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回 慈恩寺親戚樂情話 九華山妖魔發怪聲
話說何玉山從大殿走回來,說是一行僧眾都對張六禮拜。劉恪聽了,自然詫怪,問道:“有這種怪事嗎?你怎麽知道是佛菩薩附在他身上呢?”
何玉山道:“我因看了那情形奇怪,低聲問跪在離香案很遠的智明和尚;他對我說是佛菩薩附身。”
胡慶魁道:“有這種事,倒要去瞧瞧!”
於是師徒三人整理了身上衣服,不敢高聲響步的走到佛殿,隻聽得河南人的口音說道:“陳桂芳、朱友信、周致恭這三個都得趕緊傳來,此外還有素來管理地方公事的一班鄉紳,也得教他們都到這裏來;我有話吩咐。”
胡慶魁抬頭看時,原來說話的就是張六;不但說出來的話,一些兒不口吃,並且絕不是湖南人口音。隻見他高坐在佛前香案上,說話的神情態度,儼然是一個有學問又有身分的人,何嚐是張六平日那種縮手縮腳、老實可憐的樣子!
張六說到這裏,光宗老法師即叩頭回答道:“弟子即刻遵示派人分途去將他們找來。求祖師爺慈悲,多留片刻。一則好使他們麵聆訓示;二則弟子愚蒙,難得祖師爺聖駕降臨,有許多不明了的事,得懇求祖師爺開示。”
張六聽了,在上麵點頭道:“快派人去罷!”
光宗和尚遂回頭叫了幾個小沙彌到跟前,一一的吩咐了話;各自忽忽去了。
光宗和尚又叩了一個頭,說道:“前年朱友信到寺裏來拈香,他原說過這佛殿應該裝飾,聖像也應重新裝金。隻怪弟子愚癡,當時不肯努力,事後又因循敷衍,以至於今。若非祖師爺降臨訓示,弟子總以為各施主真發願心的太少,這寺的工程太大;而弟子的體氣又已衰弱,風燭殘年,不知還能支持多久。恐怕有始無終,接手的人不慎重,反為罪過;所以不敢輕易動這個念頭。”
劉恪看那道人巍然坐在上麵,神氣安閑,全不似昨日兩次所見時縮手縮腳的模樣。隻見他微微的搖著頭,歎氣說道:“要各施主都自己發大願心,本是難事。你既身為佛子,應知有宏法利生之責;為甚麽不由你發心去勸化人,倒望人家發心來幫助你?那麽我佛四十九年說法,豈非多事?你去取紙筆墨硯來,我有用處。”
光宗和尚連忙應是起身,親自到方丈內取紙筆墨硯去了。
胡慶魁低聲對劉恪道:“這事實在太奇怪了!看這人的神情言語舉動,都不是張六;張六本人到那裏去了呢?張六本人一個字也不認識,要紙墨筆硯何用?”
劉恪點頭道:“分明這道人是蠢如鹿豕的樣子;剛才他所說的話,就是有人教給他說,他也說不出這麽圓滿。但不知他們所謂祖師爺是誰?”
胡慶魁道:“我平日卻聽光宗老法師說過,這慈恩寺的開山祖師是淨慈和尚;傳到現在已有四代了。這廟是子孫廟,傳子不傳賢的;所以對於祖師非常尊敬。”
說話時,光宗和尚已手捧文房四寶來了;雙手擎在頭頂上,跪送到香案前麵。那道人接了紙筆,略不思索就寫起來。
胡慶魁指著殿上的匾額對劉恪道:“你看!這‘大雄寶殿’四個大字,就是淨慈祖師親筆寫的。”
劉恪看那字的筆法剛健,氣勢雄渾;匾角果署了“淨慈敬書”的字樣。忽然想起外麵“慈恩寺”三字的石額,便點頭對胡慶魁道:“山門外的‘慈恩寺’三字,雖已剝落得看不出款識,然就那字跡的筆法氣勢看,大概是一手所書的。”
胡慶魁道:“你的眼力不差。我在這寺裏來往的日子多,知道淨慈和尚所寫的字,還不止這兩處。他本來是一個會寫字的人,留下的法書最多;本地大紳士人家,尚有許多寶藏著當古董看待的。”
劉恪道:“看他此刻寫些甚麽?這一張字比較那些當時遺留下來的,更可寶貴呢!”
