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回 習藝深宵園林來武士 踏青上巳出洞遇奇人

話說邪術也是不可思議,曾服籌緩喝下這水,頓時覺得心境開朗,即對劉知府叩頭說道:“蒙大老爺的恩典,把我提拔出了陷坑。我父母都已去世了,情願在這裏一生伺候大老爺。這武溫泰夫婦雖非良善之人,但我非他們不能親近大老爺;並且從通城到此,一路供給我衣食無缺,我得懇求大老爺不處罰他們。”

劉知府含笑拉了曾服籌起來,說道:“你既替他們懇求,本府就看你的小麵子,這遭饒恕了他們。”

遂回頭對武溫泰道:“你們聽得麽?你們真好胡塗!你們自問有多大的福命,能享受這麽好的一個兒子?你們是這般用妖法迷了人,帶到各地騙錢,到本府麵前,還敢一口咬定是親生兒子,情罪與拐帶有何分別?幸磨他是遇了本府,若在別處,誰也不容易追問個水落石出。於今你已照實供出來了,你可知道本府何以能斷定他不是你們的親生兒子?

“這孩子在十年前就到了通城,他到通城沒幾日,便遭官司到縣衙裏;那時做通城縣的就是本府。本府因見他生得聰明可愛,將他抱在手上,撫摸了許久,那時就想留他在衙門裏教養;無奈他父親不肯。他父親雖也是一個不讀書的人,然為人樸實忠厚,應該有這般好兒子。本府在那時因曾將他抱在懷裏,這耳環已很留意的看了幾遍;近十年來,凡是遇見帶耳環的男孩子,總得想到他身上去。後來本府離了通城,會見從通城來的人,還時打聽劉家豆腐店的消息;因他與本府同姓,所以不曾把他的姓氏忘記。直到三年前本府改了省,才無從打聽他家的消息了。

“剛才他忽然跑到戲台旁邊看戲,當差的想趕他出去,他抱住桌腳不肯走;本府因聽得當差的在下邊吆喝他,偶然立起身看是為甚麽?湊巧一眼就看見了這光彩奪目的黑耳環;又見他生得這般清秀,登時觸發了在通域的事,因此才傳他上來問話。尋常的話,他都能好好的回答;隻問到他的身世,他就翻起一雙白眼,如癡子一般。本府便料定其中必有原故,誰知是你們這班惡賊,忍心害理的將他弄成這個模樣!這種行為,實在使人氣忿。”

劉知府旋道旋怒氣不息的,吩咐左右跟隨的道:“且把這班東西帶下去看管起來,過了這幾天壽期再辦。”

跟隨的即將溫泰夫婦和子女,推的推,拉的拉,一同擁出去了。

劉知府吩咐演戲的重新演唱,改換了一副和悅的麵孔,拉著曾服籌的手,說道:“你願意就在我這裏圖個讀書上進之路麽?你須知我五十歲沒有兒子,得有你這麽個資質好的孩子在身邊,心裏是很快活的啊!”

曾服籌本是極聰明伶俐的孩子,最能識人心意,當即伶牙俐齒的回道:“今日承你老人家提拔出了苦海,直是恩同再造!你老人家若不嫌微賤,……”

以下的話還不曾說出,同席的四個老年人同時笑道:“好造化!就趁此時拜認了罷!”

曾服籌真個跪下去,拜認劉曦做了父親;眾賀客都是逢迎劉知府的,當然一體奉觴稱賀。

劉知府當即替曾服籌改姓名叫做劉恪,從此曾服籌就變成劉恪了。既做了劉知府的兒子,凡是與劉知府有戚族關係的人,不待說都一一拜認稱呼,這些情形,都無須煩敘。劉府內外上下的人,一則因這個新少爺是老爺鍾愛的人;二則因劉恪的言談舉動,不慢不驕,溫文倜儻,沒有一個不喜歡親近。

三日壽期過了,劉知府坐堂,提武溫泰貴打了一頓,告誡了一番,才從寬開釋了。武溫泰失了一個假子,挨了一頓打,卻因假子得了不少的賞銀;仍率領著妻子女兒,自往別處賣解去了。

