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回 憐閨女洞房逐妖叟 救圬人客店驚土豪

話說鄭五繼續說道:“王縣官和郭泰生都給胡慶魁一筆子摔死打死,餘下的人雖多,有誰肯白送性命呢?一半跟著郭大逃跑,一半逃回城裏,隻剩下姓胡的族人,與無關係的看熱鬧人。胡慶魁對這些人說道:‘今日的禍,雖是由我一個人撞下來的;然這禍撞得太大了,不但我和同族的人都犯了殺身之罪,就是同住在這馬頭嘴地方的,除了他郭家而外,沒一個能脫了幹係。我們不趕緊逃往他方,是沒有生路的。你們要回家檢點細軟的,趁早去檢點,總之不待明日天曉,我們得遠離這村子。據我想,出了這種大案子,那些衙役逃回去一報告,剿洗這村子的兵,不待後天必到。’

“胡慶魁如此一說,那些人才知道大禍臨頭,不走固然不了;但是十有八九是馬頭嘴的土著,一時要舍棄一切,逃往他方,不用說田產房屋不能帶走,不舍得委棄;就是銀錢衣服,因為各自要逃性命,也不能攜帶多少。便是逃到了他鄉,大家都赤手空拳的又如何生活呢?眾人思量到這一層,不知不覺的都放聲痛哭起來了。

“胡慶魁隻急得跺腳道:‘你們是這般痛哭,有甚麽用處呢?難道你們是這般一哭,官府就可憐你們,不來追究這殺官的案子了麽?我胡慶魁原不難獨自高飛遠走,不顧你們的死活,不過因這殺官報仇的大亂子,是我一個人撞下來的,我走了仍不免要拖累你們,我的良心上有些不忍。我想天無絕人之路,我們就是逃到他鄉,不見得便凍餓死了。明知道死在臨頭,誰肯坐在這裏等著呢?你們若有靠背山,自料不逃沒有妨礙,盡管回家去坐著,無須跟我逃跑;情願跟我逃跑的,就趕快回家收拾可帶的細軟,盡今夜子時到此地集合動身。過了子時不來,我可對不起要少陪了。’

“這夜子時,果然全村的老少男女,除了郭家的人而外,也有二、三百口人,都集合在一處;由胡慶魁出主意,分做幾路逃走。胡慶魁率領了一隊有六、七十人,更名變姓的從梁山逃出來,向湖北進發。幸喜背後沒有追兵追趕,有許多同逃的,沿路遇著親戚朋友,就停下來不走了的;也有不情願遠離故土,逃出梁山縣境數十裏即住下來自謀生活者。惟有胡慶魁和平日合夥做私鹽生意的幾個人,自知是殺官案的要犯,不敢在四川境內停留。

“這日走一座高山底下經過,胡慶魁耳裏忽隱隱聽得有人在山上呼他的姓名。他聽了大吃一驚,暗想:我胡慶魁這個名字,外邊知道的人並不多;而且次番天把真姓名改變了,一路從梁山逃來,也沒遇著認識我的人;這一帶更沒有我的朋友,如何會有人在山上呼我呢?莫不是追捕我們的人,見我們形跡可疑,卻又沒有人認得,不敢冒昧動手。且這麽喊幾聲試試看,我不要上他的當,不可理會他。心裏這般想著,便不開口答應,仍不停留的走著。

“接著又聽得‘胡慶魁,胡慶魁’喊個不住。同行的夥伴也聽得了,都向胡慶魁說道:‘這山上不是有人喊你嗎?’胡慶魁聽那喊的聲音很蒼老,並透著些悲哀的音調,不像是不認識的人胡亂喊的,便對同伴的說道:‘我此地沒有熟人,大約是有和我同名同姓的。我出梁山的時候,就改了姓名叫張德和;這裏是喊胡慶魁,理他做甚麽?快點兒去罷!’同伴的也都存心畏懼,見胡慶魁這麽說,自然不敢理會。怎麽了幾步,又聽得山上喊道:‘改姓名張德仁的胡慶魁,快上山來救我一救,我絕不虧負你。’聽那聲音更加悲慘淒涼。