胡慶魁道:“這種字自然從來沒有的;那有人死了幾百年之後,居然能附在生人身上說話寫字的事。你瞧!若不是極會寫字的人,何能像這樣運筆如飛?”
二人是這般說話的聲音雖則很小,然因跪在殿上的眾和尚,沒一個敢大聲出鼻息的——大家都在寂默不敢發聲的時候,就是附耳低聲,跪在近處的和尚,也覺的這聲音很大——一個個不約而同的回頭來,望著胡、劉二人,表示一種不高興的臉色。
胡慶魁料知眾和尚有怪自己三人傲慢的意思,遂輕捏了劉恪一下,不再開口說話了。道人一口氣寫下去,連換了三張紙,還不曾寫完。
光宗和尚打發去各施主家送信的人,已陸續引著各施主來了。光宗和尚迎到殿口,將淨慈祖師忽附著張六身上傳大眾到殿上說法的異事,約略說了。各施主多是時常到慈恩寺來的人,都知道張六是個呆子,並且口吃不能多說話,於今忽然提筆寫字,自然都誠心信念;搗蒜也似的朝著張六叩頭禮拜。
張六正眼也不望一下,隻管筆聲瑟瑟,手不停揮的寫下去。一會兒寫完了;將筆放下說道:“我來太久,累苦了張六,我心不忍。我要指示的話,都寫在這上麵了,你們小心照辦就是;將來工程圓滿之日,我再來開光。我去了!”
說畢,張六仰身便倒,一個倒栽蔥跌下香案,登時人事不省。
眾和尚忙起身上前扶救,光宗和尚搖手說道:“不要動他!一會兒自然可蘇醒轉來。隻看他跌傷了那裏沒有?”
眾和尚在張六頭肩各處細看了一遍,都說不曾跌傷,就和睡著了的一樣。光宗和尚恭恭敬敬的收了那幾張字紙,欣然向各施主道:“諸位來瞻仰這樣龍蛇飛舞的字跡,非祖師爺親筆,誰人能書寫得出!”
所來的施主聽了,都一擁上前。各人看了一看,就七嘴八舌的說道:“祖師爺的墨寶,我家裏還藏著幾幅條屏;筆勢縱橫,正和這字跡一樣。若附在別人身上寫出來,或者尚有不生信心的人;於今附在張六身上,更不由人不信仰了!”
又一個看了說道:“祖師爺既訓示我們幾個人為首,主持募捐重建廟宇的事,我們自然不敢推諉。好在本地各富紳應捐資的數目,某人三千兩,某人五千兩,都蒙祖師爺指派定了,誰敢短少分文!”
又有一個看到最後說道:“祖師爺訓示,銀錢賬目交張六經管。張六為人確是再妥當沒有了;不過他不識字,隻怕他經管不了這大的賬目。”
眾施主道:“祖師爺是這般吩咐的,絕不會錯誤!”
於是眾僧俗都擁到張六跟前,張六正慢慢的睜開眼來,向立在身邊的人,周圍望了一眼,現出驚訝的神氣;待掙紮起來,隻是和害了病的人一樣,周身沒有氣力似的,掙紮了兩下,不能坐起。有兩個施主上前攙扶著問道:“你很辛苦了嗎?”
張六道:“你,你,你們都圍著我做甚麽?我,我,我真該死!不知怎的,正在佛殿忽然倒在這裏睡著了?”
旋說旋起身待走開去。
禮佛最虔誠的施主朱友信,一手拉住問道:“祖師爺剛才附在你身上,說了多少話,寫了多少字,你難道一點兒不知道麽?”