劉知府因劉恪正在少年應加工讀書的時候,不能因循荒廢;襄陽府又是衝繁的缺,自己抽不出時間來教誨,隻得在襄陽府物色了一個姓賀的老舉人,充當西席,專教劉恪讀書。

這位賀先生,年紀雖有六、七十歲了,精神身體倒很健朗。讀了一滿肚皮的書,文章詩賦,件件當行出色;隻是除了讀書做文章而外,人情世故一點兒不知道。劉知府存心要劉恪做科舉功夫,好從科甲正途出身,所以特地請這麽一個人物當西席。

劉恪的天分雖高,無論那種學問都容易有進境,但他自從劉貴死後,心中報仇之念,時刻不忘;至於取科名、圖仕進,在少年人心目中,委實沒拿他當一回事。表麵上不得不順從劉知府和賀先生的讀法;心裏總覺得自身的仇恨,若待科名發達,做了大官再圖報複,隻怕朱宗琪不能等待,早已壽終正寢了。並且他知道自身的仇,隻好在暗中報複;謀逆的案子,既不能平反,便有勢力,也不能彰明報複。既不能將朱宗琪明正典刑,即算科名成就,也是枉然;何況科名成就,不是計日可待的事呢!

他心裏是這般思想,卻又不能向人伸訴。白天在賀先生跟前讀書,夜間必趁著沒人看見的時候,在花園裏練習拳腳。他的拳腳是武溫泰傳授的,雖是江湖賣藝的功夫;然在他的心目中,以為這種武藝練好了,是足夠報仇時應用的。精誠所至,金石為開!世間的事,實有不可思議的。劉恪趁黑夜練拳,劉家內外上下數十口人,並賀先生皆不知道;倒驚動了一個遠在天涯海角的人。

這夜是九月下旬天氣,月光出得很遲。劉恪等到甚麽人都深入睡鄉了,才輕輕的從**起來,到花園中照常練習。此時的月光也剛從地麵向上升起不久,園中花木之影都平鋪在地下;劉恪也沒有心情來賞玩這種清幽的景物,就揀離圍牆不遠的一塊空地,揮拳踢腿的練習起來。

他曾聽武溫泰在傳授他拳腳的時候說道:“拳腳總要練習的次數多,方能應用。練拳的有一句常不離口的話道:‘拳打一千,身手自然’。”

他便牢記了這句話在心,不敢偷懶。每夜打到精疲力竭,還是翻來覆去的打幾次,打到兩腳一扭一劣的,才肯回房歇息。

這一夜,一口氣約莫打過十多次了,正待台石上坐下來休息,忽耳裏聽得有人歎息著說道:“可惜了!白費氣力。是這般練,一輩子也練不成好手。”

劉恪聽得明白,不由得心裏一驚,暗想:不好了,隻要家裏有一個人看見,一定會弄得全家都知道,以後便練不成了。

小孩子心理,一害怕有人知道,登時就想躲避。以為歎息說話的必是家裏的師爺們,也不敢看明是那個,恐怕見了麵談了話,更不好抵賴。當即將腰一彎,低頭便向自己睡房裏逃跑。誰知才跑了兩步,不提防一頭撞著一件軟東西;知道是撞著了人,更吃了一驚,隻得勉強鎮定著。伸腰抬頭看時,從牆頭射過來的月光正照在這人臉上;一看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,並不是認識的師爺們。隻見這人生得濃眉巨目,偉岸非常,笑容滿麵的張開兩手擋住去路。

劉恪見不是自己家裏人,卻放心了一點;但是很吃驚這個一麵不相識的人,怎的在這時分獨自跑到這花園裏來了?即開口問道:“你是甚麽人?無端在黑夜跑進這裏來幹甚麽?”

