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回 昏夜燭奸公差發地穴 積年盡瘁義仆病他鄉

話說劉知事便衣小帽在花廳裏,教陳化龍坐了,親自問道:“你就是算命算得很準的陳化龍麽?”

陳化龍應道:“小人前幾年無力謀生,借著拆字算命餬口。準與不準,卻不敢自誇。”

劉知事問道:“你近來不拆字算命了嗎?”

陳化龍道:“是。”

劉知事道:“改了行業麽?”

陳化龍道:“是。”

劉知事道:“本縣知道你算命算得很準,在通城很能賺錢,為甚麽忽然改行業呢?”

陳化龍心想:這縣官真奇怪,無緣無故的在黑夜把我請來,卻問我這些不相幹的話。隻得答道:“拆字算命隻不過是借以餬口的,賺不了多少錢。”

劉知事很從容的問道:“你此刻改了甚麽行業呢?”

陳化龍道:“和人合夥做些穀米生意。”

劉知事道:“已改行多少時日了呢?”

陳化龍道:“才改行一個多月。”

劉知事道:“和誰合夥做穀米生意?”

陳化龍毫不躊躇的答道:“和周禮賢家裏的當差阿貴合夥。”

劉知事道:“每人多少本錢?”

陳化龍道:“小人的本錢很少,不過二百多兩銀子。”

劉知事笑道:“二百多兩銀子也不能算少了,你拆字算命能積聚得這麽許多銀兩嗎?”

陳化龍想不到會問他這話,實時露出些驚慌的樣子來,答道:“積蓄也有一點兒,有一半是認息借來做本錢的。”

劉知事兩眼不轉睛的望著陳化龍的臉,連連點頭笑道:“借錢給你的人,不待說就是周禮賢了。是不是呢?”

陳化龍知道這話來得不妙,做了虧心事的人,遇了這種時候,任憑是如何大奸大惡的人,也難鎮靜得和沒事人一樣。陳化龍想不到會這麽盤詰,心裏不曾預備對答的話,欲待承認是向周禮賢借的,又恐怕連帶著那虧心的事出來;欲待不承認是借周禮賢的,究竟是向誰借的?也得說出一個人來。原來並沒有借銀子給他的人,隨便說了是不能對質的;不能對質,便更顯得這銀子的來曆不明了。

陳化龍心裏這麽一計算,不由得後悔自己說話太不檢點;何苦要說出每人有二三百兩銀子本錢的話來呢?在平常對普通人說話,隨時說了,可以隨時反齒不承認;如今在這地方說出來的話,何能反齒說不曾說呢?如此一後悔一著急,口裏更不能爽快回答。

劉知事仍是目不轉睛的在陳化龍臉上端詳著,繼續著說道:“周禮賢這東西也太刻薄,不念你的好處了。你幫了他那麽大的忙,幾百兩銀子都不肯爽爽利利的送給你,還要你出息錢向他認借,真是豈有此理!”

陳化龍一聽這幾句話,臉上不知不覺的變了顏色,渾身如赤膊站在北風頭上,索落落的抖起來。但是他知道這事是不能認的,隻好極力鎮定著說道:“小人並不曾替周禮賢幫忙,錢也不是向他借的。周禮賢雖是個有錢的紳士,小人不過和他那當差的阿貴認識,他怎麽肯借錢給小人?”

劉知事漸漸的收了笑容問道:“你在幾個月以前替魏丕基算命,說得那麽準確,挨了那一破鞋的打,還不值得酬謝你幾百兩銀子嗎?”

陳化龍裝做不懂得的樣子,說道:“魏丕基是誰?小人不認識。幾個月前小人不曾改業,每日算的命很多,算命是從來不問人姓名的。”

劉知事不等陳化龍再往下說,早沉下臉來,鼻孔裏哼了一聲說道:“是這麽好好的問你,你怎麽肯實說?本縣知道你是皮肉作賤,來!”

