呢?’老道歎氣道:‘等你聽到了風聲才開木板,還說不遲嗎?我交這木匣給你的時候,怎生吩咐你?不是說聽得裏麵有響聲,就抽木板的嗎?’

“我聽了自然懊悔。隻見老道一手擎了蠟燭,一手端了木匣,將我引到窗外,用燭在地下遍照。忽在青草裏麵照出一條尺來長、二寸多寬的白蜈蚣來,指點著給我看,道:‘你瞧!他此刻走不動的情形,可想見他是和妖精鬥的太吃力了。我知道他的能耐,妖精到了半裏以內,他就知道。你若在他有響動的時候,放他出來,他不至措手不及;妖精絕不能逃去。於今已弄到了這一步,就隻得再行設法了。’隨將手中蠟燭給我擎了,雙手捉住白蜈蚣,就燭光細看。渾身雪白,隻有兩隻比大拇指還粗的鋸齒鉗,朱砂也似的鮮紅。

“老道就鉗上仔細端詳了一陣,笑道:‘就這鉗齒裏夾著肉屑看來,那妖蛇的眼珠,必已被這東西弄瞎一隻了;若能將兩眼都弄瞎,便好辦了。’旋說旋把白蜈蚣安放在木匣裏,從懷中掏出一把黃色粉末來,納入匣中一個小木杯內。我問:‘這是甚麽粉末?是給他吃的嗎?’老道點頭道:‘這是煉好了的魚子硫磺。非用東西調養,敵不住那妖精的陰毒之氣;可惜調養的日子太少,再多幾月,就更可靠了。’

“我回房走近窗前,看那衝斷的木格是向內的,好像是有東西從外邊進來的一般,遂問老道是何緣故。老道指著我,說道:‘你還不知道是甚麽緣故嗎?這窗格是那妖蛇衝破的。你若再遲一剎那抽木板,那妖蛇便已進房來了。妖蛇既進了房,你就想抽木板也來不及了;你的性命不保是不待說,就是這蜈蚣也必在匣中悶死。’

“我問:‘這蜈蚣既有敵妖蛇的能耐,何以這樣小小一個木匣,都不能衝破出來呢?’老道笑道:‘你不要看輕了這個小小的木匣,有貧道的符籙在上,敢說比銅牆鐵壁還要堅固。’我說:‘妖精既經逃跑了,將怎麽辦呢?’老道沉吟道:‘辦法是有,但是還嫌少了一個會法術的幫手;且待明日再說!’

“這夜,老道畫了一碗符水給我吸了,教我安心睡覺。睡不多時,天色已亮。隻覺得肚中回腸**氣,鳴雷也似的響個不了。一會兒,瀉下半桶黑水來;腥膻之氣,與昨夜妖蛇來時所嗅著的無異。大瀉之後,取鏡照眉目之間的黑氣,已是沒有了。

“天明不久,忽聽大門外有人說話;語氣彷佛是來拜訪老道爺的。我聽那說話的口音,就是昨夜送我到老道來的那個四川人。我心裏十分感激他救了我的性命,惟恐老道不肯見他,正打算出來探看;若果是那人,我便當向老道先容。可怪那老道似乎已知道外麵的人有些來曆,不待通報,即親自迎了出去。

“我跟出來看時,那人望了我一望,即對我拱手,說道:‘恭喜,恭喜,麵上的妖氣已退,不妨事了!’隨回頭向老道說道:‘兄弟初次來拜訪道爺,還未敢冒昧進謁,就多事送他來求救。實是因為見他的性情很曠達,昨夜在火鋪裏聽得中了妖毒,不可救藥的話,明知死在目前,並無憂戚之意,可知不是尋常庸碌之人,死了甚是可惜!並且兄弟不遠千裏前來拜訪,為的就是九華山這隻妖精盤踞要路,害人太多,特來助道爺一臂之力;他湊巧在這時候中了妖毒,又落在兄弟眼裏,豈可不救!但是,兄弟初來拜訪,尚未見麵,實不便就為他人作紹介;所以隻將他送到道爺門外,就藏匿在附近山中探看。昨夜妖精來去,兄弟都看得分明,但恨沒力量誅戮他,眼睜睜望著他逃回九華山去了。’”

成章甫說到這裏,見到劉恪彷佛聽說故事聽出了神的樣子,即帶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,問道:“你知道那個去拜訪老道爺的是甚麽人麽?”