這人笑著搖手道:“你不用問我是甚麽人,也不用問我是來幹甚麽事的。我且問你,你是一個當少爺的人,既想練武藝,為何不延聘一個好教師到家裏來,在白天好好的練習?如何用得著是這般每夜偷偷摸摸的瞎練?你說出一個道理來,我或者能幫助你,使你得點兒好處。”

劉恪一麵聽這人說話,一麵留神看這人身穿黑色衣服,兩腳也纏著黑色裹腿,套著很薄的草鞋;背上還馱了一個包袱,像是出門行遠路的樣子。

劉恪暗想:這園裏雖有後門可通外麵,隻是那後門是終日鎖著不開的。我今日還看見門上的鐵鎖都起了鏽,就有鑰匙也不容易開動了;四周的圍牆一丈多高,牆外不斷的有人巡更,這人怎麽能隨便到裏麵來呢?我記得武溫泰夫婦都說過,江湖上多有能飛牆走壁,踏屋瓦如走平地的人,這人隻怕就是那一類的好漢了。我的心事雖不能胡亂說給他聽,然他若真有武藝教給我,我是不可錯過的。遂隨的答道:“你的話是不錯;不過我家裏世代書香,家父家母都不歡喜練武,因此我不敢在白天當著家裏人練。”

這人點了點頭,仍露出躊躇的樣子問道:“你家裏既是都不歡喜武藝,你這一點兒年紀,怎麽知道要練武呢?你剛緣所練的這種拳腳功夫,又是誰人悄悄的傳給你的呢?”

劉恪心想:這人也太可惡了,偏要問我這行話。好在他心機靈敏,毫不遲疑的答道:“我生成歡喜練武,這點拳腳功夫是我父親跟前當差的傳給我的。你難道每夜到這花園裏來看我練拳嗎?怎麽知道我每夜是這般瞎練?”

這人搖頭道:“我並不曾到這園裏,隻因我每夜在這時候走牆外經過,隱約聽得有人在園裏練習拳腳的聲音。初次聽得也不在意,到今夜已是連聽幾次了,忍不住才跳過牆來看看。因見你年紀雖小,練拳腳卻肯用苦功夫;隻可惜你不得高人傳授,練得完全是江湖賣藝,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,所以說了那幾句話。像你這樣小小的年紀,就知道歡喜武藝、夜深如此用功,實為難得!我倒願意傳你一點兒真材實學,你肯相信我,跟我學習麽?”

劉恪自從經過武溫泰那次拐騙,受了許多侮辱,也略略的知道些人情險惡,世道艱難了。見了這個人太奇怪,看不出是一種什麽人,一時不敢如何回答。

這人見劉恪低頭不做聲,似乎已知道是心存畏懼,隨伸手拉了劉恪的手,就花台石坐下,說道:“我有武藝,豈愁沒有徒弟傳授?並且即算一生不傳徒弟,於我的武藝又有什麽損壞呢?你要知道,我不是因你是劉知府的大少爺,特來巴結你,找著你教武藝;我教你的武藝,也不要你的師傅錢。你若恐怕你父母及家裏人知道,我白天並不到你家來,你橫豎每夜是要來這裏練拳的,我也每夜在這裏傳授你,不使你家裏有一個人知道。你以為如何呢?”

劉恪笑道:“好可是很好!但是你貴姓?住在那裏?我都不知道。你傳我的武藝,又不要我出師傅錢,我怎麽好意思教你每夜到這裏來傳授我呢?”

這人也笑道:“你這話太客氣了。我的姓名住處,此時實在不便說給你聽;你聽了也不知道。我若不願意教你,你就向我哀求,我也不會拿功夫傳授你。你如果前怕龍、後怕虎,算我看錯了人;聽憑你去瞎練,原不與我相幹。想學武藝,就得聽我的吩咐,以後除了武藝之內的話,一切都不許你問我;我能向你說的,不待你問,自然會向你說。”

劉恪心想:這人能從這麽高的圍牆外麵,一些兒聲息沒有,就跳進了花園;可見他實有飛簷走壁的本領。我為要報仇才練拳腳,武溫泰自己尚且不能飛簷走壁,他教的拳架子,想必也不甚高明;難得有這般一個好漢肯如此成全我,若錯過了,豈不可惜!遂對這人說道:“就請你教我罷!你雖不問我要師傅錢,我不是不識好歹的人,沒有每夜白勞你親來傳授的道理。我有父母在堂,銀錢不能自主。承你的好意,情願傳授我,我思量不學便罷,學就得學個完全;即如跳過這麽高的圍牆,一定要學會了才能跳。我有一件值錢的東西,你能把武藝完全傳給我,我就拿那件值錢的東西做贄敬。”

