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二回 推牌九彭庶白顯能 擺擂台農勁蓀演說

話說柳惕安和流氓相打,無意中遇了彭庶白,邀進寓所談話,兩人都是性情慷爽的人,見麵極易契合。江湖上人交朋友,照例不盤詰人家根柢,純以意氣相結納。當下彭庶白與柳惕安寒喧了一番,即說道:“看老哥剛才和眾流氓交手的時候,身手步法都極老練,態度尤為從容穩重,好象臨敵經驗極多,極有把握的樣子,老哥的年紀這麽輕,若不是自信有極大的本領,斷不能這般從容應付。老哥有這種驚人的本領,現在正有一個好機會,可以把所有的能耐,都當眾施展出來。”

柳惕安笑道:“我哪裏有驚人的本領!方才先生看見我與那些流氓動手,實在是因那些流氓太軟弱了,馬路上又鋪了一層雪,腳踏在上麵滑溜滑溜的,他們自己就先站立不牢,我隻須用手將他們的衣邊或衣角,輕輕的拉一下,向東便倒東,向西便倒西,一點兒用不著使勁,加以他們人多,我隻單獨一個人,他們打我,每每被自己的人擋住了,或碰開了,我打他們,伸手便是,盡管閉著雙眼,信手亂揮,也不怕打他們不著。是這樣打架,如何還用得著什麽本領呢?”

彭庶白笑道:“老哥謙讓為懷,是這般說來也似乎近理。不過若沒有絕大本領的人,一個人被幾十個人圍著毆打,便要衝出重圍也不容易,何況立住不動,將所有的流氓打得一個個抱頭鼠竄,不敢上前。兄弟對於武藝,雖不曾下過多大的工夫,然因生性歡喜此道,更喜結交有武藝的人,此中的艱苦,也略知一二。就專講臨大敵不亂,象老哥方才那樣從容應付這一點工夫,已是極不容易的一樁事。老哥不要和尋常會武藝的人一樣,遇不相識的人提到武藝兩個字,總是矢口不旨承認。”

柳惕安道:“我此刻辯也無用,將來結交的日子長了,先生自會知道。隻是先生說現在有個施展武藝的機會,不知是怎麽一回事?”

彭庶白遂把霍元甲訂約與奧比音比武,先擺擂台一月的話說了。柳惕安很驚異的說道:“這位姓霍的愛國心,確使人欽佩。我覺得這是關係很重大的事,不知道上海這新聞紙上,何以不將這些消息登載出來,也好使國內的人,聞風興起呢?”

彭庶白道:“這卻不能歸咎新聞紙上不登載,實因霍元甲在南方,本沒多大的聲名,此次又初來不久,今日才由敝同鄉李九介紹,請各報館的記者吃飯,大約明後日,這消息就要傳播很遠了。”

柳惕安喜道:“這倒是難得遇見的好事,等到開擂以後,我是每日要前去瞧瞧的。”

彭庶白道:“瞧到高興的時候,何妨也上台去玩幾手呢?兄弟聽霍元甲閑談的口氣,他此番借這擂台訪友,很希望有本領的人上去指教。他這樣胸襟的人,決不因上台去和他動手,便生仇視之心。”

柳惕安問道:“霍元甲的武藝,先生也曾看出他有何等驚人的絕技沒有呢?”

彭庶白搖頭道:“不曾看見他有什麽絕技。聽說他平生所練習的,就隻他家祖傳的名曰迷蹤藝,看他使出來,也不覺得如何玄妙。”

柳惕安點頭道:“武藝本是要實行的東西,不是精研這一門,便不能明了這一門的訣竅,不和這人交手,便不知道這人工夫的深淺。”

彭庶白連連稱讚道:“老哥這話不錯,所以一般會武藝的江湖朋友,都爭著練出一種特別驚人的技能來。有專練頭鋒的,一頭鋒向牆壁上撞去,能將牆壁撞一個大窟窿;有專練臀鋒的也是如此;練指、練肘、練腳的就更多了。為的就是真武藝不能憑空表演出來給人看,但認真和人交起手來,那費了許多苦功練成的驚人絕技,十九毫無用處,自己沒有真才實學,專靠一部盼厲害,就和一個小孩和大人相打,小孩手中便拿著一把很快的刀,因不會使用,又沒有氣力,仍一般的敵不過大人。霍元甲的本領,究竟高到如何的程度,我們雖不能說,但是有一個會武藝的老前輩說他一手足有八百斤的實力。北方講究練武藝的人多,他在北方能稱雄一時,到南方來擺擂台,自然有七八分把握。”

