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回 逼書遺囑夥計沒良心 謀奪藏珍假妻先下手
話說劉貴因操勞過度,又是不舍得化錢求醫服藥,以致一天沉重一天。這時曾服籌年幼沒有知識,男女工都是雇用的人,能盡他自己的職務便是有天良的了,誰來過問東家的病體如何呢?纏綿床褥的病了半個多月,劉貴才自知病勢不輕,著急延醫診治;偏遇了個不會用藥的醫生,兩帖藥服下去,病勢便益發加重了。
湊巧在這個時候,男工和女工忽然發生出戀愛關係來,並都存心欺負曾服籌年幼。劉貴病倒了不能動,兩人完全把態度改變了,鎮日夜毫無忌憚的鬼混在一團;劉貴在病榻上呼喚,分明聽得,也隻裝沒聽得。
劉貴因想積蓄些銀錢,準備好帶回桃源,替曾家重興門第。做小本買賣的人要積蓄,總逃不了“勤儉”兩個字;主人過於勤儉,雇工多是不情願的。劉貴就因平時過於省儉,不能得雇工的歡心;劉貴不病倒,他們隻能心裏不高興,為要顧全飯碗,不敢有所表示;到此時就不覺得盡情發揮出來了。
曾服籌年輕,男女工有甚麽舉動多不避忌;曾服籌看在眼裏,記在心裏,到病榻跟前,一五一十說給劉貴聽。曾服籌在這時候,已直認劉貴做父親,早已改了姓劉,全不記憶有曾家的一回事了。劉貴聽了男女工的禽獸行為,隻氣了一個半死,滿心想將兩人開除,另行改雇。無奈自己病到了這一步,連床都不能下,開除容易,一時卻無從改雇兩個相安的人;若一日雇不著人,不但買賣沒人經理,就是飲食都不得到口,隻好按下火性忍耐。
他總以為自己年事不高,病魔終有退去的時候,等到病體略好,再來整理家事;誰知病本是由憂鬱而成的,正在沉重的當兒,更加以惱怒,那裏還能久活!就在這夜二更過後,忽然變了症候。劉貴自知死到臨頭了,因曾服籌原是睡在他身旁的;極力掙紮著,將曾服籌推了醒來,握住曾服籌的手說道:“不要睡著了,我有話和你說。”
曾服籌從睡夢中驚覺,蒙矓著兩眼,一麵用手揉著,一麵看房中昏沉沉的。一盞油燈雖在床跟前點著,然油已將盡,又有多久不曾剔燈芯了,不到半寸長的火焰;但是倒虧了這半寸長的火焰,照在劉貴臉上,看得出已淌下滿臉的淚珠來。小孩子心理,劉貴的病勢危險,倒不覺得可慮;一見劉貴滿臉是淚,卻很著急的問道:“爹爹有什麽地方痛嗎?怎麽哭起來了呢?”
劉貴聽了,益發淚如泉湧,緊握著曾服籌的手,說道:“你快不要再叫我爹爹了!我今生短命,隻怕就是因這個折磨死我了。其實我也不是不知道尊卑上下的人,委實是無可氣何啊!我原打算待你成年之後,才向你說出實情來的;無奈我的大限已到,不能由我作主。我在這時候就撇下你去死,真不甘心!”
