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四回 霍元甲表演迷蹤藝 柳惕安力救夜行人

話說李存義見彭庶白問:那後生並不曾與張三會麵,何以說已領教過了的話,即笑答道:“這話不但老兄聽了是這麽問,當時立在旁邊看的人,也多是這麽問。他指著燒壞了的大褂說道:‘這便是張三放火燒的,我敵不過他,隻得走了。’

那後生走了之後,有人將這些情形告知醉鬼張三,並問張三:‘如何放火燒他的藍布大褂?’

張三倒愕然說道;‘我三日三夜不敢出門,何嚐有放火燒他藍褂的事?’

有人問張三:‘何以這麽怕那後生?’

張三卻搖頭不肯說。我家也住在東城,離羊肉胡同不遠,聽一般人傳說那後生的身材相貌,竟和鳳春老弟所遇的那個王子春一般無二。我很有心想會會這人,但是無從訪問他的住處,隻得罷了。這日下午,因有朋友請我吃晚飯,我按時前去,已走進一個胡同口,將要到那朋友家了,猛覺得有人從我頭頂上將皮暖帽揭去,我連忙搶護,已來不及,一看前後左右並無人影,兩邊房簷上也都能一眼望到屋脊上,一無人形,二無音響。我心想:這就奇了,若是有人和我開玩笑,這胡同筆直一條道路,足有一二裏地,中間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,房簷雖不甚高,但是坦平的屋瓦,又有什麽地方可以藏身呢?並且我剛覺得帽子有人揭動,即時回身向四處張望,便是一隻鳥雀飛過,也應逃不出我的眼光,此時連黑影都不見晃動,難道是狐仙來尋我的開心嗎?當時在那胡同中也尋覓了一陣,自是沒有,待轉回家去另換一頂戴上吧,一則道路不近,二則時候也不早了,隻好一肚皮不高興的走進朋友家去。四爺看奇也不奇?我一走進那朋友的大門,就見我那朋友手中拿著一頂皮暖帽,在客廳上立著,望著暖帽出神。那皮帽的毛色、形式,我一落眼,便能看出是我的,如何一會兒就到了他手裏呢?我那朋友一見我進門,立時迎上來笑問道:‘你為什麽在這麽冷的天氣,不戴著皮帽出門,卻打發人先將皮帽送到我這裏來呢?’

我說:‘哪有這麽回事?也不知是誰和我開這玩笑。’

我接著將剛才在胡同裏失去皮帽的情形,對朋友說了,並問朋友!送皮帽來的是怎樣的人?

那朋友說出送皮帽人的模樣,又是那個王子春。王子春拿著帽子對我朋友說:‘敝老師承你請吃晚飯,一會兒便來,特地打發我先把這皮帽送來。’

說罷,將皮帽交了,匆匆就走。我當時從朋友手中接了皮帽,心裏非常不安,暗想論武藝我不見得便敵不過他,但是我們的能為,與他不同道,象他這種手腳輕便來去如飛的工夫,我們從來不大講究,加以我們的年紀老了,就是有上高的工夫,也不能和他這樣年輕的較量。他若以後再是這麽找我胡鬧,我得想個方法對付他才好。這一頓曉飯,我糊裏糊塗的吃了,提心吊膽回到家中,一夜過去,卻不見再有什麽舉動。

第二日早點後,忽遞進一張王子春的名片來,說是聞名專誠造訪。我迎出來,他一見麵就向我叩頭說道:‘昨天無狀的行為,請求恕罪。’

我趁著去攙扶他的時候,有意在他臂膊上摸了一下,笑道:‘我也久聞你的大名,知道你在關內外沒逢過對手,本領果是不差。’

他那臂膊被我這一摸,也免不了和平常人一樣,半身都麻木得不能自如,隻是他初時還竭力忍耐,臉上雖變了顏色,口裏卻勉強和我寒喧,過了一會,實在有些忍耐不住了,遂起身告辭。我說:‘你怎麽剛來就走呢?我久聞你的大名,多時就想訪你談談。無奈不知尊寓在什麽地方,不能奉訪,難道今日肯賞光到舍下來,如何坐也不坐便走?’

他到這時隻好苦著臉說道:‘我原知道昨天得罪了你,今日特來陪罪。你此刻把我半邊臂膊弄得麻木不仁了,使我一刻也難熬,教我如何能久坐呢?’

我聽了哈哈笑道:‘不是我李存義敢無端對來訪的朋友無禮,委實因你老哥的本領太高,又歡喜和人開玩笑,我昨天既經領教過了,今日見麵,使我不得不事先防範。你這半邊臂膊麻木不仁的毛病,由我診治,立時可好,若出外找別人診治,至少也得半年方能複原。’

我複即在他臂膊上又摸了一下,他喜得跳起來說道:‘我山遙水遠的跑到北京來,心心念念就想學這種武藝。我知道你的把兄弟翠花劉,武藝了得,費了許多氣力去拜他為師,奈他堅執不肯收我這徒弟。後來我向各處打聽,翠花劉不但不肯收我做徒弟,無論何人去拜他為師,他一概不收,至今並無一個徒弟。他既是這般的性格,我也就不能怪他了。我知道你從來收徒弟,雖選擇得很嚴,但是不似翠花劉那般固執不肯收受,所以今日特來拜師。’

我這時心裏未嚐不想收這樣一個有能為的徒弟,不過我也和鳳春老弟一樣,因他的家鄉離我們太遠,不知道他的來曆,又無從調查,常言師徒如父子,他這種本領的人,倘若在外麵行為不正,我也管束他不了,便是官府也不容易將他拿住,那時他能逃走,我一家一室住在北京,如何能逃?我便對他說道:‘我生平雖收了幾個徒弟,隻是凡從我學習形意拳的,至少也得三年不離我的左右,並有幾條曆代相傳的規矩,在拜師的時候,得發誓遵守。你未必能在此居住三年,更未必能遵守我們的規矩,你有了這樣高強的本領,已足夠在外麵行走了,何苦受種種拘束拜我為師?’

他躊躇了一會說道:“曆代相傳的規矩,既是同門的師兄弟都能遵守,我沒有不能遵守之理,就隻三年不能離開左右,是辦不到的,因為我這番進關來,我老師限我一年之內,得回索倫去。倘承你的情,肯收我做徒弟,隻能盡兩、三個月的時間,把所有的法門學會,自去下工夫練習。我問他老師是誰,為什麽限他一年回去?他說他老師姓楊,人都稱他為楊大毛,原籍是貴州人,不但武藝好,法術也極高深。北方人知道楊大毛聲名的不多,南方人提起楊大毛三字,不知道的卻極少。我問他道:‘楊大毛既是南方貴州人,你家在關外索倫,如何能拜他為師的呢?’