柳惕安笑道:“難道練武藝也分南北嗎?我覺得天之生材,不分地域,不見得在北方稱雄一時的,到南方來也無對手。若以這種標準推測下去,則在中國可以稱雄的,到東洋也可以稱雄,到西洋也可以稱雄,不是成了一個無敵於天下的人嗎?不過霍元甲擺擂台雖在南方,南方的能人,不見得就上台去和他比拚。先生平日歡喜結交會武藝的人,難道所見的人材,南方固不如北方嗎?深山大澤,實生龍蛇,以我所知,南方的好手,隨處皆有,隻以地位身份種種關係,聲名不容易傳播出來罷了!”

彭庶白點頭道:“南方人最文弱的,莫過於江浙兩省,然江、浙兩省人中,武藝練得極好的,也還是不少。老哥這句‘天之生材,不分地域’的話確有道理。”

二人又談論了一會,已過十二點鍾了,彭庶白才作辭出來。柳惕安問了彭庶白的居處,直送出弄口,方握手而別。

次日各大新聞紙上,都把霍元甲擺擂台的消息登載出來。擂台設在張家花園,並登有霍元甲啟事的廣告。廣告大意說:元甲承學祖傳的武藝,用了二十多年的苦功,生平與會武藝的較量,不下三千次,未嚐敗北,今因與英國大力士訂約比賽來滬,特趁這機會,借張園地址,擺設擂台一月,好結識國內豪傑之士,共圖提倡吾國武術,一洗西洋人譏誚吾國為東方病夫國之奇辱。還有用英文登載外國報紙的廣告,大意說:歐美人常誚吾國為東方病夫國,我乃病夫國中之一病夫,但因從幼學習家傳的武藝,甚願與銅頭鐵臂之歐美人士,以腕力相見,特設擂台一月於張園,並預備金杯、金牌等物品;不論東西洋人,凡能踢我一腳的,送金杯一隻,打我一拳的,送金牌一方,以資紀念;傷者各自醫療,死者各自埋葬,各憑自身本領,除不許旁人幫助,及施用傷人暗器外,毫無限製。報上並登有霍元甲的肖像及履曆。

柳惕安看報上不曾登載開擂的時日,他本來要去回拜彭庶白,午後便雇車到戈登路彭庶白家來。彭庶白因料知柳惕安必來,已邀了幾個朋友在家談話。柳惕安到時,彭庶白首先指著一個年約二十多歲、身穿白狐皮袍、青種羊馬褂、鼻架金絲眼鏡、口銜雪茄、形似貴胄公子的人介紹道:“這是盛紹先先生,為人極豪俠仗義。他自己雖沒有閑工夫練武藝,他府上所雇用護院的人,多是身懷絕技的。他不象尋常紈袴子弟,對於有本領的人,能不問身份,都以禮貌相待。”

柳惕安見彭庶白特別慎重介紹,又看了盛紹先的氣概,知道必是一個大闊人。俟彭庶白介紹完畢,一一寒喧了一番,彭庶自就把昨夜所見柳惕安在馬路上打流氓的情形,繪形繪聲的說了一遍。盛紹先聽得眉飛色舞的說道:“對付上海的流氓,惟一的好方法,就是打他們一個落花流水;若自揣沒有這力量,便隻好忍氣,一切不與他們計較。和他們到巡捕房裏打官司,是萬萬使不得的。上海的巡捕,除了印度、安南兩種人外,絕少不是青紅幫的。紅幫在上海的勢力還小,青幫的勢力,簡直大的駭人,就說上海一埠的安寧,全仗青幫維持,也不為過。青幫的頭領稱為老頭子,便是馬路上的流氓,也多拜了老頭子的。其中也有一種結合,象柳君外省人,在上海做客,是這般給他們一頓痛打,最是痛快,也不怕他們事後來尋仇報複,若是常住在上海的,在路上打過就走,卻不可使他們知道姓名居處。”

說時指著彭庶白笑道:“你貴同鄉潘大牛的夫人,去年冬天不是在新世界遊戲場裏,也和柳君一樣幹過一回痛快事嗎?”

彭庶白點頭道:“那回的事,痛快是痛快,不過很危險。潘夫人差一點吃了大虧。”

柳惕安忙問:“是怎樣的情形?”

