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回 隱士穴居佳兒落草 縣官民僇同族逃生
話說劉恪聽了這人的話,也側耳向洞外聽了一回,並不聽得甚麽聲息。這人“咦”了一聲,道:“你聽,這喊少爺的聲音,不是尋找你嗎?”
劉恪這緣想起約了跟隨的,在那邊山下等候的事來。猜想必是跟隨的因久等不見他下山,隻得上山尋找,便對這人說道:“那是我帶來的人,因不見了我,所以呼喚。我打算教他們進這裏麵來,不知道使得使不得?”
這人連忙搖手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!你出去罷!時候不早,你也應該回去了。”
劉恪怎麽舍得就這麽一無所獲的回去呢?隻是不出去,又恐怕跟隨的在山裏尋覓不著,急的向旁的地尋找,彼此錯過了,多有不便;一時竟不好怎生擺布。
這人望著劉恪,笑道:“你還不出去,在這裏躊躇些甚麽呢?你分明是個當少爺的人,休說我們當乞丐的沒甚本領可以傳授你,就是有本領傳授,也須你窮得和我一樣,時刻不離我左右。我出外乞食,你就替我提米袋,趕惡狗,並弄給我夫妻吃喝,餘下來的才給你充饑。我看上了人家甚麽東西,討不到手的,便須打發你去偷。你若是手腳不靈巧,被人家拿住,將你做小偷兒懲辦,拷問同黨,打死了也不許供出我是你的師傅;而且下次再打發你去偷,你不能因犯過案畏避,能這般方可做我的徒弟。你能丟開現成的少爺不做,來跟我當叫化當小偷麽?”
劉恪聽了,正在疑惑,這人忽手指洞口催促道:“快去快去!他們差不多要找上我的門來了。”
劉恪被催得無可奈何,隻好跨上石級,爬出洞來。一出洞口,就聽得喊少爺的聲音,隱隱約約的似乎相離很遠,不由得心裏有些慌急;一麵口中答應,一麵朝發聲的方向跑去。穿過幾處樹林,始與跟隨的會了麵。
跟隨的苦著臉,抱怨道:“少爺獨自跑到那裏去了?害得我兩人滿山都找遍了,隻急的哭起來。少爺若再不出來,我們隻得回衙門報信了。”
劉恪道:“我原說了教你們坐在那塊石頭上等候,我上山玩耍一會,自然走原路到你們坐的地方來。你們無端的要這麽大驚小怪的尋找,能抱怨我嗎?”
跟隨的急道:“我的小祖宗,你老人家真說的好風涼話!倒怪我們無端的這麽大驚小怪。天色已快黑了,你老人家也不知道嗎?我們坐在那塊石頭上等候,也不知等過了多久;隻覺得兩腿都坐麻了,肚子餓得響一陣難過一陣,隻是不見你這小祖宗下來,不得已才上山尋找。這一座山無一處不曾找到,找不著緩大聲叫喚。又不知叫喚了多久,料想已不在這山裏了,正待不叫了回去,你老人家又出來了。”
劉恪道:“這就奇了!我離開你們上山,隻在那株沒有枝葉的古樹跟前,停腳看了一看,走上來在半山中看見了一個土洞,想不到那洞裏還住了一個人。那人邀我進洞去,僅談了半刻,你們就在外麵叫喚了。”
跟隨的聽了並不注意,因天色已不早,恐怕回衙門受責備,隻急忙催著劉恪快走。
劉恪一邊走,一邊思量洞中那人說話情形,覺得很有些不近情理的地方,而且有些自相矛盾。他既說他兒子做武官做強盜,是沒天良不聽教訓不願意受他們的供養,為甚麽他自己又做小偷呢?他夫妻同住在一個土洞裏,土洞是他自己掘出來的,不待說不須繳納租錢,乞食已足夠餬口了,又何必要做小偷呢?況且他明知我是個當少爺的人,我既情願拜他為師,他需要甚麽東西,何妨明說教我辦了孝敬他,卻教我去行乞和做小偷,這不是太不近情理嗎?
