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回 姻緣有定老道士執柯 玄法無邊呆漢子念佛
話說劉曦仔細盤問小翠子,要小翠子說出師傅姓名來。小翠子道:“我師傅是一個老婆婆,究竟叫甚麽名字,連我自己也不知道。”
劉曦露出詫異的樣子,問道:“怎麽還有一個老婆婆呢?不是送你回船的那個道人嗎?”
小翠子道:“不是,那道人也稱呼我師傅為師母。”
劉曦道:“當日將你從黃鶴樓下引去的,是不是那道人呢?”
小翠子道:“是。”
劉曦又問道:“他當時如何將你引去?帶你到甚麽地方?三年中如何生活?他所謂一藝已成,究竟是甚麽藝?你何妨從頭細說給我聽聽?”
小翠子聽了,低下頭很著急的神氣;忽向劉曦跪下來,叩頭說道:“求恕我無狀,我臨行時,師傅曾一再吩咐,不許我將三年中情形對人泄漏。”
說時回頭望著劉恪道:“師傅隻教我來對你說,你師傅在嵩山等你,須趕緊前去,免致錯過。”
劉恪聽了小翠子的際遇,又見她出落得豐姿秀麗,舉止溫文,不知不覺的就動了一種愛慕之念。他兩人當日在一塊兒的時候,情意原甚投合;隻因那時兩人的年齡都太幼稚,加以處境的關係,不能表示相愛之意。此時劉恪心中既萌愛念,便隨口問小翠子道:“我去嵩山,你去那裏呢?”
小翠子見劉恪突然問出這話,不由得羞紅了臉,半晌說道:“你問我去那裏幹甚麽?我自有我的地方去。”
劉恪也自覺這話是問得太唐突了,很忸怩的說道:“我因那道人曾說,特地送你來給我做個幫手,所以問你這話。”
劉曦連忙問劉恪道:“你還是要往別處去嗎?你知道自你走後,你母也曾日夜哭泣麽?我的前途,就為你放走了傅癩子受了處分。隻是雖受處分,若不是為你走掉了,我也不至灰心喪氣,自願退休。我丟官本不算事,然因為沒了你才丟官,即此便可想見我為你的傷感了。”
旋說旋紅了眼,掉下淚來。劉夫人在後艙裏聽著,也哭起來了。
劉恪心想:我原為要報答他兩老提拔我,及三年教養之恩,疑心武溫泰是希圖劫奪,所以雇船跟隨下來;本來隻打算在暗中保護,遵師傅的吩咐不敢露麵的,想不到弄成這個局麵,使我不能不露麵。於今他兩老既是這般情形,我若決然不顧,抽身竟去,固是使他們太難堪,而我心裏也實不忍;待不急去罷,胡師傅又在嵩山等我,豈可錯過時機!
他心裏雖這麽想著,口裏卻安慰劉曦道:“兒子去嵩山,並不是一去不回的。因師傅吩咐了須前去會麵,不敢不去;但是一有機會,仍得回來長侍膝下。聚散是人生不可免的事,這是用不著傷感的。”
劉曦歎道:“你果能去了又來,我自用不著傷感;所慮的就是你一去不回,使我白費精神,終歸一場沒結果呢!”
劉曦說到這裏,忽有一個丫頭出來,說夫人請他到後艙說話。劉曦起身進後艙,好一會,才出來對武溫泰道:“你這回雖非有意跟來保護我,然若不是因有你的船跟著開頭,我少爺也十九不至跟來;所以這回的事,你的功勞最大。我代你著想,全家在江湖上賣藝餬口,固是下流沒有好收場的事;就是像現在這般販賣各處土貨,東飄到西,西流到東,本小利微,究竟能賺的多少?並且全家寄居在江河裏,終年處風波之中,也很辛苦,也很艱險。我看你雖是個從下流出身的人,性情倒還不甚惡劣。我很有心幫助你,使你成立一個家業,不知你的意思怎樣?”
武溫泰慌忙稱謝道:“小人就因大老爺賞賜銀錢,得免全家流落江湖之苦,近年來真是心中說不出的感激;於今又要成全小人的家業,小人豈有自外生成之理?”