彭庶白道:“敝同鄉有個姓潘的,因身體生得非常高大,天生的氣力也非常之大,所以大家都叫他為潘大牛。他的夫人是一個體育家,練過幾年武藝,手腳也還利落,容貌更生得豔麗,裝束又十分入時。她哪裏知道上海流氓的厲害,時常歡喜獨自走到熱鬧場所遊玩。

去年冬天,她又一個人到新世界遊戲場去玩耍,便有兩個年輕的流氓,誤認這潘夫人為住家的野雞,故意跟在背後說笑話。潘夫人聽了,回頭一看,見那兩人的衣服很漂亮,頂上西式頭發,梳得光可鑒人,以為是兩個上等人,存著一點客氣的念頭,不作理會。

誰知她這一回頭,沒有生氣的表示,倒更壞了,更以為是住家野雞了,公然開口問潘夫人住在哪裏?潘夫人從小就在日本留學,平日的習慣,並不以和陌生的男子交談為稀奇事,那兩人問她的住處,她雖沒將住處說出來,但也還不生氣,不過此時潘夫人已看出那兩人拆白黨吊膀子的舉動,反覺得好笑。兩人看了這情形,越發毫無忌憚,又進一步伸手來拉潘夫人的衣袖,潘夫人至此才對那人說道:‘自重些,不要看錯了人。’

這兩句話,在潘夫人口中說出來,已經自覺說得極嚴厲,不為人留餘地了,哪裏知道上海的流氓拆白黨,專就表麵上看好象是上等人,實際都是極下作無恥的,休說是罵,便是被人打幾下,也算不了什麽!當時聽了潘夫人這兩句話,倒顯著得意似的,涎皮涎臉的笑道:‘搭什麽架子!你看,我們臉上沒長著眼睛麽?’

接著還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話。這麽一來,就逼得這位潘夫人生氣了,也不高興和他們口角,仗著自己是個體育家,身手快便,趁著那人邊說邊伸過臉來,用手指點著兩眼教她瞧的時候,一舉手便打了一個結實的耳光。‘哎呀’一聲尚不曾喊出,左手第二個耳光又到了。這兩下耳光真是不同凡響,隻打得那人兩眼冒火,待衝過來與潘夫人扭打,虧了同在場中遊覽的人,多有看見兩人輕薄情形的,至此齊聲喝采。有大呼打得好的。立在近處的,恐怕潘夫人吃虧,都將那人攔住。那兩人知道風勢不好,隻鼻孔裏哼了兩聲說道:‘好!要你這麽凶,我若不給點兒顏色你看,你也不知道我們的厲害。’

說罷,悻悻的走了。

當時就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年人,走近潘夫人跟前說道:“你這位太太認識那兩個人麽?’

潘夫人自然回答:“不認識‘。那老人立時伸了伸舌頭說道:“怪道你原來不認識他們。若是認識,便有吃雷的膽量,也不敢得罪他們,何況當眾打他的耳光呢?挨打的那個,是這一帶有名的白相人,綽號小蘇州,姓陳名寶鼎,還有一個姓張名璧奎,也是圈子裏有勢力的人物。他們都和捕房裏有交情,他們隻要嘴裏略動一動,大英地界的白相朋友,隨時能嘯聚一千八百,聽憑他們驅使,雖赴湯蹈火也不推辭。不是我故意說這些話嚇你,我因見你是單身一個女子,恐怕你不知道,吃他們的大虧,不忍不說給你聽。據我推測,他兩人受了你的淩辱,是決不肯甘休的。此時隻怕已有多人在門外等候你出去。’

潘夫人看這老人說話很誠實,知道不是假的,便說道;‘這一帶巡捕很多,難道聽憑他們聚眾欺負一個女子,也不上前幹涉嗎?’

那老人笑道:‘怎能說是不幹涉?他們既是通氣的,隻要幾秒鍾假裝看不見,要打的打過了,要殺的殺過了。這一帶巡捕多,你要知道這站著的閑人更多,他們預備打你的人,在不曾動手的時候,誰也不能去無故幹涉他,動手打過了,就一哄而散,即算是你自己的親人當巡捕,此時也是無法。’