說到這裏,已哽咽得不能成聲了;曾服籌莫名其妙的也跟著哭泣。
劉貴哽咽了一陣,接續說道:“我這時候對你說的話,你萬不可忘掉一句。你不但不是我的兒子,你並不姓劉;你於今的名叫服籌兩個字,卻是你原來的名字,你親生父母在我帶你逃出來的時候臨時給你取的。我記得當時你父親曾說,是教你將來長大了,替他複仇的意思;隻因複仇兩個字太顯露了些,所以改了用現在這兩個字。
“你父親姓曾名彭壽,是湖南桃源縣白塔澗地方的巨富。我是從十來歲起就在你父親跟前聽差的,名分上我與你父親雖是主仆;實在你父親待我恩重如山,儼然兄弟一樣。你父親為人,一生正直,最喜幫助窮苦的人;白塔澗周圍數十裏的窮苦人家,提起來沒有不感激曾大老爺的;就是地方紳士,也都和你父親要好。
“惟其中有一個姓朱名宗琪的狗雜種,也是白塔澗一帶的一個有錢有勢的紳士,那東西並不曾因甚麽事與你父親結仇,隻為你父親好行善事,糴給窮苦人的穀米,價錢總得比旁人便宜些;朱宗琪那東西刻薄成家,他的穀價比旁人更貴。你父親借錢給人,不要利息;朱就盤剝重利。兩下相形見絀,地方人益發稱頌你父親的好處,背地裏將朱宗琪罵得狗血淋頭。朱宗琪也知道地方人都恨他;然他不怪自己的不好,反怨恨你父親,說你父親是有意這般做作,顯出他的厲害刻薄,好收買地方的人心。
“這種話也傳到了你父親耳裏,隻是全不介意,仍照著平常的樣行事;也不因朱宗琪怨恨,便將穀米的價抬高。誰知朱宗琪就因此遇事與你父親為難;你父親生成寬厚的性質,有許多小事雖明知是朱宗琪從中播弄,總忍耐不與計較。你父親因得人心的緣故,朱宗琪三回五次的借事想暗害你父親,都弄巧成拙;不僅暗害不著,反受了地方人多少唾罵。那惡賊真是絕無天良,越害不著越不肯罷休。
“湊巧這年桃源仙人岩裏忽然出現了一個仙人,整日的伸出一雙穿紅鞋的腳在岩外,驚動了遠近無數的人,都到岩下拜祭。那仙人顯聖,附在拜祭的人身上,說白塔澗地方的人心太壞,上天降罰,一地方的人都應瘟死。那仙人名字叫做廣德真人,因一念慈悲,特地來塵世在白塔澗觀音廟施水,救治一般害瘟疫的人。
“那時你祖母背上生了一個碗口大的背疽,經多少醫生治不好;你父親最孝,為那背疽焦急的了不得。見廣德真人在觀音廟替人治病,無不靈驗,害瘟疫的雖死了不少,曾到觀音廟求了楊枝水服下的都得死裏逃生。那時你一家人之中,除我而外,也都害過一般症候的瘟疫,也是虧得服了楊枝水才好的;你父親因此虔誠發心,迎接廣德真人來家,替你祖母治背疽。不知叩了多少頭,膝行了多少路,三番兩次的,才將廣德真人迎接來家。
“那廣德真人真是神仙,一到你家,就知道你家必因他得禍,當即吩咐家裏人不許張揚出去給外人知道;隻是家裏人雖不去外麵說,不知怎的地方數十裏的人,不到一兩日工夫,大家都知道仙人藏在曾百萬家裏了。廣德真人不吩咐家裏人隱瞞倒沒事,就因為隱瞞著不給人知道,朱宗琪那個沒天良的東西便好借此散布謠言了。
“朱宗琪本來和你父親有嫌隙的,這回廣德真人到觀音廟施水治病,求水的人多和平時賽會一樣。朱宗琪趁這時候,放賬給一般做小生意的,貪圖重利;心恨你父親不該獨自把廣德真人迎接去了,害得他少賺了許多利錢,心裏更覺不快活。湊巧在那時候,又有幾個強盜乘朱宗琪在觀音廟不曾回家的時分,到朱家將看門的捆綁在地,老弱婦孺逼到一間房關著,把朱家所有的細軟都搶劫一空去了。
“朱宗琪又傷心,又忿恨,不怪自己貪心不足,不該坐守在觀音廟不回家,反遷怒在廣德真人和你父親身上。說若不是廣德真人在觀音廟妖言惑眾,白塔澗一帶素來沒有強盜搶劫的事;為有廣德真人一來,閑雜人等才敢在觀音廟附近停留。朱宗琪既遷怒在廣德真人身上,而廣德真人又偏巧在你家藏著,不使外人知道,朱宗琪便好施展他害人的手段了。立時將全家搬到桃源縣城裏住著,買通桃源縣知事,輕輕的加你父親一個‘窩藏匪類,圖謀不軌’的罪名,派兵來捉拿你父親和廣德真人。
