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一回 陳長策閑遊遇奇士 王老太哭禱得良醫
這部俠義英雄傳,在民國十五年的時候,才寫到第六十一回,不肖生便因事離開了上海,不能繼續寫下去,直到現在已整五年,已打算就此中止了。原來不肖生做小說,完全是為個人生計。因為不肖生不是軍人,不能練兵打仗,便不能在軍界中弄到一官半職;又不是政客,不能搖唇鼓舌,去向政界中活動;更沒有專門的科學知識,及其它特殊技能,可在教育界及工商界混一碗飯吃。似此一無所能,真是謀生乏術,隻好仗著這一枝不健全的筆,塗抹些不相幹的小說,好藉此騙碗飯吃。不料近五年來,天假其便,居然在內地謀了一樁四業不居的差使,可以不做小說也不至挨餓,就樂得將這枝不健全的筆擱起來。在不肖生的心理,以為這種不相幹的小說,買去看的人,橫豎是拿著消遣,這部書結束不結束。是沒有關係的。想不到竟有許多閱者,直接或間接的寫信來詰問,並加以勸勉完成這部小說的話。不肖生因這幾年在河南,直隸各省走動,耳聞目見自又得了些與前集書中性質相類似的材料,恰好那四業不居的差使又掉了,正用得著重理舊業。心想與其另起爐灶,使看書的人心裏不痛快,不如先完成這部書,因此就提起這枝不健全的筆來寫道。
上回書中,正寫到霍元甲聽得劉天祿、楊萬興說不能在上海親見與外國大力士比賽,及不能幫場的話。霍元甲當下一麵用極誠懇的言語挽留,一麵探問不能久留上海的理由。楊萬興道:“承李九少爺的盛意,特地邀我們兩人到上海來,已經叨擾過不少的日子了,寒舍也還有些瑣屑的事情,應得回去料理。”
李九忙搖著雙手笑道:“快不要在這時分提到回去的話。休說還有霍爺擺擂,和與外國大力士比賽這種千載難逢的事,不久便在上海舉行,值得在上海多盤桓些時日,就沒有這回事,我也決不肯就這麽放兩位回湖南去。”
他們邊談話,邊吃喝,因介紹各人的曆史,說話的時間太長,不知不覺的天已昏黑了。霍元甲和農、劉二人去訪彭庶白,是在正月十四日午前。彭庶白是請吃午飯,隻以彼此談的投機,直到黃昏時候,吃喝方才完畢。在座的都是些會武藝的人,宴會幾小時,精神上都不覺著怎樣,惟有李九是一個抽大煙的,煙癮又大,平時在家有當差的將大煙燒好了,連抽十多口,把癮過足了之後,一般的能練習武藝,過不到幾十分鍾,又得躺下去大抽一頓,從來沒有大半日不抽煙的。這日雖則談的十分高興,煙癮卻也發的十分厲害,農勁蓀知道他在上海的體麵很好,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捕房裏都有不少的熟人,甚想與他談談領照會擺擂台的事。農勁蓀是一個連紙煙、雪茄也不吸的人,如何想得到抽大煙的人一經發癮、片刻難挨的痛苦?席散後仍滔滔不絕的向李九攀談,隻急得李九如火燒肉痛。虧得譚承祖知道自己東家的毛病,連忙出麵向霍、農二人說道:“這地方一到夜間,生意比較好些,便非常嘈雜,不好暢談。兄弟想替敝東作主,邀諸位到敝東家去,好從容計劃擺擂台的事。”
李九聽了這話,很高興的接著說道:“我心裏也正是這般著想,應得設筵為霍爺、農爺及劉君接風,卻嫌就這麽請到舍間去,太不恭敬,理當下帖子恭請才是。”
彭庶白不待霍元甲回答,已搶著笑道:“霍爺、農爺豈是拘泥這些俗套的人?”
農、霍二人為欲商量擺擂的事,也不推辭,當下由李九引導著,一行人都到李公館來。李九一麵陪著談話,一麵將煙癮過足了,立時顯得精神陡長起來。
霍元甲不覺笑問道:“久聞李九少爺是一個歡喜練武藝的人,抽這大煙於工夫沒有妨礙嗎?”
李九道:“如何沒有妨礙!工夫已練到化境的人,抽煙有無妨礙,兄弟不得而知,若是正在練習的人,一抽上這撈什子,所練的武藝,就簡直是替這撈什子練了,與本人毫無關係,因無論練得怎樣老辣,一發了煙癮,便渾身沒有氣力,哪裏還能施展出武藝來。兄弟就因為這種緣故,覺得武藝不容易練好,即算練得有相當的成功了,大煙不曾抽足,也仍是一般的不中的,所以一聽到有沾衣法、滑油令這類法術。不由得我心中羨慕,想從事練習,巴巴的派人去湖南將劉、楊二老接來,也就是為抽上了大煙,硬工夫不能得著受用,打算練軟工夫討巧的意思。”
農勁蓀笑問道:“想必已經練成功了。”
李九搖頭道:“楊先生還不曾傳給我,就隻管天天說要回湖南去,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什麽意思?”