這段話說得潘夫人害怕起來了,幸虧她一時想到兄弟身上,因潘家與舍下有幾重戚誼的關係,平日潘夫人常到舍下來,知道兄弟和上海幾個有名的老頭子有交情,又知道兄弟也曾練過幾天武藝,就在遊戲場借了個電話打給我,叫我立時前去。因在電話裏不便多說,我還不知道為什麽事叫我去,等我到新世界會見她時,已是十二點鍾了。她把情形說給我聽,我當時也嚇了一跳,然表麵上隻得鎮靜的說:不要緊,教她緊跟著我走,不可離開。才走出大門,隻見一個身穿短棉衣褲的大漢,手上拿著一根用舊報紙包裹的東西,約有三尺來長,望去似乎份量很重。我是存心提防的,那神氣一落我的眼,就已看出是來尋仇的。旁邊還站著十多個人,裝束都差不多,個個橫眉惡眼,凶像十足,再看一個巡捕也沒有,馬路上的行人已極稀少。平時那一帶黃包車最多的,這時連一輛都找不著,可以說是眼前充滿了殺氣。我帶著潘夫人出門走不到十步,那大漢已挨近身來,猛然舉手中家夥,向潘夫人劈頭打下。我忙回身將臂膀格去,可惡那東西下毒手,報紙裏麵竟是一根鐵棒,因用力過猛,碰在我臂膀上,震得那鐵棒跳起來,脫手飛出,掉落在水門汀上,當啷啷一聲大響。我見他們如此凶毒,氣忿得一手將大漢的領襟擒住,使勁揉擦了兩下罵道:“渾蛋,打死人不要償命嗎?’

我生平不喜說誇口的話,到了這種關頭,隻好對那些將要動手還不曾動手的大聲道:“你們難道連我彭某都不認識嗎?這位潘太太是我至親,她是規規矩矩的人家人。小蘇州自不睜眼,還要向人尋麻煩嗎?,那小蘇州本來認識我,他這時躲在對麵一個弄堂裏,暗中指揮那些小流氓動手,萬不料有我出頭。他大約也自覺這事鬧穿了丟人,便已溜著跑了。未動手的聽我一說,又見大漢被我一手擒住掙紮不脫,也是一個個的黑暗處溜跑。我逆料危險的關頭已過,才鬆手放了大漢,連掉在水門汀上的鐵棒,都來不及拾起,抱頭鼠竄而去。直到他們溜跑了,停在對過馬路上的黃包車,方敢跑過來攬生意,如此可見他們白相人的威風了。”

盛紹先笑著對柳惕安道:“上海的流氓,與別處的光棍不同,最是欺軟怕硬。有本領的隻要顯一次給他們看,留下姓名來,他們便互相傳說,以後這人不問在什麽時候,什麽所在,流氓決不敢惹。庶白兄其所以提出自己姓名,那些流氓就抽身溜跑,固然是和上海著名的老頭子有交情。但專靠那點兒交情,也不能發生這般大的效力。實際還是因為有一次,庶白兄曾當著許多大流氓,顯過大本領,所以幾個有勢力的老頭子,竭力和他拉交情,小流氓更是聞名喪膽。”

柳惕安很高興的問道:“庶白先生顯過什麽大本領?我很願意聽聽。”

彭庶白搖頭笑道:“紹先總歡喜替我吹牛皮,我小本領都沒有,還有什麽大本領可顯呢?”

盛紹先道:“這事有兄弟在場,瞞的了別人,我是瞞不了的。前年正月間,我與庶白兄同在跑馬廳一家總會裏賭牌九,同場的有三個是上海自相人當中很有勢力的,我們並不認識,他們卻認識我,一心想贏我的錢。然總會裏不能賭假牌假骰子,全憑各人的運氣,不料那日偏偏是我大贏。那三個白相人都輸了,正商量去增加賭本來再賭,被庶白兄看破了他們的舉動,暗中知會我不可再賭了。我也正瞧不起那三人的賭品,安排要走,想不到那三人見我要走,便情急起來,齊聲留我要多推一盤。我不肯,他們居然發出不中聽的話來,說我不應該贏了錢就走,無論如何非再推一盤不可,其勢洶洶,解衣的解衣,捋袖的捋袖,簡直現出要動武的樣子。總會裏人雖出麵排解,然一則和他們是同類,二則也畏懼他們的勢力,寧可得罪我,不能不向他們討好。我那時又不曾帶跟隨的人,與庶白兄結交不久,更不知道他有這麽大的本領,一時真逼得我又受氣又害怕,不知應如何才好。虧了庶白兄出麵,正色詰問那三人道:“你們憑什麽勒逼他多推一盤?你們也欺人太甚了,老實說給你們聽,是我彭某教他不可再賭了,你們打算怎麽辦?