是這般左思右想的,回到衙門裏好幾日,還不住的將這事擱在心中盤旋。衙門中也沒有一個人可以商量研究的,隻希望那個夜間到花園裏來傳授武藝的人來了,打算將所見的告知他,看他怎生說法。無奈那人的行蹤無定,有時每夜前來,二、三個月不間斷;有時大半年不來一次;他的姓名居處,以及操何職業,始終不肯露出半句話來,就想去尋訪也無從下手。
他為這事在心裏,實在委決不下。白天勉強跟著賀先生讀書,夜間就悄悄到花園裏,一麵練習那人傳授的武藝,一麵盼望那人前來,好告知那土洞的情形。接望了半個月,仍不見那人前來,心裏著急得甚麽似的,連白天讀書都沒有心情了;十分想在義父麵前托故出外,再去土洞看那異人,卻苦無辭可借。
這夜乘賀先生及當差的都睡了,他獨自無情打采的偷進花園。隻見月光底下,一個渾身著黑色衣服的人靠花台坐著,好像在那裏打盹的樣子。劉恪忙停了步,待看個仔細,那人彷佛已被腳聲驚醒了,隨即回頭來望。
劉恪的眼快,已看出不是別人,正是他日夕盼望了半個多月,不知姓名的師傅。這一眼看見了,真是說不出的歡喜,幾步搶上前行禮,道:“師傅這番一去,幾個月不來,真盼望死我了!”
那人徐徐豎起身體,伸了個懶腰,說道:“你怎的今夜這時分才到這裏來?我已在此等候好一會了。你為甚麽盼望我來?有話待和我說麽?”
劉恪覺得很詫異的問道:“師傅如何知道?我確是有話待和師傅說。”
接著,便將那日出外踏青所遇的情形,詳細述了一遍。那人聽了,麵上現出驚疑的神氣,問道:“你看那老者的身材,是不是很瘦弱的呢?”
劉恪連連點頭應是。
那人忽低頭思索甚麽似的,一會兒說道:“據你說,那老者的言語舉動看起來,不待說是一個有大學問、大本領的隱士;不過他這種隱士,斷不肯輕易收人做徒弟,你不要妄想。他明知你是個錦衣玉食、養尊處優的少爺,絕不能做叫化、當小偷,所以有意拿這兩件來難你。你若真個情願做小偷,替他去盜人家的東西,他一定又責備你不是好人了。他不是因自己兒子做強盜,就驅逐不要了的嗎,如何反要做小偷的徒弟呢?你不用三心兩意,見異思遷,隻把我傳授給你的功夫,認真練下去,再有一年半載,我包管你硬功夫已不在人之下了。如果你想學軟功夫,此刻正有個絕好的機緣,比去求那隱士收做徒弟的容易多了。”
劉恪欣然問道:“是怎樣一個絕好的機緣?”
那人道:“於今有一個硬軟功夫都蓋南七省的好漢,近來因一件不關重要的案子,被關在府衙監裏。若論他下監的這樁案情,不但沒有性命之虞,至多也不過監禁三年五載;隻是這個好漢,從前馱在身上的案子太多,恐仇人前來點他的眼藥,因此急想跳出監來。他那蓋南七省的軟硬功夫,原來是不肯傳授徒弟的;隻因他這回心裏慮著牽連到從前的案子上去,下監的時候就對人說道:‘若有人能開正中的門放我出監,我情願將全身的本領,一股腦兒傳給這人;教我偷著逃跑是不屑的。’你真心想學功夫,這不是絕好的機緣嗎?”
劉恪道:“這人姓甚名誰?這回下監是為的甚麽案子?從前還有些甚麽案子?請師傅說給我聽。放他從正中門出去的事,我能辦到,自不推辭;就是辦不到,我也絕不拿著去向旁人說。便是師傅傳授了我這麽多日子的武藝,連師傅的姓氏名諱,我都不知道,屢次想問;因師傅在初次會麵的時候,曾吩咐過,不許問這些話。當時因師傅見我的時日太少,不知道我的性情舉動,或者有不便向我說的地方;於今承師傅的恩典,每次親臨傳授我的武藝,已差不多兩年了,我毫無報答,難道連心裏都不知感激,敢胡亂拿著師傅不願意給人知道的姓名,去對外人說?”
