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回 班諾威假設歡迎筵 黃石屏初試金針術

話說彭庶白見問,笑道:“這時自然有我的任務。當時我見柳君摔了一個流氓下河,料知這些流氓便同時將柳君圍住攻擊,有柳君這種能耐,也足夠應付,何況那木橋不到一丈寬,就是三、四個人上前,也不好施展呢?隻要柳君能將流氓堵住,橋上即用不著我了。我想那少婦半夜獨行,這些流氓雖被堵住了,過橋去是中國地方,流氓也還是很多,難保不又生波折,我不能不追上去保護到底。在柳君舉起第二個流氓的時候,就飛身跑過木橋。不料有幾個強悍的流氓,腳下也很快,居然跟著我衝過了橋。那少婦先見有許多流氓跟著,已是驚慌失措,她心裏自無從知道我兩人是特去保護她的,忽聽得橋上打將起來,她更料不到是救她的人打流氓,以為是流氓自相火並,險些兒把魂都嚇掉了。一個青年婦女,遭逢這種境地,心裏越著急,腳下越走不動,雙手所提的東西,也越覺沉重了。正在急的無可奈何之際,加以聽了我和幾個流氓追趕的腳步聲,安得不大呼救命?我這時心想上前去,向她說明我是好心來保護的吧,她決不相信,而且一時我也說不明白,她也聽不明白,反給那幾個追趕上來的流氓以下手的機會。既不能向她說明,是這麽追下去,她勢必越嚇越慌,甚至嚇得倒地不能行動。這時我心裏也就感得無可奈何了,忽轉念一想,跟在我後麵追來的,不過幾個流氓,我何不先把這幾個東西收拾了再說?如此一轉念,便立時止步不追了。那幾個流氓真是要錢不要命,見我突然停步在馬路中間立著,一點兒不躊躇的對我奔來。我朝旁邊一閃,用中、食兩指頭,在他軟腰上點了一下,不中用的東西,點得他即時往地下一蹲,雙手捧著痛處,連哎呀也叫不出。我還怕他一會兒又能起來,索性在他玉枕關上,又賞他一腳尖。第一個被我是這麽收拾了,接連追上來的第二個、第三個,卻不敢魯莽衝上來了,分左右一邊一個站著,都回頭望望背後。我料知他們的用意。是想等後麵那些流氓追到切近了,他兩個方上前將我困住,好讓那些流氓衝過去下手。我哪裏還敢怠慢,估量站左邊那個比較強硬些,隻低身一個箭步,就躥到了他身邊,正待也照樣給他一下不還價的,誰想那東西也會幾手工夫,身手更異常活潑,我剛躥到他身邊,他仿佛知道抵敵不過,不肯硬碰,忙閃身避過一邊,飛起右腿向我左脅下踢來。我不提防他居然會這一手,險些兒被他踢個正著。我因為腳才落地,萬分來不及躲閃,隻好用左手順勢往後麵一撩,恰巧碰在他腳背上,他的來勢太猛,這一下大概碰的不輕,登時喊了一聲哎呀,便不能著地行走了。我恐怕右邊那個再跑,正打算趕過去,那東西已回頭朝來路上跑去。他既回頭跑,不再追趕少婦,我當然不去追他。也是那東西合該倒黴,跑不到十多丈遠近,就迎麵遇著柳君。柳君此時打紅了眼,一把將他擒住,往街邊水門汀上一摜,直摜個半死。我問柳君,那一大群流氓怎樣了?柳君說有三個摔在河裏,其餘的都四散跑了。我兩人再去追趕那少婦時,已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了,追尋了一陣,不見蹤影,這才各自回家安歇。我到家已是三點一刻,可說是耽擱了一夜的睡眠。”

霍元甲道:“可惜不曾追著那少婦,不知道她為什麽半夜三更的獨自是這般驚慌的行走?”

農勁蓀道:“想必是人家的姨太太,不安於室,趁半夜避夫逃走,斷非光明正大的行動。”

霍元甲笑道:“上海這地方,象這樣差不多的事情,每日大約總有幾件。

那少婦真是造化好,湊巧遇著兩位熱腸人。我看柳君的年齡,至多不滿二十歲,不知是從哪裏練的武藝,這麽了得,請問貴老師是哪位?”

柳惕安笑著搖頭道:“我從來不但沒有練過武藝,並不曾見旁人練過武藝,也不曾聽人說過武藝,胡亂和那些流氓打打架,如何用得著什麽武藝?”

霍元甲聽了驚詫道:“老哥這話是真的嗎?”

柳惕安正色道:“我從知道說話時起,就時常受先慈的教訓,不許說假話,豈有現在無端對霍先生說假話之理!”

霍元甲自覺說話失於檢點,連忙起身作揖說道:“不是我敢疑心老哥說假話,實因不練武藝而有這般能耐,事太不尋常了。我恐怕是老哥客氣,不肯說曾練武藝的話,所以問這話是真的嗎?我生平也曾見過不練武藝的人,氣力極大,一人能敵七、八個莽漢,但是那人的身體,生成非常壯實,使人一望便可知道他是一個有氣力的猛士,至於老哥的容貌、身材和氣概、舉動,完全是一個斯文人,誰也看不出是天生多力的。聽庶白所述老哥打流氓的情形,並不是僅僅會些兒武藝的人所能做到,這就使我莫明其妙了。”

彭庶白道:“我初和柳君見麵的時候,不也是與四爺一般的懷疑嗎?後來與柳君接近的次數多了,才漸漸知道他在六歲的時候,便在四川深山中從師學道,近年來因不耐山中寂寞,方重入社會,想做一番事業。”

農勁蓀點頭笑道:“這就無怪其然了。學道的人不必練習武藝,然武藝沒有不好的。中國有名的拳術,多從修道的傳下來,便可以證明了。練武藝練到極好的時候,也可以通道,隻是很難,是因為從枝葉去求根本的原故。這也不僅武藝,世間一切的技藝皆如此,若從修道入手,去求一切的技藝,都極容易通達,因為是從根本上著手的原故。這道理是確切不移的。”

霍元甲聽說柳惕安六歲時即曾入山學道,很高興的說道:“怪道柳君這麽輕的年紀,這麽文弱的體魄,卻有那麽高強的本領,原來是得了道的人。修道人的行為本領,兄弟從小就時常聽前輩人說過,那時心裏隻知道羨慕,後來漸漸長大成人,到天津做買賣,也問常聽人說些神奇古怪的事跡,但這時心裏便不和小時相同了,不免有些懷疑這些話是假的。如果真有修道的人,修道的人真有許多離奇古怪的本領,何以我生長了這麽多歲數,倒不曾遇見一個這樣的人呢?直到如今,還是這般思想。今日遇見柳君,實可以證明我以前所聽說的不假,不過我得請教柳君,道是人人可學的呢,還是也有不可以學的?”

柳惕安笑道:“彭庶白先生替我吹噓,說我在深山學道,實在我並不知道有什麽東西叫做道?”