楊萬興道:“九少爺以為練硬工夫便不能抽大煙,練軟工夫是不妨的,若不是霍先生問到這番話,我實在不便說九少爺不戒煙便不能學法的活。普通一般入的見解,都以為硬工夫難學,軟工夫易學,其實不能。尋常十個人中,有八九個能學硬工夫的,難得有二三個能練軟工夫的。練硬工夫不拘一定的時刻,不妨練一會又抽煙,抽一會煙又練,軟工夫是不問哪一種類,都至少須四十九天不能間斷,並且得在野外去練習的居多,如何能抽大煙呢?如果九少爺決心要學,就得先把這大煙戒斷,不然,是枉費氣力,不是我遲遲不肯傳授。”
李九笑道:“我隻道學法是容易的,不過口裏念念咒就行了,誰知道竟比練硬工夫的武藝還要麻煩?我的大煙並不難戒,已經戒過好幾次了,隻怪我自己沒有把握,因為戒的時候很覺得容易,就隨隨便便的又抽上了,這回決定戒斷了學法。”
在座的人聽了李九這話,不約而同的向李九拱手笑道:“恭喜,恭喜!能學這種難得的法,已屬可喜可賀,能將這大煙戒斷,更是了不得的大好事。”
李九也拱手笑道:“諸公這麽一來,卻逼得我真不能不戒斷了。”
當下李家準備了極豐盛的筵席,替霍元甲接風,在席間研究了一會擺擂台、領照會的手續。農勁蓀就委托彭庶白、李九兩人代辦,難得彭、李兩人都是在上海極有資望的,又都十分熱心讚助,當下概然承諾。
次日,農、霍兩人拜了一天的客,最後到秦鶴岐家。霍元甲說道:“去年承老先生的情,介紹我拜識了程友銘先生,使我增加了不少的見識。記得當日老先生曾說,還有好幾位可以介紹給我見麵,當時因行期倉卒,不曾一一去拜訪,這番專誠到府上來,想要求老先生不嫌麻煩,使我得多結識幾位英雄。”
秦鶴岐道:“象四爺這般有本領的人,還是這麽肯虛心結納,真令人欽佩。此刻在上海值得介紹給四爺會麵的,隻有兩三個人,還有幾個因為過年回家鄉去了,大約須兩星期以後才能來。有一個姓陳的湖南人,就住在離此地不遠,我和他也是初交。這人年紀雖輕,本領卻很不錯,他去年才到上海來,因聽得我有一點兒虛名,特地來拜會。他生性非常爽直,練了一身刀斧不能入的鐵布衫工夫,手腳更十分老辣。四爺在寒舍多坐一會,我可打發人去邀他到這裏來相見。”
霍元甲搖頭道:“這如何使得!常言:“行客拜坐客’,我當然先去拜他,隻求老先生介紹介紹。”
秦鶴岐欣然點頭道好,遂陪同農,霍兩人到陳家來。
且說這姓陳的,名長策,字壽仁,湖南平江人,家中很有些產業。他從小在蒙館裏讀書,便歡喜武藝。平江最有名的老拳師潘厚懿,住在離他家不遠,終年不斷的傳授徒弟。陳長策便也拜在他門下,白天去蒙館讀書,夜間即去潘家練武,寒暑不輟的練了六年。一日,黃昏時候,他跟著潘厚懿兩人在鄉村中閑逛,忽聽得前麵牛蹄聲響,抬頭看時,乃是一隻大水牛,不知如何掙斷了繩索,發了狂似的,豎起一條尾巴,連蹦代躥的劈麵奔來。真是說時遲,那時快,相隔已不到兩丈遠近了,潘厚懿驚得回頭就跑,陳長策看左右都是水田,右邊的水田更比遭路低下四、五尺,料知不能閃避,便回頭跑也難免不被追上,隨即立定了腳步,等待那水牛奔近身來。那牛正狂奔得不可收煞,猛見前麵有人擋住,哪裏看在眼裏,隻將頭一低,那一對鋼矛也似的牛角,直向陳長策懷裏撞來。陳長策伸著雙手,原打算把一對角尖揪住,誰知那牛的來勢太猛,一手不曾握牢,牛頭已向懷中衝進。陳長策隻得忙將身體往旁邊略閃,雙手對準牛腰上推去,這兩掌之力,怕不有二三百斤。那牛正在向前用力的時候,如何受的了這橫來衝擊,當下立腳不穩,崩山一般的往右邊水田裏倒下去,隻倒得田裏的泥水濺出一丈多高。接著就有一個看牛的孩子,手拿著繩索,追趕上來,趁那牛不曾爬起,把牛鼻穿了。