劉曦點頭笑道:“你既情願,就從此送我回家鄉去。你這女兒雖是甚好,然吃虧生長在你這種家聲中,那怕生得再好些,要擇乘龍快婿,也是難事。因為習俗如此,男女婚嫁,須要門當戶對;你這種門戶,如何能和世家大族結親呢?像你這樣的女兒,若胡亂嫁給沒來頭沒出息的人,委實可惜。你女兒的師傅既說了特地送他來,給我家少爺做個幫手,可知他與我家少爺有緣;我打算和你們結成這門親戚,不知你心下怎樣?”
劉恪、小翠子兩人聽了甚麽話,都羞得低頭避過臉去。武溫泰答道:“小人就因門第寒微,不敢存高攀的念頭;但是大老爺不嫌貧賤,小人還有甚麽話說?”
劉曦喜道:“既是如此,你我一言為定便了。彼此已結成了親戚,此後稱呼,便用不著甚麽小人、大老爺了!”
劉曦這番舉動,原是劉夫人出的主意,因恐怕劉恪去了不肯再來;看劉恪的情形,知道很有愛慕小翠子之意。便是就小翠子師傅吩咐的言語看來,也可以料定他兩人應成夫婦;能將小翠子留在身邊,自不愁劉恪去了不回。劉夫人把這主意對劉曦商量,所以劉曦有這番舉動!
劉恪正在動念愛慕小翠子的時候,見自己義父如此成全,心中自然感激;隻是心裏一想起自己的大仇未報,若跟著義父回山東原籍,成立了家室;光陰易過,等到我有報仇的時機,隻怕那朱宗琪的骨殖都已朽了!
劉恪一思量到這上麵,心裏又委決不下了。忽轉念一想道:“現放著胡師傅在嵩山等我前去,我怎不去找他商量呢?於今豈是我貪戀女色的時候?”
當下如此想罷,即上前向劉曦說道:“蒙父親的恩典,替兒子娶媳婦,兒子不敢不遵;不過兒子的師傅在嵩山,吩咐兒子趕緊前去,不能錯過。好在武家父女都會武藝,父親又有心成全他,這一路保護回山東,沿途料無妨礙,兒子可以安心到嵩山去。但求師傅沒有事情教兒子擔擱,不久即可趕到山東來,以便朝夕侍奉;此時卻不敢久留了。”
小翠子在旁插口說道:“少爺盡管放心快去,我師傅就恐怕你耽擱誤了大事,再三吩咐我催促。這裏由我同行,絕無差錯!”
劉恪聽了,即向義父、義母拜別。劉曦夫婦也知道挽留不住,隻得灑淚望著劉恪上岸揚長去了。這裏有武溫泰一家人護送,安然到了山東。劉曦雖不是貪墨之官,然在宦途多年,也有不少的積蓄;回籍後便略分了些田地房產給武溫泰,儼然是劉府的親戚了。
兩家才居處停當了,這日小翠子忽對武溫泰說道:“我師傅打發我動身回來的時候,曾說我終身是要跟劉家少爺去建功立業的。於今劉家少爺到嵩山去了,不知道甚麽時候回來?我住在這裏,有何事業可做呢?與其坐在家中光陰虛度,不如也去河南嵩山玩玩。”
武溫泰吃駑道:“這是甚麽話?你於今雖未出閣,然已是劉府的媳婦了。一個幼年女子,如何好獨自出門行走?並且此去河南嵩山,千裏迢迢,不老練的男子,尚且不敢一個人行走;何況你是個姑娘!劉家少爺去嵩山會他師傅,是從大刀河動身去的,早已師徒見了麵,不知又走到甚麽所在去了;你即算大膽走到嵩山去,你知道劉家少爺會在那裏等你麽?你這小妮子真胡塗!”