彭庶白笑道:“柳君這話,卻是欺人之談。承柳君不棄,對我詳述在青城山的生活情形,是因為覺得我不是下流不足與言之人。霍四爺的胸襟光明正大,是我最欽佩的,農爺與四爺的交情極厚,性情舉動,也是一般的磊落,因此我才把柳君學道的話說出來。都不是外人,何必如此隱瞞呢?”

柳惕安很著急似的說道:“我怎敢作欺人之談,我在山上經過的情形,無論對什麽人都可以說,不過恐怕給人家聽了笑話,所以我非其人,不願意說。我在山裏學的東西很多,確是沒有一樣叫做道。我學的時候是獨自一個人,學了下山也沒有教過旁人,不知道是不是人人可以學?不過我曾聽得我師傅說過,要尋覓一個可以傳授的徒弟,極不容易,照這樣說來,或者不是人人可以學,如果人人可學,又不要花錢,如何說要尋覓一個徒弟不容易呢?”

農勁蓀笑道:“無論什麽技藝,都不能說人人可學,何況是解決人生一切痛苦的大道呢?當然是千萬人中,不易遇到一個。”

霍元甲長歎了一聲道:“我也是這般著想,倘若道是人人可學的,那麽世間得道的人,一定很多,不至四十多年來,我就隻遇著柳君一個。我還得請教柳君,像我這種粗人,不知也能學不能學?”

柳惕安道:“這不是容易知道的事,我不敢亂說。”

霍元甲問道:“要如何才能知道呢?”

柳惕安道:“須得了道的人才能知道。”

霍元甲道:“照柳君這樣說來,凡是修道的人,必待自已得了道,方能收徒弟麽?”

柳惕安笑道:“收徒弟又是一回事,修道的人不見得人人能得道,就是因收徒弟的不知這徒弟能不能學道。”

霍元甲問道:“那麽自己不曾得道,也可以收徒弟嗎?”

柳惕安道:“這有何不可?譬如練拳術的,不見得能收徒弟便是好手。”

霍元甲又問了問柳惕安在山中學道時情形,柳惕安才和彭庶白一同告辭而去。

柳、彭二人走後,霍元甲獨自低頭沉思,麵上顯出抑鬱不樂的顏色。農勁蓀笑問道:“四爺不是因聽了學道的話,心裏有些感觸麽?”

霍元甲半晌方答道:“我倒不為這個,我覺得費了很多銀錢,用了很多心力,擺設這麽一個擂台,滿擬報紙上的廣告一登出,必有不少的外國人前來比賽,中國人來打擂的多,是更不用說的了。誰知事實完全與我所想象的相反,連那個王子春都不肯到台上去與我交手。那王子春的年紀既輕,又是一個初出茅廬的人,目空一切,什麽名人,他也不知道害怕,加以存心想和我試試,我以為他必不至十分推辭的,真想不到他居然堅執不肯到台上去。他若肯上台,我和他打起來,比和東海趙打的時候,定好看多了。人家花錢買入場券來看打擂,若一動手就分了勝負,台下的人還不曾瞧得明白,有什麽趣味呢?我就希望有象王子春這種能耐的人上台,可以用種種方法去引誘他,使他將全副縱跳的工夫,都在台上使出來,打的滿台飛舞,不用說外行看了兩眼發花。便是內行看了也得叫好,那時我決不和在此地交手時一般硬幹了。這般一個好對手走了,去哪裏再尋第二個來,這樁事教我如何不納悶!”

農勁蓀哈哈笑道:“原來為這件事納悶,太不值得了。如今擂台還擺不到十天,報紙上的廣告,也是開擂的這日才登出,除了住在上海及上海附近的,不難隨時報名而外,住在別省的,哪怕是安徽、江西、湖北等交通極便利的地方,此時十有八九還不曾見著廣告。看了廣告就動身,也得費幾天工夫才能到上海,至於外國人就更難了。四爺因這幾日沒人來打搖,便這麽納悶,不是不值得嗎?”

霍元甲道:“農爺說的不差,我們若不是在銀錢上打算盤,早半個月就把廣告登出來,豈不好多了!”

農勁蓀點頭道:“明天班諾威的歡迎會,說不定可以會見幾個外國的大力士或拳鬥家。因為班諾威是一個歡喜武術的人,在上海的外國大力士、拳鬥家他必認識,明天這種集會,決無不到之理。尋常外國人開歡迎會,照例須請受歡迎的人演說,明天班諾威若要四爺演說,誇張中國拳術的話,不妨多說。外國人瞧中國人不來的心理,普通都差不多,有學問及有特別眼光的,方能看出中國固有的國粹,知道非專注重物質文明的外國所能及,至於一般在上海做生意的商人,沒有不是對中國的一切都存心輕視的。尤其是腦筋簡單的大力士、拳鬥家,他們聽了四爺誇張中國拳術的話,心必不服,或者能激發幾個人去張園打擂。這種演說,也帶著幾成廣告性質在內。”

霍元甲聽說要演說,便顯出躊躇的神氣說道:“外國人歡迎人,一定得演說的麽?

我不知怎的,生平就怕教我演說。同一樣的說話,坐在房中可以說,一教我立在台上,就是極平常的話,也說不出了,在未上台之先,心裏預備了多少話要說,一到台上,竟糊裏糊塗的把預備的話都忘了。明天的歡迎會,到場的必是外國人居多,我恐怕比平常更說不出。”

農勁蓀道:“不能演說的人多,這算不了什麽!許多有大學問的人,尚且不能演說,一種是限於天資,就是尋常說話,也無條理,每每詞不達意,這種人是永遠不能演說的。一種是因為沒有演說的經驗,平時說話極自然,上台就矜持過分,反不如平時說的好,四爺就是這種人。我有一個演說的訣竅,說給四爺聽,隻要能實行這訣竅,斷沒有不能演說的。”

霍元甲欣然問道:“什麽訣竅?我真用得著請教。”

農勁蓀笑道:“這訣竅極簡單,就是‘膽大臉皮厚’五個字,膽不大臉皮不厚的人,不問有多大的學問,一上台便心裏著慌,臉皮發紅,什麽話多說不出了。四爺隻牢牢的記著,在上台的時候,不要以為台下的人,本領有比我高的,勢力有比我大的,年紀有比我老的,心裏要認定台下的人,都是一班年輕毫無知識的人,我上去說話,是教訓他們,是命令他們,無論什麽話,我想說就可以說,說出來是不會錯的,必須有這般勇氣,才可以上台演說。越是人多的集會,越要有十足的勇氣,萬不可覺得這千萬人之中,必有多少有勢力的,有多少有學問的,甚至還有我的親戚六眷長輩在內,說話不可不謹慎。四爺生平演說的次數雖少,然聽人家演說的次數大約也不少了,試一回想某某演說時的神情,凡是當時能博得多數人鼓掌稱讚的,決不是說話最謙虛的人。至於演說的聲調,疾徐高下都有關係,自己的膽力一大,臨時沒有害怕的心,在說話的時候,便自然能在聲調上用心了。象明天這種歡迎會,論理我們是客,說話自應客氣些,但是客氣的話,隻能在上台的時候,向主人及一般來賓道謝的話裏麵說出來,一說到中國拳術的本題,就得侃侃而談,不妨表示出一種獨有千古的氣概。我這番話,並不是教唆四爺吹牛皮,我因知道四爺平日演說的缺點,就在沒有說話的勇氣,而明天這種演說,尤其用得著鼓吹。明天四爺演說,當然是由我來譯成英國話,便有些不完足的地方,我自知道將意思補充,盡管放心大膽的往下說便了。說過一段讓我翻譯的時候,四爺便可趁此當兒思量第二段。對外國人演說,討便宜就在這地方。”