這人笑著搖頭道:“不問甚麽值錢東西,我也不要。我不是這地方的人,於今是來這地方有事,事畢仍得到別處去。這回能在此地停留多久,就教你多久;以後我得便就來看你也使得。”

劉恪聽了,很高興的就花台石下拜了師。

從此每夜更深人靜,師徒二人就在園裏練武。練了兩三個月,這人作辭去了,臨行吩咐劉恪不間斷的練習,約了得便就來。過不到三、五個月,果然又來了。是這般忽來忽去的過了一年半,劉恪已在劉知府家裏做了兩年大少爺了。

這日是三月初二,劉恪見天氣晴朗,一時高興,稟明了劉知府夫婦,要去城外踏青。劉知府派了兩名得力的跟隨,伺候他去城外遊覽。

這日襄陽城外,遊春的、祭墓的行人不少。劉恪自從做了劉知府的兒子,終日埋頭書卷,不能輕易出大門遊逛,城外更不曾到過;此時到了城外空曠之地,儼然出了樊籠的鳥雀,心裏正不知要如何快活快活,方不虛此一遊!隻是心裏雖這麽思想,事實上在鄉村之地,除了隨處流連山水,領略三春景物而外,一時那裏想得出助人行樂的方法來。

在近城之處遊觀了一會,覺得在一條路上來往的男女老少,一個個都很注意他。有的已走過去了,又回過頭來向他望望;有的恐怕同行的不曾看見他,交頭接耳的對他指手劃腳;有的正在走著,一眼看見他了,立時停住腳不走了,呆頭呆腦的樣子向他看看,好像見了他如見了甚麽稀奇把戲一般。

劉恪究竟年輕麵皮薄,被這些行人叮眉盯眼的,看得實在有些不好意思了,沉下臉對跟隨的說道:“鄉下人真不開眼!同是一個人,至多不過衣服不同一點兒,一個個是這麽個望了又望,不是討厭嗎?我們到人少的地方玩去。”

跟隨的道:“越是人少的地方,越是深山僻野。少爺輕易不到外麵走動的人,不要到深山僻野的所在;把少爺驚嚇了,我們伺候的人擔當不起。老爺吩咐過了,教我們小心伺候著,不許引少爺到山上水邊去。請少爺將就一點,隨便在這一帶近城的地方玩玩,回衙門去罷。下次出來,我們再引少爺走遠些。”

劉恪道:“巴巴的出城來玩,若就在這一帶玩玩回去,那又何必出城呢?看熱鬧罷,這裏遠不及城裏;出城原是要玩個清爽,不到山上,不到水邊,去那裏找清爽的地方?老爺吩咐雖是這般吩咐,腿生在我自己身上,難道你們不引我去,我便不會走嗎?”

跟隨的自不敢十分違拗。

劉恪曾下苦功練過兩年武藝,腳下比一般人輕鬆;說罷,鼓起興致往前走。當跟隨的人,平日倒是養處優慣了,何嚐一口氣走過多少路!兩人跟在劉恪背後,想不到少爺這麽會跑路。提起精神追趕,隻累得兩人都是一身臭汗,各自在心下咒罵道:“生成是野雜種、賤骨頭,所以兩條腿和野獸一樣;那有真正的大少爺像這麽會跑的?看他充軍也似的衝到那裏去?”

劉恪興高采烈的走著,也不自覺得腳下快,那裏想得到跟隨的跟不上,會在背後暗罵?才走了三、四裏,果見山嶺漸漸的多了,行人也不大看見了。有一座山,形勢不大,山峰卻比一切的山都高;山上樹木青翠,有許多鳥雀在樹林中飛叫。

劉恪看了喜道:“我今日特地出城踏青,像這般青山不去登臨,未免辜負了芳辰,辜負了勝地!”