小翠子笑道:“話雖如此,但是我既出門尋找劉家少爺,無論他到甚麽地方!總不愁找他不著。”
武溫泰隻是極力的說去不得,小翠子也就不爭論了。
一夜睡過,次日武溫泰夫婦起床,不見小翠子起來。平日,小翠子起得最早;這日不見起來,以為是偶然熟睡了。小翠子自從跟著回山東後,每夜是獨自住一間房裏安睡,將窗戶房門都關得緊緊的;照例早起開門出來,先到武溫泰床前,將父母喚醒。
這日武溫泰起床後,走到小翠子睡房門外,見房門仍是緊閉不開,隨舉手在門上敲了幾下,說道:“怎麽這時分還不起來呢?”
敲過幾下,不見有人答應,心裏不免有些疑惑起來。走近窗戶一看,見也是緊緊的關閉,又在窗格上敲了幾下。聽裏麵還是沒有動靜,遂將窗格戳了一個小窟窿,閉了一隻眼朝裏張望。不張望還隻是疑惑,這一張望便不禁大吃一驚!原來房中空空的,何嚐有小翠子在內呢?
武溫泰心想:窗戶房門既都緊緊的關閉著,她怎麽會不在房內?一麵猜想,一麵舉手推那窗戶。果是虛掩著不曾關牢,應手就開了。
武溫泰多年在外賣藝,也會些縱跳功夫,當即由窗口跳進房間。看房中的陳設如常,**的被褥還折迭整齊,好像昨夜不曾有人睡過;眼見得小翠子是窗口逃出去的。
武溫泰既發覺了這事,即開房門出來告知周芙蓉。周芙蓉道:“這丫頭回來之後,在我麵前生辣辣的,一點兒親熱的情形也沒有;我已疑心她不能在家中長久,卻想不到就是這麽跑了。她既忍心放得下我們父母,我們做父母的何苦還癡心放不下她?聽憑她去好了。”
武溫泰道:“她已經跑了,我就不聽憑她跑也沒有方法;不過對劉家將怎麽辦法?”
周芙蓉道:“雪裏不能埋屍。人走了,劉家終得知道;隱瞞是不能的,不如直說了罷!”
武溫泰道:“我們於今的田地房屋,都是劉家給我們的;劉家為的就是這個小丫頭。此刻小丫頭是這麽私逃了,劉家是何等人家,豈肯再認這種媳婦?他家不認媳婦,我們如何好意思住他的房子,受他的田產?”
周芙蓉聽了,也就起來。
他夫婦正在計議如何對付劉家,隻見一個在劉曦跟前當差的走來,說道:“我家老爺請武爺過去有話說。”
武溫泰詫異道:“你家老爺今日怎的起得這般早?我還剛起床呢。你知道你老爺為的甚麽事麽?”
當差的回答:“不知道。”
武溫泰隻得急匆匆的洗漱了,懷著鬼胎到劉曦家來。
隻見劉曦獨自緊蹙雙眉,坐在書房裏,彷佛心中有很可憂慮的事的神氣。見麵不待武溫泰開口,便問道:“你家裏人都好麽?”
武溫泰見突然問出這話,不由心裏跳起來。因在家時,不曾計議停當,直說與否還沒有決定;今見劉曦問的,似乎話出有因,懷著鬼胎的人,到這時候心裏安得不跳呢?然表麵隻好勉強鎮定,認他做一句隨便的話,隨口含糊應道:“托福,都還好。”
劉曦讓武溫泰坐了問道:“你小翠子起來了麽?”
武溫泰見劉曦忽然提起小翠子來問,心裏更十分的驚詫。暗想:小丫頭逃跑的事,我夫妻尚且才發覺;除我夫婦以外,家裏的都還不知道;難道他就得著了風聲去?不然,他怎的單獨問我這話呢?他不問,我可以不說;既是專問這話,隻得照實說了。
武溫泰剛打定主意要回答,劉曦已接著說道:“你躊躇些甚麽?你小翠子此刻在家裏麽?我之所以請你來問你這話,是因我這裏今早出了一件怪事。我今早起來,忽見枕邊有一封信,我就覺得奇怪。因我夜間睡覺,照例須將門窗緊閉,必待我起床後,開了門窗,當差的方許進房;此時我還不曾下床,信從何來呢?忙看了看門窗,仍是關著未動。及至拆信看時,裏麵的言語,更使我不得明白。信中說:‘小侄承先生三年教養,我很感激。小侄本是劉家外孫,原可以承繼給先生做兒子;不過小侄身上尚有一件大事未了,不能不教他前去努力;先生替小侄訂的媳婦,不能不待到大事了後,始行完婚。因此我特來引他前去,將來小侄的大事辦妥,佳兒佳婦自有珠還合浦之時,毋庸著慮。’上麵署款為‘成章道人’。我看了這奇怪的信,連忙開門問家裏人:‘曾否有人送信前來?’家裏人說:‘此時還不曾開大門,如何有人能送信到上房裏來呢?’你看這事情奇怪不奇怪?”