霍元甲當下又和農勁蓀商量了一陣演說應如何措詞。

次日下午才過兩點鍾,霍元甲、農勁蓀正陪著李存義、劉鳳春一班天津、北京來的朋友談話,茶房忽帶著一個二十多歲、當差模樣的人進來,向霍元甲行了個禮,拿出手中名片說道:“我是嘉道洋行班諾威先生打發來迎接霍先生、農先生的。”

農勁蓀仲手接過名片來,看是班諾威的,便說道:“昨日班先生親自在這裏約的,不是下午四點鍾嗎?此刻剛到兩點鍾,怎麽就來按呢?”

李存義道:“中國人請客,照例是得催請幾番才到的,這班諾威在上海做了多年的生意,必是學了中國的禮節。”

農勁蓀笑道:“他若真是染了中國這類壞風氣,我原預備四點鍾準時前去的,倒要遲一兩點鍾去方好,因為中國人請四點鍾,非到五、六點鍾,連主人都不曾到。”

那當差的聽了說道:“班諾威先生其所以打發我此時來迎接,並不是學了此地平常請客的風氣,他因為欽佩霍先生的本領,想早兩點鍾接去,趁沒有旁的賓客,好清靜談話,一到四點鍾,來客多了,說話舉動都有些受拘束似的。他打發自己坐的汽車接客,我在他跟前三、四年了,此番還是第一次。他此刻在行裏坐候,請兩位就賞光吧。”

農勁蓀對霍元甲笑道:“這般舉動,我平生結交的外國朋友不少,今日也是頭一次遇著。他既這麽誠懇,我們隻好就此坐他的車去吧。”

李存義等隻得起身道:“他派車來迎接,當然就去,既不好教他空車回去,又不好無端留他的汽車在此等侯到四點鍾。我們明天再來聽開歡迎會的情形吧。”

說著都告辭走了。

農、霍二人跟著那當差的出門上了汽車,風也似的馳走。霍元甲問農勁蓀道:“這汽車有五個人的坐位,前邊還可以坐兩個人,不知坐滿七個人,還能象這樣跑的快麽?”

農勁蓀道:“這是在馬路上因行人多,不敢開快車,若在無人的鄉下,盡這車的速度開走,大約至少可比現在還加快一倍,坐滿七個人和隻坐一個人一樣。”

霍元甲禁不住吐舌道:“七個人至少也有七百斤,再加以這般重的車身,總在一千斤以外,這部機器開動起來,若沒有一萬斤以上的力量,如何能載著千斤以上的東西,這般飛跑?”

農勁蘇搖頭道:“這機器並沒有這麽大的力量,其所以能跑的這麽快,機器的力量固然不小,因為馬路堅硬平坦,四個氣皮輪盤能發生一種彈力,使壓在地上的重量減輕,也是一個大原因。倘若在不平而鬆軟的路上,再用四個鐵輪盤,就是一個人不坐在上麵,也開行不動。這樣的馬路,隻要跑發了勢,絕不要多少力量去推動它。四爺隻看那些拉人力車的,隻顧兩腳向前飛跑,便可以知道是不大費氣力的了。尋常拉人力車的。多有五十歲以上的老年人,還抽著鴉片煙,這種車夫,難道能有多大的力量?一個坐車的百多斤,加上七八十斤重的車身,論情理要拉著飛跑,不是至少也再三四百斤的力量嗎?事實上何嚐有如此大力的車夫呢!”

霍元甲恍然大悟道:“若不是農爺對我這般解說,我一輩子也以為這汽車的力量了不得。我從前聽人說外國大力士,能仰麵睡在台上,兩邊腰上搭著兩塊木板,一邊汽車的輪盤在腰上輾過去,我以為這是很不容易做到的一種硬工夫。照農爺這般一解釋出來,這筒直是_個騙人的玩意,休說一邊汽車沒有多重,便是全輛汽車壓在身上,氣皮輪盤是軟的,一眨眼就輾過了,有何了不得?”

農勁蓀笑道:“在尋常人看了,自然覺得了不得,假使四爺願意鬧著玩,一隻手的力量,就可以拉住這汽車,使開車的開不動。”

霍元甲道:“我不曾幹過這玩意,不敢說一手能拉住。”

說話的時候,車忽然停了。農勁蓀就車窗看停車的所在,門口懸著一塊“嘉道洋行”的銅招牌,那當差的已先下車將車門開了。霍元甲問這是什麽街道?農勁蓀道:“好象是北四川路。”

那當差的在前引道,將二人帶到樓上一間鋪設極富麗的大客廳,自往裏麵通報去了。農勁蓀看這客廳的左邊有一張門,門上釘著一塊寸半來高、四寸來寬的橫鋼牌子,上麵刻著英文字,是一間運動的房屋,忍不住指給霍元甲看道:“可見這班諾威確是一個醉心運動的人,這問房屋,就是專供他運動之用的。”

旋說旋走過去握著門扭一扳。這門竟是不曾下鎖的,隻一扳就隨手開了。霍元甲沒有見過外國人的運動房,見房門開了,也忍不住走近房門朝裏麵看時,隻見房中橫的豎的陳設著許多運動器具,壁上還懸掛著許多東西,都是不曾見過的,正待問農勁蓀,何以外國人運動,除卻尋常體操場裏,所有的木馬、秋千、浪橋、杠子等等而外,還有這一屋予的器具,隻是還不曾開口,已聽得腳步聲響,漸走漸近,原來是班諾威出來了,滿麵含笑的伸手與二人握了說道:“昨日約四點鍾,今日兩點鍾就請兩位到敝行來,本是極無禮而又極不近人情的舉動,隻因我非常希望能與兩位多盤桓幾點鍾,所以冒昧迎接早兩小時屈臨。”

霍元甲道:“先生這間運動的房子,可以進去參觀麽?”

班諾威欣然答道:“有何不可,請進去看吧!”