一時覺著歡喜,也沒回頭看跟隨的人,就轉小路朝那山下走去。

已經到了山下,耳裏彷佛聽得遠遠的有人高聲叫著“少爺”。劉恪回頭看時,已不見兩個跟隨了,隻得伸長了脖子向來路上望去。隻見兩個人都擄起長衣,跑得很吃力的樣子。劉恪也高聲問道:“你們不跟著我走,都跑到那裏去了?倒教我站在這裏等候你們。”

兩人跑得氣喘氣急的到了跟前,說道:“少爺怪我們不跟著走,不知我們就跑斷了兩條腿,也跟少爺不上,那裏還敢跑到別處去?一路追上來,越追越看不見少爺了。千萬求你老人家不要再是這麽飛跑了罷!我們的腿實在已跑得如有千萬口花針在裏麵戳得痛。”

劉恪詫異道:“這就奇了,我何時飛跑過?不過因為心裏高興,出城玩一回不容易,打算多遊覽些地方回去,比尋常行路,兩腳略提得快點兒。你們自己偷懶,不願意走這麽遠路罷了,卻說我是飛跑。”

兩人喘著氣道:“少爺真不怕冤枉了人!我們跑得這般一身臭汗,連氣也回不過來,還說我們偷懶,不願意走遠!”

一邊說,一邊低頭尋找可坐的地方。

劉恪道:“你們還要坐下來歇息嗎?我是不耐煩站在這底下,就要到山頂上去看看。”

跟隨的那裏能再熬住不坐,已就草地上坐下來,說道:“你老人家定要上山去,我們做下人的如何敢阻擋?不過求你老人家隻上去瞧瞧就快下來,不可又跑到別一座山裏去了,使我們尋覓不著。少爺從這裏上山去,請仍從這條路下山來;我們便坐在這石頭上伺候著。”

劉恪點頭道:“你們都和老太爺一樣,比我還走不動;倒不如索性坐在這裏等的好些。我隻到山頂上看看就下來;隻是你們卻不可又跑開了,反使我來尋覓你們。”

跟隨的笑道:“阿彌陀佛!我們不但不敢跑開,就要我們跑也跑不動了。”

劉恪也不回答,即撇下兩個跟隨的,獨自興高采烈的往山上走。

這山本不甚高峻,一口氣便跑上了山嶺。看這山巔有一塊平地,約有三、四丈見方,沒有一株樹木;連青草都隻周圍長著,中間好像是不斷的有人跴踏,草根被踏死了的一般。不由得心中詫異道:“這山的位置很偏僻,四周又沒有人家,應該沒人時常跑到這山頂上來,何以山頂成了這般一個模樣呢?”

獨立在山頂中間,開眸四望,襄陽城的雉堞,都曆曆如在眼底。又向各處遠望了一陣,他也覺得無甚趣味。偶然低頭看東南方的半山腰裏,有一株很大的古樹,枝葉都像被人用刀截去了,隻剩了一株數人合抱不交的正幹,帶著幾根禿頭禿腦的椏槎,使人不容易分別出是甚麽樹來。

再看那樹枝截斷的所在,截痕有新有舊。他心想:這樹也就很奇怪,不是斫伐了作木料,便不應該將所有的樹枝都截下來;既把樹枝都截下了,卻為甚麽留下這樹身在山裏受雨打風吹呢?一麵心裏這麽想,一麵舉步朝著那枯樹走去;越走到切近,越看得清晰。原來這樹不但枝葉被截去了,樹身上還縱橫無數的劃了許多刀痕,彷佛蒙了好幾層蛛網的一般。五、六尺以上的刀痕更深更密,並且每一道刀痕,從上至下的有七、八尺長。

劉恪就這株樹仔細端詳了一會,心想:這些刀痕也太稀奇了!姑不問這人為甚麽要把株古樹劈成這個模樣?隻就這些刀痕而論,已使人索解不得。像這樣幾個人合抱不交的大樹,樹身光滑滑的,丈多高沒有枝椏;除了用梯子,誰也不容易緣上去,無端拿刀劈成這個樣子。若是立在地下劈的,何以下麵沒刀痕,反是越高越密呢?兀自思索不出一個道理來,也就懶得久想。

隨即離開了這株古樹,信步向左邊走去,忽發現了一條小小的樵徑,彎彎曲曲的直通山腳下的道路。劉恪也不在意,以為這是一切山上極普通的情景,料想循著這樵徑到山腳下,再由山腳下轉到跟隨的坐候之處,是沒有多遠的。不過劉恪自進府衙之後,輕易不能出來;到野外遊賞更是難事。今日偶然得到這山裏,覺得一草一石都有細玩的必要,因此一麵慢慢的走著,一麵遠觀近察。

已走到離山腳不過一、二百步遠近了,忽見旁邊一叢小樹,中有幾枝正在紛紛的搖動。心裏陡吃一驚,便停步向那叢小樹不轉睛的看著,卻又見搖動了。暗想:那裏麵不是藏著有野獸麽?不然怎的這麽搖動?