武溫泰聽了,頓腳道:“怪道小翠子今早不見了,原來有人前來把她引去了。我本是見麵時就要說的,因覺得這事太不體麵了;又以為小翠子偶然出外,不久仍得回來,所以不敢先說;既是得了這麽一封信,可知暫時是不能回來的了。隻是成章道人究竟是誰?怎麽稱呼少爺做小侄?”
劉曦道:“那個送小翠子回船,能在水波上行走的道人,或者就是這個成章道人。你當日不曾請教他的姓名,所以不知道;這倒用不著猜疑。最奇怪的,就是信上說他是劉家的外孫!我記得,在通城任上初見他父子,他父親分明說是姓劉;我那時就因為他和我是同宗,所以起念想將他留在衙裏;無如他父親執意不肯。他父親分明姓劉,如何他又是劉家的外孫呢?他耳上那隻烏金耳環,那怕再過幾十年我也認識,萬無錯認了人的事中必還有隱情,外人不得知道。”
武溫泰聽了,自然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。於今且放下這方麵,後文自有交代。
再說劉恪從大刀河兼程向嵩山前進,才走了幾日,這日正在趲趕路程,這日迎麵一人匆匆走來。劉恪定睛看時,原來那人正是何玉山。劉恪忙迎著問道:“你怎麽到這裏來了?打算到那裏去?師傅呢?”
何玉山笑道:“我正是師傅打發來迎接少爺的。師傅此刻已不在嵩山了;因少爺不聽他的吩咐,在白天露麵,以致不能如期趕到嵩山。於今聚會之期已經過了,師傅恐怕你白跑到嵩山,見不著人,所以打發我照著這條道路迎接上來;果然在此遇著了。”
劉恪詫異說道:“究竟定了甚麽時期?在嵩山有甚麽聚會?鄭師傅送信給我的時候,並不曾說出來;隻說師傅吩咐我不許在白天露麵。我隻道不許在白天露麵,是恐怕被襄陽府做公的人看見;我若早知道是定了期在嵩山聚會,就不至跟著大老爺的船到大刀河去了。”
何玉山問道:“如何跟著大老爺的船到大刀河去?這話怎麽說?”
劉恪隻得將遇見官船及武溫泰船的話,略述了一遍。問道:“你在師傅左右,應該知道這番在嵩山!是些甚麽人?為的甚麽事?請說給我聽何如?”
何玉山搖頭道:“我雖跟在師傅左右,但是聚會的事,我一點兒不知道,更不認識是些甚麽人。於今師傅在慈恩寺,隻等你前去有話說,想必可以將情形說給你聽。”
劉恪道:“慈恩寺在那裏?此去還有若幹路程?”
何玉山道:“就此不遠,我在前引路。”
說著,回身引劉恪約走了十多裏,到一座山裏。
隻見無數參天古木,圍擠著一所大廟,境地非常幽勝;不過廟宇的牆壁磚木,都很陳舊,像是多年不曾修葺的。廟門上石刻的“慈恩寺”三個大字,因年深月久,已被風雨剝蝕得不容易辨識了。
劉恪看了這廟宇的情形,不覺歎了口氣,說道:“可知這寺裏的和尚實在懈怠了,怎麽這麽大一所古寺,也不募化銀錢來修理修理,眼睜睜望著頹廢到這樣子!”