說著即將房門開了,引二人到房中。霍元甲見房角上豎著一個牛皮製成的東西,有五尺來高,上半段就和人一樣,有頭有肩,有兩條臂膊,下半段卻沒有腿,頭上的眼、耳、口、鼻也略具形式,看不出是作什麽用的,遂指著問班諾威,班諾威笑道:“這是我國拳鬥家因平常不容易找著對手練習,便造出這東西來,假做一個理想的敵人。我這個皮人,與英國拳鬥家普通所用的,有些不同的地方,普通所用的,表麵的形式和這個一樣,不過裏麵沒有機械,兩條臂膊不發生何等作用,下半段就和不倒翁一般,我這個的胸部裝有機械,兩條臂膊能作種種活動,有有規則的活動,有無規則的活動,可隨使用人的便。初練習的時候,隻能防範他有規則的活動,練熟了之後,才漸漸能應付無規則的活動。我這個的下半段,雖也是不倒翁一般的作用,但有兩條極粗而有力的彈簧,在受人壓迫的時候,他能托地跳了起來,掉在地下,依舊豎立不倒,我覺得比普通的皮人好多了。”

霍元甲聽了很歡喜的問道:“使用這東西,有不有一定的身法手法呢?”

班諾威搖頭道:“沒有一定,隻要把他一打,無論如何打法,他都能發生反抗,不過有快有慢,打一次隻能發生一次的反抗,如繼續不斷的打,就可以繼續不斷的反抗。”

農勁蓀道:“班先生可以試驗給我們瞧瞧麽?”

班諾威道:“試驗是很容易的,但是須更換運動衣服,穿著我身上這樣衣服,不好繼續不斷的打,略試幾下給兩位看吧。”

隨即將洋服的上衣脫了,襯衫的袖口也捋到手腕上,走近那皮人,對準胸膛一拳打去,隻見皮人往後一仰,接著兩條臂膊由下麵上的打出來,左先右後打過頭頂,仍掉落下去,看那打出來的速度和形勢,似乎很有力量,倘若被打著一下,不問打在什麽地方,總得受點兒傷損。班諾威不待皮人的右手落下,一把將臂膊擒住,往旁邊一拖,皮人跟著往旁邊一倒。

就在這一倒的時候,皮人的左手朝班諾威腰間橫掃過來,班諾威趁勢向前進一步,雙手把皮人的頸項抱著,皮人的兩條臂膊,正與活人一樣,一上一下不住的在班諾威背上敲打。班諾威抱著用力往下按,皮人陡然跳起來,班諾威也就鬆手跳離了皮人,皮人仍豎在原處,隻管搖晃。班諾威顯著吃力的樣子說道:“這裏麵機械彈簧的力量太大,不留神被砸一下,有時比拳鬥家的拳頭還重,倘若沒有這麽大的力量,又不能當理想敵人練習。”

農勁蓀問道:“這東西就隻有剛才這幾種動作呢,還是尚有旁的動作呢?”

班諾威道:“他動作的方式很多,我現在因練習的時期不多,還不能盡量發揮他的作用。我若穿上運動衣服,認真練習起來,已能運用十多個方式了,剛才不過是一種方式。霍先生是中國最有名的拳術家,何妨試試這皮人?”

霍元甲望著皮人不曾回答,農勁蓀不願意霍元甲動手,即接著笑道:“中國拳術的形式方法,都與貴國的不同,這皮人的反抗作用,是按照貴國拳鬥家的形式方法製造的,和中國的拳術不合。中國人練拳術要用這東西做理想敵練習,也未嚐不可,但是有些動作,不合於中國拳理的,須得稍加改造,不知道這東西性質,是不好應用的。”

霍元甲歎道:“製造這東西的人,心思真細密得可佩服。用這東西練習對打,雖不能象活人一般的有變化,但有時反比活人好,因活人斷不肯給人專練習一種打法,每日若幹遍,這東西隻要機械不壞,彈簧不斷,是隨時可以給人練習的。”

這皮人旁邊,還豎著兩件東西,都是半截人模樣,一個伸著一隻鐵製的右手,仿佛待和人握手的形式,一個雙手叉腰,挺著皮鼓也似的胸脯,當中一個飯碗般大小的窩兒,牛皮上的黑漆多剝落了,好象時常被人用拳頭,在窩兒上衝擊的樣子。這兩件東西的頭頂上,都安著一個形似鍾表的東西。霍元甲也不曾見過,問班諾威是作何用的?班諾威一麵也伸手握住鐵手,一麵說道:“這是試驗力量的。每日練習有無長進,及長進了多少,一扳這手,就知道的極準確。”

說時將手向懷中扳了一下,鐵手一動,裏麵便發生一種機械的響聲,上麵形似鍾表的鐵針,立時移動。班諾威將手一鬆,那鐵針又回複原來的地位了。霍元甲一時為好奇心所驅使,看了班諾威的舉動,不知不覺的走到班諾威所立的地位,也握住那鐵手用力往懷中一扳,隻聽得喳喇一聲響,好象裏麵有什麽機件被扳斷了,鐵針極快的走了一個圓圈,走到原來停住的所在,碰得當啷一響,就停住不回走了。班諾成逞口而出的叫了一聲“啊唷”道:“好大的力量。到我這裏來的各國大力士都有,都曾扳過這東西,沒有能將這上麵的鐵針,扳動走一圓圈的。我這部機器是德國製造的,算世界最大的腕力機了,鐵針走一圓圈,有一千二百鎊的力量,若力量在一千五百鎊以內,裏麵的機器還不至於扳斷。”

霍元甲麵上顯出十分慚愧的神氣說道:“實在對不起班先生,我太魯莽了,不知道裏麵的機器被扳斷了,能不能修理?”

班諾威笑道:“這算不了什麽!很容易修理,我今日能親眼看見霍先生這般神力,這機器便永遠不能修理,我心裏也非常高興,就留著這一部扳壞了的腕力機,做一個永遠的紀念,豈不甚好?”

霍元甲雖聽班諾威這麽說,然到別人家做客,平白將人家的重要物件破壞,心裏終覺不安,對於房中所有的種種運動器械,連摸也不敢伸手摸一下,隻隨便看了看,就走到客廳來。班諾威跟到客廳,陪著二人坐下說道:“德國有個大力士名奧利孫,實力還在著名大力士森堂之上,隻因奧利孫生性不歡喜在舞台上當眾表演技術,更不喜和人鬥力,所以沒有森堂那般聲名。奧利孫能雙手將一條新的鐵路鋼軌,扭彎在腰同當腰帶使用,並能用手將一丈長的鋼軌,向左右拉扯三下,即可拉長凡一尺五寸,此外森堂所能表演的技藝,他無不能表演。去年他到上海來遊曆,有許多人慫恿他獻技,他堅執不肯。

我聞名去拜訪他,也歡迎他到這裏來,以為他的腕力,必不是這部腕力機所能稱量的,誰知他用盡氣力扳到第四次,才勉強扳到一千二百鎊,連脖子都漲紅了。據他說這機的鐵手太高了,倘若能低一尺,至少也可望增加一百多鎊的力量。除了這奧利孫而外,還經過好幾個大力士試扳,能到一千鎊的都沒有。我看霍先生扳機的形式,也和那些大力士不同,那些大力士多是握住鐵手,慢慢的向懷中扳動,頂上計數的針,也慢慢的移動。假定這大力士能扳動八百鎊,扳走到七百多鎊的時候,就忽上忽下的顫動起來,沒有在這時候能保持不動的,也沒有能扳得這針隻往上走,不停不退的。霍先生初握鐵手的時候,扳絲毫不動,隻向懷中一扳,似乎全不用力,針卻和射箭一般的,達到千二百鎊,針到了千二百鎊的度數,機的內部才發生喳喇的響聲。有這麽大的力,還不驚人,最使我吃驚的,就在不知如何能來得這般快,這理由我得請霍先生說給我聽。”