“胡慶魁覺得十分驚訝;這樣一來,再不能不作理會了。便對同伴的說道:‘這事奇怪極了!知道我的真姓名,又知道我改變的姓名,叫我上去救他一救;我顧不得吉凶禍福,隻得上山去瞧瞧。你們可在山下等我,若果是落了人家的圈套,也是我命裏該死,無可逃避,你們各去逃生便了;如沒有凶檢,一會兒即下山來。’說著撇下同伴,獨自上山。這山足有十來裏高下,並是巉岩陡壁,不易行走;虧得胡慶魁是山洞裏生長的人,從小就擅長爬山越嶺。一麵爬山,一麵抬頭向山上探看,那裏看見一個人影呢?好容易爬到了山頂,向四處一望,還是不見一個人,不由得提高聲音問道:‘是誰叫喚胡慶魁?如何又藏著不出來呢?’

“問畢就聽得有聲答道:‘我在這裏,胡慶魁就是你麽?快過來。’胡慶魁聽得聲音彷佛離身不遠,隻是看左右前後,依然不見有人。胡慶魁心裏詫異道:‘難道真個青天白日遇見鬼了嗎?怎麽明明聽得人聲和我對答,卻隻不見他的形跡呢?’不由得心中急躁起來,說道:‘我是不是胡慶魁,你既不認識,又這們巴巴的將我叫上來做甚麽?你究竟是人是鬼?這般藏頭露尾的是何用意?’胡慶魁話未說了,就聽得歎氣的聲音,說道:‘我不在這裏嗎?如何是藏頭露尾!你再不過來,真要把我急死了。’胡慶魁這回才聽出說話的方向來;原來說話的聲音,從離身數丈遠近的一大堆茅草裏麵。”

劉恪聽說到這裏,不禁截住話頭,笑道:“照這樣說來,胡慶魁所遇的,大約和我今年三月三日所遇的一般了。”

鄭五搖頭道:“不是,不是!你聽我說下去,不要打岔。胡慶魁既聽得那聲音從茅草中出來,立時走過去,撥開茅草一看,又嚇了一跳。隻見茅草裏麵有光另另的一顆人頭,頸項截斷,並沒有絲毫血跡;麵目雖不生動,然也沒有死相。頂下的頭發花白,綰一個道裝的發髻。胡慶魁本來膽大,當下便彎腰用手將人頭捧起來,正待對人頭問:說話的就是你麽?隻是還沒開口,這人頭上的口已動起來,發著很微弱的聲音,說道:‘胡慶魁啊!我等候你三晝夜了,你今日見了我的麵,還不快救我嗎?’

“胡慶魁盡管膽量大,到這時總不能不有些驚懼,隻嚇得仍將人頭放入草中,說道:‘你到底是妖是怪?怎麽光另另的一顆頭在這裏?你身軀手腳到那裏去了呢?’這人頭說道:‘我就是為身軀手腳被仇人分散了,須等你來方可救我。我一不是妖,二不是怪,確確實實是和你一般無二的人。我已經等過了三日三夜,不能再遲了,你趕緊救好了我,再和你談話。’胡慶魁道:‘我如何能救你?我又不會法術,並且沒有會法術的朋友。’這人頭道:‘我知道你不會法術,你肯救我,我自有方法說給你聽。’胡慶魁道:‘我為人生性喜歡救困,豈有見死不救之理?你快說罷!’這人頭道:‘我的身軀在這山的東邊山洞裏,左手左腳在西邊岩石底下,右手右腳在半山一枝老鬆樹枝下懸掛著。請你就去搬運到這裏來,再弄一杯清水來,我便可以還魂複活了。’