有手段盡管向我使出來‘三人倒吃了一驚似的,向庶白兄望了幾眼。論庶白兄的身體氣度。本象一個文弱書生,三人自然不放在眼裏。其中一個做出鄙視不屑的樣子冷笑道:“好不識相,你也夠得上出頭露麵與我們說話麽?你憑什麽出麵幹涉我們的事?今天有誰敢走,我們就給誰顏色看。’

我當時看了這情形,一方麵替自己著急,一方麵又替庶白兄擔憂。真是藝高人膽大,庶白兄在這時候,一點兒也不驚慌,隨意伸手在桌上抓了一把骨牌,有意無意的用兩個指頭拈一張,隻輕輕一撚,牛骨和竹片便分做兩邊,放下又拈一張,也是一撚就破,一連撚破了十多張,才含笑說道;‘這樣不結實的牌,如何能推牌九?’

那骨牌雖是用膠鰾粘的,但是每張牛骨上有兩樣榫,若沒有絕大的力量,斷不能這麽一撚就破。那總會裏本來請了一個保鏢的,姓劉,混名叫做劉辣子,聽說也練得一身好工夫,當時劉辣子在旁邊看了,忍不住逞口而出的喝了一聲:‘好工夫!’

那三人至此方知道認真鬧下去占不了便宜,登時落了威風,隻得勉強說道:‘你姓彭的如果真是好漢,明晚再到這裏來。’

庶白兄反笑嘻嘻的答道:‘我也算不了什麽好漢,不過我從今日起,可以每晚到這裏來,準來一個月,若有一晚不到,便算我怕了你們。’

說畢起身,一麵拉著我往外走,一麵招呼那三人道:‘明天見!’

出了總會之後,我非常耽心,恐怕庶白兄為我的事被他們暗算,庶白兄搖頭說:‘沒有妨礙。’

我力勸他明晚不可再去,他倒大笑說:‘豈有此理!’

我見他既決心明晚再去,隻得連夜把上海有名的把式。都邀到舍間來,共有二十多個,我將情形告知那些把式,教他們準備,裝著是賭客一道兒同去,萬一那些白相人和庶白兄動起手來,我這裏既有準備,大約也不至於吃眼前虧。我是這麽做了,也沒說給庶白兄聽,我知道他要強的脾氣,說給他聽,甚至倒把事情弄僵了。世間的事,真使人料不著,我以為第二晚必有一場很大的糾紛,誰知竟大謬不然。這晚我和庶白兄一進那總會的門,那三人都穿戴得衣冠齊整,一字排班在大門裏拱手迎接,個個滿麵是笑,將我們讓到裏麵一間房內。看那房間的陳設,好象是總會裏一間很重要的內帳房,房中已先有五個衣冠楚楚的人坐著,見我們進房,也都起身拱手相迎。倒是昨天發言的那人,指著我二人向那五人介紹我二人的姓名履曆,他說出來竟象是老朋友,於是又將五人的姓名履曆,一一給我兩人介紹。有兩三個是多年在上海享有大名的,此刻都在巡捕房擔任重要職務,見麵談話之間,都對庶白兄表示十分欽佩之意。庶白兄見三人如此舉動,絲毫沒有要尋仇的意味,這才重新請教三人的姓名。三人各遞了名片,對於昨夜的事並竭力認錯,要求我兩人不可擱在心上,以後好結為朋友,長來長往,彼此有個照應。他們既這般客氣,我們當然不再計較,後來他們真個常和庶白兄來往,凡是庶白兄委托他們什麽事,他們無不盡力幫忙,因此小蘇州一類的人,多知道庶白兄的本領。”

柳惕安聽了,笑向彭庶白拱手道:“原來先生有這般大本領,將來霍元甲開擂的時候,想必是要上台去一顯身手的。不知霍元甲已定了開擂的日期沒有?”

彭庶白道:“這些小玩意算得什麽,霍四爺才真是大方家呢!常言:“拳不離手,曲不離口‘,兄弟不過少年時候,曾做過幾年工夫,近年來因人事牽纏,精神也自覺疲萎了,全沒有在這上麵用功,手腳簡直荒疏得不成話了,如何還敢上擂台去獻醜!今日曾到霍四爺那裏,聽說已定了在二十日午前十時開擂,並委派了兄弟在台上照料。這是上海從來沒有人幹過的事,又經各種報紙上竭力鼓吹,屆時一定很熱鬧的。”

柳惕安屈指算了一算道:“二十日就是後天,內地各省交通不便,消息更不靈通,縱然有各新聞紙竭力鼓吹,無如內地看報的人太少,練武藝的又多不識字,這消息不容易傳到他們耳裏去。即算得了這消息,因為交通不便,也難趕到上海來,我逆料後天開擂,能上台去比賽的必不多。”

彭庶白點頭道:“我推測也是如此。遠在數百裏或數千裏以外的,果然不易得到這消息,不能趕來比賽,便是往在上海附近,及上海本埠的,開台之後,去看的必多,但真肯上台去動手的,決不至十分踴躍。”

盛紹先道:“我國會武藝的人,門戶習氣素來很深,嫉妒旁人成名,尤其是會武藝人的普通毛病。尋常一個拳棒教師,若到一個生地方去設廠教徒弟,前去拆廠的尚且甚多,何以象霍元甲這樣擺擂台,並在各報上大吹大擂的登廣告招人去打,倒沒有真個肯上台去動手的呢?你這是如何推測出來的?”