“你父親是一個正直無私的君子,怎肯做犯法的事呢?既自己居心無愧,就是官府來捉拿,也不害怕。當時已跟著來捉的人,上了刑具,一同動身去桃源縣。誰知才走了一兩裏路,地方人聽得桃源縣派兵捉拿救命的仙人和你父親,都不服氣;更有幾個不知從那裏來的大漢,一個個都勇猛非常,鳴鑼邀集地方人,在白塔底下,從官兵手裏,將廣德真人和你父親奪了下來,並打死了好幾個衙役。
“你父親知道事情弄糟了,然不是出乎你父親的本意,也就無可奈何;但是你祖母就在這時候,因受驚過甚,已好的背疽複發,來不及醫治死了。你父親料知是那麽鬧下去,終歸是要被朱宗琪害得滅族的。曾家幾代單傳,隻有你這一個根苗,那時才有三歲;若不趁早設法逃出那禍坑,勢必同歸於盡。當下決計教你母親帶你逃跑,派我跟隨伺候;無奈你母親生成三貞九烈之性,寧肯和你父親同死,不肯離開一步。可憐你父親隻急得跺腳,一再勸你母親顧念禋祀,不可固執;你母親隻是不依,並說如果定要他走,他立刻就死。
“我從小受了你父母的大恩,那時在旁看了這種情形,心裏比快刀剜著還難過,當下也沒工夫計慮事情難易,就一口答應帶你出來逃難。可憐你父親為將你托付我,還向我下了一禮。我就為你粉身碎骨,也是應該的;不過我不待你成人就死,實在辜負你父母待我的深恩!”
劉貴說到這裏,已忍不住哭起來了。曾服籌知道了他自己身世,也悲泣不勝。劉貴又推著曾服籌說道:“我自己不能動彈,我腰間纏著一個小小的布包兒,你替我取下來。我還有話向你說。”
曾服籌忍住啼哭,從劉貴腰間解下一個小包裹來;看包裹上麵纏紮得非常緊密,劉貴教他將包裹解開,取出裏麵的東西來。曾服籌手邊沒有剪刀,針線密縫的包裹,雙手無力的十來歲小孩,一時那能將包裹內的東西取出。用指甲撥了一會撥不動,隻得拿向油燈跟前,反複尋見線尾;虧他還聰明,知道就燈火將纏紮的線燒斷。隻是線雖燒斷了,包裹一散,裏麵兩件很沉重又很光滑的東西,已在線斷時脫離包裹掉下地來,隻掉得當啷啷連聲響亮。
劉貴聽了,急得“哎呀”一聲道:“不打破了麽?”
曾服壽慌忙從地下拾起來,問道:“就是這一隻圓圈兒、一塊白石頭麽?”
劉貴道:“你且把燈光剔大些,讓我瞧瞧,看打破了不曾?”
曾服籌即將燈光剔亮,一手端燈,一手擎著兩件東西,送到劉貴麵前。
劉貴抖索索的先伸出枯瘦如柴的手來,取了一件對曾服籌說道:“你以為這是一塊白石頭麽?這是你祖父傳家之寶,名叫古玉玦。你父親慎重收藏,原有兩隻;因感激廣德真人替你祖母治好背疽的恩德,謝他金銀珠寶都不肯受,才取出這樣一對古玉玦來,分一隻送給他。這一隻交我帶出來,我原打算待你成人之後,能撐立門戶了,方才傳給你;奈我的罪孽太重,天不容我如願,隻得趁我這一刻清醒,交還給你。你不可小覷了這一塊東西,隨意亂損。這東西在我腰間纏了七年,一日也不曾離開過。
“這圓圈兒,是一個赤金的手鐲。赤金手鐲原算不了甚麽希奇;不過這隻金手鐲,是你母親當日嫁給你父親的妝奩,我帶你臨走的時候,你母親才從手上脫下來給我的。現在開設的這一個豆腐店,就全賴這一隻手鐲典押了錢,才盤頂過來的;幾年來縮衣節食,積蓄了錢贖取出來。你也得好生保存著,最好仍舊包裹停當,和我一般的纏在腰間。周福這東西近來雖變壞了,隻是他究竟在我這裏幫做了六、七年,我惟有將你托付他;一則憑他的天良,二則聽你的命運。你纏好包裹,開門去把周福叫來罷!”