“胡慶魁心裏雖不明白怎麽一回事,但他年輕好事,這事又非常的奇怪,自當很高興的答應了。即如言去各處尋找,果然身軀手腳,一尋便著。肩的肩,夾的夾,隻一會兒,便連同清水都運到了茅草跟前。人頭說道:‘你替我按部位擺起來。你自己用左手端了這杯水,右手用中指在水中畫這麽幾畫,口中如此這般的念誦幾遍。’當時就把接骨生肌的法術,傳給了胡慶魁。胡慶魁依著所傳授的做了,人頭道:‘你這下可用口含了這法水,在我遍身一噴。’胡慶魁才將水噴畢,這人已手腳能動,轉眼就坐了起來,笑向胡慶魁道:‘我身上的衣服也被我那仇人剝去了,是這般一絲不掛的,不但太難看,並且褻瀆天地。你身上的衣脫一件下來,暫借一用。’

“胡慶魁遂脫了一件衣交給這人。隻見這人從地下拾了三、四點小石子,也用右手中指在石上畫了幾畫,口中念念有詞,就一塊平地將石子放下,用胡慶魁的衣覆著。不到一刻工夫,忽見衣下彷佛有甚麽東西掀動,越動越高起來。這人指著衣,笑道:‘咦!來了,來了!’隨手將覆著的衣一揭,便現出一個包袱來。這人動手把包袱解開,裏麵衣服、鞋襪,連冠帶都有了。這人欣然裝束,儼然成了一個風神瀟灑的道者,就下來說道:‘我與你有師弟之緣,你暫時不用另往別處,卻跟我就走如何?’胡慶魁是一個想在江湖上當好漢的人,加以犯了殺人的大案,正愁無處奔逃;遇了這種機會,豈有不情願之理?聽了這人的話,立時跪下去叩頭道:‘師傅肯收我做徒弟,我情願一生伺候師傅,不另往別處。請問師傅的道號是甚麽?仙鄉何處?師傅既有這麽高妙的道法,甚麽仇人能將師傅的身體如此四分五裂?”

“這人扶起胡慶魁,說道:‘我是湖南寶慶人毛義成,十幾歲就上茅山學法,在茅山住了一十二年,祖師才打發我下山。歸途中在湖北聽得有人傳說宜昌有一家姓劉的,家資巨富,人稱他為劉百萬。劉百萬有個女兒,年已二十四歲了,不曾聘人。因為那劉小姐不但文武全才,並從一個遊方的老尼姑學了許多玄妙的法術,深通修煉的訣竅,立誌不肯嫁人,要從老尼姑出家修道。無奈他父親劉百萬,生性固執,非勒逼著他嫁人不可。

“‘劉小姐不忍逆抗父命,又不舍得汙穢自己清白的身體,想來想去,想出一個兩全的法子來,對他父母道:“不是女兒不肯嫁人,實因婚姻是終身大事,若胡亂配合,必致終身苦惱;果有合得女兒心意的男子,女兒便願嫁給他。”

劉百萬問他要甚麽樣的男子始合心意?他說須女兒親出試驗方好定奪。劉百萬道:“女孩兒家怎好親身試驗郎婿?這消息傳揚出去了,不是見笑於人嗎?”

劉小姐說:“不妨!古來閨閣名媛,親身擇婿的極多。女兒不是尋常的女子,也要不尋常的男子,才好配成夫婦。”

劉百萬道:“你打算如何試驗呢?難道也和開科取士的一樣,由你出題目,教人做文章來應試嗎?”

劉小姐道:“沒有那麽麻煩。我在一間小小的房子裏走動,誰能追上來抱得著我的,我就嫁給他;不論年齡老少和家資貧富。”

劉百萬隻得依從他。

“‘這話揚傳出去,於是不曾娶過妻的男子,多想做劉百萬的女婿,一個一個的追著劉小姐要抱,但是分明看見劉小姐立在眼前,猛力抱去,不僅抱了個空,額頭反碰在牆壁上;隻碰得兩眼火光四迸,沒有一個不是碰得頭青臉腫的出來,自歎沒有這福命。也有些會武藝和懂法術的人前去,惟因敵不過劉小姐的法術高妙,一般的追抱不著。我那時並沒有娶妻的念頭,隻因聞得劉小姐法術高妙的聲名;我初從茅山下來,十二年中所學的法術,一次也沒試過,想借著劉小姐試試我的手段,遂不回寶慶,從湖北雇船到宜昌。