劉恪怔了一怔,說道:“你老人家不是在夜間問那人的姓名那人不肯說的嗎?當時我又不在跟前,如何知道?”

成章甫大笑道:“那有別人啊!就是你此刻這位師傅胡慶魁呢!”

劉恪望了望胡慶魁,問道:“後來怎麽樣呢?那蛇究竟弄死了沒有呢?”

成章甫笑道:“不用忙,我自然要把從你父親死到於今,這十幾年間,我所經曆種種的事,從頭至尾說給你聽。”

正待接著說胡慶魁幫助老道誅蛇的話,忽見一個小沙彌走近房門口,招呼了胡慶魁一聲,問道:“張六曾到這房裏來沒有?”

胡慶魁搖頭答道:“近來張六並不曾掃地和做零星粗事了,已有三四日不曾到我這房裏來。他此刻不是經管銀錢賬目嗎?是有人送捐款來教他收受麽?”

小沙彌一麵回身就走,一麵沒精打采的答道:“不是,不是。”

即走開去了。

劉恪很不高興的神氣說道:“討厭,明知道這房裏是寄居的外客,卻跑到這裏來問甚麽張六李六!表叔,請你老人家往下說罷!”

成章甫見劉恪這般急於要聽下文的樣子,便說道:“下麵的話頭,說來還很長呢,像這麽急孜孜的做甚麽?”

何玉山此時侍立在旁,笑道:“我們少爺是素來性急的,在衙門裏讀書的時候,每聽得師爺們閑談劍俠鬼怪的故事,他聽是聽得津津有味,不肯離開;若遇有人來打斷了話頭,他就冒火罵人了。”

劉恪正色對何玉山道:“你要知道我這時候,不是聽人閑談那些不相幹的故事,更不能把話頭打斷。”

成章甫這才繼續著說道:“那位老道爺是我於今的恩師,姓哈,單名一個摩字,原是四川與雲南交界處的夷人;那種夷人有深山夷與淺山夷的分別,常與漢人接近的,叫做淺山夷;從淺山夷所占據的地界過去,終身不與漢人接近的,叫做深山夷。淺山夷因常與漢人接近,飲食起居多有模仿漢人之處,所以又叫做熟夷;深山夷叫做生夷。我那恩師是淺山夷人,生下來就不與一般夷人相同,牛、羊、雞、犬的肉,入口便嘔吐出來。一二歲時初學走路,見地下有蟲蟻,即知道繞路,或立住不動,絕不肯在蟲蟻身上踐踏過去。

“他父母問他:‘為甚麽如此?’他說:‘人身太重,蟲蟻太小,踐踏必傷其性命。’他父母又問:‘為甚麽不可傷其性命?’他便知道回答:‘蟲蟻既不傷害人的性命,人為甚麽無端去傷害他的性命?’其生性有這麽仁慈。十歲上就知道修真慕道,獨自出外訪求明師。在會理州夾石山上得遇曇雲祖師,隨侍修煉十多年,預知父母天年將終,仍歸故鄉略盡人子之道。誰知那部份淺山夷,因恨土司官殘暴,竟把那土司官殺了,造起反來。為首的率領二、三十萬夷兵,將要攻打會理州;知道哈摩師的神機妙算,賽過古時候的軍師,且能呼風喚雨,撒豆成兵,為首的派人來,要聘他去當軍師。他既是個修真慕道的人,怎肯冒昧跟人造反!極力向來人辭謝了。

“無奈那個為首的夷人,也知道非有大才,不能成大業;見派人聘請不動,就親自來求哈摩師;並準備如再請不動,便要行蠻捆綁到軍中去,威逼他出主意。喜得哈摩師早已料到這一著,隻繞著自己居住的房屋,在地下畫了一道圈子,仍安然住在家中。那為首的夷人,率領著百多名護衛的蠻兵,興衝衝跑來。一到屋外,就像迷了路似的,隻管繞著房屋打盤旋,沒一個人能見房屋。團團轉了半晌,忽大雨傾盆而下,隻得敗興而去。”

劉恪聽到這裏,忍不住望著胡慶魁問道:“師傅那日對付襄陽府追來的人,就是這一樣的法術麽?”