這“來”字一喊出口,兩旁伏下的衙役,都應聲擁了出來,分兩排站著。

同是一聲堂威喝罷,就有兩個幹役走過陳化龍跟前,不由分說的揪住往下一拖;隻在後膝彎裏踢一腳,便身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。一塊兩尺多長、寸多寬的毛竹小板,向前麵地下一擲,彷佛是給他自己看看,使他知道就是要用這竹板打他。

劉知事伸手指著陳化龍,說道:“你以為你們的事做得這般巧妙,是永遠不會敗露的麽?嗄,嗄!這種謀財害命的勾當,不幹便罷;幹了的,你看古今來有誰能逃出法網?你照實供出來,周禮賢怎生和你商通,害魏丕基的性命?本縣念你無知受人主使,倒不難超脫你一條生路;你若打算替周禮賢隱瞞不說,本縣立刻可以將你打死。”

陳化龍搗蒜也似的叩頭說道:“小人實在不認識魏丕基是甚麽人;就是周禮賢,小人也隻和他當差的阿貴認識。他是個有錢有勢的紳士,怎麽會和小人商通謀財害命呢?”

劉知事望著陳化龍“咦”了一句道:“本縣如此開導,你不說,定要使皮肉吃苦。也好!看你有能耐的熬過去打?”

兩旁又轟雷也似的喝了聲堂威,掌刑的已在堂威聲中,把陳化龍揪翻在地。褪下褲腰來,扭做一團,夾在腿縫中間。一個將兩腿按住,一個向上打了個跧,擎著竹板在手中等候。劉知事喝問道:“還不實說麽?”

陳化龍哭起來,答道:“小人實在不知道要怎麽說?”

劉知事緊跟著喝道:“打!”

就劈劈拍拍的打起來了。

陳化龍是一個半瓶醋的讀書人,又有四、五十歲了,如何能熬得住刑呢?打不到一百板,兩腿已打得皮開肉綻,痛不可當,委實受不住再打了;隻得喊道:“小人情願供了。”

劉知事吩咐,扶起來跪著。

陳化龍供道:“周禮賢謀財害命的事,小人實在一點兒不知道;不過到魏家去算命的事,前幾日阿貴是曾和小人商量過的。阿貴教小人如此這般的說,小人問阿貴何以要說得那麽凶險?阿貴道:‘何以要說得那麽凶險?連我也不知道;隻是你照樣說了,必重重的謝你。’小人道:‘我是依賴算命餬口的,好八字說成壞八字,又隻三個月便見分曉;算不靈,不壞了我自己的聲名嗎?說人好,不靈不要緊;說得這麽凶險,若過期不驗,不怕人家真來搗毀我的課棚嗎?’

“阿貴說:‘你不用管他靈不靈,隻顧照樣說了,我便包管你以後用不著再算八字餬口了。你算八字到死,也賺不了幾文錢;這回若依我吩咐的說了,算了出門,我立刻送你一百兩銀子。’小人聽說有一百兩銀子,就答應了阿貴。阿貴又說道:‘我來叫你同去算命的時候,不見得第一個報給你算的,就是那個要說壞的八字;隻要留神聽我東家向你開口說了一句“君子問凶不問吉”的話,那個八字便是要照我吩咐的說了。’

“過了幾日,阿貴又來叫小人將課棚移到河邊上擺著,並送了一兩銀子給小人,說:‘河邊上往來的人不多,生意是不會好的。這一兩銀子給你做津貼,以後你在河邊上擺一天,我送你一兩銀子。’小人心想平時就是生意極好的這一日,也賺不到一兩銀子,樂得在河邊上清閑多了,因此小人就把課棚移到河邊上。阿貴真個每日送給小人一兩銀子。

“約過了十來日,這日阿貴便帶著一個人來替小人看守課棚,叫小人跟他去魏家算命;在路上又將那日教的話叮囑了一遍。到魏家報出第一個八字,周禮賢即望著小人說了‘君子問凶不問吉’的話。小人一則心想得那一百兩銀子,不能不依著阿貴叮囑的話說,二則那個八字推算起來,也實在不好。小人所說在三個月以內,防有飛來之禍的話,並不是阿貴叮囑小人說的,實是照命理推算,應該如此。

“想不到小人才說了幾句,裏麵就忽然飛出一件黑東西來打在小人頭上,並有一個少年婦女罵將出來。小人正要和他理論,阿貴不由分說的跑過來,拉住小人往外便走。小人到門外埋怨阿貴道:‘你原來是拿銀子騙我來挨打的麽?’阿貴登時從懷中取一包銀子給小人道:‘你幾句話就得這麽大包銀子,便挨一兩下打,有甚麽要緊?’小人接過銀包,問是多少;阿貴說足足的一百兩。小人送到相識的店家一秤,分兩成色都不錯。小人也不知道為著甚麽事,要將那八字說壞?也沒去打聽。直到三個月以後,聽得滿城紛紛傳說魏丕基忽然失心瘋投河死了,連屍體都打撈不著的話,才猜度這其中必有緣故。