曾服籌一麵纏著包裹,一麵問道:“我的親生父母,此刻到底在甚麽地方?簡直無處打聽嗎?”
劉貴聽了這話,兩隻枯澀的眼睛又灑豆子一般的湧出多少痛淚來,說道:“我真該死!幾句最要緊的話,不虧了你問,我倒忘記向你說了。你以為你還有親生父母在世麽?我帶你逃到通城,不上幾個月,就打聽得你父親和你表舅成章甫,領了廣德真人給他的五千人馬,從桃源去攻取辰溪、保靖;恰遇了朱宗琪那個生死冤家,幫助官兵守辰溪城,用計將你父親擒獲,在辰溪城樓上斬首示眾。你母親聞信,就投河自盡了,屍身都不曾撈著;你表舅成章甫逆料廣德真人不能成大事,撇下所統帶的軍隊,潛逃不知去向。你隻須切記在心。”
曾服籌哭道:“我也讀了幾年詩書,父母之仇不能報,還得是人嗎?”
劉貴就枕邊點了點頭道:“你且伸手來給我看看。”
曾服籌不知道劉貴要看手是甚麽用意,即將右手伸過去。劉貴微微的搖頭道:“右手是要拿刀報仇的,伸左手來。”
曾服籌即換上左手。劉貴將曾服籌的衣袖提起,審視了一會,猛一張口,就在臂膊上咬了一個深深的齒痕,隻痛得曾服籌哎喲一聲,縮手不迭。
劉貴氣喘氣促了一陣,說道:“你年紀小,眼裏沒見著你父母被仇人陷害的情形,心裏便不知道痛恨;我此刻對你說的話,你日久必忘,所以我隻得咬你一口。使你受了這一次痛,以後見了這個齒印,便想起我此刻對你說話的情景;想到此時的情景,就不由你不想到你父母的仇恨了。好,你就去把周福叫醒,教他到這裏來。”
曾服籌淚眼婆娑的,剛待開門出去叫周福,隻聽得門外陡然腳步聲響。周福的聲音問道:“老板的病更厲害了嗎?我在夢中被小老板的哭聲驚醒了,特地起來問問。”
說著便伸手推門。曾服籌將門閂開了,周福走進房來。
曾服籌此時年紀雖小,卻很精明機警。在那剛待開門出去叫周福的時候,周福就在外麵陡然走得腳步聲響,曾服籌心裏已有些懷疑,暗想怎麽來得這麽湊巧?及開了門,看周福身上的衣服,還穿得齊齊整整,不像是已睡複起的,眼睛也全無睡意,心裏早明白了被小老板哭聲驚醒了的話是假的;必是多久就在門外聽壁角,那當啷哪金鐲落地的聲音,不待說是已被周福聽得了的。曾服籌一麵心裏計算,如何才可以避免周福謀奪這兩件貴重東西?一麵跟著周福到劉貴床前。
曾服籌聽了周福的話和腳步聲,尚且知道周福是在門外偷聽,劉貴心裏自然更明白。這種關係極大的秘密情事,因略不經意,完全被人偷聽去了;而偷聽的又是居心不光明、行事不正大的人,劉貴安得不著急?便在康健無病的時候,遇了這種著急的事,也說不定要急得發昏;何況劉貴已病在彌留,正要趁這回光返照、神智清明的一剎那間,吩咐後事,如何經受得起這般刺激?周福才走近床前,看劉貴兩眼已經發直,喉嚨痰響不止;曾服籌撲上去叫喚時,隻聽得磨得牙關一聲響,氣就斷了。
曾服籌此時雖已知道劉貴不是自己的父親了,然一則感激劉貴撫養之恩,不忍一時改口;二則自己的身世秘密,不能給外人知道,左右鄰居的人,幾年來都認他和劉貴是父子,死後忽然改口稱呼,倒有多少不便。
才號哭了兩三聲爹,周福已拍著曾服籌的肩,說道:“不要哭了,不要哭了!人已經斷了氣,你就整日整夜的哭,也哭他不轉來。半夜三更的,把左右鄰居的人都哭得睡不著,挨人家背地的咒罵。”
曾服籌聽了生氣道:“誰人沒有父母的嗎?誰家不死人的嗎?我死了父親,怎麽哭都要挨人家的罵?”