胡慶魁點頭笑道:“你不願意旁人打斷話頭,卻自己來打斷話頭!聽你表叔直說下去,是不是一樣的法術?自會明白。”

劉恪道:‘這樣法術,實在巧妙極了!雖近在眼前,能使人若隔千裏,不是妙極了嗎!’

成章甫笑道:“法術雖妙,但隻能欺瞞肉眼愚人,並隻能蒙混一時,久亦終歸無用。那些造反的夷人,既是存心要把哈摩師弄到軍中去,如何肯因找不著哈摩師的住處就罷手呢?哈摩師無法,隻得委棄家產,仍舊逃回夾石山修煉。修道的人,第一要多做功德。隻是做功德卻不可給人知道;有人知道了傳揚出去,大家一稱讚,得了時譽,這功德也就有限了。哈摩師這番離開夾石山,到這所房子裏居住,就為的九華山那妖蛇為害行人,發願要將那妖蛇驅除;因不願給人知道,所以我去求他,不肯開口就承認。

“你這胡師傅和他見麵之後,彼此便商量如何驅除妖蛇之法。我在旁邊聽得他二人說,要親上九華山去,方能把毒物誅盡,一勞永逸。我想:那妖蛇既有神通,又能變化,並且那山上還有無窮的毒蛇,他二人去驅除那些妖毒,必是一件極好看的事。我生小歡喜看這類離奇古怪的玩意,當下就向哈摩師求道:‘老道爺替地方除害,就上九華山去。我想陪同前去見識見識,不知去得去不得?’哈摩師還沒回話,你這位師傅便望著我笑道:‘你剛從九華山來,險些兒把命送了,還敢上九華山去嗎?’我說:‘一個人不敢去,有兩位同去,我怕甚麽?’哈摩師道:‘你要去看也使得;不過,到了情形極可怕的時候,不可害怕,不可開口說話。’我說:‘你老人家吩咐我怎樣,我便怎樣,絕不違背就是了。’

“這日黃昏以後,我三人便帶了那隻木匣,一同到九華山去。這夜的月色,比昨夜還明亮,在山頂上看這座九華山都在眼底。哈摩師從袖中取出戒尺一條,就山頂平坦之處,畫了七道圓圈;教我捧木匣坐在圈中,他兩位分左右盤膝坐下,都閉了眼睛,口中不知念些甚麽?此時萬籟無聲,微風不動。我因為要看那妖蛇是怎生模樣,來時如何舉動,不肯學他二位的樣,把眼睛閉了,不斷的巡視前方,看有甚麽動靜。兩眼都看得疲乏睜不開了,隻不見一些兒蹤影。正在心裏狐疑,不知何以坐了這麽久不見動靜?猛聽得遠遠的起了一陣極尖銳叫聲;那叫聲入耳,又像是呼我的名字。

“我這回自然不敢隨口答應了,忙仔細定睛向那發叫聲的方向看去。陡覺手中木匣微微有些震動,知道是妖蛇來了,裏麵白蜈蚣鬧著要出來。打算急將木板抽去,免致再蹈昨夜的覆撤。誰知才伸手去捏那木板上的小銅環,哈摩師似已看見,連忙用手將我的手掯住,並將頭搖了幾下。我嚇得縮手不迭。須臾之間,那叫聲又起了,好像比初叫時略近了些兒;然仍是一物也看不見。接連叫過了四次,越叫越近。第四次叫後,才看見前方十數丈以外,出現了一個和火把一般的紅東西,紅光照得人兩眼發花。

“我暗想:妖精既有神通,難道在這樣明月之下,還不看見走路,與凡人一般的要揚火把嗎?細看那火把直對著我們所坐之處晃來,相離約二丈遠近,才看明白那紅東西不是火把,是那妖蛇頭上生出來的;形像與雄雞冠相似,豎在頭上有尺來高,紅光閃灼,與火無異。我在沒看見這妖蛇的時候,以為像這麽陰毒,這麽厲害的妖蛇,必是長大的駭人;想不到這妖精,不但沒有大蟒蛇那般長大,並不是尋常的蛇模樣;原來從頭至尾,不過五尺來長,卻比吊桶還要粗壯;頭尾整齊,初看與一段樹木無別,渾身漆黑透毫。走到離我們兩丈以外,忽用尾著地,頭朝天豎立起來。