霍元甲笑道:“我也不知道有什麽理由?我隻覺得並沒有盡我的力量而已。”

農勁蓀道:“這理由我願意解釋給班先生聽。我中國拳術家與外國拳術家不同的地方,不盡在方式,最關重要的還在這所用的氣力。外國拳術家的力,與大力士的力,及普通人所有的力,都是一樣,力雖有大小不同,然力的成份是無分別的。至於中國拳術家則不然,拳術上所用的力,與普通人所有的力,完全兩樣。外國拳術家大力士及普通人的力,都是直力,中國拳術家是彈力,四肢百骸都是力的發射器具。譬如打人用手,實在不是用手,不過將手做力的發射管,傳達這力到敵人身上而已。這種力其快如電,隻要一著敵人皮膚,便全部傳達過去了。平日拳術家所練慣的,就是要把這氣力發射管,練得十分靈活,不使有一點兒阻滯。這氣力既能練到一著皮膚,便全部射入敵人身上,當然一握住鐵手,也立時全部傳達到針上。這種力,絕對不是提舉笨重東西,如大鐵啞鈴及石鎖之類的氣力。霍先生扳這腕力機的力量,據班先生說在一千五百鎊以上,若有一千五百鎊以上的鐵啞鈴,教霍先生提起或舉起,倒不見得有這般容易,象霍先生手提肩挑的力量,本來極大,中國還有許多拳術家,手提肩挑的力量,還不及一個普通的碼頭挑夫。然打人時所需要發射的力量,卻能與霍先生相等,甚至更大,這便是中國拳術勝過世界一切的武術地方。”

說話時,已將近四點鍾了,漸漸的來了幾個西洋人,經班諾威一一介紹,原來都是在上海多年的商人,不但不是武術家,並不是運動家。農勁蓀問班諾威:“羅先生何以不見?”

班諾威道:“他今早因有生意到杭州去了。”

農勁蓀聽了也沒注意,到了十多個西洋人之後,當差的搬出許多西洋茶點來,班諾威請農、霍二人及來賓圍著長桌就坐,並不要求霍元甲演說。就是這十多個來賓,因都不是拳術家和運動家的原故,對於霍元甲並沒有欽佩的表示。班諾威也不曾將霍元甲扳斷腕力機的事說出來,表麵上說是歡迎會,實際不過極平常的茶話會而已。霍元甲見班諾威的態度,初來時顯得異常誠懇,及來賓到了之後,便漸漸顯得冷淡了。在用茶點之時,一個西洋人和班諾威談生意,談得津津有味,更仿佛忘記席上有外賓似的。農勁蓀很覺詫異,輕拉了霍元甲一下,即起身告辭。班諾威竟不挽留,也不再用汽車送。

農、霍二人走出嘉道洋行,霍元甲邊走邊歎氣道:“我平生做事不敢荒唐,今日卻太荒唐了,無端的把人家一部腕力機扳壞,大約那部腕力機值錢不少,所以自扳壞了以後,班諾威口裏雖說的好聽,心裏卻大不願意,待遇我兩人的情形,變換得非常冷淡了。”

農勁蓀道:“我也因為覺得班諾威改變了態度,不高興再坐下去,隻是究竟是不是因扳壞了那部腕力機,倒是疑問。那腕力機雖是花錢不少,然充其量也不過值千多塊錢,機械弄壞了可以修理,縱然損失也有限,一個大洋行的經理,不應氣度這麽小。”

霍元甲道:“我們除卻扳壞了他的機器,沒有對不起他的事。”

農勁蓀道:“昨日他和那姓羅的到我們那邊,分明說開歡迎會,照今天的情形,何嚐象一個歡迎會呢?難道這也是因扳壞了他的機器,臨時改變辦法,不歡迎了嗎?”

霍元甲氣忿得跺腳道:“沒有什麽道理可說,總而言之,洋鬼子沒有好東西,無有不是存心欺負中國人的。我恨外國人,抵死要和外國大力士拚一拚,也就是這原故。”

農勁蓀道:“我生平所結交的外國人很多,商人中也不少有往來的,卻從來不曾遇見一個舉動奇離象班諾威的。我平時每每說中國人遭外國人輕視,多由中國人自己行為不檢,或因語言不通所致,不應怪外國人,外國的上等人是最講禮貌,最顧信義的,若照班諾威今日這種忽然冷淡的情形看來,連我也想不出所以忽被他輕視的道理。好在我們和他原沒有一點兒關係,他瞧得起與瞧不起,都算不了一回事。”

霍元甲道:“一個外國商人瞧得起我瞧不起我,自然沒有關係,不過他特地派汽車歡迎我們來,平自無故的卻擺出一副冷淡給我們看,我們起身作辭,他不但毫不挽留,也不說派汽車送的話,簡直好象有意給我們下不去。我實在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和我開玩笑。”

農勁蓀道:“這班諾威是英國人,說不定與奧比音和沃林是朋友,因心裏不滿意四爺和沃林訂約,與奧比音較量,所以有這番舉動。”

霍元甲道:“農爺認識的外國朋友多,能不能探聽出他的用意來?”

農勁蓀想了一想道:“探聽是可以探聽出來的,今天時候不早了,明天我且為這事去訪幾個朋友,看究竟是怎麽一回事?”

二人因一邊說話,一邊行路,不知不覺的一會兒便步行到了。茶房正開上晚飯來,霍元甲剛端著飯吃,忽覺得胸脯以下,有些脹痛,當下也沒說出來,勉強吃了兩碗飯,益發痛厲害了。他平時每頓須吃三碗多飯,還得吃五個饅頭,這時吃過兩碗飯,實在痛的吃不下了,不得不放碗起身,用手按著痛處,在房中來回的走動。劉震聲對於霍元甲的起居飲食,都十分注意,看了這情形,知道身體上必是發生了什麽痛苦,連忙停了不吃,跟到房中問為什麽?霍元甲身體本甚強健,性情更堅忍,若不是痛苦到不堪忍受,斷不肯對人說出來。此時在房中走動得幾個來回,隻覺越痛越急,竟象是受了重傷,二月間的天氣,隻痛得滿身是汗,手指冰冷,漸漸不能舉步了,見劉震聲來問,再也忍不住不說了。劉震聲嚇得叫農爺,農勁蓀不懂醫理,看了這情形,也驚得不知要如何才好,隻得叫客棧裏帳房就近請來一個西醫,診脈聽肺,鬧了半晌,打開藥箱,取出一小瓶藥水,在霍元甲左臂上注射了一針,留下幾小片白色的藥,吩咐做三次吞下,也沒說出是何病症來,連診金帶藥費倒要一十八元五角。遵囑服下白色藥片,痛苦仍絲毫不減,然經過西醫一番耽擱,服藥後已到半夜十二點鍾了,不好再接醫生,農勁蓀也不知道哪個醫生可靠,胡亂挨過了一夜。

次日天明,農勁蓀對劉震聲道:“彭庶白在上海住了多年,他必知道上海的中、西醫生是誰最好。此刻已天明了,你就去彭家走一遭吧。他能親自到這裏來商量診治更好,倘若他有事,一時不能來,你便問他應請那個醫生,並請他寫一張片子介紹,免得又和昨夜一樣敲竹杠。”

劉震聲曾到過彭庶白家多次,當時聽了農勁蓀的話,即匆匆去了,隻一會兒就陪著彭庶白來了。彭庶白向農勁蓀問起病的緣由,農勁蓀將昨日赴嘉道洋行的情形說了道:“霍四爺是一個生性極要強的人,無端受那班諾威的冷淡,心裏必是十分難過,大概是因一時氣忿過度的原故。”

彭庶白道:“不是因扳那腕力機用力過度,內部受了傷損麽?”