周福冷冷的鼻孔裏哼了一聲,道:“誰說死了父親哭不得!如果是死了父親,是應該哭的;但是你哭遲了些,應該早哭。這不是你的父親,要你號天頓地的哭什麽?你以為我不知道麽?不瞞你說,我早已到了門外;老板對你說的話,我一個字也聽進了耳。你能依我的話行事,我不但不把那些話去對人說,並好好的待你,生意也接著做下去,我還認你做老板;若不依我的話,我暫時也不勉強你,我自有我的打算。”
曾服籌看了周福那種又冷酷又凶狠的麵孔,又聽了這些恐嚇兼引誘的言語,心中實在氣忿不堪。無奈自己思量假父剛死在**,不曾裝殮安葬,自己又太年輕,不能處理喪葬的事;而這個豆腐店也塞了不少的本錢在內,關於生意上的事,從來是由周福一人經手仿的。於今不依周福的話,眼見得假父不能入土,生意沒人經營;還料不定周福將有甚麽可怕的舉動。隻得忍氣吞聲的問道:“你有甚麽話教我依從?且說出來看看。隻要我能依從的,盡可依從。”
周福正要開口說話,那女工忽然跑了進來,神色驚慌的向周福說道:“嚇死我了!我久等你不回房,聽了小老板哭爹的聲音,料想必定是劉老板咽過氣了。正在心裏有些虛怯怯的,猛然一口冷風吹來,把一盞燈吹得熄了又燃、燃了又熄。我一身汗毛,根根都吹得豎了起來,隻得不顧命的跑到這裏來。老板果是咽了氣麽?”
說著伸長領子向**望了一望,嚇得連忙將脖子一縮,說道:“哎呀!嚇死我了!怎麽咽了氣,眼睛還是睜著的呢?”
曾服籌看了這種輕侮的神情,想起自己此後沒有這假父保護,必被這一對狗男女欺淩磨折,又忍不住撫著劉貴的屍痛哭起來。
周福一伸手抓住曾服籌的衣服,輕輕的提起,說道:“教你不要哭,你定要哭嗎?他一生因刻薄鄙吝,左右鄰居都不歡喜他;於今天睜眼教他死了,你還要為他哭,招左右鄰居討厭嗎?”
曾服籌沒有氣力,被周福如提小雞一般的提著,隻嚇得渾身發抖,那裏再敢發聲啼哭!周福接著說道:“我並不是見你年紀輕,欺負你。隻為這片豆腐店,完全是由我一個人辛辛苦苦做起來的;你家那一點兒本錢,這七、八年來,不但應吃光了、用光了;就是你家存積的,也不隻比本錢多了一倍。你憑良心說,這片店還能算是你家的嗎?你能把這片店完全讓給我便罷;你若不願意,隻管說出來,我自有我的打算。”
曾服籌答道:“豆腐店原是你一個人經理的,生意在你手裏做,要我讓甚麽?從此就算是你的豆腐店就得哪!”
周福道:“話是不錯!生意在我手裏,你也搶不去;不過不能隻憑你一句話。因為你的年紀太小,外人不知道的,必說我趁老板死了的時候,欺負你年輕,奪了你這片豆腐店。”
曾服籌道:“你既知道老板死了,不能扶起來說話,把豆腐店讓給你,憑我一句又不行,卻教我怎麽辦呢?”