他聽了遲疑不肯說,我當時也不便再三追問,談了一會兒就作辭去了。

次日他又到我家來,要求我介紹他,去拜訪北京一般練武藝、有聲名的人物,這是不能由我推諉的。令日同來的諸位,我都介紹他見過了。他也曾對我提到四爺,說要到天津拜訪。他與我多會見了幾次之後,才肯將楊大毛的曆史說給我聽。原來楊大毛是貴州有名的劇盜,在貴州犯了無數的大案,官廳追捕甚急,在貴州不能安身,跑到湖南乾州躲著,後來又犯了盜案,充軍充到關外,在關外十多年,也收了不少的徒弟。王子春的父親,原是關外有名的胡子,綽號叫做王刺蝟,就是形容他武藝好,身材又矮小,和人動手打起來,他遍身和有刺的一樣,沾著便痛不可當,在索倫稱霸一方,沒人敢惹,開設了幾處燒鍋店「不肖生注:燒鍋是北方一種很大的營業,主要的營業是造酒,也可以寄宿旅客,並兼營典質借貸諸業,非有雄厚貲本及相當勢力,相當資望的人不能辦」,所結識的綠林好漢極多。楊大毛也聞王刺蝟的名,有心想結識,隻因自己是一個充軍到關外的人,又無人介紹,恐怕王刺蝟瞧他不起。他到索倫以後,便不去拜訪王刺蝟,卻租借了幾間房屋,懸牌教起武藝來。

凡是在索倫略有聲望及稍會武藝的人,楊大毛一一前去拜訪,並說出因充軍到關外,為生計所迫,隻得憑教武藝以資糊口的意思來,惟不去訪王刺蝟。一個南方的配軍,居然敢到關外懸牌教武藝,盡管他親自登門去拜訪有聲望的,怎免得有人前去與他較量,不過經了許多次的比賽,都被楊大毛占了勝利,威名傳了出去,也就有人送子弟跟楊大毛學習。有幾個給楊大毛打敗了的把式,心裏氣忿不服,知道楊大毛單獨不曾去拜訪王刺蝟,便跑到王刺蝟跟前進讒。王刺蝟既是稱霸索倫的人物,自是有些心高氣傲,見楊大毛到索倫教武藝,名望資格在他以下的,都去拜訪了,獨不來拜訪他,已是按不住一把無明火,怎禁得加上許多人的挑撥,遂打發人去通知楊大毛道:‘這索倫地方是關外的,不是貴州所管轄的,不許貴州人在此地教武藝,限三天以內離開索倫,如三天以內不能離開,本日就得把所收的徒弟退了,把所懸教武藝的招牌取了。’

楊大毛有意要激怒王刺蝟,在未懸牌以前,就料到王刺蝟必有這一著,當即不慌不忙的笑問來人道,‘你這話是誰教你來說的?’

來人自然把王刺蝟的名字提出來,楊大毛故意裝出很詫異的神氣說道:‘這地方還有王某來說話的份兒嗎?請你回去對他說,他倘若是一個好漢,他教我退了徒弟,取了招牌,我一定照辦;不過他也得即日把所做的燒鍋買賣收歇,他不收歇,便算不了好漢。他自己知道要吃飯,卻不許人家吃飯,這還算得是好漢嗎?’

王刺蝟打發去的人,自然不敢爭辯,回來還添枝帶葉的說了一個詳盡。王刺蝟聽了如火上澆油,立時就要率領得力的黨羽,前去與楊大毛見個高下。這時王子春才有十歲,已跟著他父親練過五年拳腳工夫了,見他父親這般生氣,要去和楊大毛相拚,便對他父親說道:‘依我看,楊大毛到索倫來的舉動,簡直是安心要激怒父親,據曾去和他打過的人說,他那身手快的如狂風驟雨,不要說還手,便想躲閃招架也來不及,父親何苦前去與他相打?’

王刺蝟哪裏肯信呢?忿然說:‘我在索倫稱霸二十年了,一雙拳頭也不知打過了多少好漢,他的本領如果比我好,我拜他為師便了,打一打有什麽要緊!’

王子春當然不敢再說。王刺蝟帶了幾個黨羽,殺氣騰騰的跑到楊大毛家裏去。楊大毛本來吸鴉片煙,此時正獨自橫躺在土炕上過迷癮。他有幾個徒弟,在院子裏練武藝。

王刺蝟率黨羽闖進大門,楊大毛的徒弟一見,就知道來意不善,剛待問王刺蝟來幹什麽,王刺蝟已圓睜兩眼大喝道:‘好大膽的囚徒,到我索倫來教武藝,敢日空一切,叫他出來會會我。’

楊大毛的徒弟到裏麵打了一轉,出來說道:‘我老師在裏麵吸大煙,你有事要見他,請到裏麵去。’

王刺蝟便大踏步往裏走,見楊大毛還躺在炕上不動,不由得更加生氣,也懶得多說,跑上前打算拖住楊大毛的雙腳,往地下便摜。想不到剛將雙腳握住,隻覺得掌心受了一種震動,身體不由自主的騰空跳了起來,幸虧王刺蝟自己的本領不弱,身體雖騰空跳起,但是仍能兩足落地,身法不亂,定了定神,再看炕上,隻見擺著的煙具,並不見楊大毛的蹤影了。王刺蝟自然覺得可怪,回頭向房中四處張望,還是不見,乃問同來的道,‘你們看見那囚徒逃到哪裏去了?’

大家都東張西望的說:‘不曾見他出房門,說不定藏在土炕裏麵去了。’

正在這時候,王刺蝟忽覺著自己頭上,被人拍了一巴掌,驚得抬頭看時,原來楊大毛將背緊貼在天花板上,麵朝地,笑嘻嘻產望著王刺蝟道:‘你這一點點能為,也太可憐了。我的拳頭,不打無能之輩,勸你且回家去,從師苦練三年,再來見我,或者有和我走幾合的能耐,此時相差太遠,我如何忍心下手打你!’

好一個王刺蝟,真不失為英雄本色,打不過便立時認輸,對楊大毛招手道:‘你下來,我已佩服你了,我就拜你為師何如?’