農勁蓀不曾回答,霍元甲睡在**說道:“那腕力機不是活的,不能發出力量和我抵抗,應該沒有因此受傷之理。”

彭庶白搖頭道:“那卻不然。習武的人因拉硬弓、舉石鎖受傷的事常有。我問這話,是有來由的。我曾聽秦鶴岐批評過四爺的武藝。他說四爺的工夫,在外家拳術名人當中,自然要算是頭兒臉兒,不過在練工夫的時候,兩手成功太快,對於身體內部不暇注意,這雖是練外家工夫的普通毛病,然手上工夫因趕不上四爺的居多,倒不甚要緊。他說四爺一手打出去,有一千斤,便有一千斤的反動力,若打在空處,或打在比較軟弱的身上還好,如打在工夫好、能受得了的身上,四爺本身當受不住這大的反震。我想那腕力機有一千二百鎊,那外國人又說非有千五百鎊以上的力量,不能將機器扳斷,那麽四爺使出去一千五百鎊以上的力,反動力之大,就可想而知了,內部安得不受傷損呢?”

彭庶白說到這裏,霍元甲用巴掌在床沿上拍了一下,歎了一聲長氣,把彭庶白嚇得連忙說道:“四爺聽了這話,不要生氣,不要疑心秦鶴岐是有心毀謗四爺。”

霍元甲就枕上搖頭道:“不是,不是!庶白哥誤會我的意思。我是歎服秦老先生的眼力不錯,可惜他不曾當麵說給我聽,我若早知道這道理,象昨天這種玩意,我決不至伸手。我如今明白了這道理,回想昨天扳那機時的情形,實在是覺得右邊肋下有些不舒適,並覺得心跳不止,我當時自以為是扳壞了人家的貴重東西,心裏慚愧,所以發生這種現象,遂不注意。既是秦老先生早就說了這番話,可見我這痛楚,確是因扳那東西的原故。”

農勁蓀道:“聽說秦鶴岐是上海著名的傷科,何不請他來診治?”

彭庶白讚成道:“我也正是打算去請他來。他平日起的最早,此時前去接他正好,再遲一會,他便不一定在家了。”

劉震聲道:“我就此前去吧!”

劉震聲答應知道,帶著名片去了。霍元甲睡在**,仍是一陣一陣的痛得汗流如洗。農勁蓀,彭庶白仔細察看痛處的皮膚,並不紅腫,也沒有一點兒變相,隻臉色和嘴唇都變成了灰白色。

約有兩刻鍾的光景,劉震聲已陪著秦鶴岐來了。霍元甲勉強抬起身招呼,秦鶴岐連忙趨近床前說道:“不要客氣。若真是內部受了傷損,便切不可動彈。”

旋說旋就床沿坐下,診了診脈說道:“不象是受了傷的脈息。據我看,這症候是肝胃氣痛,是因為平日多抑鬱傷肝,多食傷胃,一時偶受感觸,病就發出來了。我隻能治傷,若真是受了傷,即算我的能力有限,不能治好,還可以去求那位程老夫子。如今既不是傷,就隻好找內科醫生了。我還有一個老朋友,是江西人,姓黃名石屏,人都稱他為‘神針黃,’他的針法治肝胃氣痛,及半身風癱等症,皆有神效。他現在雖在此地掛牌行醫,不過他的生意太好,每天上午去他家求診的人,總在一百號以上,因此上午誰也接他不動。霍先生若肯相信他,隻得勉強掙紮起來,我奉陪一同到他診所裏去。”

霍元甲聽了,即掙起身坐著說道:“秦老先生既能證實我不是內部受了傷損,我心裏立時覺得寬慰多了。”

說時回頭問劉震聲道:“馬車已打發走了麽?”

劉震聲道:“秦老先生定不肯坐馬車,因此不曾雇馬車。”

霍元甲望著秦鶴岐道:“老先生這麽客氣,我心裏實在不安。”

秦鶴岐笑道:“你我至好的朋友,用不著這些虛套。我平常出門,步行的時候居多,今日因聽得劉君說病勢來得很陡,我恐怕耽誤了不當耍,才乘坐街車,若路遠,馬車自比街車快,近路卻相差不多。象你此刻有病的人,出門就非用馬車不可。”

因向劉震聲說道:“你現在可以去叫茶房雇一輛馬車來。”

劉震聲應是去了。霍元甲道:“我昨夜請了一個外國醫生來,在我臂膀上打了一針,灌了一小瓶藥水到皮膚裏麵,當打針的時候,倒不覺得如何痛,醫生走後不久,便漸漸覺得打針的地方,有些脹痛,用手去摸,竟腫得得有胡桃大小。我懷疑我這病症,不宜打針。方才老先生說那位黃先生,也是打針,不知是不是這外國醫生一樣的針?”

秦鶴岐笑道:“你這懷疑得太可笑了。一次打針不好,就懷疑這病症不宜打針,若一次服藥不好,不也懷疑不宜服藥嗎?黃石屏的針法,與外國醫生的完全不同。他的針並無藥水,也不是尋常針科醫生所用的針。他的針是赤金製的,最長的將近七寸,最短的也有四寸,比頭發粗不了許多。你想赤金是軟的,又隻頭發那般粗細,要打進皮肉裏去數寸深,這種本領已是不容易練就,他並且能隔著皮袍,及幾層棉衣服打進去。我聽他說過,打針的時候,最忌風吹,若在冷天脫了衣服打針,是很危險的,所以不能不練習在衣服外麵向裏打。我親眼見治好的病太多,才敢介紹給你治病。”

說著引霍元甲走進東邊廂房,隻見房中也坐了七,八個待診的。秦鶴岐教霍元甲就一張軟沙發上躺下,自己陪坐在旁邊說道:“對門是女客候診室,中間是施診室。他這裏的規則,是挨著掛號的次序診視的。掛號急診,須出加倍的診金。我方才已辦了交涉,黃先生下來先給你瞧。”

霍元甲道:“既是有規則的,人家也是一樣的有病求診……”秦鶴岐還沒回答,那掛號的老頭已走近秦鶴岐身邊,低聲說道:“老先生就下來了,請你略等一會兒。”

隨即就聽得樓梯聲響,一個年約六十來歲、身穿藍色團花摹本小羔皮袍、從容緩步、道貌岸然的人,從後房走了進來。

秦鶴岐忙起身迎著帶笑說道:“對不起,驚動老先生。我這位北方朋友,胸脯以下昨日整整痛了一夜,痛時四肢冰冷,汗出如水,實在忍受不了。我特介紹到這裏來,求老先生提前給他瞧瞧。”

說畢,回顧霍元甲道:“這就是黃石屏老先生。”

霍元甲此時正痛得異常劇烈,隻得勉強點頭說道:“求黃老先生替我診察診察,看是什麽原由,痛的這般厲害?”