“那妖蛇是這麽一豎起,登時跟著豎起來的蛇頭,真是盈千累萬,不計其數。因我兩隻眼睛注視在妖蛇的紅冠上,隨在妖蛇後麵的無數大蟒蛇,與山中土色沒有分別,所以不曾看見。那妖蛇豎起頭來,向左右唧唧叫了幾聲,好像是發號令的樣子;無數的毒蛇,實時對我們三人所坐之處昂頭而進。有些走進第一道圈線,即垂下頭來,仍退了出去的;有些走進第二道圈線就回頭的;越是長大的越能多進,然沒有一條能走進第五道圓圈的。退出去了的蛇,有揚長徑去的,也有繞著第一道圈來回不止的。

“那妖蛇直等到所有的蛇都不動了,才又怪叫了一聲,將身體一扭,即衝進了第五道圓圈;離我們坐處,不過數尺了。在五道圈在線略停了一停,待要衝進第六道圈,把我嚇得甚麽似的。偷眼看哈摩師和你這位胡師,都提起了全副精神的樣子,目不轉睛的對妖蛇看著。妖蛇剛衝到六道圈在線,彷佛被人推了回去的一般,一衝一退的三、四次之後,忽然從口中噴出一股黑氣來。哈摩師到這時才伸手將木匣的板門抽開了。這蜈蚣真是寶物!木匣在我手裏,我並不曾見他從木匣中出來。前一夜在房中,因房中是漆黑的,還看見白光閃了一下,此時連白光都沒看見。木板一開,隻見那妖蛇登時退出圈外,口中黑氣也不敢噴了;為的噴黑氣便得張口,隻一張口,蜈蚣就可以鑽進肚裏去;所以各處多有‘蛇不開口,蜈蚣不進肚。’的俗語。

“妖蛇退到圈外,這白蜈蚣不知在甚麽時候已上了蛇背。那蛇七蹦八跳的,大約是打算將蜈蚣顛下背來。我聽了這一蹦一跳的聲音,方想起昨夜窗外彷佛跌撲的響聲,必也是和今夜一般的情景。蹦跳了好一會,蜈蚣畢竟不能在蛇背上久站,翻身跌下地來。蛇見蜈蚣離了背,就想跳跑。蜈蚣生成是吃蛇的,怎許他逃跑呢?一落地,又跳了起來,著落在蛇頭上。哈摩師在這時向你師傅說道:‘可以下手了!’你師傅應聲在自己癩子頭上,揪下一綹頭發來,塞入口中,連嚼了幾下,對準那妖蛇噴去。妖蛇大叫一聲,又蹦跳了幾下,忽將簸箕般大口張開來;白蜈蚣實時溜進口裏去了,蛇仍將大口合上。

“我暗想:不好了,這妖蛇雖然難逃性命,白蜈蚣在肚內也難免悶死。霎時間,隻見這蛇在地下亂滾;旁邊還有無數的大蟒蛇,沒有一條敢動彈的。妖蛇滾到這些蟒蛇身邊,張口亂咬;鬥桶大小的蛇,隻一口就咬成兩段。這些蟒蛇俯首聽憑咬齧,不僅不敢反噬,連逃避也不敢逃避。這妖蛇大約是被蜈蚣在肚內咬得痛不可忍,又忿無可泄,所以咬死這些蟒蛇,好出胸頭之氣。哈摩師看了好生不忍,用戒尺指著妖蛇,說道:‘孽畜!奈何到此時還不悔悟!這就怨不得我了。’說時雙手揪住他自己道袍的前襟,往左右一撕,分做兩半。

“說也奇怪,這裏道袍撕開,那蛇的肚皮也跟著破了;白蜈蚣隨即從破縫中走了出來。哈摩師忙起身捉了蜈蚣,納入木匣,和前夜一般的,掏了一大把魚子硫磺給蜈蚣吃。你師傅指著滿山的蟒蛇,請問怎生處分?哈摩師道:‘為害行人的,全是這一隻妖精,與此輩蠢然無知的不相涉。此輩能活到今日,也非容易,殺了可憐,驅逐也無地可容他們。倒不如此山是從來著名的蛇穴,與福州鼓山一樣;隻要他們不出來為害行人,也就罷了!”