楊大毛翻身落下地來,就和一片秋葉墮下一樣,毫無聲息。這種本領,王刺蝟雖結識得不少的綠林豪傑,卻不曾見過,當時就拜楊大毛為師,十分殷勤的把楊大毛迎接到家中。王子春這時雖年小,也跟著父親練習。王刺蝟生性本來豪爽,加以心想楊大毛傳授他的絕技,款待楊大毛之誠懇,正和孝順兒子伺候父母一樣,楊大毛也盡心竭力的教他父子,於是不問斷的教了一年半。

這日,楊大毛忽然對王刺蝟說道:‘我充軍到關外已有十多年了,無時不想回貴州家鄉地方去看看。我現在已決計悄悄的回家去走一遭,哪怕與家裏人見一麵就死也甘心,不知你父子能為我備辦行裝麽?,王刺蝟原是一個疏財仗義的人,平常對於一麵不相識的人,隻要去向他告幫,他尚且盡力相助,何況楊大毛是他父子的師傅呢?自然絕不躊躇的一口答應。除替楊大毛備辦了行裝之外,還送了五百兩銀子,兩匹能日行三、四百裏的騾子,一匹馱行裝,一匹給楊大毛乘坐,又辦了極豐盛的酒席,與楊大毛餞行。

以為楊大毛此番回貴州去,斷不能再到關外來,因此王刺蝟父子二人直送了幾十裏,才各灑淚而別。誰知楊大毛走後不到一個月,王刺蝟一日聽得有人說道:‘楊大毛如今又回索倫來了,仍住在從前所租的房屋裏麵,又教那些徒弟練武藝。’

王刺蝟不信道:‘哪有這種事!他回貴州家鄉去,此刻多半還不曾到家,如何便回索倫來?即算回了索倫,我父子自問待他不錯,沒有連信也不給我一個之理。’

那人說道:‘我也是覺得奇怪,曾親去打聽是什麽原因,後來才知道楊大毛那日從索倫動身,行不到四五百裏路,便遇了一大幫胡子,來劫他的行裝。他雖有本領打翻了好幾個胡子,但是究竟寡不敵眾,結果僅逃出了性命,行裝、騾子被劫了個幹淨,隻落得一個光人,待回貴州去吧,一無盤纏,二無行李,怎能走得。待轉回你家來吧,麵子上實覺有些難為情,所以隻得回到原來租住的房子內,仍以教武藝糊口。’

王刺蝟聽了這話,跳起來問道:‘這話是真的嗎?’

那人說:‘這是眼前的事,如何能說假話!’

王刺蝟也不說什麽,帶了王子春就跑到楊大毛所住的地方來,果見楊大毛依然躺在土炕上吸大煙。王刺蝟忙上前說道:‘楊老師也太瞧不起我父子了,怎的回了索倫,連信也不給我一個!’

楊大毛說:‘我這回實在太丟人了,沒有臉再到你家去,哪裏是瞧不起你父子?’

王刺蝟問了問被劫的情形道:‘吉林的胡子,連官軍都沒奈何,老師單身一個人被劫去了行李,誰也不能說是丟人的事。’

當時王刺蝟父子又把楊大毛接到家中,款待比從前益發周到,經過了好多日子,這日忽有人送了兩匹騾子,及王刺蝟給楊大毛備辦的行裝來。王刺蝟莫明其妙,楊大毛至此才說道:‘我久已是一個無家可歸之人,如今又充軍到關外十多年了,還要回什麽家鄉呢?你父子待我雖好,究竟是不是真心,我不能不想出這個方法來試試。現在我知道你父子待我的真情了,我也不打算列旁的地方去了,就在你家終老。我還有些從來不願傳人的法術和武藝,安排盡我所有的傳給你兒子,你的年紀大了,有許多不能學,也不須學。’

從此,楊大毛就仿佛是王家的人,並五百兩銀子也退還給王刺蝟。王子春一心從楊大毛練了幾年,雖尚不及楊大毛的工夫老到,但是在關外除楊大毛外,沒有是他對手的了。此番是王子春定要到關內遊覽遊覽,想借此好多結識關內的好漢,從索倫一路到北京,沿途訪問,隻要是有點兒聲名的人物,他都得去拜會拜會,被他打敗及被他玩弄於掌股之上的,也不知有多少。他見鳳春老弟,還是進關以來第一次遭逢敵手,現在他也到上海來,說不定是專為你霍四爺來的。’”

霍元甲搖頭笑道:“不見得。上海地方,是各種人材聚會之所,會武藝的人很多。我有何本領,能使他趕到上海來會麵?”

霍元甲陪著李存義等人談話,農勁蓀已和彭庶白將登報的,“告擬好,即晚送往各報館刊登。次日各報紙上雖已把廣告登了出來,然霍元甲覺得這廣告登遲了,必有不曾看見的,這日仍非去擂台上等候不可,不過在台上等候了一日,不但沒有上台來打擂的,連報名的也沒有。因為各報紙的本埠新聞上,記載昨日與東海趙較量的情形非常詳細,霍元甲的神威躍然紙上,有些想去打擂的人,看了這種新聞,也就不敢輕於嚐試了。還有昨日在場親眼看了的,走出場來都添枝帶葉的向人傳說,簡直說得霍元甲的武藝,便是天兵天將也敵不過。這種宣傳,也能嚇退不少的人,所以自東海趙失敗以後,直到一月期滿收擂,沒第二個人來打擂。

霍元甲一連等了五日,不見有一個人來報名,心中好生焦急。他所焦急的,是為既沒人來報名打擂,便不能發賣入場券,一文錢收入沒有,而擂台的布置及租金、辦事人的薪水,自己師徒與農勁蓀的旅費,在在需款。幸賴第一日的收入不少,對種種費用還可支持。隻是霍元甲的家庭情況,前麵已經說過,就為借給胡震澤一萬串錢不曾歸還,自家兄弟對他嘖有煩言,他這番擺擂台發賣入場券,也未嚐不想多賣些錢,好彌補那一萬串錢的虧空。想不到第一日過去,接連五日無人來打,他心中如何不焦急呢?第六日他正和農勁蓀研究,應如何登廣告,方可激怒中、外武術家來打擂,茶房忽送了張名片進來。霍元甲一看,是王子春三字,喜的跳起來,連聲說:“請!”