黃石屏就沙發旁邊椅上坐下,診了兩手的脈,看了看舌苔說道:“肝氣太旺,但求止痛是極易的事,不過這病已差不多是根深蒂固了,要完全治好,在痛止後得多服藥。”

一麵說,一麵望著秦鶴岐道:“這脈你曾看過麽?”

秦鶴岐道:“因看了他的脈才介紹到這裏來。”

黃石屏已取了一口金針在手說道:“我覺得他這脈很奇怪,好在兩尺脈很安定,否則這病要用幾帖藥治好,還很麻煩呢!”

霍元甲自信體格強健,聽了這些話,毫不在意,眼看了黃石屏手裏的金針,倒覺奇怪,忍不住問道:“請問黃老先生,我這病非打針不能好麽?”

黃石屏笑道:“服藥一樣能治好,隻是藥力太緩。足下既是痛的不能忍受,當然以打針為好。足下可放心,我這針每日得打一百次以上,不但無危險,並絕無痛楚,請仰麵睡在沙發上。”

黃石屏又在原處刺下,針尖仍彎了不能進去,便回頭笑問秦鶴岐道:“你是一個會武藝的人,難道你這位朋友也是一等好漢麽?”

秦鶴岐笑道:“老先生何以見得?”

黃石屏道:“不是武藝練成了功的人,斷沒有這種皮膚,第一針我不曾留意,以為他鼓著氣,第二針確是沒鼓氣,皮膚裏麵能自然發出抵抗的力量來,正對著我的針尖,這不是武藝練成了的,如何能有這種情形!”

秦鶴岐哈哈大笑道:“老先生的本領,畢竟是了不得。我這朋友不是別人,就是現在張家花園擺擂台的霍元甲大力士。”

黃石屏道:“這就失敬了,若是早說給我聽,我便不用這普通的針,怪道他的脈象非常奇怪。”

說時從壁櫃中取出一個指頭粗、七寸來長的玻璃管,拔開塞口,傾出一根長約六寸的金針,就針尖審視了一陣,秦鶴歧湊近前看了說道:“這針和方才所用的不是一樣嗎?”

黃石屏道:“粗細長短都一樣,就隻金子的成色不同。普通用的是純金,這是九成金,比純金略硬。”

霍元甲問道:“這麽長一口針,打進肚子裏麵去,不把腸子戳破了麽?”

黃石屏笑道:“豈但肚子上可以打針,連眼睛裏都一樣的可以打針。”

霍元甲見黃石屏用左手大指,在肚臍周圍輕按了幾下,覺得有螞蟻在臍眼下咬了一口似的,黃石屏已立起身來,霍元甲問道:“還是打不進去嗎?”

黃石屏道:“已打過了,不妨起來坐著,看胸脯下還痛也不痛?”

霍元甲立時坐起,摸了摸胸脯,站起身來,將身體向左右扭轉了幾下,連忙對黃石屏作揖笑道:“竟一點兒不覺痛了,真不愧人稱神針,但不知打這麽一針,還是暫時止痛呢,還是就這麽好了?”

黃石屏道:“我剛才不是說過嗎?照霍先生的脈象看,要止痛是很容易,所怕就在心境不舒,或者時常因事動了肝氣,便難免不再發。”

霍元甲心裏雖相信黃石屏的針法神妙,隻因平日總自覺是強壯的體格,胸脯下的痛苦既去,又見黃石屏已接著替旁人診病,便不再說求診的話了。黃石屏走到一個年約四十多歲、滿麵愁苦之容的人跟前,問道:“什麽病?”

這人用左手指點著右臂膊說道:“我這臂膊已有兩年多不動彈了,也不痛,也不癢,也不紅腫,要說失了知覺吧,用指甲捏得重了,也還知道痛,服了多少藥,毫無效驗,不知是什麽病?”

霍元甲問秦鶴岐道:“這人的針為什麽留在裏麵不抽出來?在我肚子上仿佛還不曾刺進去就完了。”

秦鶴岐道:“這個我也不明白,大概是因為各人的病狀不同,所以打針的方法也有分別。你瞧他身上穿著呢夾馬褂,羊皮袍子,裏麵至少還有夾衣小褂,將針打進去五寸來深,一點兒不費氣力,你肚皮上一層布也沒有,連壞了兩口針,直到第三口九成金的針才打進去,即此可見你這一身武藝真是了得!”

霍元甲正在謙遜,忽見這人緊蹙著雙眉喊道:“老先生,老先生,這針插在裏麵難受得很,請你抽出來好麽?”

黃石屏點頭笑道:“要你覺得難受才好。你這種病,如果針插在裏麵不難受,便一輩子沒有好的希望,竭力忍耐著吧,再難受一會子,你的病就完全好了,此時抽出來,說不定還要打一次或兩次。”

這人無法,隻好咬緊牙關忍受,額頭上的汗珠,黃豆一般大的往下直流,沒一分鍾工夫又喊道:“老先生,我再也不能忍受了,身體簡直快要支持不住了,請快抽出來吧!”

黃石屏即停了診視,走到這人跟前,將針抽了出來。這人登時渾身發抖,麵色慘白,不斷的說:“老先生,怎麽了,我要脫氣了。”

黃石屏道:“不妨不妨,你若覺得頭腦發昏,就躺在沙發上休息休息。”

當下攙扶這人到沙發上躺下。

霍元甲、秦鶴岐都有些替黃石屏擔憂,恐怕這人就此死了。在房中候診的幾人,眼見了這情形,都不免害怕起來,爭著問黃石屏:“何以一針打成了這模樣?”

黃石屏毫不在意的笑道:“他這條臂膊,已有兩年多不能動彈了,可見病根不淺,不到一刻工夫,要把他兩年多的病根除去,身體上如何沒有一點兒難過呢?這種現象算不了什麽,還有許多病,針一下去,兩眼就往上翻,手腳同時一伸,好象已經斷了氣的模樣,若在不知道的人看了,沒有不嚇慌的,因不經過這嚇人的情形,病不能好。”

黃石屏還在對這些候診的人解釋,這躺在沙發上的人已坐起身來喊老先生,此時的臉色,不但恢複了來時的樣子,並且顯得很紅潤了。黃石屏問道:“已經不覺難受了麽?這人道:“好了,好了!”