“‘誰知等我到宜昌時,就聽得宜昌的人紛紛傳說,劉小姐已被一個姓江名湘浦的抱住了,即日便得和江湘浦成親。可惜一個好人材、好本領的小姐,卻嫁給這麽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。我原來不存娶妻之念,聽了卻不懊悔來遲。不過聽說江湘浦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,縱然法術高強,劉小姐敵他不過;然逆料劉小姐心裏必是不情願嫁給他的,我既到了宜昌,何不去看看這江湘浦畢竟是怎麽樣一個人物?成親時劉小姐待他是何景象?主意己定,當即去劉家探一探道路,準備夜間好去探洞房。

“‘到得劉家門首,隻見從裏至外懸燈結彩,花花綠綠的好不熱鬧,進裏麵去賀喜的地方人已不少。我因為不知道洞房在那裏,便也裝做賀喜的走了進去。此時劉百萬和幾個親戚正陪著江湘浦在書房裏談話。在劉百萬的心裏,也覺得這女婿年紀太老,與自己女兒不相稱;無如自己女兒有言在先,不論年紀老少和家貲貧富,此時不能說翻悔的話,隻有心裏埋怨自己女兒不應該是這般擇婿。我到書房窗外,偷看江湘浦的形勢,身材雖也生得甚是魁偉;但是滿臉陰邪之氣,兩眼紅筋密布,彷佛一對紅燈。我一見就知道是個煉陰魂法的邪教,講究采補的。暗想:劉小姐既得異人的傳授,深通修煉之道,為甚麽情願和這種邪魔成親呢?豈不是自尋煩惱!難道劉小姐的法術,果然敵不過這江湘浦;既被他抱住,非與他成親便無法推辭麽?若真是如此,這位劉小姐就從此斷送了。

“‘當時我仍退了出來,在外等到初更時分,便用遁法遁進了新房。隻見劉小姐低頭坐在床沿上,麵上現出十分憂愁的樣子,江湘浦坐在床前椅上,和幾個照例鬧新房的賀客談笑。一不會賀客都退去了,我隱身在床頂上,江湘浦和劉小姐都不覺得。我就料定江湘浦的本領有限,不是煉陰魂法的高手;因為陰魂法煉成了功的人,休說有人到了跟前,無不知道,那怕在十裏以外有人暗算,他就得了陰魂的報告,好好的防備了。

“‘那些賀客去後,隻見江湘浦順手將房門關上,回身對著劉小姐一揖,道:“我看小姐憂形於色,想必是嫌我年紀太大,不堪匹配;既是如此,小姐當初又何必說不論年齡老少的話呢?”

即見劉小姐起身回了一福,說道:“我何嚐憂形於色?不過我有幾句話須對你說,請你坐下來。”

江湘浦就原位坐了,劉小姐也坐下,說道:“我在學法的時候,原已立誓不嫁人的;無奈家父不知好道,以為男必須婚,女必須嫁,反此便是不祥,三番五次的逼迫我字人。我因他老人家已到將盡之年,不忍過於拂逆他的意思,隻好權且答應。其所以用這親身試驗的法子,為的是果能抱得住我的人,必是曾經修煉而法術在我之上的;我想既是修煉有道術的人,求道之心必不亞於我,我與他名義上做夫婦,實際互做修持的伴侶,豈不是一舉兩得!既是隻做修持的伴侶,年紀老少自然可以不拘了。於今你的道術在我之上,固然可以幫助我修持;但是我也有許多可以幫助你的地方。我本來已經有三、四年不曾放下身軀睡覺,每夜總是打坐到天明,現在一張**有兩個人,也還坐得下。不知你的意下何如?”

“‘江湘浦接著打了一個哈哈,笑道:“修道自修道,夫妻自夫妻。我們實際做了夫妻,也還是可以修道的,何必這麽拘執?”