張六見問,光著兩眼望著朱友信發怔。半晌,搖頭道:“我,我沒聽得有人說話。”
朱友信笑道:“你不要走,我對你說罷;祖師爺賞識你誠實可靠,派定了你經管銀錢賬目。”
張六還是愕然問道:“你這話怎麽說?祖師爺在那裏?你帶我去看看。”
光宗和尚走近前,說道:“我今早因不見你到方丈來打掃,問他們都說不曾見你,我正覺得詫異?誰知一到佛殿,就見你巍然高坐在這香案之上,閉目合掌,像是念佛的樣子。我當時看了你那種情形,心中很不以為然,忍不住說道:‘張六!張六!你瘋了嗎?怎麽敢高坐在這上麵,還不快下來懺悔認罪!’我這話剛說完,你實時睜開雙眼望著我說道:‘誰是張六?張六在那裏?’我一聽,你說話的聲音不對——你平日說湖南話,話裏結巴的說不清楚;此時說的一口河南話,聲音響亮,口齒伶俐——料知必有緣故。
“正待動問,你已開口念出祖師爺臨終時的四句法偈,並悠然歎了一聲道:‘我當日一手建造這慈恩寺,何等闊大!何等莊嚴!誰想到傳至今日,竟成了這種疲憊不堪的模樣!’我聽到這番話,才知道是祖師爺附著你的身體降臨開示。我心裏本有些前因後果,不得明了的事,要向祖師爺請示的;無奈祖師爺慈悲,因恐怕累苦了你的身體,教我取紙筆墨硯來,將要吩咐的法旨,都在紙上寫了出來。指派各位大施主出頭募捐,在三個月之內,要興工重建慈恩寺;將來工程圓滿的時候,祖師爺還要賜臨開光。募捐得來的銀錢,以及興工時的賬目,祖師爺吩咐交你經管。”
張六連連搖手道:“這,這,這個我經管不了,師傅另找別人罷!”
光宗和尚笑道:“是我找你經管嗎?祖師爺如此吩咐,誰敢更改!你放心經管好了,祖師爺豈有差錯。你到這裏來了一十二年,凡是絲毫不苟,這是大家都知道的。祖師爺若不是因你誠實可靠,何以單單指定交你經管!你為人本來小心謹慎,初來的時候,還有時露些呆像;近來我留神看你,大約是一心念佛之報,智能已在漸漸開了。你從此小心經管了這件大事,將來的功德不小;再加以一心念佛,包管你有智慧頓開的一日。”
張六這才現出躊躇的神氣說道:“祖師爺教我經管,我怎敢違拗。不過我一個字也不認識,寫算更是不待說,完全不曉;專經管銀錢還辦得到,賬目我如何能經管!這不是祖師爺和我尋開心,有這難題目給我做嗎?”
施主中的陳桂芳正色說道:“祖師爺是何等盛德的高僧,豈有尋晚輩的開心,有意拿難題目給你做的道理!你不會寫算有甚要緊,我們不妨派一個會寫會算的人幫助你,還愁管不了這筆賬嗎?”
張六點頭道:“有人幫助就好了。但是三個月便得興工,隻怕不能有這般迅速;因為這寺要重新建造,工程不小,三個月如何能募化這麽多銀錢呢?”
光宗和尚笑道:“若是三個月來不及興工,祖師爺也不這般訓示了。某施主派捐若幹兩,某施主派捐若幹兩,祖師爺都一一指定了,並無須去遠處募化;隻是辦磚瓦木料,有三個月還來不及嗎?”
張六歎道:“祖師爺這般顯聖,可惜我無緣聽他的訓示!”
光宗和尚及眾僧俗,見張六說話的神情,都驚訝道:“這真奇了!張六自祖師爺附身之後,說話不但不似從前結巴,並且很聰明懂道理了。佛法誠哉不可思議,我們大家應該向張六道賀才是。”
張六笑道:“豈敢!豈敢!我那裏當得起聰明懂道理的話!隻是我自己也覺得此刻的心地,不似以前那麽的胡裏胡塗了,這確是佛力加被。道賀不敢當,我倒是得向佛前叩謝恩施的。”
說時整理著身上衣服,誠惶誠恐的向佛前拜了九拜;起來,又向光宗和尚拜謝了指示念佛之恩。
滿殿的僧俗看了這情形,無不歡喜讚歎。劉恪也悄悄的對胡慶魁道:“這種奇事,若非我親眼看見,由別人向我說出來,無論出自如何誠實不說謊的人之口,我心中總不會相信有這麽一回事。師傅看張六此時的神情,和昨天比較,不簡直是前後兩人嗎?”