隨想隨走到小樹跟前去,心裏十分提防著,恐怕有野獸突然躥出來。伸手將小樹撥開,隻見一叢茅草,並沒有野獸在內。劉格細看了一看,心中想道:“這一叢茅草也來得奇怪,此刻正在春天,各處的茅草多是青綠的,怎麽這一叢茅草獨枯黃得和冬天的一樣呢?”

他隨手折了一根樹枝,將茅草撥動;誰知這茅草並沒有生根,隻一撥動,便跟著樹枝挑起來了。不禁喜笑道:“這裏麵多半是一個野雞窠,必有小野雞在內。”

放下了挑起的茅草,又把餘存的挑將起來。這餘存的茅草,不挑動倒也罷了,一挑動就不免嚇了一跳。茅草之下那有甚麽小野雞,原來底下是一個黑土洞。洞口光滑滑的,確是有甚麽動物時常從這洞口出入的。

劉恪恐怕有野獸藏在洞裏,不敢逼近洞口探看,但又不舍得走開;打算回到那邊山下,將兩個跟隨的叫來,一同設法探這洞裏有何野獸。正在這麽打算的時候,忽隱隱看見洞裏彷佛有一個人頭晃動,連忙定睛注視;想不到洞裏也有兩隻神光充足的眼睛,對著劉恪瞬也不瞬一下的望著。

劉恪見洞內有人,膽氣便壯了些,兩步走到切近,向洞裏問道:“你是怎麽人?如何躲在這土洞裏麵?”

即聽洞裏的人,帶著笑聲反問道:“你是甚麽人?如何跑到我家大門口來,無端將我的大門挑開?”

劉恪忍不住笑道:“這土洞是你的家嗎?我可以進來看看麽?”

裏麵的人答道:“怎麽不可以?不是有福份的人,還不配到我這裏來呢!”

劉恪少年人好奇心重,聽了非常欣喜,忙彎腰伸頸向洞裏探看著問道:“這一點兒大小的窟窿,教我爬進來,不弄壞我一身衣服嗎?”

裏麵的人答道:“你倒怕弄壞衣服,我還怕你踏醃臢了我的地方呢,罷罷罷!你去罷!我家裏不稀罕你這樣貴客!”

劉恪見這人生氣,便笑著陪話道:“是我荒唐說錯了,不要見怪。隻請你說給我聽,還是頭先進來呢?是腳先進來呢?”

這人答道:“好好的大門敞開在這裏,你提腳走進來就是了,問甚麽頭先腳先?”

劉恪的眼睛向黑洞裏看了一會,比初從亮處看暗處的仔細多了。隻見洞口裏麵有一道斜坡形的石級,石級以下的地麵似乎還很寬大,一個看不甚清晰麵貌服裝的男子,立在石級旁邊。

劉恪蹲下身體,試將腳伸下洞去踏在石級上;接著下了兩級,居然能立起身來,回頭看時,已在洞口之下了。洞口就和窗門一樣,射進一道天光來;看得見石級之下,竟是一間端方四正的房子,比立在洞口外麵窺探的清楚多了。

這間房縱橫都有一丈五、六尺寬廣,一張粗樹條架成的木床,對洞口安放著。**並沒有被褥,隻當中一個破舊的蒲團;床的右邊牆壁下,安放著一件又長又大的黑東西,彷佛是一個衣櫥。

石級旁邊一副小鍋灶,這人就立在鍋灶跟前。因靠近洞口,才看明白他的年紀,至少也必在六十歲以上。頂上亂蓬蓬的一叢白發,大約已經多年不曾梳洗了,雜亂得和洞口堆積的茅草一般;頷下的發須,因是絡腮的原故,與頂上的亂發相連,將麵孔遮掩得除了兩眼一鼻之外,不見有半寸幹淨的皮肉。身上穿著黑色的短衣服,不但破舊得不堪,並短小不合他的身度;赤著雙腳,連草鞋也不曾穿。

劉恪開口問道:“你姓甚麽?如何住在這地方?”