劉小姐一聽這無禮的話,不由得芳心冒火,粉臉生嗔;托地立起身來,指著江湘浦罵道:“你原來是這般一個無賴的人嗎?想我小姐認真嫁你,是做夢!”

一邊罵,一邊向房門口走去。江湘浦已伸手將她拉住,說道:“我到你家做女婿,天地祖先都已拜過了,還由得你說不嫁嗎?我不為想娶你做老婆,也不巴巴的從河南跑到這裏來了。”

劉小姐雖會武藝,但也不是江湘浦的對手;被江湘浦拉得急了,便說道:“我寧肯實時撞死在你跟前,絕不肯嫁你。”

江湘浦一把樓抱著,說道:“要死也沒有這般容易,今夜陪我睡一夜,明日你要死盡管去死。”

“‘我聽了江湘浦這話,知道這陰毒東西不懷好意。看劉小姐這時求死不得,欲脫不能,十分可憐的樣子,忍不住落地露出本相來,喝道:“江湘浦,休得無禮!婚姻大事,豈能強人相從?”

江湘浦想不到旁中還有一個我,得將手一鬆,回身問我是甚麽人。我報了姓名,說道:“劉小姐和你兩人所說的話,我都聽見了。你也是修道的人,自己前程要緊。劉小姐立誓不嫁,在我們同道的應該成全他功行才是道理,你為甚麽反仗著自己法術欺負他?”

江湘浦冷笑了一聲,道:“你何以見得我是欺負他?我們夫妻關了門在房裏說話,要你羼出來管甚麽閑事?我與你素昧平生,你究是他劉家甚麽人?請你出去,不要管我們夫妻閨房裏的事。”

“‘我知道江湘浦弄錯了,以為我是劉家的至親,躲在新房裏想偷聽他們夫妻成親的;隨口答道:“我與劉家一不是親,二不是鄰,是特地從茅山來救劉小姐的。你若真個破壞了劉小姐的貞操,天也不能容你。我勸你打消這個沒天良念頭罷!”

江湘浦一聽我這麽說,登時惡狠狠的向我啐了一口,道:“你敢管老子的事麽?你從茅山來,想必也是仗著會點兒毛法。”

說時將右手指向我一彈,就覺一道冷氣,從他中指巔直射到我身上。他這道冷氣,能使沸騰騰的滾水立刻成冰;無論如何強壯不怕冷的漢子,這冷氣一沾身就得凍殭,全身血脈凝滯。他抱住劉小姐便是用的這種法術,使劉小姐不能轉動;不過在我身上是白費氣力。

“‘他見我神色自若,隻當沒有這回事,氣得兩手向空中亂畫;隨即起了一陣陰風,刮得房中的床桌櫥椅都跳動起來,向我站立的地方打下。我說:“江湘浦,算了罷!不要在孔夫子麵前賣百家姓了。你這套把戲,隻可以玩給小孩子看。我立著不動,看你能驅使這些東西打得著我麽?”

江湘浦再看這些床桌櫥椅都還了原處,也不跳動了,知道弄我不過,氣忿忿的從窗眼裏逃跑了。我也待追趕上去,劉小姐已向我行禮稱謝,道:“救命恩人,請留下真姓名住處再走,日後好圖報答。”

我說:“毛義成就是我的真姓名,報答的話不用提了。”

那時因房中沒有旁人,我不便久留,也從窗眼裏追出來;再找江湘浦,已不知逃到那裏去了。

“‘就因這次與江湘浦結下了仇恨,那知他到四川又拜了高人為師,一心修煉,並結識了許多劍客,專一找我尋仇。這回他知道我在這山裏采藥,邀齊了幫手特來與我為難,也是我命裏合該有這一道難關。當從茅山辭別祖師的時候,祖師就吩咐過了,教我在肢體被人解開了的時候,隻須高聲喊胡慶魁,自然有人來救;並吩咐了收徒弟也須在見了胡慶魁以後。我當時不知道胡慶魁是誰,以為必是法術很高的人,你既是胡慶魁,照祖師吩咐的話看來,可知你和我應有師徒之分。’