胡慶魁點頭道:“像這樣的事,本來也太奇怪了!我正在替張六著慮,像他這般癡不癡呆不呆,寫算都不會的人,怎麽能經管銀錢賬目!就是派人幫助他,怎奈他差不多和木偶一樣,知道甚麽經管呢!不明白他們祖師爺,何以有這樣顛倒的舉動。想不到頃刻之間,性情都可以改變,”
他們師徒在談話的時候,光宗和尚已將各施主延進方丈款待去了。張六素來隻管打掃房屋,聽候呼喚指使的,此時各施主也邀他同到方丈裏談論去了。胡慶魁等師徒三人,因是寄居作客,不便跟進方丈去看,不知他們在方丈裏談論了些甚麽事。
過了幾日,胡慶魁到方丈裏閑坐,便聽得光宗和尚說道:“遠近的富貴人家,因知道祖師爺顯聖,親身向人募過銀錢,重建這慈恩寺;大家都明白這種施舍的功德很大,經祖師爺指派了數目的,固是分文不少的,次日即解送前來;就是祖師爺不曾指名派出的,也有若幹人自願一千、八百的施舍。若不是祖師爺肯這麽顯聖,那怕滿寺的僧人出門募化三年,也不容易募化到這麽多銀錢。於今才四、五日,捐來的銀錢已將近二萬兩了。
“你看,尋常想募化幾百兩銀子,尚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老僧在三十年前,為大殿上的銅鍾破了,僅想募化三百兩銀子重鑄一口,足足化了半年才滿這數目。有許多大門外麵,貼了‘僧道無緣’字條的,不用說,是文錢合米也不肯施舍;就是地方上平日稱為歡喜齋僧布道的人家,走進去募化,也不過施舍三文、五文。老僧隻得說明是募錢重鑄大雄寶殿上的銅鍾;可笑一般施主不聽還好,聽了倒氣忿忿的說道:“甚麽重鑄大雄寶殿上的銅鍾?修五髒殿也罷哪!”
“阿彌陀佛!這就使老僧有口難分了。老僧就因為募貲重建寺院,其難當數十倍於一口銅鍾,那裏再敢發這樣宏願呢?去年朱友信居士曾說過,願盡力捐助,教老僧發些緣簿,求各士紳代向各處募化;老僧仍是害怕不敢遵辦。誰知因緣時節到了,祖師爺竟會這樣顯出神通來!”
胡慶魁道:“祖師爺顯神通,固是一件奇事;癡呆愚蠢的張六,就因祖師爺一次附身之後,居然把性情言語舉動都改變了;即此一事,還不能使人增加信佛之念嗎?”
光宗和尚聽了很高興的點了點頭。忽然問道:“你不是說,約了一個道友在這裏會麵的麽?於今那道友已經來過了沒有呢?”
胡慶魁道:“我正在因為那道友不知有甚麽耽擱了,至今還不來,心中甚是著急;並且長久在老法師這裏打擾,我心中尤屬不安。”
光宗和尚合掌念著阿彌陀佛,道:“彼此相交多年,何必這麽客氣!老僧不說沒有好款待的話,就是不和你講客氣。”
光宗和尚說到這裏,隻見一個小沙彌在門外伸頭進來探望,好像進房回話的樣子。胡慶魁即起身待走出去。光宗和尚向小沙彌問道:“甚麽事?”
小沙彌這才跨進門,說道:“外麵有個道家裝束的人,走進寺來,四處張望,好像要尋覓甚麽東西的樣子。我上前問他找那個,他隻當沒聽得,不肯開口。我看那東西形跡甚是可疑!”
光宗和尚正色說道:“佛寺原可以隨人瞻禮;過路的人,偶然進寺來遊觀一番,這也算不了甚麽事,怎麽好胡亂說人家形跡可疑?”
胡慶魁忙向小沙彌問道:“道家的裝束,是不是身材很高大,年約五十多歲的人呢?”
小沙彌連連點頭應是。胡慶魁即笑對光宗和尚道:“說不定就是我約了在這裏會麵的那位道友來了!他本是一個生性魯莽,不會講禮節,不會講客氣的人。”
旋說旋作辭,向外走去。小沙彌也跟在胡慶魁背後。
胡慶魁走到大殿上一看,並不見有甚麽道家裝束的人;隨向山門外及四處望了一望,也沒有。遂回頭問小沙彌道:“你在那裏看見那道人?”
小沙彌也伸著頸子,向各處望著,說道:“咦?跑到那裏去了呢?我因他在這大殿上東張西望,問他又不開口,所以向師傅去說,不知他一轉眼就跑到那裏去了。大約是一個瘋子,不是胡爺約了在這裏相會的朋友。”
胡慶魁也沒得話說,隻得舉步待回到自己住的僧寮裏去。才走了兩步,忽聽得小沙彌在後麵喊道:“胡爺!在這裏了。”
胡慶魁回頭看時,隻見一個道人從丹墀東邊寮房裏走出來;正是約了在此地相會的那道友。慌忙上前迎著說道:“怎的今日才來?簡直等的我不耐煩了。”
那道人笑道:“你坐在這裏不動的,倒說等的不耐煩。我求你這樣不耐煩的境地,還不可得呢!”
