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回 曾孝子看花入歧路 劉知府仗義救孤兒

話說武溫泰見跟班去後,才轉身低聲對周芙蓉說道:“若不是我臨機應變,略知道一點兒訣竅時,我們多遠的來這一趟,簡直是白跑了。我把慶壽的帖子送到門房裏,門房隻隨便問了我幾句,就揚著麵孔說道:‘各處著名的戲班,以及各種好玩好看的文武雜耍,正愁來的太多了;隻有三日工夫,分配不下,誰還要看你們這叫化子把戲?去罷,這裏用不著。’

“我想好容易趕到這裏來,並且我們因聽得同行中人傳說,襄陽府劉大老爺最喜看走索,平時看得高興,一賞就是三、五兩,為此才趁這壽期趕來;若連劉大老爺的麵都見不著,豈不冤枉!但是許不許我們見麵的權,全在這門房手裏,我除了巴結他,沒有旁的路走。隻好忍住性子,向他請了個安,道:‘這事隻求大爺肯拿眼角照顧我們一下,我們就隻得是交上好運了。我原是要買一壇陳紹酒來孝敬大爺的;無奈一路從鄉村地方來,實在買不出好陳紹酒,沒得反喝淡了大爺的嘴!這裏一點兒敬意,求大爺賞收了,親自打發人去揀好陳紹酒買一壇罷!’

“虧我身邊早預備了二兩銀子,當下便掏出來,雙手捧上;門房才緩緩的回過臉來,做出沒聽得的樣子;望著我手中,見是用紅紙包好了的,大約是看不出有多少,一麵故意問道:‘這是甚麽?’一麵伸手拈過去掂了一掂,隨即換了一副笑容,說道:‘這倒用不著教你破費!我還不曾問你尊姓大名的?’我便把姓名對他說了。他聽了,就接著打了個哈哈,道:‘我道是誰呢?原來是武家有名的班子!你們可進來伺候著,我幫你向上頭去說。你肯賣力多玩幾套把戲,我包管你有賞號。’說罷,隨即叫跟班的找一間偏僻些兒的房子,給我們暫時安頓。你瞧這二兩銀子的神通有多大!”

周芙蓉道:“虧你還得意!我們多遠的跑來,錢沒賺到手,倒先拿出二兩銀子來填狗洞;不要反弄到賠本出門,才無趣呢!”

武溫泰笑道:“那有這種事?我們賠了本,太陽就得從西邊出來了。”

武溫泰一行人在這房裏靜候了一會,忽見那引進來的跟班,走過來對武溫泰說道:“我們已經替你向上頭說過了,上頭吩咐就帶你上去,有話問你。”

武溫泰連忙道謝,回頭一手牽了曾服籌,一手牽了小翠子,待隨著跟班上去。隻見那跟班忽低聲說道:“你同去上頭回話,須要留神一點。這地方不比別處,我們老爺的性格,不和尋常做官的人一樣。”

武溫泰笑道:“承你的好意,我也曾向人探聽了一番。據說劉大老爺的為人,最不喜隨口奉承,恭維他老人家如何富貴;不知是不是這麽的性格?”

跟班搖頭道:“你探聽的不對!我因你是個知情識趣的人,巴不得你能討我們上頭的好,教給你一個訣竅罷!我們老爺不是不喜奉承,隻是專喜奉承他晚年能得貴子。我們老爺今年五十歲了,太太沒有生育,直到今年才討了一位姨太太,想得少爺的心思急切。你能對著這點兒意思去奉承,我包管你能討好。不過你得了好處,不能不飲水思源,把我撇掉。”

武溫泰抱拳打拱,說道:“我豈是這種不識好歹的人!謝你好意,我理會得了。”

跟班將武溫泰引出來。

曾服籌沒有見過像這樣莊嚴富麗的所在,不知不覺的抬著頭東張西看。一路經過了兩進廳堂甬道,走進一個圓洞門,乃是一所很大的花園。曾服籌看了園中花木山石的清幽、庭榭樓台的華美,儼然身入畫圖,好不歡欣雀躍,登時把自己的遭際境遇都忘了。