周福道:“老板雖死了不能說話,遺囑是可以吩咐的。你讀了這幾年書,文章都會做,難道不會寫一張遺囑嗎?你誠心依從我的話,就趁此時天光沒亮,趕快寫一張遺囑;寫明因感激我周福七、八年來辛苦經營一片豆腐店,已得了幾倍的利息;於今自願將這豆腐店完全讓給周福,以後盈虧不關姓劉的事。”
曾服籌道:“我家隻有這個豆腐店,若照你這話完全讓給你了,教我到那裏去住呢?”
周福實時沉下臉來,說道:“我管你這些!你若是命好的,在家當一輩子大少爺,也不至逃到這裏來現世了。你可知道我要在你身上發一注橫財,是很容易的事麽?你明白了你自己的來曆,就用不著我多說。你且把遺囑寫好,豆腐店雖是我的了,我憐念你沒有去處,也不至就把你趕出去。快拿紙筆來寫罷!天光就要亮了。”
曾服籌被逼得無可奈何,隻得取紙筆依照周福說的,寫了一張假遺囑。遺囑寫好,天也亮了,曾服籌又忍不住伏在劉貴屍旁啼哭。
這時周福不但不禁止他哭了,收好了遺囑,並跟著幹號了一頓,才開了大門,淚流滿麵的對左右鄰居宣述劉貴如何病死,臨死如何遺囑將豆腐店讓給他的情形。鄰居的人以為劉貴因兒子年紀太小,臨死隻得將生意托付周福,有誰肯多管閑事,追究事情的真假;並且都恭維周福為人可靠。
周福一手遮天的,打開劉貴藏貯銀錢的櫃子,取出劉貴省衣節食積下來的錢,買了一口薄棺材,草草的裝殮著,便摃到城外義塚山上掩埋了。
辦完了喪葬,周福才把曾服籌悄悄的帶到沒人的地方,說道:“我知道你身邊還有兩件東西,那東西是很要緊的,你交給我替你收藏著罷!除你我兩人以外,無論甚麽人都不能給他知道。這不是當耍的事。這幾日因為店裏人多,我又沒有工夫,所以直到這時候才對你說。”
曾服籌道:“我身邊有兩件甚麽東西?你要就盡管拿去。”
周福將兩眼一瞪,說道:“你還打算在我跟前裝胡塗嗎?你那夜失手掉在地下,當啷哪一聲響的是甚麽東西?你這小鬼真不識好歹,我一片好心,想替你收藏起來;免得落到歹人眼裏,為要謀奪那兩件東西,連你的命都保不了。你倒裝出這鬼樣子來!”
一麵說,一麵就伸手去曾服籌腰裏摸索。曾服籌並不躲閃,反將兩手張開,挺著胸膛說道:“你看有甚麽東西?要拿去,隻管拿去!”
周福在曾服籌渾身都摸索了一遍,竟是一點兒東西也沒有,不由得忿怒起來,問道:“你這小鬼,把兩件東西藏到那裏去了?你好好的交給我便沒有事;若藏著不拿出來,就不要怪我太厲害。我要取你的命都易如反掌;你性命都沒有了,看你藏著那兩件東西有甚麽用處?”