“魏丕基投河的次日,小人就去找阿貴問魏丕基死時的情形怎樣。阿貴說不知是何道理,好好的人會陡然發狂起來?持刀將家裏的人亂砍,一路砍到河邊,也不知是失足呢?還是有意投河?小人料知阿貴這些話都是假的,當下冷笑了一聲答道:‘魏丕基究竟是怎樣死的?我倒可以不管,橫豎死活都不關我的事;不過你們東家教我們幫著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,他發了大財,卻隻送我這一點兒銀子,他的心未免太狠了一點?’

“阿貴聽小人這般說,初時麵上很露著驚慌,後來忽然反臉說道:‘你這是甚麽話,誰教你幫著幹傷天害理的事!我東家原是通城的殷實紳士,誰不知道;你何處見他發了甚麽大財?甚麽時候來教你幫他的?’阿貴說時做出很凶惡的樣子,小人也不理會,隻是閑閑的說道:‘你是周家當差的,不能替你東家作主,你不要把你東家的好事弄壞了;因為是你來請我的,我有話不能不向你說。你隻對你東家是這麽說,他不打算將我陳化龍的口塞住便罷;若要塞住我的口,那一百兩銀子便太少了,塞不住。盡三天回我的信;如三天不來回信,我自有我的做法。’

“阿貴見小人恐嚇不了,隻得又改口和小人講交情。第二日,阿貴又送了五十兩銀子給小人,小人還不肯依允;一次一次的增加,五次才加到三百兩。阿貴邀小人合夥做買賣,小人因自己的本錢太少,就與他合夥做起米穀生意來;至於魏丕基究竟是如何死的?小人至今還不知道,實在不敢亂說。以上所供,皆係實情,求大老爺格外開恩。”

劉知事得了這篇供詞,即吩咐將陳化龍收監羈押。立時傳集衙役、仵作人等,劉知事親自率領著,教書辦呂良才引道,徑向魏丕基家奔來。一行人除呂良才和劉知事本人以外,誰也不知道此去將往甚麽所在?直到魏丕基家門首停步敲門,衙役等人方才知道。

其中雖有與周禮賢通聲氣的衙役,在劉知事審訊陳化龍的時候,聽得那種不利於周禮賢的供詞,打算給周禮賢通消息的;無奈那時已在二更過後,以為次早還來得及,想不到劉知事連夜就親到魏丕基家來。和周禮賢通聲氣的衙役,臨時那裏來得及向周禮賢討好?並且眾衙役也無人知道周禮賢是謀財害命的要犯。

呂良才敲了好幾下,門裏麵沒人答應;劉知事教衙役重敲,好容易敲得裏麵隱隱有男子的聲音答應。好半晌,才有人到門縫前向外張望著似的問道:“甚麽人半夜三更的來槌我門戶?”

挨門站著的衙役便答道:“我是通城縣衙裏來的,快開門罷!有緊要的公事。”

這幾句話說出去,就不聽得裏麵有聲息了。呂良才覺得奇怪,又在門上擂了幾下,裏麵竟像是沒有人的。

劉知事畢竟是個機警人,見裏麵問話的人忽然沒有聲息了,連忙向呂良才道:“你在這麵叫門,我帶幾個人抄後門去堵截。”

說著,領了四個壯健衙役,抄到後門口悄悄的守著。

果不出他所料,也是周禮賢的惡貫滿盈,聽阿貴報告說通城縣衙裏有緊要的公事來了,心虛的人到這時候免不了膽怯,打算從後門逃回家去,派人探明究竟,再作計較。剛帶著阿貴輕輕開後門走了出來,不提防劉知事當門立著,大喝一聲:“那裏走!”

四個衙役不敢怠慢,一擁上前,早將周禮賢擒住了。周禮賢勉強鎮靜著,一麵掙紮,一麵也大聲問道:“你們都是那裏來的?無端的將我拿住幹甚麽?”