胡慶魁握著那道人的手,問道:“你為甚麽從那邊寮房裏出來?是去那裏麵找我嗎?”
那道人搖頭,道:“不是,不是。我在這殿上,無意中看見一個人從丹墀裏走進那寮房裏去了。看那人似乎麵熟得很,一時想不起是誰,更想不起在那裏見過,所以忍不住追上去瞧個仔細。”
胡慶魁道:“你並不曾到過這裏,如何有和你麵熟的人?必是你的眼睛看錯了。”
那道人笑道:“這裏就隻許你有熟人,難道不許我有熟人嗎?我的眼睛一點兒不會看錯。那人不但是麵熟,我並且知道他的身家履曆,隻不明白他為甚麽到這裏來了。”
胡慶魁一麵聽那道人說話,一麵握著手,引向借居的寮房裏走去。話沒說了,已進了寮房。此時,劉恪正和何玉山坐在房中閑談;見自己師傅引了個道人進來,都起身讓坐。
胡慶魁指著那道人對劉恪說道:“快過來行禮,這不是讓坐可以了事的。你認識他麽?”
劉恪看那道人,生得圓頭方臉,闊背細腰;濃眉大目之間,自有一種威猛粗豪之氣流露出來,覺得自己眼裏平生不曾見過這人。隻是師傅吩咐要行禮,隻得上麵叩頭,說道:“這位道長,弟子好像沒有見過。”
劉恪叩了頭起來,正想向自己師傅請教道人的名字。還沒開口,忽見那道人的兩眼,如灑豆子一般的掉下兩行淚來;自舉袖揩拭,硬著嗓音問劉恪道:“你沒見過我嗎?真不認識我嗎?”
劉恪看了這情形,又見這般動問,不由得心中十分疑惑;口裏不好怎生回答,惟有光著兩眼望了那道人發怔。何玉山看了也莫名其妙,立在一旁,不知要如何才好。
胡慶魁對那道人笑道:“這是怎麽道理,見麵倒哭起來了?你們至親骨肉團圓,論理應該歡喜。我是個不相幹的人,知道你們骨肉要團圓了,尚且早就在這裏歡喜等著,還準備了一大套恭喜的話,待向你們道賀呢!”
說時,隨即掉頭望著劉恪,道:“這位道長,你如何會不認識?不過,認識的時候太早,別離的時候太長,見麵想不起來也罷哪!你知道你有一個姓成名章甫的表叔麽?他叫成章道人,就是你的表叔成章甫。”
劉恪聽了這番話,陡然想起自己義父劉貴臨終時所述的情形來。記得曾說過:表叔成章甫和自己父親最為知己,屢次不顧身家性命的,幫助自己父親抵敵官兵。義父劉貴帶著自己出亡的時候,表叔還在旁邊看著;後來因義父離了桃源,便得不著確實消息了。於今表叔尚在,我父親到那裏去了?
劉恪既突然想到這上麵,不由得緊走幾步,雙膝向成章甫跪下,哇的一聲哭了出來。成章甫忙伸手將劉恪扶起,淚眼婆娑的望著劉恪的麵孔,說道:“好孩子,你也不要哭了。曾氏門中出了你這麽一個兒子,不但我看了心裏快活,就是你父親在九泉之下,心裏必也是快活的。”
劉恪立起來問道:“我父親確是已經死了嗎?”
成章甫隻得將曾彭壽當日被害的情形說了一遍,道:“殺你父親的仇人,就是朱宗琪一個。這奴才現在桃源,居然為一縣之首富。你曾家田產,被他占去十分之六。我近年來時常打聽他的行動,原不難隨時代你父親將仇報了。隻因知道你父親既有你這個兒子,報仇的事應由你做出來;你做兒子的責任才盡了,你父親也瞑目了,就是朱宗琪也可死而無怨。所以這幾年來,凡與你父親有關的人,大家費盡心力,使你學些能耐。一則好替你父親報仇雪恨;二則還望你繼父之誌,努力做出一番事業來。”
劉恪聽了並不傷感,也不開口,偏著頭好像思量甚麽似的。半晌,忽抬頭呼了一聲表叔,問道:“在黃鶴樓下帶走小翠子,這番又送小翠子回船,都是你老人家做的事麽?”