曾服籌始終裝出不理會的樣子,說道:“我實在不曾藏著甚麽東西,你要殺死我,也隻由得你。”
周福心想:我那夜在門外,分明聽得劉老板教他仍舊包紮停當,纏在腰間,時刻不可離身;此刻他身上沒有,不知他藏在何處?他知道是貴重東西,就這麽問他要,他自然不肯拿出來;不如且不逼迫他,隻悄悄的留心他的舉動。估量他隻十來歲的孩子,絕沒有多大的見識;暗地留心他的舉動,總可以看得出他藏匿的所在來。
周福定了這個主意,便改換了一副和平麵孔,說道:“你不肯拿出來,也是人情;這種傳家之寶,本來非同小可。不過我有一句話說給你聽,那東西藏匿的所在,你得仔細一點兒。凡是值錢的珍寶,不能藏在汙穢不幹淨的地方,一汙穢了就沒有光彩,沒有光彩便不值錢了。珍寶所藏之處,黑夜必有一道寶光衝出來。不識寶的,就見了這寶光也看不出;一遇著識寶的人,那怕相隔在十裏之外,也一望而知這寶光是從甚麽珍寶上麵發出來的,珍寶在甚麽地方。
“我從前在一家做珠寶生意的人家當差,時常看見那個識寶的東家半夜三更的起來,左手托著一盤白米,右手抓著米向藏匿珍寶的地方亂灑。
“我看見的次數太多了,忍不住問那東家灑米是甚麽用意?初時問,他不肯說;後來見我糾纏著問個不休,才對我說道:‘這裏麵很有講究。隻要是值大價錢的珍珠古玉,夜間都有寶光放出來。江湖上有一種專會取寶的人,有法術,能在數十裏外搬運人家收藏的珠寶;但是須看明了那寶光是從甚麽珍寶、甚麽地方發出來的,方能用法術搬運。我家做的是珠寶生意,值錢的東西多,無論如何收藏,夜間總免不了有寶光放出;萬一遇著有那種專會取寶的人打這裏經過,放出的寶光被他看見了,那還了得!頃刻之間,便可以將我所有放光的珠寶,盡數取去。隻有這白米,為人生養命之寶,能鎮壓一切法術,並且能將寶光壓退;所以我一見珠寶放出寶光來的時候,就連忙抓米灑去。’
“我當時聽得東家這麽說,很覺得有趣味,跟著又問道:‘定要等到珠寶放出光來了,才灑米呢?還是沒有放光就先把米灑上,也行不行呢?’東家道:‘不等到放光就先把米灑上也行,不過每夜得灑一次,太麻煩了;並且珠寶不是每夜必放光的,有時放,有時不放,在放光了這夜灑上才有用。本來這夜是不放光的,不是白蹧蹋了米嗎?’
“我又問道:‘那些取寶的人,用法術搬運人家的珠寶;若是這人將珠寶纏縛在身上,也能一般的在頃刻之間搬去麽?’東家說:‘纏縛在身上的,法術不能搬運,寶光也不至放出來。’我又問道:‘東家何以不將珠寶纏縛在身上呢?’東家笑道:‘你何以見得我身上沒有?我是做珠寶生意的人,若將所有值錢的珠寶,盡數纏在身上,那麽我這身體還能動彈嗎?’我那個東家是做珠寶生意的老內行,他說的話必不會錯。我因可憐你年輕,不知道世情艱險,才把這些話告你知道。你要明白,我這些話,不是十分關切你的人絕不肯說;你就用銀子去買,也是買不著的。”
曾服籌道:“我現在就隻我一個精光的人,我這身體以外,甚麽東西也沒有,不怕有取寶的人來搬運。若取寶的肯將我這個活寶搬去,有得給我吃,有得給我穿,我倒很願意給他搬去。”
周福鼻孔裏哼著,說道:“我說是這麽說,聽不聽由你。我若早知道你這小鬼有這麽刁狡可惡,這些好話也不該向你說了。”
說著,怒氣衝天的走了。
周福自以為對曾服籌說了這一篇鬼話,年輕沒見識的人,心裏害怕真有取寶的來看光,用法術搬運了去,必不能安心將那兩件東西依舊藏著不瞧不睬。夜間大家都睡了的時候,周福就悄悄的起來,躲在曾服籌的房外,偷聽有沒有聲響?連聽了幾夜,隻聽得曾服籌每夜必抽咽幾次,旁的聲響一點兒聽不著。