農勁蓀也看了看名片,笑問道:“四爺何以見他來這麽歡喜?”

霍元甲笑道:“我們不是正著急沒人來打擂嗎?這人年輕,本領又不弱,我這幾日,每日望他來,並希望他找我動手,我就慫恿他到擂台上去,豈不甚好!”

農勁蓀還不曾回笞,茶房已引著一個衣服華麗、容儀俊秀的少年進來。霍元甲忙迎著握手說道:“日前承枉駕失迎,很對不起。因老哥不曾留下地址,不知尊寓何處,不能奉訪,心裏時刻放不下。難得老哥今日下降,可算是我的緣份不淺。”

王子春很謙遜的說道:“晚輩生長邊僻之邦,久慕關內繁華,並久聞關內的人材輩出,特地來關內遊覽,到北京以後,才知道曆代帝王建都之地,固是不同,本領高強的,隨處多有。聞霍先生住在天津,晚輩便到天津拜訪,迄到淮慶藥棧打聽,方知道為約期與外國大力士比賽,已動身到上海來了。我想與外國大力士比賽的事,是不容易看到的,我既到了關內,這種機會豈可錯過,所以又趕到上海來。這幾日因遇了幾個同鄉,拉著我到各處遊玩,直至今日才得脫離他們的包圍到這裏來。”

霍元甲當下介紹農勁蓀與王子春相見,兩下自免不了有一番仰慕的客氣話。王子春坐定後說道:“霍先生既與外國人訂約比賽,何以不等待比賽後再擺擂台?”

農勁蓀接著答道:“因此刻距所約比賽的期還很遠,霍先生為想多結識海內武藝高的人物,好對國家做一番事業,所以趁著比賽沒有到期的時候,擺設這個擂台。”

王子春道:“聽說外國人最講信用,或者沒有妨礙,若是約了和中國人比,那麽在未比以前,霍先生便不宜把本領十分顯露出來,恐怕他臨時悔約。象霍先生這樣擺擂台,任人來打,一訂約出賽的人,本身雖不便前來試打,然盡可以請托會武藝的人,上台試打一番,因為上台打擂的人,不妨隨口報一個假姓名,就打輸了於名譽沒有關係。至於訂約比賽,輸了不但損害名譽,並且還得賠錢,在霍先生這方麵,當然自己知道有十成的把握,用不著想方法去試探那外國火力士的本領如何,那外國大力士不見得也和霍先生一般的意思。”

霍元甲道:“老哥所慮的確有見識,不過我一則相信外國人索重信用,二則我和奧比音訂約,不僅是一紙空文,兩方都憑了律師並殷實鋪保,倘若逾期不到,得受五百兩銀子的罰。外國人對我們中國人,什麽也瞧不起,如何肯在中國人麵前示弱!悔約這一層,似乎可以不慮。”

王子春點頭笑道:“最好外國人不悔約,如果悔約,也更可見霍先生的威風了。”

農勁蓀道:“可惜我們早沒慮到這一層,如今擂台已經擺好,廣告亦已登出,實無方法可以挽回了。好在自開台日起,直到此刻,僅有東海趙一人上台交手。這幾日因無人前來報名,擂台雖設,也就等於不設了。”

王子春問霍元甲道:“我在天津的時候,聽說霍先生家傳的武藝,從來不傳給異姓人,不知這話可實在?”

霍元甲點頭道:“這話是不假。敝族的祖先當日定下這不傳異姓的規則,並不是完全自私的心思,隻因見當時一般傳授武藝的人,每每因傳授不得其人,受徒弟的拖累,至於自家子弟,有家規可以管束,並且子弟常在跟前,如有不法的行動,容易知道,容易教訓。異姓人雖有師徒之分,總比自家子弟來得客氣,教訓管束都很為難,所以定出這不傳異姓的家規,以免受累。實在我霍家的迷蹤藝,身法手法和現在流行的武術,並無多大分別,絕無秘密不傳異姓之必要。”

農勁蓀接著說道:“霍先生從來對於這種祖傳的家規,極不讚成,因他既抱著提倡中國武術的誌願,便不能和前人一樣,不把迷蹤藝傳給異姓人。不過這事與霍家族人的關係很大,不能由霍先生個人作主,擅自傳給異姓人,須先征求族長的同意。我已與霍先生商量過多次,並已寫信去靜海縣,如經族人同意之後,不但可以收異姓徒弟,或者辦一個武術專門學校亦未可知。”

王子春道:“霍先生不能獨自破壞曆代的家規,我也不勉強說要拜師的話。不過我特地從天津到此地來,為的就是要見霍先生,不知能不能把迷蹤藝的拳法,使一點兒給我開一開眼界。”

霍元甲笑道:“這有何不可?不過這地方太小,隻能隨便玩玩。”

說著起身脫了長袍,來回使動了幾手拳腳。

王子春見霍元甲舉手動腳都極遲緩,並且顯出毫無氣勁的樣子,而形式又不似北方最流行的太極拳,竟看不出有何好處,等霍元甲表演完了,忍不住問道:“我去年在北京看了太極拳,心裏已懷疑那不是學了和人廝打的拳術,後來向人打聽,才知道果是由道家傳出來的,原是修道的一種方法,不是和人廝打的拳術。現在看霍先生的身手步法,雖與在北京所見的太極拳不同,然動作遲緩,及一點兒不用氣勁,似乎與太極拳一樣,不知是否也由道家傳出來的?”

霍元甲道:“我這迷蹤藝,最初是不是傳自道家,我不敢斷定。至於動作遲緩,及不用氣力,卻與太極拳是一個道理。迷蹤藝的好處,就在練時不用氣力,因為不用氣力,所以動作不能不遲緩,練架式是體,和人廝打是用,練體時動作遲緩,練用時動作便能迅速。太極拳雖說傳自道家,但不能說不是和人廝打的拳術,不僅能和人廝打,練好了並是極好打人的拳術。”

王子春聽了,似乎不大相信的神氣說道:“練的時候這麽遲緩,又不用力,何以和人廝打起來能迅速呢?並且練時不用力,氣力便不能增長,本來氣力大的人還好,倘若是這人本來沒有多大的氣力,不是練一輩子也沒有氣力增加嗎?沒有氣力,即算能迅速也推不動人,何況不迅速呢?”