那人點頭笑道:“這是不待你表白,我也知道的。我若是怕你拿我的姓名,去胡亂對外人說,又何必辛辛苦苦的來傳授你的武藝呢?我所以不肯將姓名告知你,我自有我的隱衷,絲毫與你無涉。我的姓名,不但不曾向你說;除了少年時候,就在一塊兒同混的兄弟們以外,無論對誰也不曾將真姓名顯露過。你若是在三月三日以前問我,便告知你姓名,也是假的;此刻卻不妨說了。你知道那土洞裏的老者是誰麽?就是我的父親。我們兄弟四處尋訪他老人家和我母親,已有二十年了,簡直訪不出來。幾番聽得朋輩中人說,親眼看見他兩老都在襄陽,無奈尋遍了襄陽府,隻不見他兩老的蹤影;想不到今夜無意中,在這裏得了他兩老的下落。
“我原籍是廣西桂林人,姓鄭行五,從小人家都叫我鄭五。我父親名霖蒼,少年時候,文才武略,在桂林已一時無兩。中年好靜,獨自結廬在深山之中居住,得異人傳授他吐納導引之術。家母因我兄弟七人需人教誨,家又貧寒,不能延師,隻得泣勸我父親回家,教誨我兄弟,整整的教了十年。他老人家說,隻要不走入邪途,憑這十年所學,已足夠應用了。從此便教我兄弟自謀生活,他老人家帶著我母親隱居山中去了。那時隻怪我們年輕不知邪正,而廣西又是綠林最多的地方,會些武藝的,更容易受人擁戴,因此我兄弟各有黨羽,各霸地方。
“大家兄、二家兄因想做官,投降後,由守備都司升到了標統協統,於今已壽終正寢死了;隻三家兄此刻尚在遊擊任上,年紀已將近七十歲了;四家兄和六、七兩弟都還隱姓埋名的,在綠林中混著。我等明知做強盜是辱沒祖先的事,家父母就為我等不爭氣,才隱居深山無人之處,不肯出來。因有人看見他兩老在襄陽,所以隻在襄陽尋訪;這是我父子合該尚有見麵之緣,偏巧使你遇著。我原不肯將履曆根由說給人聽的,隻因見你雖是一個官家少爺,卻不是尋常富貴公子的胸襟氣魄;料你不至因我是綠林便害怕。”
劉恪忙接著說道:“我承師傅的厚意,艱難辛苦的來傳授我武藝,正感激無地,如何會害怕呢?師傅剛才說如今下在府衙監裏的,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?我如何能放他走中門出去?請師傅詳細說給我聽。隻要是應該放應該救的,休說他有言在先,情願將生平所學傳授給人;就是不肯傳授,我也願意幫忙,就此好結識一個豪傑。”
鄭五對劉恪豎起大指頭,稱讚道:“好氣魄!真了不得!提到這人的真名實姓,不但在兩廣無人不知,無人不佩服;就是在四川、兩湖,也是威名赫赫。喜得他從前不曾在襄陽留過,沒有認識他麵貌的人,所以暫時還沒人來點他的眼藥;若換一個地方就糟了。
“這人原籍是四川梁山縣的人,姓胡名慶魁,生成是異人的稟賦。十六歲上就練成了一身驚人的武藝,販私鹽、運洋藥,甚麽人也奈何他不得!加以他的水性極熟,能在急流的川河裏,肩馱五鬥米踏水過河,前胸後背都不沾水,因此四川人替他取個外號,叫做水上飄。這時他的年紀還輕,雖仗著一身武藝,包運私鹽、洋藥,然並沒犯甚麽案件;不做生意的時候,仍是安居在家鄉地方。他的家在梁山西城外五十多裏,地名叫做馬頭嘴。那馬頭嘴是一處大村落,有七、八十戶人家,聚居在這村裏,其中姓胡的差不多占了一半;不過他本家雖多,產業豐富的極少,十九是靠做私鹽生活。