彭庶白笑道:“我是根據我個人的心理推測的,也不見得將來事實一定如此。我想開台以後,上去打的不能說沒有,不過多半是原來在上海,或是適逢其會的,上去的打贏了,擂台便得收歇,若打輸了,跟著上去的便不免有些氣餒。年輕好勝又沒有多大名的,方肯上去,過了四十歲的人,或是已享盛名的人,是不會隨隨便便上去動手的。由表麵上看來,上海是一個五方雜處的所在,各種人材聚集必多,在這地方擺擂台,確非容易,然實在細細研究起來,倒是上海比內地容易。這其中有個道理,兄弟在此地住了多年,已看出這道理來了。剛才紹先兄說,尋常拳棒教師,到生地方教徒弟,前去拆廠的甚多,那是什麽道理呢?門戶習氣和嫉妒旁人成名,雖也是前去拆廠的原因,但主要的原因,還是發生於地域觀念,覺得我是一個會武藝的人,我所屬處的一帶地方,應由我一人稱霸,他處的人到我這裏來收徒弟,於我的權利、名譽都有損失,因此就鼓動了自己的勇氣。前去拆廠。上海的情形卻不同,現在上海的人口雖多,隻是土著極少,客籍占十分之八九。住在上海會武藝的人,這種地域觀念,人人都很淡薄,所以倒比別處容易。”

盛紹先道:“我自恨天生體弱,又從小處在重文輕武的家庭之中,不曾練過武藝。

我若是一個練武的人,就明知敵不過霍元甲,我也得上台去和他打一打,不相信他真有這麽大的牛皮。打得過他,自是千好萬好,打不過他,也算不了什麽。他擺擂台,將人打敗是應該的。”

彭庶白笑道:“你因不會武藝,才有這種思想,如果你是一個練武的,便不肯說這話了。”

柳惕安見坐談的時間已久,起身作辭,彭庶白堅留不放,說已預備了晚餐,柳惕安覺得彭庶白很真摯,也就不推諉。晚餐後,盛紹先約柳惕安二十日同去張園看開擂,柳惕安自是欣然答應。這時汽車初到中國來行駛不久,上海的各國領事及各大洋商,不過數十輛,中國人自備汽車的更少,一般闊人都是乘自備的雙馬車。盛家特別歡喜鬧闊,已從外國買來了幾輛汽車,盛紹先這回到彭家來,就是乘坐汽車來的。他因見柳惕安儀表俊偉,又聽得彭庶白說武藝了得,有心想結交,定要用汽車送柳惕安回一新商棧。

柳惕安推辭,盛紹先道:“我知道了老哥的寓所,後天好來接老哥一同去張園。”

柳惕安推辭不了,隻得辭了彭庶白,和盛紹先同車回棧。

二十日才八點多鍾,盛紹先就到一新商棧來了,一疊連聲的催柳惕安快穿衣服同去。

柳惕安道:“十點鍾開擂,如何要去這麽早?”

盛紹先道:“老哥哪裏知道,上海人最好新奇,凡是新奇的玩意兒,看的總是人山人海。我昨日聽得張園幫著布置擂台的人說,前天報上一登出今日開擂的廣告來,就有許多的人跑到張園去,要買票預定座位。我平日在這時候,還睡著不曾起床,今早六點多鍾,我當差的去張園買入場券回來,說已到不少的人了。我恐怕去遲了找不著好看的座位,所以急匆匆的用了早點到這裏來。”

柳惕安笑道:“這擂台有一個月,何愁沒得看,好在我此刻沒有旁的事,既承你親來見邀,立時便去也使得,不過呆呆的在人叢中坐等幾點鍾,卻是一件苦事。”