霍元甲道:“依照情理說,自然是快打慢,有力勝無力,不過所以貴乎練拳術,便是要以人力勝自然。太極拳我不曾練過,不能說出一個所以然來,至於我這迷蹤藝,看來似慢,實際極快,隻是我之所謂快,不是兩手的屆伸快,也不是兩腳的進退快,全在一雙眼睛瞧人的破綻要快。人和人動手相打,隨時隨地都有破綻,隻怕兩眼瞧不出來,因為人在動作的時候,未動以前沒有破綻,既動以後也沒有破綻,破綻僅在一眨眼的工夫,所以非武藝十分精強的人,不容易看出。不曾看出破綻,便冒昧出手,不但不能打翻人,有時反被人打翻了。我迷蹤藝也極注重氣勁,不過所注重的不是兩膀有幾百斤的氣力,也不是兩腿能踢動多重的砂包,隻專心練習瞧出人家何等破綻,便應如何出手,打在人家什麽地方,使用若幹氣勁,方能將人打倒,氣勁斷不使用在無用之處。譬如一個人在黑暗地方行走,要捉弄他的人,隻須用一條小指粗細的麻繩,將他的腳一絆,就能把他絆跌一個跟鬥。這小指粗細的麻繩,能有多大氣力,何以能把人絆跌一個跟鬥呢?這就是利用他一心隻顧向前行走,不曾顧到腳下的破綻,而使用氣勁得法的緣故。假使這麻繩提的太高,絆在腰上或大腿上,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人絆倒。照這樣看來,可見打人不在氣勁大,全在使用得法。練迷蹤藝的打人,簡直是教人自己打自己,哪裏用得著什麽氣勁!”

王子春聽了,仍顯出不甚相信的神氣說道:“人在黑暗中行走,能被人用麻繩絆倒,是出其不意的緣故。倘若這人知道腳下有麻繩,便絆不倒了,人和人打架,豈有不知道的道理?未必能這麽容易的不受氣勁,就把人打翻。”

霍元甲點頭笑道:“這當看兩邊武藝的高下怎樣。如果兩人武藝高下相等,要打翻一個,自是都不容易,能分勝負,自然有強弱。我方才這番妄自誇大的話,是對於武藝不甚高明的,才可以做到。象老哥這樣好手,在關內、關外也不知打過了多少名人,自然又當別論。”

王子春遲疑了一會,說道:“霍先生的拳法我已見過了,高論我也聽過了,然我心裏仍有不能領會的地方,待拜師學習吧,一則霍先生的曆代家規,不許傳給異姓人,二則敝老師限我在一年之內回索倫去,沒有多的時間在此耽擱,我想冒昧要求霍先生賞臉,賜教我幾手,不知霍先生的意思怎麽樣?”

霍元甲喜道:“不用如此客氣,老哥想和我走兩趟,好極了,就請明日或後日到張家花園去,我一定先在那裏拱候老弟。”

王子春搖頭道:“我豈敢上台打擂!我是想就在此地求先生指教。”

農勁蓀接著說道:“去張家花園也和在此地一樣,久聞老哥高來高去的本領了得,這種本領在南方是極希罕,正不妨借著打擂,在台上顯露一番。常言:“人的名兒,樹的影兒,‘留一點聲名在上海,也不枉老哥萬裏跋涉,辛苦這一遭。”

王子春連忙起身,拱手說道:“我實在是領教的意思,一上台對敵,便是存心爭勝負了。我若有打擂意,霍先生的擂台已開張了好幾日,我何必一再上這裏來,直截了當的到張家花園去豈不甚好?”

霍元甲道:“老哥這番心思錯了。老哥要知道我到上海來擺這擂台,絲毫沒有沽名釣譽的心思在內,一片至誠心是要借此結識海內英雄,絕不是要和人爭強鬥勝。老哥想玩幾下,方才農爺說的,去張家花園和在此地確是一樣。這裏地方太小,動起手來,彼此多不好施展。”

王子春道:“話雖如此,我始終不敢到台上與先生動手。我並不是恐怕打輸了失麵子,象我這樣後生小子,本來沒有什麽聲名,不問和誰打輸了都算不了什麽,何況是和名震全國的霍先生打呢?打敗了也很榮耀。不過我心裏若不欽佩霍先生,或是不曾和霍先生會過麵,未嚐不可以上台去玩玩,現在是無論如何,斷不敢上台與霍先生動手。”

霍元甲見王子春很堅決的不肯到張園去,隻得說道:“老哥既是這麽客氣,不肯到張家花園去,我也不便過於勉強,不過這房子太小,老哥是做輕身工夫的人,恐怕在這小地方,有些不好施展。”

王子春一麵起身卸下皮袍,一麵說道:“我不過想見識見識迷蹤藝的用法,毫無旁的念頭,地方大小倒沒有關係,就請霍先生指點我幾下吧。”

霍元甲將房中的桌椅,移出房外,騰出房間來,對王子春拱了拱手笑道:“老哥要瞧迷蹤藝的用法,便不可存心客氣,不妨盡力量向我出手,就是我一時疏忽,被老哥傷了,也決不能怪老哥的拳腳太重,和老哥打過之後,我再把迷蹤藝的用法,說給老哥聽。”

王子春耳裏雖聽了霍元甲的話,心裏卻懷疑霍元甲的手段,恐怕是和李存義一樣,也用點穴的方法,將他點得不能施展,不住的暗中計算應如何打法,方不致一沾身就麻木得不能動彈,借著紮褲腳緊腰帶的工夫,打定了主意,也對霍元甲及在旁看的人拱了拱手道:“請霍先生及諸位原諒。我是誠心想學武藝,不是想見個高下。”

說罷,便動起手來。

王子春的身法真快,在房中正和飛燕一樣,忽高忽低,忽左忽右,圍著霍元甲穿來穿去,時時逼近,想將霍元甲引動,但不敢沾身。霍元甲立在房中,就和沒事人一樣,不但不跟著追趕,王子春穿到背後的時候,連頭也不回一下,見王子春始終不敢近身,忍不住笑道:“老哥隻管是這麽跑,快是快極了,無奈與我不相幹,我不是說了要你盡力量出手嗎?我遍身都可以打得。”