成章甫點頭道:“是我做的。”
劉恪又問道:“那麽到武家船上尋我的,也是你老人家了?”
成章甫道:“自然是我。”
劉恪道:“你老人家既有在水波上行走的本領,當日我父親中計被擒,你老人家何以不去救援呢?”
成章甫長籲了一口氣道:“我當時若有此刻的本領,你父親或者不至於死得那麽慘。然氣數已定,你這邊的人本領大,他那邊的敵人本領還更大;專仗本領,有時也是無濟於事的。我當日見你父親被難之後,料知大事難成,跟在裏麵把性命送了,徒然使枉死城裏添一個枉死鬼,似覺太不值得。於是打定主意,乘黑夜悄悄偷出營寨,向貴州路上逃走。當時隻求逃得性命,苟活餘年,私願已足,那裏還敢有學道的奢望!
“逃了幾日,已逃進了貴州省境。論事勢,隻要能逃出了湖南,當時便不怕有人來難為我了。不過,心虛的人自然膽怯;雖已逃進了貴州省境,然因地勢與湖南接壤,心中總是害怕,不敢停留。但是自己也沒有一定的去向,隻管曉行夜宿的,照著大路向前奔跑。整整逃了二十多日,心裏才漸覺安然了。
“這日走到一處,見是一個小小的市鎮;雖不甚熱鬧,也有數十戶人家,中有三、四家火鋪。我因走的有些疲乏了,就在火鋪裏休息休息。火鋪的夥計過來周旋了一會,問道:‘客官上那裏去?今日不走了麽?’我說:‘天色還早,再走二三十裏路歇店也不遲。’那夥計打量我幾眼,問道:‘客官是初次在這條路上行走麽?’我是心裏懷著鬼胎的人,隨時隨地都怕人看出破綻,知道我是從湖南初逃出來的;其實路隔千多裏,誰會無端疑心到湖南造反的事情上去?不過我既防人看出破綻,便不肯承認是初次行走的話,就隨口答道:‘我在這條路上行走過好幾次了;今日還得趕路,不能在這裏歇宿。’那夥計見我這麽說,望我笑了一笑,走開去了。
“我也不在意,給了兩文茶錢,馱上包袱又待上路。才走了幾步,有一個人好像是那火鋪的老板,追了出來,說道:‘天色已是不早,客官今日不要走,在小店歇了;明日再走,豈不很好嗎?’我說:‘我要趕路,不然就早些兒落店也不要緊。’那老板說道:‘客官不要弄錯了,隻道我是為做生意留你住夜。實在是此刻天色已經不早了,前麵山路不好行走,你又沒同伴的人,一個人走這條路。在上午還好一點兒;於今快要黃昏了,若錯過了這個宿頭,朝東非翻過九華山,便沒有歇處。那九華山是遠近馳名,一過正午就不好走的。你必是初次走這條路,不知道厲害;我看你是出遠門的人,不能不說給你聽。’
“我一聽那老板的話,隻得停了步,問道:‘九華山上有甚麽東西厲害?我實是不知道。既承你的好意,何不爽性說給我聽?’那老板道:‘這話我卻不敢說,我隻能勸你不走。至於那山上有甚麽東西厲害?你將來自然會知道的,此時用不著我說。’我見他說話,忽又這麽吞吐,便笑問道:‘是不是有好漢在那山裏落草,不許行人經過呢?’那老板連連搖頭,道:‘不是,不是。此刻太平時候,那有強盜落草的事!’我說:‘既是沒有強盜落草,此外我都不怕。謝你的好意,我還是要趕路。’
“我當時所以不肯在那火鋪歇宿,一則是為時候太早;二則也有些疑心那火鋪定要留我歇宿,是不懷好意;三則仗著自己會些武藝,隻要沒有大夥的強盜攔劫,旁的都不害怕。有這三個原因,遂拔步又走。走時,還聽得那老板歎氣,說道:‘不信老人言,饑荒在眼前。’我也不做理會,仍上前行走。隻是一邊走,一邊心裏想道:若不是那老板存心不好,看了我的包袱沉重,打算將我留下來,謀我的財;便是九華山上出了傷人的虎豹。好在我身邊帶了防身的利刀,又仗著少年時練的武藝,就是真有虎豹前來,也不懼怯。