“有一家姓郭的,不僅是馬頭嘴地方的首富,在梁山縣一縣當中,也可算得是一等財主。郭家的家長郭泰生,本是一個規規矩矩做生意的人,晚年在家中安享,兩個兒子也都在家坐吃;一不出外做買賣,二不出外謀差事。郭大已有三十歲了,業經娶妻生了兒子;郭二才二十來歲,還不曾娶妻,時常跟著家裏丫頭,偷偷摸摸的,幹些不幹不淨的勾當。郭泰生明知道,也隻作不知道。郭二的膽量漸漸弄大了,家下雇用的女工,頭臉略為平整些兒的,他也照例去勾勾搭搭。生性輕**的女子,有少主人肯來照顧,自然沒有話說,很容易遂郭二的願。
“偏巧這次雇來一個女工,是胡家的一位少年寡婦,生得有幾分姿色;因丈夫死了不久,家裏太貧寒,不能在家守節,又不願立時改嫁,隻得到郭家當女工。郭二一見這寡婦生得好;不由得又起了禽獸之念,用種種方法來調戲。胡寡婦隻是不肯,然為顧全自己的飯碗,卻又不敢得罪。郭二以為胡寡婦害羞,故意的裝做不肯的樣子,居然乘黑夜偷到胡寡婦**想強奸。胡寡婦從夢中驚醒,和郭二扭打做一團;女子那裏敵得過男子力大,身上被郭二打傷了幾處;然郭二肩頭上的肉,也被胡寡婦咬下一口來了。郭二老羞成怒,竟叫家裏的丫頭女工,大家動手,將胡寡婦的手腳捆綁起來,用棉絮堵住口,任意**了一陣,方解了繩索,驅逐出來。可憐胡寡婦回家,有冤無處訴,隻把受辱被汙的情形向自己婆婆哭訴了一遍,就懸梁自盡了。
“這消息一傳揚出去,馬頭嘴幾十戶人家聽了,沒有一個不咬牙切齒的恨郭二。無如幾十家姓胡的,多是些窮家小戶,都存畏懼郭泰生有財有勢,不敢到梁山縣去控告;胡寡婦的翁姑,更是年老怕事,這一場慘事看看要冤沉海底了。也是合當有事,胡寡婦自盡的第二日,湊巧胡慶魁出門做生意回來,聽了這樣慘事,隻急得暴跳起來。立時走到姓胡的族長家裏,向族長說道:‘我們胡家的寡婦,被郭二**死了,有憑有證,打算就是這麽罷了嗎?死者既是個寡婦,翁姑又窮苦又懦弱,沒有主張,難道我們當族人的也都不過問嗎?’
“這族長聽了胡慶魁這番話,反現出躊躇的樣子,說道:‘我也未嚐不想出頭替死者伸冤,隻可惜胡寡婦不該死在自己家裏,如果死在郭家裏,這事就好辦了。’胡慶魁生氣道:‘這是甚麽話?胡寡婦死在自己家裏,郭二便可以賴掉因奸逼死人命的罪名嗎?這還了得!胡寡婦如此慘死,我們若不出頭替他伸冤,不但對不起死者,我們姓胡的麵子也丟盡了。’這族長雖是個膽小怕事的人,然經胡慶魁一激,也就忍耐不住了。當時召集同族的人,開了一個會議,一麵教寡婦的婆婆,帶領二三十個族人,將寡婦的屍扛抬到郭家去;一麵教寡婦的公公,跟著同族兩個能做狀詞的人,去梁山縣告狀。
“那時做梁山縣的姓王,是一個捐班出身的官,眼睛裏隻認的是錢。到任以來,專會打錢主意;不問打甚麽官司,總是錢多的占上風。梁山縣的百姓,沒一個不是提起這王知縣,就恨恨之聲不絕。在這姓王的前任縣官姓宋,又愛民,又勤政,可惜隻做了一年多就升遷去了。梁山縣的人恨這姓王的不過,就寫了一塊橫匾、一副對聯,乘夜間偷貼在衙門口。橫匾是‘民之父母’四個字,對聯上邊是‘當在宋也此之謂’,下邊是‘如有王者烏在其’。這王縣官次日看了這對聯,並不生氣,公然提起筆來,在上聯添了一句‘宋不足征也’,下聯添一句‘王庶幾改乎’。梁山縣的人看了倒歡喜,以為這種諷諫見了效,以後不至再和前一般貪婪無厭了;誰知他口裏說改,那裏改得了,比前益發貪婪的厲害了。