黃石屏道:“你這不能動的臂膊,何不舉起來給我看看。”

這人道:“隻怕還舉不起來。”

隨說隨將右手慢慢移動,漸抬漸高,抬過肩窩以後,便直伸向上,跟著朝後落下,又從前麵舉起,一連舞了幾個車輪,隻喜得跳起來,跑到黃石屏麵前,深深一揖到地道:“可憐我這手已兩年多不曾拿筷子吃過飯,以為從此成為一個半身不遂的廢人了,誰知還有今日,論理我應叩頭拜謝。”

霍元甲此時湊近秦鶴岐耳根間道:“黃先生診例我不知道,這裏十元錢鈔票,不知夠也不夠?”

秦鶴岐道:“黃先生為人最豪俠,最好結交朋友,由我介紹來的,他已不要診金,何況所介紹的是你呢?”

霍元甲搖頭道:“這斷乎使不得。他既是掛牌行醫,兩邊都用不著客氣,我不必在診例之外多送,他隻管依診例照收。”

霍元甲與秦鶴岐談話的聲音雖低,黃石屏似已聽得明白,即走過來搶著答道:“笑話,笑話!休說是鶴老介紹過來的,我萬分不好意思要診金,我隻要知道是霍元甲先生,也決沒有受診金之理。我多日就誠心欽仰霍先生,實因不知道和鶴老是朋友,無緣拜訪,難得今日有會麵的機緣,又因候診的人多,若不早給他們診視,一會兒來的人更多,門診的時間過了,還有若幹號來不及診視,所以就想陪先生多談幾句話,也苦於沒有時間。霍先生現住什麽地方?好在我看報上廣告,知道一時還不至離開上海,請把尊寓的街道門牌留在這裏,改日我必來奉看,那時再多多領教。”

霍元甲見黃石屏說得這麽誠懇,不好意思再說送錢的話,隻得連連道謝,留了一張寫了地名的名片,與秦鶴岐作辭出來。在馬路上,秦鶴岐說道:“前番你要我介紹武藝好的朋友,我原打算引你會會黃石屏的,就因為他的醫務太忙,他又吸烏煙,簡直日夜沒有閑暇的工夫。你瞧著他這身體似很瘦弱,又是一種雍容儒雅的態度,在不知道他的人,莫不以為他是一個文人,必是手無縛雞之力的,誰知道他不僅內外家工夫都做的極好,並且是道家的善知識。我和他認識的年數雖不少了,但隻知道他以神針著名,直到三年前,他忽然遇著一件綁票的事,事後他的車夫對我說出來,我才知道他除了金針之外,還有一身驚人的武藝。三年前冬天,氣候嚴寒,這日忽有一個人到黃家掛號,問到虹口出診要多少診金?黃石屏門診是二元二角,二角算掛號,出診有遠近不同,平常出診是四元四角,若路遠及不同的租界加倍,拔號又加倍,夜間不看病,如在夜間接他出診,也要加倍。那人到黃家掛號的時候,已是下午四點多鍾,過了出診的時間,掛號自然回絕那人,教那人明日再來。那人再三懇求,說自己東家老太爺病得十分危急,無論要多少錢都使得,隻求黃老先生前去救一救。黃石屏生性原很任俠,平日每有極貧苦的人,病倒在荒僻的茅棚裏,無力延醫服藥,黃石屏不知道便罷,知道總得抽工夫前去,自薦替人診治。這種事是常有的,掛號的當然習知石屏的脾氣,見推辭不脫,隻好照夜去虹口方麵出診的例,問那人要錢。那人喜道:“這很便宜。我家老太爺不知老先生在夜間到虹口出診要多少錢,拿五十元大洋給我來請,如今僅要十多元大洋,‘還不便宜嗎?’

那人去了一點多鍾,石屏才從外麵出診回來,聽了掛號的話,心裏雖急於要去虹口診病,但是吸烏煙的人,在外麵出診了幾點鍾回家,不能不吸煙。我聽石屏說過,打針不比用藥,用藥隻須用腦力,不須用體力,打針是要拿全身的力量,都貫注在針尖上,針尖才能刺入皮膚,直達內部,若不能全力貫注,純金是軟的,一刺便彎了。烏煙不過足癮,全身都沒有氣力,哪裏還能貫注到針尖上去?所以無論如何緊急,他非等到抽好烏煙不可。石屏抽好烏煙,天色已經昏黑了,那時又正下著大雨,然既收了人家的錢,勢不能不去。石屏因做醫生掙了二、三十萬家產,他買了一輛止能乘坐兩個人的小汽車,每次出診,都是他帶一個車夫,坐著那小汽車去,這次也是如此。一輛小汽車冒雨跑到虹口,正在緩緩行走,尋找那留著的地名門牌,走到一條很冷僻的街道,忽聽得街邊有人問道:‘這車是不是坐的黃老先生?’

車夫以為是病家特地派人在此等候的,隨口答應:‘正是!’

車夫的話才說了,突然聽得身邊響了一手槍,接著就有四個強盜將小汽車圍住。一個用手槍逼著車夫,一個用手槍逼著石屏,低聲喝道:‘識相些,跟我走吧。我們為要接你這個財神,不知已費了多少氣力,多少銀錢了,今天已落在我們網裏,看你逃到哪裏去?’

石屏這時正著急坐在車中,一點兒不能施展,聽說教他同走,喜得連忙答道:‘我明白,我明白!請讓我下車來吧。’

石屏一跨下車,就有兩個強盜過來,一邊一個把石屏的胳膊架住,石屏說道:‘我是一個做郎中的老頭兒,又抽著大煙,連四兩氣力。也沒有,你們四個人,還有手槍,難道還怕我能逃跑嗎,何必是這般將我捉住,使我痛的動也動不得呢?你們不過是想我的錢,我一雙空手到上海來行醫,如今掙了幾十萬家私,並不是刻薄積得來的,實在是生意好。你們要多少,隻要我拿得出,決不推辭,但求不給我苦吃,無論要我多少錢,我都情願,我賺錢容易,身體卻推扳不得。’

那兩個強盜見石屏說得這麽近情近理,便把捉胳膊的手略鬆了些,仍是催著快走。石屏看附近沒有巡捕,因下雨並無行人,知道希望別人來救援是不可能的,忽心生一計說道:‘你們要錢,我有支票在身上,立時可以簽字給你們,可不可以不捉我去?’

那強盜也笨,以為且將支票騙到手,再捉他去不遲,好在絕不防備石屏有一身好武藝,當下即鬆了手道:‘你就拿支票簽字吧!’

石屏得了這機會,一舉手便把捉右手的一個拿了手槍的打倒了,這個還沒來得及動手,石屏的左腿已起,將這個踢倒在一丈以外。

霍元甲聽到這裏,連聲稱讚道:“辦得好!”

談話時,馬車已到霍元甲寓所,霍元甲笑向秦鶴岐道:“今天把鶴老累到這時候,還不曾用早點,實在使我太不安了,彭庶白大約還在裏麵,請進去用了早點再談談。”

不知秦鶴岐如何說,且俟第六十六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