武溫泰原是牽著他手同走的,因經過甬道的時候,將手放了。曾服籌跟到園中一所房屋的階簷下,見有一個像管家模樣的人,出來問武溫泰的話;趁此時機,就跑到花盆旁邊去看,並招手叫小翠子同去。小翠子畢竟從出娘胎就受拘束慣了,膽小不敢亂走;但是也不敢阻攔曾服籌,以為曾服籌到花盆旁邊看看就來,武溫泰是不會知道的。

誰知曾服籌一到花叢中,觀得一草一木、一花一石,無在不可流連賞玩。他在通城也讀了幾卷書在肚裏,胸襟眼界自和尋常人有別,既到了這種清幽高潔的所在,心中正高興得忘乎其所以然了,如何舍得了遊觀一會就走呢?當時也沒想到倘被武溫泰知道了,必免不了有一頓苦吃,竟安閑自在的穿假山、過石洞,欣賞園中各種景物去了。

這個出來與武溫泰談話的,果是劉府管事的人,問了武溫泰許多話。武溫泰回頭一看曾服籌不見了,忙向身邊找尋了幾眼,問小翠子道:“你四哥呢?跑到那裏去了?”

小翠子怕受責罵,不敢說看見曾服籌招他同去看花的話,隻得裝做不知道的樣子,說:“剛才還站在爹爹身邊的。”

隨說,隨指著曾服籌最初看的那花盆,道:“多半是到花盆那邊小解去了。”

武溫泰夫婦一向喊曾服籌為小四,此時武溫泰聽了小翠子的話,即抬頭向指著的所在,望了一望,隨即高聲喊小四。剛剛喊了一聲,管事的便放了臉來,喝道:“這是甚麽地方?許你這麽高喉嚨大嗓子的叫喚嗎?小四是個甚麽東西?我出來和你談了這麽久的話,就隻看見你與這個丫頭,並沒有看見第三個人。你去外邊尋找罷!這裏沒有。”

武溫泰急得向管事的作揖陪笑,道:“小四是我第四個兒子,實在是我帶他一同進花園的,我並且還牽著他的手走了一會。”

隨指著那跟班,說道:“不信請問他。”

跟班搖頭道:“我在前頭走,你們在後麵跟著,倒不曾留心你們是幾個人同進花園的。”

武溫泰更著急起來,卻又不敢對管事的和跟班說甚麽無理的話,隻圓睜著兩眼罵小翠子道:“你是個死東西麽?怎麽……”

以下的話,還沒有說出口,管事的順手就照準武溫泰臉上一巴掌打下,罵道:“混賬忘八蛋!你知道這裏是甚麽地方?今日是甚麽時候?你也敢死呀活呀的亂放屁!”

論武溫泰的武藝原不難閃過一邊,使管事的巴掌打不到他臉上;但是這時是最專製的時代,下流人到了官宦人家,無論如何被欺負、被淩辱,是不敢稍存反抗之念的。惟有伸長領子聽憑管事的打下,打了還不敢不使出笑臉來陪罪道:“是我不該亂說,求師爺息怒,許我在園裏尋找尋找。”

管事的很嚴厲的神氣,說道:“你以為我這裏隱藏了你的人麽?我分明隻看見你和這毛丫頭兩個,怎麽忽然說有一個人進了花園不見了?這園裏豈能容你亂跑?你試聽聽那邊鑼鼓喧闐,笙歌嘹亮,是做甚麽事?滿城的紳士和大小官員,都在這園裏慶壽看堂戲,若是你真有個兒子到了這花園裏不見了,這還了得!連我們在園中伺候的人都得受處分。”

武溫泰聽假山那邊果是十分熱鬧,並不斷的有衣冠齊楚的人從假山上來往;心理更怕曾服籌胡行亂走的,撞了禍連累自己。慌得向管事的跪下來,叩了個頭,哀求道:“我怎敢說假話,我那小畜生確是胡塗可惡,倘若因他在花園裏亂跑犯了罪,千萬求師爺饒了我,盡管辦那孽畜。”

管事的見真個有人走進花園不見了,也不免有些著慌起來,問道:“你這兒子有多大了?”