“胡家的人到縣衙裏進了狀紙,同時郭家也打發人來進了水了。不過這種人命案子,不是當耍的,郭家雖進了水,王縣官不能就此將胡家的狀詞批駁,隻得定期下鄉相驗。郭泰生因胡家將胡寡婦的屍扛到了他家,反告胡家借屍詐索,並親自到縣裏,上上下下都打點了一番。下鄉相驗的人,上自王縣官,下至皂隸仵作,都得了郭家的好處,自然一個個胸有成竹。這樣的慘案,很容易驚動人,住居在馬頭嘴的人,不待說大家想看相驗的結果;就是附近三二十裏以內的人,見說縣官就來相驗,也都扶老攜幼的,趕到屍場看熱鬧。
“在一處廣場上,搭蓋了一所蘆席屍棚,陳設了公案,王縣官堂皇高坐在公案上。照例由仵作一麵把屍身從頭至腳的相驗,一麵唱報有傷無傷,及傷處的情形。這件作既受了郭家的賄,便隻報胡寡婦僅有頸項上的繩索痕,生前和郭二相打時所受的幾處顯明傷,都模模糊糊的驗過去不報。胡慶魁是個會武藝的人,那有認不出傷痕的道理呢?他回家聽得胡寡婦自盡了,就將胡寡婦身上的傷痕,驗了一遍,雖不在致命之處,然某處是拳打傷的,某處是腳踢傷的,並手腳被繩索捆傷了的痕跡,都是一望便能知道。仵作既不唱報,胡慶魁在旁那裏忍耐得住呢?當即高聲向仵作喝道:‘驗仔細啊!死者肩窩裏青腫這麽大一塊,不是生前被郭二拳頭打傷的嗎?左肘下紫了這麽大一塊,還破了一層油皮的,不是生前被郭二鞋尖踢傷的嗎?’
“仵作想不到有他是這般喊出來,倒吃了一驚,翻起兩眼望著胡慶魁,一時反不好怎生擺布。兩旁看熱鬧的都有些不服的神氣,隻因一則多是事不關己,二則多存心畏懼縣官,不敢說出甚麽來。這幾句話卻把縣官喊得冒火起來了,連忙擎起戒尺,在公案桌上猛然一拍;接著厲聲叱道:‘這個多嘴的是誰?給本縣拿下來。’王縣官叱聲才歇,就有四、五個站班的衙差,山崩也似的答應了一聲,即餓鷹撲虎一般的,搶過來拿胡慶魁。胡慶魁毫不畏懼,不待衙差近身,早已挺身出來說道:‘要拿甚麽?我又不跑到那裏去。’一邊說,一邊走到了公案前頭。
“王縣官拍了一下戒尺,喝問道:‘你是那裏來的?姓甚麽?這是甚麽所在,有你多嘴的份兒?’胡慶魁從容答道:‘小民胡慶魁,祖居在這馬頭嘴,並不是從別處來的。在這裏相驗的死屍,便是小民的弟媳婦。仵作相驗,隱傷不報,小民不能不說。’王縣官聽了,接連將戒尺拍得震天價響,口裏叱道:‘放屁!你好大的狗膽!死者有甚麽傷,你敢亂說仵作隱傷不報。你這東西竟敢在本縣麵前大肆咆哮,可知你是一個不安分的惡棍,拿下去替我重打。’四、五個衙役原已包圍在胡慶魁左右,至此齊向胡慶魁喝道:‘你這東西,見大老爺還不跪下?’一麵呼喝,一麵伸手來拿。
“胡慶駐登時怒不可遏,圓睜兩眼,望著衙役叱道:‘誰敢動手!’衙役經這一聲叱吒,都不由得嚇退了幾步。胡慶魁還勉強忍耐著,不敢對縣官無禮,隻說道:‘死者現在這裏,大老爺特地下鄉相驗,不能聽憑仵作蒙報。’王縣官既受了郭家的賄賂,下鄉相驗,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舉動。明知胡慶魁是窮苦小戶,沒有甚麽大來頭,不開罪郭家,多少總可得些好處,不料有胡慶魁這般硬頂。當下又羞又忿,隻急得連叫:‘反了,反了!’郭泰生在旁看了,便趁這時候,到公堂前跪下,說道:‘稟公祖,這胡慶魁是馬頭嘴地方著名的惡痞;這番移屍栽誣的舉動,也就是由他一個人主使的。此人不除,不但商民家不得安靜,就是馬頭嘴地方也不得安靜。千萬求公祖作主,將他帶回衙門,治他移屍誣告的罪。’王縣官正在切齒痛恨胡慶魁,加以郭泰生這番言語,隨即喝教左右,把胡慶魁捆起來。