阿貴見周禮賢被擒,一掉頭便向河岸跑去。劉知事眼快,即吩咐兩個衙役追上去。阿貴心慌腳亂,蹴著一方石塊,撲地一跤跌下,掙了幾下還不曾掙起來;兩個衙役已先後趕到,將他按住。衙役身邊都攜帶了鎖煉,實時就把阿貴的雙手鎖了,拖到後門口來;見劉知事已率著衙役將周禮賢拖進屋裏去了,遂也拖了進去。

這時已有人開了大門放呂良才及一班衙役仵作進來,就客廳上將燈燭點起來。劉知事當中坐下,吩咐將魏周氏提出。不一會,周氏來了,對劉知事行了個禮,仍立起來在旁邊站著。劉知事就燈燭光下看是周氏,雖亂頭粗服,風態卻甚妖嬌,容顏更非常鮮豔,脂粉的痕跡尚不曾退盡。頭發雖亂蓬蓬的,而油膩之光,耀人眼目;一望便能看出是臨時揉擦得散亂的,完全不像是貞節寡婦模樣。

劉知事這打量了一眼,即開口問道:“你就是魏周氏麽?”

周氏應道:“是。不知大老爺半夜三更駕臨孀婦之門,有何事故?”

劉知事做出驚訝的聲口說道:“這是孀婦之門嗎?誰是孀婦?”

周氏道:“小婦人的丈夫已去世半載有餘,小婦人便是孀婦。大老爺為一縣父母之官,行動似乎應該審慎,彼此都於名節有關,非同小可。”

說時臉上露出忿怒的顏色。

劉知事聽了,哈哈笑道:“好利口的婦人!你若知道名節是非同小可的東西,本縣也犯不著半夜三更到這裏來了。你可知道有人在本縣跟前告你丈夫生死不明麽?”

周氏道:“不知道。小婦人的丈夫當著一幹親友的麵投河自盡的,現尚有一幹親友作證,請問如何謂之生死不明?是誰人在大老爺跟前告的?請他拿出生死不明的憑據來。”

劉知事道:“並沒有旁的憑證,憑證就在特地請來的一幹親友。這種詭計瞞得住別人,卻瞞不住本縣。”

說時望著左右的衙役道:“提周禮賢上來。”

衙役已將周禮賢的雙手反縛了,推到客廳,喝令跪下。任憑周禮賢如何老奸巨滑,到了這時候,也就施展不出奸猾的本領了;隻嚇得麵如土色,戰戰兢兢的跪著,頭都不敢抬起來。

劉知事問道:“你是周禮賢嗎?”

周禮賢抖索索的應了一聲是。劉知事道:“現在通城一縣的人都傳說你會看相,看魏丕基三個月內要死,果然死了,是不是有這麽一回事?”

周禮賢叩頭答道:“生員少年時候曾略讀相人之書,粗通相理。敝侄婿的部位、氣色,那時實是不佳,不過未能斷其必死。忽遭癲狂的慘變,實出生員意料之外。”

劉知事笑道:“你看得出魏丕基那時的氣色、部位不佳,你自己此刻的部位氣色佳也不佳;你看得出麽?魏丕基有飛來之禍,你在三個月以前便能知道;你自己怎麽倒不知道今夜有飛來之禍呢?嗄,嗄!你若是一個知趣的人,見這案子已落到本縣手裏,就應不待本縣三推五問,爽爽利利的把買通陳化龍,謀害魏丕基的實在情形供了出來。本縣以仁慈為懷,或者能開脫你一條生路;若以為本縣是個好欺瞞的人,強詞狡賴,那便是你自討苦吃了。”

周禮賢道:“生員不知老父台這些話從那裏說起的?生員幼讀詩書,頗知自愛,犯法的事從不敢做。就是平日和生員有仇的人,生員也不致將他謀害;何況魏丕基是生員的侄女婿!在未結親以前,彼此過從就非常親密;舍侄女過門之後,丕基更與生員情逾骨肉,愛護之不遑,何至反將他謀害呢?並且那日邀請了丕基的十多位至親密友,同在這客廳裏,分兩邊飲酒作樂。丕基忽然發狂,手擎菜刀,在裏麵先劈傷了舍侄女的肩臂;再一路追人砍殺,劈到客廳上來,十多位親友都在場目擊的。當時生員還率領著眾親友上前,想將丕基捉住;無奈眾親友多是文弱膽小之人,生員又因年老氣力衰竭,捉拿丕基不住;一個個眼睜睜的望著丕基踢開後門,直跑到河裏去了,沒法製止。這可算是生員平生最痛心的事。不知老父台憑甚麽指生員買通陳化龍謀害?陳化龍是個走江湖的下流人,生員縱不知自愛,也何至買通這種人幹謀殺的事?”