武溫泰道:“有十二、三歲了。”

管事的一麵提腳向園裏走,一麵說道:“你的兒子,還怕不完全是一個小痞子模樣。平日倒不甚要緊,今日忽見個小痞子走進這裏來,還成個甚麽體統!你來,我帶你去找尋罷。”

武溫泰此時的一顆心,真是十五隻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既怕曾服籌亂跑撞禍,又怕跑得不見了。在這裏麵不敢仔細尋覓,誠惶誠恐的,率同小翠子跟著管事的,先在園中偏僻之處尋了一會,沒有。

管事的發出埋怨的聲口,說道:“你這兒子也真不是個好東西!大約是看見到這裏來慶壽的都是闊客,打算混在中間,好順便快跑剪綹;那就是自討苦吃,沒有輕易饒恕的了。”

武溫泰是個粗人,那裏知道曾服壽的胸襟性格?聽了管事的言語,以為確是可慮的事,恨不得抓住曾服籌毒打一頓,以泄心頭的忿氣。

管事的剛引武溫泰穿過一帶假山,隻見迎麵來了一人。管事的正待問那人的話,那人已看了武溫泰一眼,先開口說道:“老爺正打發我來找周師爺,問周師爺是不是叫了一班走索玩把戲的。”

管事的答道:“才叫來沒一會,老爺怎麽知道的?”

那人道:“怎麽知道的卻沒聽說;老爺隻吩咐我對周師爺說,若是叫了玩把戲的,教周師爺就帶上去。多半是老爺不高興聽戲了,想看看玩把戲。”

管事的也不答話,將武溫泰引進一所庭院。

武溫泰看外麵坐著立著當差模樣的人很多,料知在裏麵聽戲的,必盡是達官貴人,便不敢抬頭亂看。緊牽著小翠子的手,相隨管事的走到一處排列了無數酒席,非常熱鬧的大廳裏;見管事的停步對人說話,才敢偷眼看時。原來是大廳的上頭,單獨擺了一席,正中太師椅上,端坐著一個身材魁偉、儀表堂皇、滿頷花白胡須的人。椅旁站著一個小孩,這小孩不是別人,正是武溫泰懸心吊膽,怕他撞禍的曾服籌。

留神看曾服籌的神氣,一點兒不縮瑟畏懼,不像是曾撞了禍的,一顆心不由得安放了許多。管事的回過了幾句話,即閃身站在椅後。

武溫泰到官人家玩把戲,不止一次,照例的禮節是知道的。當下他逆料這個巍然高坐的必是劉知府,見管事的讓開了,即上前叩頭;小翠子受慣了這種教育,也跟著叩頭。

劉知府開口問道:“你就是會玩把戲的。姓甚麽?叫甚麽名字?”

武溫泰跪著答應了。劉知府道:“你起來看,這是甚麽人?”

武溫泰起來,見劉知府指著曾服籌,武溫泰答道:“這是小人第四個犬子。因在鄉村地方生長,不曾見過這麽好看的花園,小人帶他進園來,在和這位師爺說話的時候,沒留心看管他;不知道他怎的一眨眼,就大膽跑到這裏來了。”

劉知府點了點頭,一手撚著胡須,問道:“你共有幾個兒子?”

武溫泰答道:“四個兒子。”

劉知府又問道:“還有三個兒子做甚麽?此刻都在那裏?”

武溫泰道:“都是由小人夫婦帶著,同在外麵討飯。此刻都到了公館裏伺候。”

劉知府微笑道:“你倒是命好,居然有四個能繼承你這種職業的兒子。”

說著回頭對周師爺道:“你就打發人去傳他老婆和三個兒子到這裏來。”

周師爺應了聲是,實時派人去了。

劉知府伸手將曾服籌的小手握住,和顏悅色的指點著台上演的戲,從容將戲中情節說給他聽。曾服籌純粹的一片天真,聽了可喜的情節,便眉花眼笑;聽了可悲的情節,就苦臉愁眉。

與劉知府同席的,還有四個須發全白的老頭,是特地請了襄陽府境內,年在八十以上的老頭,來陪做壽的飲酒作樂。這是當時襄陽府的風俗如此,劉知府也覺得這辦法很吉利,所以訪求這四個老頭同席飲食。四個老頭也都是讀書人,見這個玩把戲的小孩,生得如此聰明伶俐,劉知府非常寵愛,便大家盤問曾服籌的話。曾服籌吐屬文雅,應對裕如,不由得四老頭不驚奇稱讚。

劉知府聽了益發高興,不住的舉眼望著出入的門口,望了幾次忍不住了,又回頭問周師爺道:“怎的去傳那三個兒子的,還不來回話?”