“胡慶魁此時還隻二十多歲,少年人心高氣傲,那裏肯束手不動給衙役捆綁?一時因郭泰生幾句話說得火冒起來,隻三拳兩腳就將上前來捉他的衙役,打得紛紛跌倒。郭泰生巴不得胡慶魁當著縣官將衙役打倒,好證實胡慶魁的凶橫不法;又上前向王縣官說道:‘這種膽大的叛逆當著公祖的麵,尚敢如此目無王法,目無官府,公祖若不將他按法重辦,商民死無葬身之地。’王縣官見胡慶魁打倒衙役,原已氣得胸脯都要破了。
“不過下縣官是個很機靈很狡猾的人,自己隻帶了二十來人下鄉;明知胡家在馬頭嘴是聚族而居的,親眼看見胡慶魁勇猛凶悍異常,四、五個壯健衙役,不待胡慶魁幾下拳腳,就打得東倒西跌;若再打下去,自己不怕吃眼前虧嗎?因此心裏躊躇,打算忍住一時之氣,回衙再辦,不愁胡慶魁逃到那裏去。誰知郭泰生這般頂上來,為要顧全自己之威嚴體麵,何能聽憑胡慶魁將衙役打倒,並不發作呢?慌忙立起身來,正待指揮帶來的一千人等將胡慶魁拿住,胡慶魁搶到公案前麵,一手拉住王縣官,一手提起郭泰生,高聲說道:‘我們大家親眼來驗傷,如果是死者身上沒有傷,我胡家闔族的人,甘受反坐誣告之罪。’
“胡慶魁的力大無窮,五指和鋼鉗一樣,雖不曾著意用力;然在氣忿的時候,不自覺的手重。王縣官也是一個讀書人,那裏受得了他這一拉!郭泰生也被提得痛不可當。二人同時‘哎喲哎喲’的叫痛。跟著王縣官的衙役,見自己上官如此受辱,都不待王縣官開口,即一擁上前來解救。郭大也帶了幾個粗人在場照料,至此自然不能袖手旁觀,也擁上前來。
“胡慶魁見圍上了這麽多少人,知道勒令王縣官親眼驗屍的事辦不到了。剛才把兩手鬆了,隻聽得王縣官跑過一邊,揚著雙手,大聲喊道:‘你們誰能將胡慶魁拿住的,本縣賞錢五十串;當場格斃胡慶魁的,本縣賞錢三十串。’王縣官這賞格一出,眾衙役聽了尚不十分踴躍;惟有郭泰生父子痛恨胡慶魁到了極處,郭泰生也高聲喊道:‘你們聽得麽?縣大老爺已懸了五十串錢的賞,我於今再加賞五十串。誰人拿住了胡慶魁這叛逆,就到我郭家先領賞五十串。’
“常言:‘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!’在場除了姓胡的,都想得這一筆賞號;以為胡慶魁就有登天的本領,也敵不過幾十個要捉拿他。想不到胡慶魁也對著他同族的人喊道:‘我們姓胡的今日太受人欺負了,你們有膽量的,跟我動手打死這狗官;膽小的各自趕緊去別處逃命。我胡慶魁寧死在這裏,絕不給狗官拿去。’他這幾句話也激動了不少姓胡的壯丁,於是兩方居然對打起來。胡慶魁隻兩步就躐到王縣官跟前,一手舉起來往地下一摜,恰好地下有一塊三角石頭,王縣官的頭顱正碰在石角上,碰了一個茶杯大小的窟窿,鮮血腦漿同時迸出;胡慶魁又對準他腰眼補上一腳,登時完結了性命。
“胡慶駐揮著胳膊,說道:‘一不做,二不休。狗官已經打死了,胡寡婦的冤也沒處伸了;那兩個狼心狗肺的郭家父子,也饒他不得。’郭泰生親眼看見王縣官剎時死於非命,安得不怕輪到他自己頭上來?一抹頭就想逃跑。胡慶魁怎肯放過?追上去揪住辮發,隻向懷中一拉,郭泰生便已立腳不牢,仰天倒地。跟在胡慶魁背後的同族,有手中提了扁擔的,就迎著郭泰生的頭,一扁擔劈下。上了年紀的人如何受得起?也登時一命嗚呼,魂靈兒追上王縣官一路走了。”
要知這場大禍如何收場?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