這人笑道:“我也忘記了我姓甚麽,這地方不是好地方嗎?”

劉恪道:“這地方雖好,隻是誰做成這房間給你住的呢?”

這人道:“有誰肯做好這現成的房間給我住?是我親手掘成的。”

劉恪又舉目向房中四處細看了一遍,見牆壁上的鋤痕宛然,果是不像經過了多年的。走近右邊牆壁下,再看那像衣櫥的黑東西,那裏是衣櫥呢?原來是兩具塗了黑油的棺木,一顛一倒的靠牆壁安放著。即向這人問道:“這裏放兩具棺木做甚麽?”

這人笑道:“這是裝死屍的東西,沒有旁的用處。”

劉恪道:“我自然知道這東西是裝死屍的,你準備將來自己用的嗎?隻是你一個人,就死了也隻能用一具,要兩具做甚麽呢?”

這人笑道:“你怎麽知道我隻有一個人,我還有一個老婆呢!”

劉恪道:“你還有老婆嗎?她於今到那裏去了呢?”

這人道:“今日祭墓的人多,她出外向人家討祭菜去了。”

劉恪道:“你們兩老夫妻住在裏麵,就賴乞食度日嗎?”

這人道:“既沒有產業,又年老了,不能到人家做工;不賴乞食,如何度日?”

劉恪道:“你們在這裏麵已住過多少時候了?”

這人道:“已經差不多住過五十年了。”

劉恪詫異道:“差不多五十年了嗎?四、五十年前,你應該是一個少年,難道就躲在這裏麵靠乞食度日?”

這人搖頭笑道:“我五十年前動手掘這房子的時候,我夫妻都是已衰老得不能替人家做工了;少年人怎麽肯躲在這裏麵?”

劉恪道:“這麽說來,你如今的年紀不是將近百歲了嗎?”

這人道:“這卻記憶不清了。”

劉恪道:“這兩具棺木不小,這小小的洞口,怎麽能運進裏麵來呢?”

這人道:“我本來是個做木匠的人,向人家化了木料來,就在洞裏做成功的。”

劉恪道:“你夫妻既是都靠乞食度日,人家如何肯化這多木料給你?”

這人笑道:“說得好聽些兒就是化;老實說起來,是不給人家知道,悄悄運了來的。也不僅這兩具棺木是這般弄來的,你瞧我這房裏所用的器具,和我夫妻身上著的衣服,也都是用這個不給人家知道弄得來的。”

劉恪道:“你這話便是胡說亂道的了。你夫妻都老到了這般模樣,如何還能偷人家的東西?”

這人哈哈笑道:“你不要欺我夫妻老了不中用。別的事情,年紀老了不能做;惟有做賊,是不怕年紀老的,並且越老的厲害越好。”

劉恪也笑道:“豈有此理!你偷了人家的東西,萬一被這人家知道了,追趕出來,你跑也跑不動,給人家拿住了;贓明證實,給你一頓飽打,你又怎麽受得起呢?”

這人笑道:“好處就在受不起人家的打,比少年賊占便宜;人家見我夫妻老到這樣子,便不容易疑心我們會做賊。其實我夫妻年紀雖老到不能替人家做工,但是兩條腿還很健朗,有時跑起來,少年人還不見得能趕上;就是偶然被人家趕上了,我若不高興給他們拿住,他們也未必便能拿住我。”

劉恪正在練武藝的時期,聽了這話,就欣然問道:“那麽你少年時候,定是練過武藝的了。”

這人忽然停了一停,接著悠然歎了一口氣,說道:“若不是少年時候練了武藝,於今也不至夫妻兩個躲在這裏麵乞食度日了。”

劉恪忙問道:“練了武藝倒害得你乞食度日,這話怎麽講?”

這人道:“我夫妻原有七個兒子,教他們養活父母,本是極容易的事;就因我不該將我生平的武藝都傳授給他們了。他們各自仗著一身武藝,不肯安分務農,投軍的去投軍,做強盜的去做強盜,一個個把天良喪盡,連我自己也製伏他們不下了。我因不甘願受他們不顧天良的供養,才掘出這間房屋來藏身。我夫妻的棺木都已準備好了,相約看是誰先死,後死的將已死的裝入棺木;然後將洞門用石頭封好,自己也跳進棺材,不死也得死。”

劉恪道:“你七個兒子此刻都在甚麽地方?”