何玉山笑道:“我看這寺裏的和尚倒不懈怠,並且都非常守戒律,一個個都苦行苦修;你到裏麵住一、二日,看了就知道不錯。”
劉恪點頭道:“這樣說來,倒也難得。”
一邊說,一邊進了寺門。何玉山指著寺門旁邊,說道:“請在此等等,我去報知師傅就來。”
劉恪即立在寺門旁邊等候。隻見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老頭,散披著短發,頭陀裝束,雙手握著掃帚,從容不迫的在佛殿前麵丹墀裏掃地;那種誠實謹慎的神氣,完全流露於外,使人一望就知道是個小心修行,不敢胡行半步的好人。
劉恪看了,又不由得暗自點頭道:“這頭陀多半是一個火工道人,看他打掃得內外整潔,滿寺不聽得有笑語之聲,何玉山說的想必不差。”
正打算逗著這頭陀閑談幾句,忽見何玉山已從裏麵走到佛殿階前,向劉恪招手;劉恪忙整衣上去。
胡慶魁也迎了出來。劉恪待要行禮,胡慶魁一把挽住劉恪的手,笑道:“你可惜來遲了一步,有幾個人你應該見見麵的,此刻都見不著了。不過,此時雖見不著,將來仍是要在一塊兒做事的。”
劉恪道:“承師傅打發何玉山來迎接。我在路上聽得他說,在嵩山聚會的時候已經過了。我當初以為隻有師傅一個人在嵩山等我,鄭師傅並不曾說出有聚會的事,更不曾限定我甚麽時日要趕到嵩山。我義父因我跟著師傅走了,灰心喪氣的辭官回籍;我不遇見便罷,既是遇見了,又覺得他此行很險,自忍不住要在暗中保護,因此就耽擱了幾日。”
胡慶魁點頭道:“在你此舉果是人情。其實有我在,何至使你義父因我而受劫奪之慘?你要知道武溫泰的船,是我們特地打發他前去保護你義父的。你若不露麵,大家都可不露麵;你既露了麵,武氏父女也就不能不露麵了。”
劉恪吃驚問道:“師傅早已知道大刀河有強盜行劫我義父嗎?何以小翠子又對我說,他師傅教他催我趕緊去嵩山呢?”
胡慶魁笑道:“這是他師傅的數比我精到,算定你們應該在大刀河會麵;然因此又得多一番麻煩。”
劉恪問:“為何多一番麻煩?”
胡慶魁道:“如果大家都不露麵,過了大刀河就各事分開,豈不省事?於今小翠子跟著去山東,還不知要待何時方能出來。”
劉恪道:“我始終不明白畢竟是怎麽一回事。小翠子說他的師傅是一個老婆婆,又說教他來做我的幫手;我有甚麽事用得著他做幫手呢?那老婆婆是誰?我既不認識,為甚麽打發徒弟來幫我呢?”
胡慶魁笑道:“這話問我也不知道,你自己心裏時刻不忘的是甚麽事,自己應該知道;是不是要人幫助,也隻有你自己知道;如何倒說始終不明白呢?”
劉恪聽了,不覺愕然。望著胡慶魁,心想:我身上的殺父之仇,除了我那個死去的義父而外,斷乎沒有人知道。我這幾年來,時刻不能忘記的,就隻報仇一事;這事雖也用得著人幫助,但小翠子師傅從何知道呢?
胡慶魁見劉恪現出驚疑的樣子,即說道:“這也怪不得你不明白,隻因你出世太遲了。我如今所以引你到這慈恩寺來,就為恐怕你自己不明白自己的事,特地引你在這地方等一個人來和你談談,使你好知道自己的本來麵目。這個人不久也就要到了!這慈恩寺是五百多年的古剎,此刻的方丈法名光宗,是一個道行精深的老和尚;常住在這寺裏的七、八十個和尚,也都能謹守戒律,一意清修。我與光宗法師有些兒交情,向他借了兩間房屋,給我們暫時居住。隻要等到這人來和你見過麵了,便可以分途各自幹各人的事去。”
劉恪問道:“師傅所說的這個人,畢竟是誰?姓甚麽,叫甚麽名字?我自己的本來麵目,我自己不知道,這人如何能使我知道?師傅何不爽直些說給我聽,免得我擱在心中納悶。”
胡慶魁笑道:“我何嚐不想早說給你聽,無奈我也是不知道周全,你還是安心等著罷!”