王子春因一連幾次引不動霍元甲,又聽了這些話,隻得認真出手了,以為霍元甲既不回顧,從背後下手,必比較正麵安全。他的腳下工夫最好,即飛起右腿,向霍元甲脊梁下踢去。霍元甲似乎不知道,絕不躲閃,一腳踢個正著,仿怫是踢在一大包棉花上,又象是踢在氣泡上,原是又空又軟的,不過在腳尖踢著的時候,微覺震動了一下,當時也不介意,接連又對準頸項下踢第二腳,這回震動的力量就大了。王子春的身量不高,要向霍元甲頸項下踢去,身體自然非騰空不可,身體既經騰空,便受不了很大的震動,隻震得全身如被拋擲。喜得桌椅早經移到房外,不然這一交必跌在桌角上,難免不碰傷筋骨,因跌在地板上,剛一著地,就想跳了起來,不料霍元甲本是立著不動的,此時卻動的意外的迅速,不待王子春跳起,已翻身伸手將王子春的胳膊捉住,一把提了起來,一麵向立在房門口看的劉震聲說道:“快端椅子進來給王先生坐吧,恐怕王先生的腿已受了一點輕傷,站立不得。”

王子春聽了,哪裏相信,連忙掙脫霍元甲的手說道:“不妨,不妨!腿倒還好,不曾受傷。”

說時劉震聲已將靠椅端進,送到王子春跟前,王子春還打算不坐,然此時已覺得兩腳尖有點兒脹痛了,故意一麵在房中行走著,一麵說道。“我此番真不枉來上海走這一遭,得親自領教了霍先生這種使人意想不到的武藝。我幾歲的時候,就聽得老輩子談《三國演義》,說趙子龍一身都是膽,我看霍先生的武藝,可以說是一身都是手,不知這種武藝,是如何操練成功的?”

霍元甲笑道:“老哥過譽了。老哥的腳尖踢到我脊梁下,我那受踢的地方,臨時能發出力量來抵擋,頸項下也是如此,其原因就在平日練拳的時候,動作遲緩,通身全不用氣力,凡是練拳用氣力的,便練不出這種工夫來。”

王子春問道:“這是什麽道理?”

霍元甲道:“這道理很容易明白。平日練拳用氣力,在練的時候,氣力必專注一方,不是拳頭,便是腳尖,或肩或肘,或臀或膝,除了這些有限的地方而外,如胸、腹、背、心,胳膊等處,都是氣力所不能到的。我家迷蹤藝,在練的時候不用氣力,便無所謂專注一方,平時力不專注,用時才能隨處都有,沒有氣力不能到的地方。”

王子春此時在房中行走著,覺得兩腳尖脹痛得越發厲害了,並沒有氣力,支不住全身,隻好坐下來,紅著臉說道:“霍先生說我兩腿受傷,我初不相信,此刻脹痛得很厲害,覺得軟弱無力,恐怕真是傷了,請霍先生替我瞧瞧吧。”

霍元甲點頭道:“這種傷沒有妨礙,是因一部分氣血皆不流通的原故,用酒一推拿,立時可好。”

隨叫茶房買了一杯高粱酒來,教子春將鞋襪脫了,隻見兩腳自腳尖以上,直到膝蓋都腫了,右腳腫得更大。霍元甲一麵用手蘸了酒推拿,一麵指著右腳說道:“這是踢在我脊梁下的一腳,因你踢時站在地下,一時退讓不及,完全受了我的回敬。這左腳踢在我頸項下,踢時全身懸空,雖跌了幾尺遠近,受傷卻輕微些,即此也可以看出老哥腳下的工夫了得。若是腳下工夫不甚高強的,第一腳就站立不牢,不能有第二腳踢出來了。”

王子春聽了,五體投地的佩服。說也奇怪,兩腳正在又腫又痛,經霍元甲推拿不到一刻鍾,看看恢複了原狀。霍元甲教王子春起身走幾步試試,王子春走了幾步,對著霍元甲撲翻身軀便拜,霍元甲連忙扶起笑道:“老哥為何忽然行此大禮?”

王子春道:“我明知先生不能收異姓徒弟,隻有方才農先生曾說,已經寫信回家鄉去,征求貴家族的同意,如果貴家族回信允許收異姓徒弟了,那時先生必得首先收我這徒弟。”

霍元甲道:“我曆來存心,恨不得全中國的人,個個都會武藝,我族人允許之後,無論何人,我都歡迎在一塊兒練習,何況老哥已有這麽好的根柢?”

說話時,王子春已將衣服鞋襪穿好。忽有茶房擎了兩張名片進來,直遞給霍元甲道:“外麵一個中國人,一個西洋人,口稱要會霍大力士。農勁蓀聽說有西洋人來,連忙趨近霍元甲看名片,隻見一個名片上印著:“英商嘉道洋行出日部買辦羅顯時”,一張是:“嘉道洋行總理班諾威”。霍元甲問農勁蓀道:“農爺認識這兩人麽?”

遂向那茶房說道:“請他們進來。”

王子春見有客來,便作辭去了。農、霍二人送出房門,恰好茶房引著羅顯時、班諾威二人走來。

班諾威操著很生硬的中國話,迎著霍元甲問道:“先生不是霍大力士麽?”

霍元甲笑應道:“兄弟姓霍,名叫元甲,不叫大力士。”

班諾威笑嘻嘻的伸手與霍元甲握手,又迎著農勁蓀說道:“我知道你是農先生,那日在張家花園聽農先生演說,佩服佩服!”

說時也握了握手。羅顯時也與農霍二人握了手說道:“班先生也是英國一個最喜研究體育的人,拳術在英國很負聲望,近年來雖在上海經商,然對於體育拳術,仍是不斷的練習。凡是世界有名的體育家或拳術家,無論是何國的,到上海來了,他無不去拜訪及開會歡迎的。日前聽人說霍先生到了上海,他就想會麵,逢人便打聽霍先生的住處。無論朋輩中少有與霍先生接近的,直到那日張家花園擺擂開幕,他才邀我同去,親見霍先生三次與那姓趙的動手。據他的眼光看,霍先生的本領,比那姓趙的高強十倍,其所以到第三次才分勝負,是霍先生富有武術家的高尚道德,不願使姓趙的名譽上受損失的原故。當時我也在台下看,卻不曾看出這番意思來,不知霍先生當時的心理,是否確是如此?他要我當麵問問,以證實他的眼光。”

霍元甲含笑沒有回答,農勁蓀在旁答道:“班先生的眼光不錯,霍先生確是沒有將姓趙的打敗的心思,無如姓趙的不知道,非到一敗不可收拾,不肯下台。”

羅顯時道:“當時交手的情形,我也在場,看的很明白。本來與班先生所理察的相似,我其所以不相信有這種事,是因為覺得於情理不大相合。霍先生既擺下擂台,當然免不了與人交手,平常交手尚是求勝不求敗,何況擺擂台呢?我想霍先生如果是存心讓那姓趙的,姓趙的應該明白,即算第一次誤認霍先生的本領,趕不上他,第二次總應該明白,何以在台下看的人,都看出霍先生的本領,高過姓趙的十倍,而親自與霍先生交手的,倒不知道呢,豈不太奇怪嗎?”