劉知事從容自在的點頭道:“照你所說的,何嚐不入情理;不過這類謀財害命的勾當,不幹便罷,幹了沒有終久不破案的。你這種謀害的計策,巧妙是巧妙極了;你以為有魏丕基自己的至親密友在場作證,都是親眼看見魏丕基跳河的,隻怪魏丕基命該如此,誰能說出半個不字呢!可惜你的手腳做的太幹淨了,倒顯出可疑的地方來。

“你知道陳化龍已在本縣麵前,將你買通他的情形盡情供出來了?他的課棚從來是擺設在祝融殿的,你為甚麽要每日給他一兩銀子,教他把課棚移到這後麵河邊上來?為甚麽要送他一百兩銀子,教他說魏丕基的流年凶險呢?你要明白,若還有一毫給你狡賴的餘地,本縣也不在半夜三更的時候到這裏來拿你了。你如果不曾將魏丕基謀害,為甚麽見本縣在前麵叫門,卻從後門逃走?你也是惡貫滿盈,才偏巧遇了本縣;倘若被你遠走高飛的逃了,魏丕基不是冤沉海底嗎?”

周禮賢尚待狡辯,劉知事放下臉來向左右喝道:“這老賊不動刑是絕不肯招認的,拿下去痛打一頓再說。”

左右一聲吆喝,揪翻周禮賢;劉知事一迭連聲的喝重打,接連打了五百大板。

周禮賢初時尚叫喚,三百板以後便叫不出聲了;打得兩腿血肉橫飛,奄奄一息了。劉知事喝聲扶起來,周禮賢哼哼不絕。

劉知事指著他說道:“你供也不供?”

周禮賢有聲沒氣的道:“冤枉呀!教生員怎麽供啊?”

劉知事道:“不取出鐵證來給你看,諒你是不死心的。”

隨即吩咐衙役好生看守眾犯,自己率領呂良才和仵作人等,掌燈燭到內室查看。

先到周氏臥室的左右房間細細的查看了一遍,看不出一點兒可疑的痕跡,才轉到周氏臥室來。將房中所陳設的器具,一件一件經劉知事親目細看過;看了的,搬到房外安放。不一會工夫,房中一切器具都檢查過了,仍查不出可疑的證據。劉知事至此,也不由得有些著急起來。

周氏此時雖被看管了,不能自由行動,然知道劉知事不曾查出何等證據,膽氣陡然增加了,呼天搶地的號啕大哭起來;並聲言若查不出謀害的證據,要和劉知事拚命。

劉知事聽得分明,表麵隻裝出鎮靜的樣子。在周氏臥室的左右房間中盤旋了好幾轉,忽然心中一動,得了個檢查的方法。立時叫衙役將這幾間房中所有的大小器具,都移到外麵去,騰出幾間空房來。劉知事手擎蠟燭,在各房地下細細照看,並叫衙役挑了幾擔水來,往地下潑去;惟有一間房裏的牆角下,水潑去就吸得幹了。劉知事教仵作實時動手,就這收水最快的地方挖掘;這地方土質極鬆,一會兒就掘出了兩尺多深。猛聽得仵作一聲報道:“這裏麵埋了死屍一具。”

劉知事這才把一顆心放下了,令將屍身起出來;雖已埋了半年多,屍體尚不曾腐爛,呂良才還能認得出是他老師魏丕基。仵作驗報死者後腦有斧劈傷痕,深有二寸,腦骨破裂,腦漿流出,就是這一傷致命。劉知事就填了屍格,把周禮賢和周氏提來。

劉知事指點著死屍問道:“你們還能抵賴麽?”