這人道:“他們都是要做砍頭鬼的,我久已不願意知道他們的蹤跡。”

劉恪道:“你可以不願意知道他們的蹤跡,難道他們也都不願意知道你夫妻的縱跡嗎?”

這人道:“我夫妻躲在這裏麵,不存心教人知道,他們就尋訪也是枉然。我剛嫌不是對你說過的嗎,沒有福分的人,還不能到我這裏麵來呢!”

劉恪道:“我也是一個歡喜練武藝的人,不過我自信將來就練成了一身高強的本領,也絕不至辱沒祖宗去做強盜。你少年時候會些甚麽武藝?可以傳授一點兒給我麽?”

這人忿然說道:“武藝有甚麽用處?我就是最好的榜樣;不過可以仗著武藝做做小偷,你打算做小偷麽?”

劉恪笑道:“何至如此,你說你夫妻在這裏住了將近五十年,怎麽**連鋪蓋也沒有,就隻有一個破蒲團呢?”

這人道:“我們睡覺用不著鋪蓋,並且睡的地方不在這裏。”

劉恪道:“睡的地方不在這裏,難道另有地方睡覺嗎?”

這人道:“我夫妻都睡在樓上,這蒲團是我夫妻白天打坐的。”

劉恪笑道:“你這裏還有甚麽樓嗎?”

隨說隨抬頭向上麵望。這人伸手指著上麵一個黑圓洞,說道:“這上麵不是樓是甚麽?”

劉恪道:“有梯子麽?我想上樓去瞧瞧何如?”

這人道:“沒有梯子,這一點兒高,跳上去便了。”

劉恪打量這圓洞離地也有一丈來高,下麵又沒有墊腳的東西,地方仄狹更不好作勢,自信跳不上去;就問道:“你夫妻都是這麽跳上去的嗎?”

這人點頭道:“不跳怎能上去?”

劉恪道:“你如何跳法的?跳給我看看。”

這人道:“我每天跳上跳下,沒甚麽稀奇;你想上去瞧瞧,我可以抱你上去。”

即用一手將劉恪攔腰抱住。

劉恪隻覺得身體彷佛被甚麽東西托著,緩緩的向上升起來,並不是用縱跳功夫,轉眼就升進了圓洞。裏麵漆黑的沒絲毫光線,隻知道自己雙腳已踏了實地。聽得這人在身邊說道:“不可提腳,恐怕跌下樓去;等我把火石敲給你看。”

這人敲火石引燃了一個火把,揚出亮光來。

劉恪看這樓大小和下層差不多,兩堆稻草之外,別無他物。這人指著稻草,說道:“這便是我夫妻睡覺的所在。”

劉恪細看那兩堆稻草上麵,僅有兩人盤膝而坐的痕跡,不像是放翻身軀睡的;心裏知道,這人是個修道有得的隱士。

劉恪暗想:我殺父之仇,非待我練成武藝,不能報複。我那個不知姓名的師傅雖傳了我些兒武藝,隻是他老人家不常在我跟前,於今已一別年餘,還不知此後能否再見。今日是天賜我的機緣,無意中得遇著這位隱士,豈可錯過,不拜他求他傳授我的道法?好在這裏離府衙不遠,我不難借故常到這裏來。主意既定,就在這間土樓上,向這人雙膝跪下,說道:“我此刻才知道你老人家是個得道的高人,要求你老人家收我做徒弟,傳授我的道法;我斷不敢在外麵胡作非為。”

道人連忙將劉恪攙起,仍舊攔腰抱住,擁身下樓,放下火把,說道:“看你的模樣,是個富家的少爺,知道甚麽道法?我自己做賊,我的兒子做強盜,我也隻知道做強盜的盜法,不能傳給你當少爺的人。”

說話時,忽現出側耳聽甚麽聲息的樣子,說道:“哎呀!你出去罷!外麵有人尋找你;你不出去,人家是尋找不著的。”

不知外麵有誰尋找?劉恪如何對付?且俟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