說時已穿戴好了衣冠,遂同盛紹先出來,跨上汽車,如風馳電掣一般的,不要幾分鍾就到了。

因盛紹先已買好了入場券,柳惕安跟著進去,看場中果已萬頭攢動,圍著擂台三方麵的座位,都已坐滿八九成了。進場後就有招待的人過來,好象是和盛紹先認識的。直引到插台正麵底下第二排座位之間。柳惕安看這一排的座位,都有人坐著,連針也插不下了,心想如何引我們到這裏來?隻見那招待的人,向坐著的兩個人做了做手勢,那兩人即時起身,騰出兩個座位來。招待的人笑向盛紹先道:“若不先教人把座位占住,簡直沒有方法可以留下來。”

盛紹先胡亂點了點頭,一麵讓柳惕安先坐,一麵從懷中摸出一張鈔票,遞給那招待的人,並向耳邊說了幾句話。招待的人滿臉帶笑,連聲應是去了。

柳惕安看這擂台,隻有三尺來高,寬廣倒有三丈,全體用磚土築成,上麵鋪著一層細砂,中間擺著一張方桌,幾張靠椅。上海許多名人贈送的匾額、鏡架、綢彩之類,四方台柱上都懸掛滿了,隻是台上還沒有出麵。盛紹先對柳惕安說道:“聽得庶白兄說,霍元甲這回擺擂台,所有一切的布置,多是由農勁蓀作主的。就是這個擂台,看去很象平常,卻費了一番心思研究出來的。平常用木板搭成的,無論如何牢實,經兩個會武藝的人在台上跳躍的時候,總不免有些震動,木板相銜接之處,很難平坦,兩人正在以性命相撲的當兒,若是腳下無端被木板或釘木板的鐵釘絆這麽一下,豈不糟了!若和舞台上一般,鋪上一層地毯,不是把腳底滯住不靈,便是溜滑使人立不牢腳。那農勁蓀是個極有經驗的人,知道台太高了危險,兩下動手相打,難保不有摜下台來的時候,自己打不過人,或受傷,或打死,皆無話說,萬一因從台上跌倒下來,受傷或死,就太不值得了,所以這擂台隻有三尺來高,便是為這緣故。”

盛紹先說到這裏,方才那招待的雙手捧著一大包點心、水果走來,交給盛紹先。盛紹先讓柳惕安吃,柳惕安看三方麵座位上,東、西洋人很多,不但沒有在場中吃點心水果的,交頭接耳說話的都沒有,說笑爭鬧的聲音,全在中國人坐得多的地方發出來,不由得暗自歎道:你霍元甲一個人要替中國人爭氣,中國人自不爭氣,隻怕你就把性命拚掉,這口氣也爭不轉來。心中正自覺得難過,盛紹先卻接二連三的拈著餅幹、糖果讓他吃,並說:“這是真正的西洋餅幹,這是道地的美國蜜柑,不是真西洋貨吃不得,要講究衛生,便不能圖省錢,真正西洋貨,價錢是大一點,但是也不算貴。你瞧,五元錢買了這麽一大包,還算貴嗎?”

柳惕安隻氣得哭不得笑不得,暗想彭庶白如何與這種人要好,還說他沒有紈袴習氣?一時又苦於不能與他離開,初次相交的人,更不好規勸,隻好自己緊閉著嘴不答白,一會兒又掏出表來看看。

好容易聽到台上壁鍾敲了十下,座中掌聲大起,隻響得震耳欲聾。一個年約三十多歲、體格魁梧、身穿洋服的男子,在如雷一般的掌聲中,從容走到擂台前麵,向台下觀眾鞠了一躬。盛紹先連忙對柳惕安說道:“這人便是農勁蓀,能說外國話,替霍元甲當翻譯。”

柳惕安連連點頭道:“我知道,請聽他演說。”

隻見農勁蓀直挺挺的站著,等掌聲停了,才發出宏鍾一般的聲音說道:“今天霍元甲先生的擂台開幕。兄弟受霍先生委托,代表向諸位說幾句話,請諸位聽聽。霍元甲從小在家學習祖傳的武藝,平日受若祖若父的教訓,總以好勇鬥狠為戒。