周氏一見魏丕基屍體,登時急得往後便倒,已昏死過去了。灌救半晌,才轉來哭道:“叔叔你害死我了。”

任憑周禮賢平日如何足智多謀,刁狡萬狀,到了這一步,除了俯首承認謀殺之外,一籌莫展。

原來周禮賢是個人形獸行的東西!周氏的前夫既死,退回娘家來的時候,有父親在,生活還可以勉強敷衍;不久父親一死,他母親哭瞎了雙眼,母女的生活便一日艱難一日了。周禮賢和她父親不過是同族兄弟,平日往來並不親密;她父親死後,她因求周禮賢資助,才時常到周禮賢家走動。

論周禮賢為人,平生但有沾刮人家的,那裏肯掏腰包幫助人呢?無奈周氏生得有幾分動人的姿色,周禮賢動了禽獸之念,慨然以她母女的生活為己任,借周濟為名,時常到周家來和周氏親近。周氏青年寡處,加以境遇的逼迫,操守兩個字遂不知不覺的被周禮賢剝奪去了。

外人因她們是本家叔侄,有名分上的關係,又是一老一小,所以絕沒人猜疑到奸情上去。這一對名為叔侄的野鴛鴦,秘密結合已有一年多了。周氏的母親因瞎了眼睛,不知道女兒的秘密,還幾次拜托周禮賢說媒,將周氏改嫁。

兩人正戀奸情熱,如何舍得拆開呢?湊巧魏丕基回來了,有幾處產業是經周禮賢做中買成的;周禮賢生性貪財,見魏丕基有上萬的貲產,又隻一個人沒妻室兒女,早起了謀奪他財產之意。不過魏丕基是個多年在外省當刑名老夫子的人,不似鄉愚可以欺騙;並且魏丕基從外省帶回來的銀錢,都變成了不動產,就是有方法能將魏丕基的性命謀害,所有的產業自有魏家的親族人等,也輪不到毫無瓜葛的周禮賢掌管。

因財起意,於是就和周氏設計,將周氏嫁給魏丕基做繼室。以為魏丕基的體質衰弱,年紀又已五十多了,所以過門之後,不待多少時間,必因療瘵而死;周氏與魏丕基既成夫婦,魏丕基死後,便不怕親族人等出來謀奪產業了。但是事與願違,周氏過門以後,魏丕基身體雖漸見衰頹;然經過兩、三年,還不曾發出要病的現象。

周禮賢疑周氏不肯盡力使魏丕基身體虧損,恐怕再延長下去,周氏與魏丕基的情誼日深,與自己日益疏遠,不肯照預定的計劃行事,那就弄巧成拙;不但白費了幾年的心血,反把自己心愛的侄女整個的送給魏丕基去了,於是才起了謀殺魏丕基的念頭。

與周氏商通,周氏雖不甚願意;然一則因魏家族人有催促魏丕基承繼兒子之議,二則畏懼周禮賢種種挾製,不敢不依。魏丕基身體上的暗痣,是周禮賢教周氏乘魏丕基脫衣睡覺的時候,仔細尋見出來的,所以說得和目賭的一樣。魏丕基做夢也想不到周氏與周禮賢有不端的行為,更想不到有夥同謀害自己的惡念;聽周禮賢說得那麽靈驗,不由得不落入圈套。

但是周氏既與周禮賢同謀,何以陳化龍照著阿貴吩咐的算命,周氏卻拿破鞋將陳化龍打出去呢?原來這也是一種做作,顯得周氏關切丈夫,不願意聽人說他丈夫不好,好使魏丕基增加信任他的心思。又因聽得陳化龍無端說出一句防有飛來之禍的話,這話並不是由阿貴吩咐的,是由陳化龍自出心裁的;陳化龍不知道阿貴出重金買囑他的所以然,依照平日江湖算命的口吻,不料恰犯了周氏的忌諱。周氏恐怕再推算下去,更說出使魏丕基生疑的話來,所以急切將陳化龍打走。

魏丕基在家躲難的三個月當中,周禮賢借著陪伴他,時常在魏家居住,因得和周氏從容布置。魏丕基原有的用人,周氏過門後,慢慢的借故更換,內外都是周禮賢的心腹。魏丕基相信不疑,那裏覺得?以為家政之權,操在自己手中,隻要有供驅使的人就得了。以詭計多端的周禮賢和毒逾蛇蠍的周氏,加以許多同謀盡力的仆婦,一致對付一個毫無抵抗力、毫無戒備心的魏丕基,自然做得幹幹淨淨,千妥萬妥。

當日許多親友在客廳上晏會的時候,老媽子出來報周氏忽然氣痛,裏麵就已安排停當了,隻等魏丕基進去。魏丕基才走到周氏床前,正低頭慰問周氏的病情,不提防後腦上一斧劈下,連“哎呀”都沒有叫出,就倒地死了。