農勁蓀笑道:“在台下看的,也不見得有多數人能看出來,能象班先生這樣有眼光的,休說外國人,就是中國人,能看出的也少。當時霍先生的高足劉君,尚且不曾看出,旁人就可想而知了。姓趙的年輕經驗少,加以心粗氣浮,隻看他將要上台時的情形,便可以知道他是一個渾人了。他不明白霍先生的用意,也無怪其然,若是換一個稍稍精明的人,何待打到第三次,隻一交手,便應知道自己的本領,相差太遠了。”

霍元甲很吃驚似的對班諾威拱手笑道:“班先生的眼光真了得。”

農勁蓀也跟著稱讚道:“即此一番觀察,就可想見班先生的拳術工夫,決非尋常的拳術家可比,實可欽佩。”

羅顯時道:“班先生今日邀兄弟來奉訪霍先生的意思,是因誠心佩服霍先生的本領,準備明天下午四點鍾,在敝行開一個歡迎會,歡迎霍先生和農先生枉駕去談談,不知明日下午四點鍾以後,有不有別處的宴會?如與別處的時間衝突,就隨霍先生約定時間也好。”

農勁蓀道:“今日既承二位枉顧,兄弟和霍先生自應前往貴行奉看。我以為班先生不須這般客氣,用不著開什麽歡迎會,因此不必約定時間。霍先生是一個生性極爽直的人,生平最歡喜結交會武藝的人,象班先生這樣外國的拳術家,尤願竭誠交接,但不可拘泥形式。”

班諾威道:“我與霍先生不是同國人,又是初次相交,非正式開會歡迎,不足以表示我欽佩的誠意。這次歡迎以後,隨時請到敝行來玩,就用不著再鬧客氣了。明日午後若無他處宴會,四點鍾時,決請兩位到敝行來。”

霍元甲見班諾威說的很誠懇,隻得答應按時前去。班諾威見霍元甲答應了,才欣然稱謝,起身與農、霍二人握手告別而去。

霍元甲對農勁蓀笑道:“看不出這外國人倒很有眼力,居然能看出我與東海趙交手的真假來。我想這人在英國拳術家當中,雖算不了極好的,也可算一個極細心的了。農爺看他明日的歡迎會,含了什麽不好的意思在內沒有?”

農勁蓀道:“我不敢胡亂疑心他有什麽惡意,但是這班諾威是個英國人,四爺現在正因和他英國大力士訂約比賽,擺這擂台,他豈有不知之理?他們外國人比中國人不同,愛國心最重,無論英、法、德、美各國,多是一樣,隻要是同國人被外國人欺侮了,沒有袖手旁觀不去幫助的。此刻雖還不曾與奧比音比賽過,不知將來誰勝誰敗,隻是雙方既經簽訂賭賽之約,他英國人決不願意四爺打勝,是毫無疑義的。氣量小些兒的英國人,甚至對四爺發生惡感。我因知道四爺的性格,自庚子聯軍入京以後,心中便厭惡外國人,即此番耗費多少銀錢,耽擱多少時日,也就是為不服這口氣,所以一聽羅顯時說出歡迎的話,便設詞推卻,不料四爺被班諾威一陣話說的答應了。如今既已答應了他,明日隻好按時前去。那王小乙說我們不應該先擺擂台後比賽的話,確有見地,我隻慮奧比音因不知道四爺的本領怎樣,恐怕臨時比不過四爺,無法挽救,所以先托這班諾威和四爺試試。而這班諾威又不敢公然跳上擂台,與四爺見個高下,便托詞開歡迎會,等我們到了他那洋行,再要求和四爺較量較量。”

農勁蓀點頭道:“當然是這麽回答他,不過我們這種提防,隻算格外的小心罷了。我們既憑律師保人簽訂了條約,他英國人就明知道四爺的本領比奧比音高強,除卻自願出五百兩銀子的罰金,臨時不到外,沒有反悔的方法。如果班諾威是要借這歡迎會,要求和四爺比較,在他洋行與在擂台總是一樣,在他洋行可以推到擂台,到擂台就無可推諉了,其結果不是一般嗎?”

霍元甲問道:“外國人有不有什麽毒藥,可以下在飲食裏麵,使人吃了沒有精神氣力,或至患病不能動彈麽?”

農勁蓀道:“這倒不曾聽人說過有這種毒藥,我隻聽得學西醫的朋友說過,凡是毒藥,不論其性劇烈與否,氣味必是很重的,一到鼻端,就覺有一種很大的刺激性。除趁人病了服藥的機會,將毒藥放在藥水裏麵,便不容易使人入口,若放在平常飲食裏麵,是不能沒有惡劣的顏色及惡劣氣味的。四爺顧慮嘉道洋行將有這不法的舉動,我料尚不至有這麽毒辣。總之,我們隨處留心罷了!”

二人正說話時,霍元甲忽聽得彭庶白的口音,在外麵和人說話,連忙起身朝窗外望了一望,回頭對農勁蓀笑道:“那日開擂的時候,有一個少年拾起東海趙一隻皮靴,擲還東海趙,不偏不斜的正落在東海趙頭頂上,使滿場的人都大笑起來。老彭認識那少年姓柳,我本想會會他,此刻老彭竟邀他同來了。”

農勁蓀還沒答話,就見彭庶白率著一個長眉秀目的清俊少年進來,次第向霍、農二人介紹,彭庶自並簡單述說自己和柳惕安相識的原因。霍、農二人看了柳惕安這種軒昂的氣宇,又知道他有特殊的能耐,自然都很表示親熱。柳惕安真是初出山的人,社會上交際的客套,一點也不懂得,對人不知道交情有深淺,完全憑自己的好惡。他自覺這人可喜,第一次見麵,也親熱得和自家骨肉一樣,若是他心裏不歡喜這人,無淪這人如何設法去親近他,越親近他越不理會。彭庶白將柳惕安這種性情,說給農、霍二人聽道,上海最闊的盛紹先大少爺,因知道柳君是個了不得的人物,有心想結交,每天把汽車開到棋盤街柳君寓所門口停著,聽憑柳君坐著兜圈子或拜客。偏遇著柳君是一個最慈心的人,他說:“汽車在人多的馬路上橫衝直撞,動輒把人家的性命撞掉,是一件極不祥的東西,稍具天良的決不肯乘坐。”