在天津經商若幹年,和人較量的事實雖多,然沒有一次是由霍元甲主動要求人家比賽的。

由霍元甲自己主動的,除卻在天津對俄國大力士,及去年在上海對黑人大力士外,就隻有這一次。前兩次是對外國人,這一次也是對外國人。霍元甲何以專找外國大力士較量呢?這心理完全是因受了外國人的刺激發生出來的。外國人譏誚我國為東方病夫國,元甲不服氣,覺得凡是中國人,都要竭力爭轉這一口氣來,所以每次有外國大力士到中國來獻藝,元甲不知道便罷,知道是決不肯輕易放過的。但是諸位不可誤會,以為夾雜得有仇外的觀念在內,這是絲毫沒有的。元甲這種舉動,無非要使外國人了解,譏誚我國為東方病夫國是錯誤的。去年冬天與英國大力士訂了約,今年二月在上海比賽,元甲的意思,終覺一個人的力量有限,外人的譏誚誠可惡,然我國民的體力和尚武精神,也實在有提倡振作的必要,因此不揣冒昧,趁著距離比賽期問的時日,擺這一個擂台。一則藉此結識海內英雄,好同心協力的,謀洗東方病夫之恥辱;二則想利用傳播這擺擂台、打擂台的消息於內地,以振作同胞尚武的精神。在元甲心裏,甚希望有外國人肯上台來比賽,所以用外國文字登廣告。並說有金杯、金牌等獎品,有意說出些誇大的話來,無非想激動外國人。若論元甲生平為人,從來不曾向人說過半句近似誇張的話,凡曾與元甲接談過的朋友們,大約都能見信。其所以不能不同時用中國文字,登中國新聞紙上的廣告,為的就想避免專對外國人的嫌疑,這一點是要請同胞原諒的。這裏還訂了幾條上台較量的規則,雖已張貼在台上,然諸位容或有不曾看見的,兄弟將規則的大意,向諸位報告一番。”

說時從衣袋中掏出一張字紙,看了一看說道:“第一條的大意是:上台打擂的人,不拘國籍,不論年齡,但隻限於男子,女子恕不交手;第二條是每次隻許一人上台,先報明姓名、籍貫,由台主接淡後方可交手;第三條是打擂的隻許空手上台,不能攜帶武器及施用暗器、藥物之類;第四條是比賽的勝負,倘遇勢均力敵,不易分別時,本台曾聘請南北名家多人,秉公評判,第五條是打擂的各憑本身武藝,及隨身衣服,禁用手套、護心鏡及頭盔、麵具之類;第六條是打擂的以鈴聲為開始及停止之標準,在鈴聲未響以前,彼此對立,不得突然衝擊,犯者算輸,不得要求重比,遇勝負不決,難分難解之時,一聞鈴聲,須雙方同時停止,不得趁一方麵已經停止時進攻,犯者亦算輸;第七條是打擂時打法及部位,原無限製,但彼此以武會友,雙方皆非仇敵,應各存心保全武術家之道德,總以不下毒手及攻擊要害部位為宜;第八條是雙方既以武力相見,難保不有死傷,傷者自醫,死者自殮,不得有後言。規則就隻有這八條,第二條當中有一句與台主接談的話,台主便是霍元甲,接談雖沒有一定的範圍,但是包括了一種簽字的手續在內。本台印好了一種死傷兩無異言的證書,台主和評判的名人,當然都簽了名在上麵。上台打擂的人,也得把名簽好,方可聽鈴聲動手。從今日起,在一個月內,每日上午十點鍾開始,霍元甲在台上恭候海內外的武術家指教。兄弟代表霍先生要說的話,已經完了。此刻兄弟介紹霍先生與諸位相見。”

說罷,又向觀眾鞠了一躬,如雷一般的掌聲又起,便有一頭戴貂皮暖帽、身穿藍花緞羊皮袍、青素緞馬褂、年約四十歲的人,大踏步走出台來。柳惕安看這人身材並不高大,生得一副紫色臉膛,兩道稀薄而長的眉毛,一雙形小而有神光的眼睛,鼻梁正直,嘴無髭須,使人一望便知是個很強毅而又極慈祥的人,和農勁蓀並肩立著。農勁蓀對觀眾介紹道:“這便是台主霍元甲。”

霍元甲這時方對三方麵的觀眾鞠了三個躬,慢條斯理的說道:“我霍元甲沒有念過書,是一個完全的粗人,不會說話,所以請農爺代我說。這打擂台也是很粗魯的事,古人說得好:“來者不善,善者不來’,這種事,不能不有個規矩,我特地請了這張園的園主張叔和先生來,做一個見證人,要打時請他搖鈴。

剛才農爺已說過了搖鈴的辦法,我很望外國的武術家大力士,肯上台來指教。農爺會說外國語,有外國人來,我就請他當翻譯。”

霍元甲才說到這裏,台左邊座中忽有一個人跳起身來,大聲說道:“不用多說閑話了,我來和你打一打。”

眾看客都吃了一驚,不知這人是誰,且俟第六十三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