“我走了四、五裏路,見前麵有一座高山,料知必是九華山了。遂立住腳向山上及四周望了一轉,不見有一個人影,也不見有飛禽走獸的動靜。細看那座山形,雖不顯得十分險峻的樣子,然樹木非常茂密,葛藤荊棘,更將山上山下蔓衍得看不出一些土色來。在荊棘叢中,隱約現出一條彎彎曲曲的樵徑;但是兩旁荊棘都有四、五尺高下,人在其中行走,勢不能向兩旁探望。
“我心想:這樣的山路,如果真有虎豹,驟然跳出來傷人,委實不好對付。因為一則路徑太狹,二則虎豹非到了眼前不能看見,怪不得單身客商不敢行走。隻是我既到了山下,總不好意思退回去;並且,我本來沒有伴侶,就是退回去,明日來走,不還是單身一個人嗎?倒落得那火鋪裏人看了笑話。隻得定下心神,暗忖:我本是亡命出來的,不死於千軍萬馬之中,而死於一望無人之處,豈不是天數注定,不能逃避的嗎?不過,我得盡我的力量防範罷了!
“我當下將包袱的結頭緊了一緊,手握利刃,一步一步的走上去。這種地方不好用眼,就隻好用耳了。喜得那山路都是鵝卵石鋪成的,腳踏下去沒有響聲;如果有野獸從荊棘叢中跑出來,遠遠的就應該聽得出聲音;有聲音便好防備了!約莫走上了半山,在一段山路最崎嶇、荊棘最濃密的地方,陡聽得左邊山上的小樹枝,哨喇喇一陣響。嚇得我忙停步立了一個架式,睜兩眼定睛向響的所在望著,好一會,卻又不見響動了。不禁自己呸了一口,道:‘真是青天白日活見鬼了,這不是自己嚇自己嗎?假使有人在旁邊看了我這種害怕的情形,傳出去,豈非笑話!’心裏如此一想,不由得自覺有些慚愧。
“我提起腳又待行走,那發響的地方,猛然又是喳喇一響。待不理罷,明知是一處凶險的所在;既聽得聲響,怎敢不理呢?沒奈何隻得重整精神,等待那畜牲出來。眼看著那發響的地方,荊棘不住的動搖,分明是有野獸在內。我想:此時準備了,等待他出來;他不出來,我正在行走的時候,他若突然乘我不備,我倒為他所算了。何不索性用石子打動他,給點兒厲害他看,使他逃開去了,我便可以放心前行。遂彎腰拾了幾顆石子在手,對準那地方打去。隻見荊棘往兩邊一倒,雖不見那野獸露麵,然就那荊棘搖動的情形看來,可以知道那野獸已被石子驚動了,正向我麵前射箭也似的跑了過來。
“我慌忙擎刀等待,那野獸跑到離我不到一丈遠近,大約是看見有我攔住了去路,忽然掉轉身向斜刺裏跑去了。他這轉身一跳,卻被我看見他的原形了;原來是一隻很大的灰色野兔。我又好笑又好氣,然因為看見這隻野兔,倒使我心裏安定了許多——為的這山裏若有虎豹等猛獸,麂、兔一類的小野獸,斷不能存身;山中既有兔子,就可知沒有虎豹了。不過依舊提防著走,直走過了那座高山,除看見那隻灰兔之外,不見有第二隻野獸。心裏不覺好笑:幸虧不曾信那老板的話;若是膽小的人,被他那麽一嚇,真個早早的在那裏歇宿,定得上他的大當,甚至連性命都送掉。
“過了那座山,我又走了十來裏高高低低極不好行走的小路,前麵又豎著一座高山,比才經過的還高些。但是,這山不僅沒有樹木,連荊棘青草都沒有;光溜溜的一座山,映著將近銜山的日光,黑黝黝的如上了退光漆的一般。像這樣的高山,休說大猛獸存身不住,就是小兔子也無處可以藏形;這是不妨大膽走過去,用不著防範的。就隻天色已快向晚了,山這邊沒有人家,非翻過山那邊找不著地方歇宿;不得不急急的爬過去,一步不敢停留;努力朝山上躥去。一口氣踏上了山頂,猛聽得來路山底下有很尖銳的聲音,彷佛是叫我‘成章甫’三個字。