我便插嘴說道:“這些蟒蛇雖不似這妖精厲害,能喚人名字;然像這樣盈千累萬的蟒蛇,集聚在一處,放出毒氣來,使經過的人嗅了,發生瘟疫之症;雖說不是這些蟒蛇存心害人,隻是行人確受其害。兩位既發願為地方除害,似乎不能就此罷手。”

“哈摩師道:‘為地方行人之害的,就隻這一條妖蛇;妖蛇既死,便無妨礙了。要處置這盈千累萬大蟒,須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貧道可以告誡他們,就以這妖蛇為榜樣,教他們安分修持便了。”

說著向眾蟒蛇念念有詞。我在旁邊聽那念的聲音很小,卻是奇怪,眾蟒蛇好像是通了靈的一般,大家同時把頭舉起來。哈摩師又念了一陣,突然將腳一頓,眾蛇如得了赦令,掉轉頭奔往山下去了。此時東方已經發亮,我細看死在地下的這條妖蛇,左眼果然瞎了;蛇頭上插了許多長短不一的鋼針,彷佛成了隻刺蝟。

“你的這位師傅指著那些鋼針,笑問我道:‘你知道這些鋼針是從那裏來的麽?’我說:‘不知是誰在甚麽時候射進去的?’你師傅笑道:‘你再仔細瞧瞧,果是鋼針麽?’我聽了很詫異,伸手去摸時,那裏是甚麽鋼針呢?原來盡是短頭發;就是你師傅由口中嚼碎了噴出來的。雖然是頭發,當射到妖蛇頭上的時候,確比鋼針還厲害。你師傅說:‘這妖蛇的皮膚又堅又滑,槍炮都不能傷他,刀斧是更不用說;無論如何鋒利也不能劈掉他一片鱗甲。’我隨手摸了摸蛇皮,覺得著手並不堅硬,心想:這樣刀斧不能入,槍炮不能傷的蛇皮,何不取下來,製成一件軟甲,穿在衣服裏麵?有時與人動起武來,豈不是一件絕好的護身軟甲嗎?自覺這念頭不差,當即對哈摩師說了這番意思。

“不料哈摩師正色把我申斥道:‘你知道這妖精為甚麽得今日這般慘結果?就是為他平日居心不仁,行為險毒;雖修煉到能通靈變化,終不免剖腹而亡。你見他慘死塵埃,應生憐惜之心才是,怎麽想得到剝他的皮來製軟甲呢?他自己修煉得來這般堅滑的皮膚,尚不免於慘死;你取他的皮,製成軟甲,果能護身麽?’他老人家這番話,說得我登時如水澆背,連忙陪笑認過,道:‘這是我該死,以後絕不敢再如此存心了!’

“哈摩師仍現著不愉快的臉色,說道:‘但願你以永不起不仁之心方好。你要去那裏,就請去罷!你身上所受的妖氣已盡,妖蛇也當著你除了,用不著再和我們耽擱。”

我聽了這話,不由得吃了一驚。暗想:我此番逃命出來,原沒有一定的主意,因此就沒有一定的去向;難得遇見這樣兩位異人,哈摩師又摸了我頭上,說我有幾根仙骨;我何可錯了這機會,不求他老人家收我做個徒弟,也學些兒道法呢?當即很誠懇的對他老人家跪下,說道:‘我並沒有地方可去,而且沒有家鄉可歸,簡直是一個飄**無歸的遊民。這回中了妖毒,本已沒有性命了;承老道爺拯救,即是我的重生父母。老道爺若認我是一個不堪造就的東西,不屑教誨便罷;如果還有一隙之明,千萬求老道爺施恩,索性成全到底。’”

哈摩師如何答應成章甫收為徒弟?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