胡慶魁聽毛義成說完了這番話,心裏自是欣喜於無意中得了這麽一個好師傅。隻是想起同逃的夥伴,還約了在山下等候,不能就此撇下不顧,即對毛義成說明帶著若幹人從梁山逃走出來的緣故。毛義成道:‘既還有同伴的在山下等著,我和你一同下山去便了。’於是師徒兩人一同下山尋找那幾個夥伴。但是那幾個人因等了許久不見胡慶魁下來,也上山分頭尋找了一陣沒有找著,以為胡慶魁遇了危險,都不敢停留,各自往別處謀生去了。胡慶魁尋不著他們,隻好一心一意的跟著毛義成做徒弟;毛義成將自己所會的法術,完全傳給了胡慶魁。

“胡慶魁仗著這一身軟硬兼全的功夫,行走江湖,扶危救困的事,也不知做過了多少;然始終因畏懼梁山縣殺官一案,到處不敢露出真姓名。他這回到襄陽府來,就是為聞得我父親母親都隱居在襄陽府境內,想來見一麵;不料我父親的麵不曾見著,倒為一樁絕不與他相幹的事,隻圖一念不平,鬧出人命來,被下在監牢裏。”

劉恪聽到鬧出人命的話,即截住問道:“人命案不就是西城外殺死夫妻兩口的那樁案子麽?”

鄭五點了點頭,說道:“正是那樁案,你怎麽知道的?”

劉恪道:“我並不知道詳細,不過聽得下人閑談,家父曾親去相驗過一遭。”

鄭五道:“這案隻怪胡慶魁自己太性急了些,不應該把那夫妻兩口都殺死,以致自己不能脫身。他到襄陽來,就住在西城外一家小飯店。才住了兩日,湊巧這日那家飯店裏,因屋瓦有些破漏了,雇了一個泥水匠前來修理。泥水匠在屋上,不提防屋梁被蟲蛀空了,承受一個人不起,忽然嘩喳一聲斷下來,泥水匠也跟著倒栽落地。頭頂撞在牆石角上,撞成了一個大窟窿,鮮血腦漿都迸出來了;並且頸項被撞得縮進肩窩裏去,登時就斷了氣了。

“飯店裏老板見出了這種亂子,雖非有意陷害泥水匠;然泥水匠是為替他修房屋,跌死在他家裏,即不算遭了人命,多少總免不了拖累,當下隻急得哭起來。要盡人事,也隻得到城裏找有名的法師和有名的傷科醫生來救治。請來的法師醫生將泥水匠望了一眼,都生氣向老板罵道:‘你不是瞎了眼的?像這樣已經斷了氣的死人,除了神仙,有誰能救得活?請我來做甚麽?’罵得那老板啞口無言。

“胡慶魁既已改姓更名,不想給人知道,自然不願意輕易露出本領來,使人猜疑;所以他親眼看見泥水匠跌成這個樣子,不肯說他能救治的話,聽憑那老板去請法師、醫生。及至聽了那些法師和醫生罵老板的話,他心想:我再不出頭救治,眼見得這泥水匠是沒命的了;見死不救,我還是一個人嗎?有此一想,就忍不住向那法師和醫生說道:‘這卻不能怪老板不應該把你們請來。你們做法師、做醫生,原是替人治傷救命的,若沒有傷,不曾斷氣,要請你們法師來做甚麽呢?你們不怨自己本領不濟,倒怪泥水匠不該斷了氣,老板不該請你們來,豈不是笑話!’