這個動手行凶的人,是由周禮賢花了重價物色得來的,身材的肥瘦高底和魏丕基相仿。這人水性極熟,無論多大的風浪,能在江河中遊泳。當下這人一斧將魏丕基劈倒之後,即照原定的計劃,將魏丕基身上的新衣剝下來穿著,換了一把菜刀在手,裝出瘋癲的模樣,亂打亂鬧起來。周禮賢就乘這打鬧的當兒,督率心腹人將魏丕基的屍葬了,已經掘就的土坑中埋掩。

周禮賢帶領眾親友追趕出外,周氏便在房中消滅種種證據。肩上的刀傷是假裝的,好顯得魏丕基瘋癲了,連自己老婆都不認識。周禮賢因怕時間太短促了,周氏來不及將證據收拾幹淨,所以在河邊上隻管假意號哭,不肯實時回家,必待眾親友連拉帶勸的耽延許久;回家後又隻在客廳裏談論變卦倉卒的情形,不進裏麵去安慰侄女,直待周氏從裏麵哭了出來。

這原是一種出乎情理之外的事,眾親友自不會涉想到謀殺上去。魏丕基既死,周禮賢和周氏便儼然夫婦了。誰知“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”!偏巧有呂良才替魏丕基伸冤,更有這精細的劉知事在一夜之中,便將這樣重大的謀殺案查得個水落石出。

若這夜劉知事在敲門的時候,稍不留神,被周禮賢從後門逃脫了,歸家一得著陳化龍被捕的消息,周禮賢知道事情不妙,必然遠走高飛;一離了通城縣境,要捉拿就不容易了。周禮賢不到案,不但主謀要犯漏網,就是周氏也可以抵賴,而動手行凶的人更可以逍遙法外,這案子不是耽延下來了嗎?劉知事就因這件大案辦得痛快人心,遠近的人無不稱他為小包公。

往事就此打住,言歸正傳。當下劉知事聽了門房稟報,現出很詫異的神氣,問劉貴道:“聽你說話不是通城口音,是從那裏來的?到通城有多少時日?”

劉貴道:“小人剛從桃源逃到此地來,不過幾日。小人的妻子兒女,都在桃源被匪兵衝散了,不知下落;隻抱了這個兒子,揣了些銀兩首飾,來通城投奔親戚。不料舍戚已不在通城居住了。待仍回桃源去罷,聽說此時匪亂還不曾平靜,隻得打算在此地暫時住下。無奈盤纏用盡了,這金鐲是小孩兒的母親陪嫁之物,小人不願意拿來變賣,隻好送到當店裏典押些錢使用,將來還可贖取;卻想不到又有這麽一回事。”

劉知事點頭道:“你這個兒子生得很好,本縣很歡喜他。你既是逃難到這裏來的,在此沒一定的住處,沒一定的事業;本縣看你為人倒像是很誠實的,不妨就到本縣衙裏來住著。本縣今年五十歲還沒有兒子,看你這個兒子不像是小戶人家的根柢;若能認給本縣做義子,本縣可以好好的將他培養出來。你的意思怎麽樣?”

劉貴不料劉知事有這種舉動。若在尋常人,夤緣巴結的想得這樣際遇,還愁得不著;劉貴卻沒有這類趨炎附勢的思想,並恐怕在衙裏住下去,被劉知事看出他假稱父子的關係來。萬一露出馬腳,有人知道曾服籌是曾彭壽的兒子了,更不是一件當耍的事。

劉貴既存了這個念頭,便向劉知事叩了個頭答道:“承大老爺的盛意,小人感激之至!不過小人一家被匪衝得妻離子散,小人時刻難安。在外麵還不難得著妻女的下落,一進衙門伺候大老爺,家鄉的消息便更不容易得著了。並且小人是種田出身的粗人,在衙門裏住不慣,恐怕辜負了大老爺栽培的盛意。”

劉知事見劉貴不願意,也就不再往下說了。

劉貴叩頭抱了曾服籌出來,仍將金鐲抵押了銀錢;憑客棧老板說合,把豆腐店盤頂過來,雇了一個原來做豆腐生意的夥計。這夥計姓周,單名一個福字,年紀三十多歲,氣壯力足,做事能耐勞苦。生意上的事,完全由周福經理;劉貴隻時時刻刻的帶著曾服籌,細心體貼得和一個老媽子差不多。