師徒正在說話的時候,忽有人送茶進來。劉恪看這送茶的人,就是剛才掃丹墀的那個道人,當時也沒注意。道人放下茶去後,胡慶魁即對劉恪說道:“這道人也是你湖南人,原是一個呆子;近年來漸漸的不似從前那麽馱的厲害了。”
劉恪隨口問道:“湖南人為甚麽跑到這裏!做火工道人呢?”
胡慶魁道:“他已在這慈恩寺當過一十二年的火工道人了。在十二年前的剩月裏,這裏連下了幾天大雪。這日是臘月二十四日,寺裏和尚早起打開寺門,就見門外有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倒臥在雪中,像是已經死了的樣子。抬進寺來,仔細一看,幸還有一線生機;費了多少力氣,立見將他救活了。問他的姓名來曆,才知道他是湖南人,姓張;因從小就在鄉下種田,沒有名字,兄弟排行第六,大家都順口叫他做張六。為的在家兄弟不和,時常口角,他又生性愚癡,這回在家被兄弟將他趕出門來。
“他知道有個胞叔在河南幹差事,既被兄弟驅逐出來,窮無所歸,就隻得到河南來,想找尋自己胞叔謀條生路。誰知他愚蠢到連自己胞叔的官名,都不知道是那兩個字,更弄不清楚在河南幹甚麽差事。是這樣的情形,如何尋找得著呢?胞叔既尋找不著,身邊又沒多帶銀錢,不能在客棧裏居住,隻好東飄西**,乞食餬口了。這夜原是想到這寺裏來借宿一宵的,卻是來遲了,寺門已經關閉。他是饑寒交迫的人,不能提高嗓音叫門,天上的雪又下個不住,不多一會便凍殭在雪裏麵了。
“光宗老法師滿腔慈悲之念,很可憐他的遭際,給衣他穿,給飯他吃,問他打算怎麽辦。他說在外麵東飄西**的苦楚,實在受夠了;隻要老和尚肯給一碗飯他吃,不使他凍了餓了,他情願一生在寺裏打柴挑水,不願回家了。那時寺裏正缺少一個誠實可靠的火工道人,他既情願,便將他留在寺中,分派他的事務。他為人雖癡呆,然做事確是誠實非常,絲毫不會偷懶;凡是粗重吃力的事情,旁人不情願做的,他總是不顧性命的去做。做好了也不居功;旁人做壞了的事,推在他身上,當家師責備他,他也不知道分辯。
“光宗老法師歡喜他誠實,教他在沒事的時候念佛,求佛賜與智慧。可惜他太蠢了,不但一個字不認識,連教給他念‘阿彌陀佛’四個字,都教了好些時間,才念得上口。本來他說話有些口吃,念起阿彌陀佛來,也得阿上好大一會;阿得滿臉通紅,頸筋都暴起來了,彌陀佛三字才脫口而出。他在念佛的時候,旁邊的和尚,沒有一個忍住不笑;有時念得滿堂大笑起來,他倒和沒事人一樣,隻管放連珠炮也似的念個不住。他越是拚命的念,在旁的和尚越是笑的轉不過氣來。
“後來老法師隻得不教他和大眾在一塊兒念了,他獨自在無人的地方念;小沙彌跟著去偷看,更是使人笑斷肚腸。每到口吃得念不出聲的時候,自己舉手打自己的嘴巴,時常打的兩臉通紅,還不肯住口。寺裏和尚雖是笑他,然也多佩服他的誌念堅誠。常言‘佛法無邊,不可思議’,他是這麽堅誠信念,十多年來確已收著效果了;於今他不但念佛不覺口吃了,就是和人說話,也不似以前那般吃力還說不明白了;呆頭呆腦的神氣更減去了不少。你想若不是佛力加被,豈有中年以後的人,性情舉動會無端改變之理?”