周福聽的不耐煩了,思量這幾間房屋裏麵,沒有一處不經我仔細搜索過,實在沒有可以藏匿那兩件東西的所在;他身上又沒有,究竟放在甚麽地方?問他既不肯說,騙他又不上我的圈套,於今就隻有淩虐他的一個方法了。淩虐得他受不了的時候,故意放他逃走,再追上去將他捉住,那兩件東西必在他身上無疑了。
周福這個主意一定,便是曾服籌的難星臨頭了。次日早起,周福就逼著教曾服籌磨豆子,磨不動就是惡狠狠的一頓打。曾服籌自從出娘胎到現在,連指甲都不曾被人輕彈一下;一旦遭這種淩虐,也隻好忍受。周福是有意的淩虐他,不磨到他受不了,是不肯罷休的。朝打暮罵,過了十多日,曾服籌雖已被打得體無完膚了;然始終不動逃跑的念頭。
周福幾次有意拿點兒錢給他,打發他到很遠的地方去買東西,以為他得了這機會,必要逃跑;誰知他竟老老實實的買了東西回來。周福疑心是因為臨時打發他去,他來不及攜帶那兩件東西,所以不舍得空身逃跑,特地在夜間,借事痛打了他一頓,打後才拿出兩串錢給他,教他次日早起就到某地方去。以為有這麽好逃跑的機會,是沒有不逃的了。次早周福追蹤上去,看曾服籌仍舊是直來直往,照著吩咐的話,買了東西就歸家。是這般三番五次,弄得周福實在沒有方法可以騙去那兩件東西了。
周福是個歡喜喝酒的人,自從劉貴死後,每夜必弄點兒酒和下酒菜,跟著那女工同吃喝一陣,才相隨就寢。這夜兩人都多喝了幾杯,周福有了些醉意,心事就泛上來了。他想謀奪金鐲和玉玦的事,原是一個人想獨得的,不曾拿著向女工說;此時有了醉意,才忍不住對女工說道:“你知道這小鬼手邊有兩件很值錢的東西麽?”
這婦人說道:“有甚麽值錢的東西?怎的還放在他手邊,你不向他要過來?”
周福歎道:“若要得過來,還待你說!你不要輕看了這小鬼,他的年紀雖小,肚子裏的鬼主意倒很多呢!”
周福說到這裏,接著將那夜聽壁角,以及近來種種騙取不得的經過,說了一遍。婦人笑嘻嘻的說道:“這不能怪他肚子裏的說主意多,隻怪你是一個活草包,太沒有本領了。這一點兒小事,也用得著去這般做作!”
周福喜問道:“你倒有主意可以弄到手嗎?有甚麽主意快說出來。弄到了手之後,你我兩人對半平分,我絕不占你的便宜。”
婦人笑道:“我弄到了手,為甚麽要和你對半平分?你弄了這麽多日子,連說也不向我說。幸虧沒有被你弄到手,你若弄到了手,有得分給我嗎?隻怕還不肯給我知道呢!”
周福辯道:“我不是不肯向你說,確是因我的事情太忙;一則沒有工夫說到這上麵去,二則弄還沒弄到手,對你說也不中用。若是已經弄到了手,我本來打算分一半給你的。”
婦人搖頭笑道:“你這些鬼話,連小鬼都騙不了,卻拿來騙我麽?老實對你說,老娘不上你的當!”
周福帶幾分怒氣說道:“我甚麽事給你上當?我一番好意把這事說給你聽,休說我打算弄到了手的時候,還分一半給你;就是一點兒不分給你,你也不能說是上了我的當。”
婦人倒不生氣,仍是笑嘻嘻的說道:“你這話很對,你弄到了手,一點兒不分給我,我不能說是上當;翻轉來說,我弄到了手,一點也不分給你,你也不能說是上當。”
周福道:“你能弄得到手,盡管去弄,不分給我也隻由得你。”
婦人正色問道:“你這話說了作數麽?”
周福這時已醉得說話舌頭掉動不靈了,還勉強挺出胸膛來,用手拍了幾拍,說道:“大……大……大丈夫說話,那有不作數的?”
婦人道:“既是你說的話能作數,我就拿一件東西給你看看。”
一邊說,一邊伸手在腰間掏摸;好一會才掏摸出來,擎在手中,對周福的臉上一照。到底是不是曾服籌的金鐲?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