因要避免外人注意,教曾服籌呼他為爹。小孩兒的知識,教他稱呼甚麽,就稱呼甚麽,很容易改變;習之漸久,便忘乎其所以然了。曾服籌離家時才有三歲,無論如何聰慧的人,對於三歲以前之事,絕不能記憶清晰。

劉貴在通城開設豆腐店,凡遇了有從桃源或常德來的人,他必去打聽匪亂的情形。不多時日,就聽得了曾彭壽被殺,凡是從匪造亂的人,都被官府抄沒了家產;曾、成兩家的親族,多已被捕下獄,還連累了許多無幹之人的消息。劉貴傷心著急,自不待說;然除了盡心調護曾服籌之外,沒有旁的方法。

光陰易過,到通城已是兩年多了。此時桃源的亂事雖早經平靜,然劉貴已無家可歸了。並且聽說湘西各縣犯有從亂嫌疑的士紳,以及平日和曾彭壽、成章甫往來親密的,由朱宗琪開列了一大張名單,交給湖南巡撫,照著名單拘捕下獄。事平兩、三年之後,還有許多不曾釋放出來,就是在亂事未起的時候,由地方推舉到省城向巡撫陳情請願的幾個正經紳士,都因犯了助亂的嫌疑,定了若幹年的監禁;隻有朱宗琪一個人因剿匪有功,在長沙聲勢大的了不得。

劉貴自知不能見容於朱宗琪,便是單身回去都很危險,何況帶了曾服籌呢?因此隻在通城住著,不打算回家鄉;幸虧生意還做的得法,略有點盈餘。

曾服籌己有五歲了,劉貴找了一個教蒙童館的先生,每日親自送曾服籌去蒙童館裏讀書;下午放學的時候,又親自去蒙館裏迎接,或抱著或馱著回來。曾服籌這時的年齡雖隻五歲,然讀書聰敏非常,同學中年齡比他大一倍的,功課都還趕他不上。夜間在燈下一句一句讀給劉貴聽,劉貴雖不曾讀書識字,隻是聽曾服籌解讀起來,也覺很有趣味。

似這般朝夕不間斷的讀了五年,十三經都讀完了,文字也有些根柢了。劉貴探得廣德真人的案子,因時過境遷,官府都更換幾次了,早已鬆懈下來;對於從前附亂的人,並沒人追究。

有許多因附亂的嫌疑逃亡在外的,已漸漸的重回故土,各安生業了;遂也打算將生意收束,帶曾服籌仍歸白塔澗原籍,以便重整門庭。

誰知天不從人願,這念頭才起,劉貴本身就害起病來。他這病的來由,便因這幾年來操勞過度。他生性原是一個很粗暴的人,所以在少年時候得了個“小牛子”的綽號。一旦受了曾彭壽托孤重寄,他自知這種撫孤的事不是性情粗暴的人所能勝任的;自抱著曾服壽逃出白塔澗之後,遇事格外小心謹慎,每每強自壓抑。在平常他心無掛礙,夜間一落枕便鼾聲大作,不到天明不醒;一有曾服籌同睡,就不能自由睡著了。

初離乳的小兒,又沒有親娘在跟前,真不容易撫養!半夜三更須起來煮粉給曾服痗吃,並得抱著在房中來回的走動。費多少氣力哄的睡著了,隻一放上席去,安排自己也睡一覺;但是還不曾放下,又哇的一聲哭起來了。一個生性粗鹵的男子,強迫著他做奶媽子們所做的事,更加以憂愁、抑鬱、恐怖、驚惶;七、八年下來,性情雖改變得溫和了,而身體也就因之虛弱了,所以一病就非常沉重。

曾服籌平日的起居飲食,及上學去、放學歸,全賴劉貴一個人照顧;劉貴既病倒了,曾服籌十來歲的孩子,平時經人照顧慣了的,那能照顧自己呢?劉貴也覺得自己不能照顧他,很放心不下,隻得再雇一個女工來家。這女工年紀三十多歲,倒很幹淨,做事也很精細。

劉貴以為自己的病,不甚要緊,經過些時日會好的。通城地方本來也少有精明的醫生,劉貴又舍不得化錢服藥,那知道病在初起的時候,病根不深,服藥容易收效;等到病已深了,便延醫服藥也來不及了。究竟劉貴能否支撐病體?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