柳君聽了,怫然說道:“馬路上步行的中國人多,外國人從來不把中國人的性命放在眼裏,隻圖一己舒服,當然不妨乘坐汽車。我天生了一對腿,是給我走路的,用不著坐這殺人的東西。”

盛紹先沒法,隻得順從柳君的意思,自己也不坐汽車,終日陪著柳君步行到各處遊覽,不是進酒館,便是進戲場。一連幾次之後,柳君又厭惡起來,昨日竟躲到舍間來,不敢回寓所去,恐怕盛紹先糾纏不清。昨日柳君在舍問吃了晚飯,我陪他去馬路上閑行,無意中倒救了一個少婦。窮源究委,這番救人的功德,要算是盛紹先的。”

霍元甲笑問道:“怎麽你們在馬路上閑行,能救一個少婦,究竟是怎麽一回事?”

彭庶白笑道:“在上海這萬惡的地方,象這夜這種事,原是很平常的。不過昨夜我與柳君隻有兩個人,對方約有四、五十個莽漢,被柳君打的十分痛快,直到此刻,我想到當時的情形,就覺高興,所以願意說給兩位聽聽,也使兩位快活快活。”

農勁蓀笑道:“說得這般慎重,益發使我歡喜聽了。我與四爺正覺寂寞,請說說開心的事正好。”

彭庶白道:“我們昨夜在小廣寒書場裏聽了一陣書,不知不覺的到了十二點多鍾,天又正下著小雨,街上行人稀少,街車也不見一輛,柳君堅執不肯先回寓所,要送我步行回家。我因他盛情難卻,便並肩旋說旋走,在大新街,忽發見一個身穿素緞衣裙的少婦,苗條身材,麵貌生得很嬌美,右手提一隻不到一尺長的小皮包,顯得非常沉重,左手提著一個更大的衣包,邊走邊叫街車,一聽便知道不是下江口音,並且不是常在街上叫車的。這時我們都叫不到車,這女子自然也叫不著。她不叫這一陣倒好了,隻因叫的不是下江口音,又不是平常的叫法,反惹得那街上幾條弄堂裏的流氓注了意。大家跑出來一看,見是這般單身一個少婦,兩手提的雖看不出是什麽,然就她身上的裝束及皮包沉重的模樣,都可以看得出是可擾之東。那些流氓從哪裏得到這種機會,一個個正如蒼蠅見血,半點也不肯放鬆。當時我兩人本與那少婦相離不近,那些流氓知道不是一路的,也沒把我們放在眼裏,隻緊緊的跟著那少婦背後行走。那種鬼鬼崇崇的情形,落在我們眼裏,如何不知道呢?柳君悄悄的對我說道:‘我看這些東西對待這女子,簡直和我那夜所遇的情形一樣。’

我點頭道:‘隻怕這女子不能和你一樣,將這些東西打個落花流水。’

柳君奐道:‘這些東西倒黴,湊巧遇了你我兩人,哪怕此去是龍潭虎穴,我兩人也得暗中保護這女子,不送這女子到平安的所在,你也不要回家,不知你的意思怎樣?’

柳君聽了,忿然說道:‘我就因為巡捕、警察都不管,所以用得著我們來管。若是巡捕、警察能管,便不與你我相幹了。你在上海住的久,看的多,不覺得怎樣,我初見這種事,簡直覺得心痛,再也忍耐不住。你若不願意管,隻管請便,我一個人也得管。’

說著,掉頭不顧,將去趕那少婦。

我這時甚悔不應該和柳君故意開玩笑,連忙拉著他的胳膊笑道:‘這種事我豈有不管之理,休說還有你這樣好幫手在此,就是我一個人遇著,也不能眼望著一個單身少婦,被一群流氓欺負,不去救援。不過我們得慎重,我們隻有兩個人,流氓是越聚越多的,我們的目的,是在救這少婦出險,打不打流氓是沒有關係的。我們須不待流氓動手,捧一個好堵截的地方,先把這些流氓堵住,使少婦好脫身。’

柳君自是讚成我的辦法。我們既決定了主意,便不敢和少婦相離太遠了。那少婦邊走邊回頭看那些流氓,顯出很驚慌的樣子,喜得是一雙天足,還走動得快,急急的往前行走。看她走路的方向,好象是上北車站去的,走不到十多分鍾的工夫,將近一條小河,河上有一條小木橋,少婦走近橋頭,我便拉柳君一下道:‘這地方最好沒有了,我們先搶上橋去吧!’

柳君的身法真快,一聽我這話,簡直比射箭還快,隻見影兒一晃,他已直立在橋中間,翻身麵朝來路站著。緊跟在少婦背後的幾個強霸流氓,忽然見橋頭有柳君從空飛下,將他們去路截住,獨放少婦走過這橋去了,隻氣的拚命撞上去。柳君在橋上一跺腳喝道:‘敢過去?’

那幾個流氓見柳君形象並不凶惡,斯文人模樣,以為幾個人齊衝上來,必能衝過去。誰知衝在前麵的一個,被柳君一手抓住頂心發,正和抓小雞一樣,提起來往河中便摔。那時河中並沒有水,隻有一兩尺深的爛泥,流氓被摔在爛泥裏,半晌掙紮不起來。第二個不識趣的流氓,想不到柳君的手段這般毒辣,打算趁柳君立在橋左邊的時候,從右邊跑過去,不提防柳君手快,攔腰一把拖過來,雙手舉起,對準還立在橋頭下的幾十個流氓摔去。這一下被摔倒的,足有十多個。不過柳君雙手舉起那流氓的時候,已有三、四個乘機衝過橋去了,不顧一切的放開腳步去追那少婦。那少婦已是提心吊膽的逃走,忽聽得背後有追趕的腳步聲,隻急得一路向前奔跑。一路大喊救命。”

霍元甲聽到這裏,著急道:“柳君在橋上打流氓的時候,難道你遠遠的立著旁觀嗎?怎麽讓流氓衝過橋去了呢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