“法師、醫生聽了胡慶魁的話,自然不服,其中有一個鼻孔裏哼了一聲道:‘若斷了氣的也可以救活,那麽世界上的人都不會死了。’倒是飯店裏老板聰明,一聽就料到胡慶魁必有了不得的本領,才敢說這大話來,連忙對胡慶魁作揖求治。胡慶魁點頭應允了,對那法師說道:‘據我看這泥水匠所受的傷雖很厲害,但還有幾層可救的征候,不可誤送了他的性命。你等仔細看,這不是斷了氣,是把氣悶住了。如經過十二時辰不治,那就真個要斷氣了。你是在這裏掛法師招牌的人,我是路過此地的,既請你到了場,應先由你盡力施救,不然人家要罵我強賓壓主。’

“那法師見胡慶魁這麽說,隻得又到泥水匠跟前,仔細觀察了一會,搖頭說:‘說的好風涼話,有誰能救得活,我給誰叩三個頭,拜他為師。’胡慶魁笑道:‘你雖願意叩三個頭,拜他為師;但不知能救活的人,願不願收你做徒弟。’說著叫老板取一杯清水來,親自動手將泥水匠的身體搬平正,在泥水匠頭前坐下來,雙手挽住泥水匠的辮發,兩腳隻住肩窩,用力一拉,將縮進去的頸項拉出來了;然後起身接了清水,畫符念咒,念在口中對泥水匠噴了一陣。這碗法水,毛義成成已斷了三日三夜的肢體,尚且能連接起來;這泥水匠不過受了傷,安有救不活的道理?法水噴下去,不到半刻工夫,泥水匠已手腳能動,兩眼能張開看人了。他是這們救活了一個泥水匠的命不打緊,卻把當時在旁邊看的人,一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。那法師真個跪在地上叩頭,要求他收做徒弟,他那裏肯答應呢?那法師知道不能強求,也就罷了。

“隻是離這飯店不遠,有一家富豪,聽說有這們一回事,心裏不相信,跑到飯店裏來看;當麵問了那泥水匠一陣,便要見胡慶魁。胡慶魁不能不見。講到這個姓羅的,也不是一個尋常的庸碌人,名字叫羅金亮。因為他祖父和父親都是做大官的,家裏有的是錢,羅金亮從小就不大歡喜讀書,專喜騎馬射箭,和一般三教九流的人來往;也延過幾個負盛名的武教師,在家練習武藝,雖沒練成了不得的本領,然尋常十來個漢子也製他不下。就隻性情十分暴躁,又仗著家裏有錢有勢,簡直是天不怕地不怕;不過還沒有那些土豪惡霸的奸奸舉動。羅金亮想學法術的心思,本來已存了多久,無如找不著真有高妙法術的師傅;這番既聽得有胡慶魁這般一個人物,就在眼前,他怎肯輕易放過呢?

“當下見著胡慶魁,略問了姓名來曆。胡慶魁亂說了一遍,羅金亮也不疑心是假,即一躬到地,說道:‘舍間就在隔壁,我特地來恭迎老師父到舍間去住幾日。我還有許多話要和老師傅商量。’胡慶魁初時不肯,後來見羅金亮說得十分殷勤,並且看羅金亮生得儀表偉岸,言談豪爽,舉動也看得出是個會武藝的人;認做是個喜結交的豪傑之士,也就不好意思再拒絕不去,遂跟著到羅家來。羅金亮此時也有四十歲了,家裏有六個姨太太,卻沒有一個生育過一男半女。他的父母早死了,隻有個胞叔在北京當禦史。他正室秦氏,是一位總督的小姐,性情和羅金亮一般暴躁;羅金亮有時都畏懼他,不敢和他較量。

“胡慶魁一到羅家,羅金亮殷勤款待,無微不至,並不提起要商量的甚麽話。胡慶魁初到,不好追問,住了兩、三日,忍不住作辭要走。羅金亮極力的挽留道:‘我要和老師傅商量的話,還不曾開口;無論如何,也斷不能就放老師傅走了。’胡慶魁道:‘你有甚麽事商量?何妨就請說出來呢。’羅金亮笑道:‘還早,且求老師傅寬住些時再說不遲。’胡慶魁料想羅金亮是這般殷勤挽留,必有非常重大的事,也就隻得再住下來。羅金亮每日盛筵款待,並且從大早起來,就親自陪著談話,直到深夜才回房歇宿。”

不知羅金亮究有何事要和胡慶魁商量?須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