“我自從逃出湖南之後,因提防著有人追捕,早將姓名改了。心中久已計算:如果有人呼我成章甫,我斷不能回答。然走了二十多日,並不曾遇著叫成章甫的人;既走了這種深山之中,不知不覺的已把怕人追捕的心思懈怠了。此時,猛然聽得有人呼喚,不知怎的逞口而出的應了一聲。應過之後,才失悔自己太孟浪:在外亡命的人,如何能隨口應人家的呼喚?一麵失悔,一麵回身向山底下望去。這山既是光溜溜的一望無餘,有人絕無不看見之理。隻是我向山底下細細的看了一陣,不僅不見有人,連鳥雀的影兒都沒有;自以為是耳裏聽錯了,也沒拿著當一回事。
“因怕天色昏暗了,趕不上宿頭,急匆匆往山下跑。下山走不到二三裏路,天色便已昏黑了。喜得離山五裏遠近,就是一處鄉鎮;鎮上火鋪還不曾關大門。我這時兩腳也實在走得疲憊不堪了,來不及揀選那一家火鋪清潔,看見頭一家火鋪就走了進去。進門剛坐下,即有一個夥計模樣的人走近前,向我臉上望了又望,並在渾身上下打量了幾眼,才問道:‘客官是打從九華山來的麽?’我見他那麽打量的神情,心裏自有些驚訝;然逆料這地方的人,必不知道我逃亡的履曆。隨口應道:‘不錯,是從九華山過來的。你問我做甚麽?’那夥計揮手說道:‘不做甚麽,敝店今夜的客住滿了,請客官照顧別家去罷!’
“我聽了雖不免懷疑,然他既說客滿不能住,有話也無須說了,隻得馱起包袱走出門來。貼鄰也是一家火鋪,又跨了進去。攔大門有一個夥計坐著,一見我跨進門,就起身目不轉睛的望著我的麵孔;隨即張開兩條胳膊將我阻攔著,說道:‘對不起,客官,小店今夜客滿了,請往別家去。’我說:‘隻要一席之地,胡亂睡一夜……’那夥計不待我說下去,連忙雙手搖著,說道:‘不行,不行,就是站立一夜的地方也沒有。’
“我聽了這般拒絕的話,開口不得,沒奈何又走到第三家;誰知這家的夥計見了我,也是和前兩人一般的情形,一般的言語。我不信有這麽湊巧的事,真個三家都住滿了旅客,舉眼向裏邊探望,見裏麵的客商很少,即對那夥計說道:‘裏邊房屋多是空的,我住下不是不給錢,怎麽說客滿了不給我住呢?’夥計道:‘實是沒有空房,請快點兒走罷!’說時用手將我向門外推去。
“我一時火冒上來,再也忍耐不下,順手將那夥計一帶。那東西就像紙糊蔑紮的,帶的往前一撲,鼻尖擦地,口裏就不幹不淨的罵起來。罵的我更怒不可遏了,還待下手打他,那東西卻已跳起來向裏麵逃跑,仍不住的一路罵去;我也氣忿忿的追上去。旁邊有幾個客商形像的人,跑來將我攔著,並勸道:‘有理好說,出門人不可隨意動手打人。’我道:‘我何嚐是無理打人的人?叵耐這東西太存心欺負我出門人了。分明這裏空著的房間很多,他偏說沒有房間了;並且不由分說的將我向門外便推。諸位大家都是出門的人,請評評這個道理。這裏若不開著火鋪,我不能行強,要在這裏歇宿;既是掛著安寓客商的招牌,又不是真個住滿了客,為甚麽不給我住?’
“我的話正說到這裏,隻見裏麵踱出來一個須發都白了的老者,也在我麵上望了幾眼,說道:‘老哥不要動氣,小店果然不是沒有房屋;不留老哥歇宿,是因老哥已中了妖毒,不敢留你歇宿。留了你不打緊,我們一家的性命都難保住了。’我聽了這種話,怎麽能不吃驚呢?這是關乎自己生命的大事,不敢對那老者生氣,並向他作了一個揖,問道:‘請問老丈,我中了甚麽妖毒?求老丈指教我。我是個初出遠門的人,實不知道。’”
那老者回答些甚麽來?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