周師爺隻得又打發當差的去催。

武溫泰看了這些情形,不但知道沒有禍事可以放心,並且料想這次所得的賞封必不少。暗想劉知府既這麽歡喜小四,等一會兒小四玩起把戲來,劉知府是不待說有重賞;就是這廳上許多達官貴人,誰不存心想得劉知府的歡心,一個個多掏出錢來做賞號。這也是我夫妻命該發跡了,天才賜了個這麽好的小四給我。

武溫泰心裏正在這麽胡思亂想,隻見周師爺打發去的兩人,帶著周芙蓉並那三個齪齷男子來了。武溫泰忙著教周芙蓉等對劉知府叩頭,劉知府揮手說道:“不要麻煩這些虛套。且問你,這三個人也是你的兒子麽?”

武溫泰應是。

劉知府向三人打量了一會,隻打量得三人低頭縮頸,好像手腳都不好怎生安放的樣子。劉知府緊蹙著兩道花白眉毛,將頭緩緩的搖了幾下,又低頭在曾服籌身上打量,隨向四個老頭笑道:“雞伏韻卵,鵠不為雛。”

四老頭都點頭微笑。武溫泰聽不出說的甚麽,以為是自己站的地方離遠了,聽不清晰;看小四臉上露出歡笑的顏色,猜度必是稱讚小四的話。

劉知府舉杯勸四老頭喝酒,自己卻端起一杯酒趣問曾服籌道:“你能喝酒麽?能喝就喝了這一杯。”

武溫泰慌忙過來打跧道:“謝大老爺的恩!小犬不能喝酒,喝了酒便不能伺候大老爺了。”

劉知府正色叱道:“胡說!誰教你多嘴?”

叱得武溫泰不敢做聲了。曾服籌雙手接著酒杯,將酒喝了。武溫泰急得望著他橫眼睛,等到曾服籌看見時,酒已喝下肚了。

劉知府隻顧飲酒談話,沒一句提到武溫泰玩把戲的話。武溫泰一幹人直挺挺的立著,不敢催,又不敢走。好容易等到台上的戲已停鑼了,劉知府才對周師爺說道:“你帶他們到台上去,揀好看的把戲玩幾套。”

說罷向曾服籌道:“你也上去玩,玩得好時,我重重的賞你。”

曾服籌這才走到武溫泰跟前,一同到戲台裏麵裝扮去了。沒一會登台。

曾服籌是初學第一次出演的人,所演的不待說都極平常;但是劉知府張開口望著歡笑,接二連三的叫左右摜賞封過去,並由劉知府親自開口叫眾賓客多賞。眾賓客自然逢迎劉知府的意思,有錢的多賞,無錢的少賞。兩三套把戲玩下來,台上的賞封又堆積了無數。

劉知府忽傳話不要再玩了,仍把一幹人帶上來。武溫泰打算自己還有幾套驚人把戲,留在最後可望多得賞,誰知隻玩了小四一個人。賞封雖得的不少,然總覺得真能討好的沒施展出來,以致還有些賞封得不著,不免可惜;然而上頭傳出來的話,不敢違拗,隻得率領眾人,回到劉知府跟前謝賞,複向眾賓客謝了賞。

劉知府吩咐左右道:“暫時不用唱戲,也不要換旁的熱鬧花頭,大家且清靜一會兒再說。”

左右照這話傳出去了,果然實時內外寂靜。劉知府招手教曾服籌過來,仍握著他的小手,問武溫泰道:“他是你第四個兒子麽?”

武溫泰應是。

劉知府道:“他今年幾歲了?那年那月那日那時生的?”

武溫泰沒準甚麽人這麽問,隻得臨時捏造了個年月日時說了。劉知府又問在甚麽地方生的,武溫泰道:“小人夫妻出門討飯已有十幾年,沒有一定的住所,東西南北隨寓而安。這四小犬是在湖南桃源生的。”

劉知府道:“生了他以後,在桃源住了多久呢?”

武溫泰道:“事隔多年,時日雖記不甚清楚;隻是小人並無產業在桃源,住不上半年幾個月又走了。”

劉知府道:“你們到過通城麽?”

武溫泰見問得這般詳細,禁不住心裏有些慌了,勉強鎮定著答道:“通城是到過的。”

劉知府道:“你那年到通城?”

武溫泰道:“也記不仔細了,大約在五、六年前。”

劉知府道:“你們在通城住了多久?”