劉恪聽了點頭道:“昔日達摩初祖,就是在離此地不遠的少室,麵壁十年而得至道。修行的人,得一朝頓悟的事,書上記載的很多。像張六這樣,還不能算是頓悟;是因他在這寺裏朝夕不離的住了十二年,大家對他習見慣了,似乎覺得比初來時好些。其實我看他呆頭呆腦的神氣,還是充滿在他身上。”
師徒二人如此閑談研究了一會,也就將張六的事放過一邊。
入夜,劉恪與何玉山在一間房中睡覺。劉恪向何玉山道:“當鄭師傅送信給我,教我到嵩山來的時候,我就想起你的事;待向鄭師傅打聽你別後的情形,不料我一回頭,鄭師傅已不知去向了。那日師傅在山裏畫了一個圓圈,教你坐在圈裏,你記得當時是怎麽的情形呢?”
何玉山愕然說道:“當時並沒有甚麽特別的情形,隻覺得忽然雷電大作,風刮砂飛,眼前黑暗沉沉,像是要下大雨的樣子。我因師傅曾吩咐不許移動,並且看左近也沒有可以避風雨的地方,所以坐著不敢移動;喜得不久就雷止風息了。不過,我至今還覺得有點兒奇怪的,就是師傅來引我走出那圓圈,幾步之外,地下便很潮濕;再看四周的樹枝上還在滴水,竟是剛下了一陣大雨的神氣。我問師傅,何以下了這麽大的雨,我全不知道?師傅笑道:‘誰教你不知道;你問我,連也不知道。’”
劉恪笑問道:“你當時不見有人在你身邊走來走去嗎?”
何玉山搖頭道:“若見有人向我身邊走來,我早已起身逃跑了。難道你曾看見有甚麽人到了我身邊麽?”
劉恪即將當時所見的情形說了。何玉山吐了吐舌頭,說道:“好險,好險!若非師傅的道法高妙,我豈不是坐在那裏等人前來捕捉?”
劉恪道:“那卻不然!如果師傅沒有這麽神妙的道法,又何至將你坐在那地方不許移動呢?你從那個圓圈裏出來,一向就跟著師傅行走,不曾離開嗎?”
何玉山道:“雖是跟著沒有離開,但是並不曾傳授我甚麽道法;我從小練了多年,近年懶得再練習的拳棒,師傅倒逼著我練,不許拋荒。”
劉恪道:“道法自然不肯輕易傳授,隻是得長久跟著師傅在一塊,便不愁得不著真傳。”
二人談了一會,遂各自安寢了。
次日劉恪起床,忽聽得何玉山說道:“咦?今早張六怎麽還不見進房來掃地?”
劉恪道:“辰光還早,大約也快要來了。”
何玉山道:“這辰光在我們覺得還早,你不知道這寺裏的和尚,個個都是天還沒亮,就起來做功課的。張六每早打掃各僧寮,總在各和尚初起床的時候。我與師傅在這裏住了幾日,見慣了張六做事,簡直是刻了板,絲毫不能移改的。於今太陽已出了這麽高,還不見他來掃地,實是一件怪事。”
劉恪笑道:“安知他不是因旁的事情耽誤了,這算得甚麽怪事!”
何玉山還沒回答,隻見胡慶魁已從隔壁房裏走了過來,笑道:“今早很奇怪,不知張六怎的到這時分,還不送洗麵水進來,也不見他來打掃。”
何玉山道:“我也正在這裏覺得是一件怪事。”
胡慶魁道:“我在這慈恩寺借居的次數,至少也有二、三十遭了,甚麽時候做甚麽事,不曾見他有半點改移,也沒見他害過病。”
劉恪見胡、何二人都一般的說法,便答道:“這不很容易明白嗎?去外麵隨便找一個和尚問問,就知道端底了。”
何玉山道:“不錯,待我去問個所以然來。”
說著,笑嘻嘻的去了。
才一轉眼,就見何玉山急匆匆的走回房來,說道:“果是一件大怪事,快到佛殿上瞧去!”
胡慶魁接口問道:“佛殿上有甚麽大怪事?”
何玉山道:“佛菩薩附在張六身上,此刻正高坐在佛前香案之上,大聲向眾和尚不知說些甚麽。光宗老法師披著大紅袈裟,手捧如意,在當中朝張六跪著;其餘的幾十個和尚也都恭恭敬敬的跪伏在地。快一同去瞧罷!”
究竟是怎麽一回事?且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