武溫泰道:“熱鬧繁華的地方,小人討飯容易,便多住些時;通城不算熱鬧繁華,至多不過住十天半月,就得移動。”

劉知府點頭笑道:“你曾讀書認識字麽?”

武溫泰見問的多是閑話,又覺放心了一點,便又答道:“小人從小就學的賣藝,不曾讀過書,不認識字。”

劉知府道:“你幾個兒子也都和你一樣沒讀書,不認識字麽?”

武溫泰笑道:“小人和叫化子差不多的人,終年在外麵討飯度命,那裏有錢送兒子讀書?並且小人四個兒子,隻小四還生得伶俐一點兒;本來打算送他讀兩年書,開開眼睛。無奈小人既沒有一定的居處,又沒有餘錢,他母親更把他看得寶貝似的,不舍得片刻離開,因此不能送他讀書。”

劉知府道:“定要讀書,才認識字嗎?”

武溫泰道:“小人不識字,就是因為沒讀書。”

劉知府指著曾服籌道:“然則你這個兒子,何以不讀書卻能識字?並識得很多呢?”

武溫泰被這句話問得愕然,不知應該如何回答了。

原來武溫泰一幹人都是不曾讀過書的,大家一字不識,雖一向將曾服籌帶在身邊,冒稱自己的兒子;然以為曾服籌年齡幼稚,必也是不曾讀書的,又沒有使曾服籌可以表示曾讀書的機會;想不到劉知府會問出這些話來,隻得咬緊牙關,答道:“犬子並不識字。”

劉知府忽然沉下臉,叱道:“放屁!好混賬東西!還在這裏犬子犬子,究竟誰是你的犬子?你知道他姓甚麽,你從甚麽地方拐帶來的?老實供出來,本府倒可以法外施仁,從輕發落。”

武溫泰聽了這話,真如巨雷轟頂,登時驚得顏色改變,慌忙跪下去說道:“確是小人的第四個兒子,怎敢拐帶人家的小孩?”

劉知府不待他再往下申辯,即厲聲叱道:“你這混賬東西!還敢在本府麵前狡辯嗎?本府不拿出證據來,料你是不肯招認的。你說他是你的親生兒子,又說在通城沒住過多少時日,何以你說話是河南口音,他說話卻是通城口音?你說不曾送他讀書,何以他五經都讀過了,並且會做文章?本府今日做壽,原不願意動刑;你這東西若再狡辯,也就顧不得了。”

武溫泰見劉知府這麽說,知道抵賴不過了;但是心想若照實招認,不僅失卻了一個弄錢的好幫手,說不定還要受拐帶的處分,一時隻急得如熱鍋上螞蟻,走投無路。周芙蓉在旁也急起來了,雙膝一跪就哭道:“分明是我自己親生的兒子,憑甚麽硬說我是拐帶來的?”

管事的和跟隨見周芙蓉哭泣,大家不約而同的一迭連聲嗬叱。劉知府即向跟隨喝道:“取拶子來。”

跟隨的一聲答應,立刻將拶子取出來了。

劉知府喝問周芙蓉道:“你是武溫泰的老婆麽?”

周芙蓉應了聲是,接著說道:“這個小四子,是我親生的第四個兒子。雖不曾規規矩矩的送他讀過書,我因他從小生得聰明,我有個堂老兄是讀書進了學的,時常到我這裏來;他每次來了,我就求他教小四子的書,是這般已有好幾年了,所以小四子於今能識字。我那堂老兄曾在通城住過二十多年,滿口的通城話,就是讀書也是通城的字音;小孩子容易改變口音,因此小四子也學了一口通城話。”

劉知府聽了冷笑道:“好刁狡的婦人!居然能信口說出個道理來。本府且問你,你這小四子是個男孩,為甚麽也將他的耳朵穿破,套上這個耳環?”

周芙蓉道:“因他在兩三歲的時候,有人看他的相說,說他非破相養不成人;我夫妻恐怕他將來破了相不好看,更怕他不長命,就問那看相的有甚麽法子可以避的了?看相的教我穿他一隻左耳,套上耳環。男子原不能穿耳的,穿了耳便算是破了相了,為此才把他的耳朵穿了。”

劉知府點頭問道:“這耳環是從那裏得來的?”

周芙蓉道:“那時我夫妻窮苦得厲害,休說金耳環、銀耳環買不起,連彷佛像銀子的雲白銅也買不起;湊巧鄰居有一家鐵鋪,隻花了十多文錢,就定打了這一隻環子。看相的說將來過了十六歲,已成了大人,便可以除下不要了。”

劉知府伸手就桌上一拍,喝道:“住嘴!這下看你還有甚麽話可狡賴?你見這耳環是黑色,就以為是鐵打的;你原來是窮家小戶出身的人,不認識這東西,本也難怪。”

說時,伸手從曾服籌耳朵上取了下來,揚給周芙蓉看道:“你見過有這般好看的鐵麽?說給你聽罷,這耳環是烏金的。你說他是你親生的兒子,片刻不能離過左右,怎麽連他耳上帶的耳環,都不認識是金是鐵呢?還不照實供出來,是從甚麽地方拐帶來的?”

周芙蓉心想:事已到了這一步,丟了小四子尚在其次;這拐帶的罪名,如何承當得起?好在小四子並沒有父母,誰也不能證明我們確是拐帶來的,這口供放鬆不得。周芙蓉生性本極刁狡,想罷即接口辯道:“我原是窮家小戶出身的人,不認識是金是鐵。這耳環雖是在鄰居鐵店裏打的,但是鐵店老板曾說過,這耳環是他家裏現成的,不是臨時打的;大約鐵店老板也不認識是烏金,所以照鐵價賣給我。總之,我親生的兒子,不能因我不識耳環,就變成了拐帶。”

劉知府恨了一聲道:“好刁狡的婦人!不教你受一點兒苦楚,你如何肯自認拐帶?”

說罷,目顧站在身旁的跟隨,道:“把拶子給他上起來。”

跟隨一聲應是,即有兩個走到周芙蓉麵前,喝令跪下;一人拖出她的手來,一人將拶子上了,等候劉知府的吩咐。

劉知府道:“你好好的招認了罷,像這般情真罪實,還由得你狡賴嗎?你隻想想,本府是進士出身的人,豈不知道讀書的事?休說你這種婦人和武溫泰生不出這麽好的讀書兒子,即令有這麽好的兒子,若非專送他讀三五年書,何能將五經讀了,並且文章成篇?你在這時候招認出來,本府念你們無知,不難開脫你們一條活路;若還執迷狡賴,本府也不愁你們不照實招認,到那時候就休想本府容情輕恕了。”

武溫泰不及周芙蓉有主意,不敢開口。周芙蓉到這時,也沒有話可狡辯了,隻喊冤枉。劉知府見不肯招認,隻得喝道:“拶起來,加緊拶起來!”

跟隨應聲將拶子一緊,真是十指連心痛,隻痛得周芙蓉“哎喲哎喲”的大叫;叫時還夾著喊冤枉。劉知府不住的在桌上拍著手掌催刑,直拶得周芙蓉發昏,那裏熬受得了?隻得喊:“招了招了。”

劉知府便叫鬆了刑。

周芙蓉望了望曾服籌,又望了望武溫泰,隻管捧著被拶的手哭泣。劉知府喝問道:“還不打算招麽?”

武溫泰搗蒜也似的叩頭道:“小人願依實招認了。”

當即將在飯店門口遇曾服籌的話招認了,道:“並非小人敢做拐帶,想順便拉他做個好幫手是實。”

劉知府問道:“你拿甚麽東西給他吃了?使他心裏忽而明白,忽而胡塗。”

武溫泰道:“這是小人怕他向人露出真情,在收來做兒子的時候,給符水他喝了。若是別人喝了小人的符水,非經小人再用符水解救,永遠沒有清醒的時候;這孩子不知是甚麽道理,不與平常人相同,隻一時一時的胡塗;他心裏不想遇小人時分的情景,是一切都明白的。”

劉知府點頭道:“怪道本府問他書卷裏頭的話,他能一一對答;一問到他身世,登時就和癡子一樣。你既是這般收他做兒子的,情罪自比拐帶的輕些,本府可以從輕發落。你且將他解救清醒了,本府好問他的話。”

武溫泰向跟隨的要了碗涼水,立起身,左手捏訣托住碗底,右手向碗中亂畫,口裏念念有詞;不一會畫好了,由跟隨的送給曾服籌喝下。欲知喝了以後怎生模樣?且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