陳長策這一番舉動,把一個素以大力著稱的潘厚懿,都驚得吐出舌頭來。他有一個哥子在宜昌做官,他也跟在任上。大凡年輕練武藝的人,多免不了歡喜在熱鬧的場合,賣弄自己的能為,陳長策那時也有這種毛病。他哥子衙門裏的職員,雖沒有會武藝的,但是聽人談論武藝,及講演會武藝人的故事,一般人多是歡迎的。陳長策既是那衙裏的主官的兄弟,又歡喜表演武藝,自有一班逢迎他的人,終日和他在一塊兒談笑玩耍。
一日,正是七月半間,陳長策邀了三個平日最要好的朋友出城外閑逛,因天氣炎熱,遊了一會,都覺口渴起來,順道走進一家茶棚裏喝茶。這茶棚雖是開設在大道旁邊,隻是生意很冷淡,陳長策一行四人走了進去,並不見有客據案喝茶。大門裏邊安放著一把藤椅,有一個身材很瘦弱、形似害了病的人,穿著一件紫醬色的厚呢夾袍,躺在上麵,雙手捧著一把茶壺,好象有些怕冷,借那熱茶壺取暖的神氣,頭上還戴了一頂油垢不堪的瓜皮小帽。陳長策見他不向客人打招呼,料知不是茶棚裏的主人,便也不作理會。
四人進門各占了座位,便有人過來招待,陳長策一麵喝茶,一麵又談論起武藝來。同來的一人暗指著藤椅上的人,悄悄的對陳長策笑道:“你瞧這個癆病鬼,竟病到這種模樣,我們穿單衣,尚且熱的汗出不止,他穿著那麽厚的呢夾袍,戴上瓜皮帽,還緊緊的捧著一把熱茶壺,你瞧他躺在那裏身體緊縮著,好象怕冷的樣子。”
陳長策瞟了那人一眼,點頭道:“這人年紀不過三十多歲,倒不象是害癆病的,隻怕是害了瘧疾。害瘧疾的人發起寒熱來,伏天可以穿狐皮袍,呢夾袍算得什麽?”
當下說笑了一陣,也沒注意,陳長策接著又談起武藝來,四個人直談到茶喝足了。陳長策付了茶錢,有兩個已先走出了大門,隻剩下陳長策和另一個朋友,因在擦洋火吸燃一枝香煙才走。正在這時分,那穿呢夾袍的人,慢慢的立起身來,將手中茶壺放下,從懷中也摸出一枝香煙來,走近陳長策身邊,旋伸手接洋火,旋對陳長策笑問道:“先生貴姓?”
陳長策很簡單的答了“姓陳”兩個字,那人接著說道:“兄弟方才聽陳先生談論武藝,很象是一個懂得武藝的人,很願領教領教。”
陳長策隨口謙遜道:“我不會武藝,隻不過口裏說說罷了。”
立在旁邊的那個朋友,輕輕在陳長策衣上拉了一下,用平江的土腔說道:“這是一個纏皮的人,不可睬他,我們回去吧!”
陳長策這時已認定那人必有些來曆,心裏不以那友的話為然,隨回頭對那朋友說道:“你和他們兩位先回衙門去,我且和這位先生談談,一會兒便回來。”
這朋友因茶棚裏熱的厲害,急待出外吹風,見陳長策這麽說,便先走了。
陳長策回身坐下,同時也請那人坐著,說道:“聽先生說話不象本地口音,請問貴處哪裏,尊姓大名?”
那人道:“我是四川梁山縣人,姓王,山野之夫,沒有名字,王一王大,聽憑旁人叫喚,隻因生性歡喜武藝,到處訪求名師益友。方才聽老兄談論武藝,很象有些能耐,忍不住冒昧來請教一聲,請問老兄練的是哪一家工夫?”
陳長策道:“兄弟也是因為生性歡喜武藝,住在平江鄉下的時候,胡亂跟著一位姓潘的老拳師練了些時,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家。王先生既到處訪友,想必是極高明的了,這地方太熱,也不好談話,我想邀先生到城裏酒館,隨意吃喝點東西,好多多的領教。”
姓王的欣然應允,也摸出錢付了茶帳,和陳長策一同走出茶棚,看那三個朋友,已走的不知去向了。
此地離城不遠,一會兒就走到城裏一家酒館門前。陳長策一麵讓姓王的走進,一麵說道:“這種小酒館,又在倉卒之間,實辦不出好東西來,不過借這地方談談話罷了。”
說時揀了一個略為僻靜些兒的座頭。姓王的坐下來笑道:“兄弟倒不要吃好東西,隻求能果腹便得咧!不過兄弟將近兩星期不曾吃飯了,今日既叨擾陳先生,飯卻想吃飽。這小館子準備的飯,恐怕不多,得請陳先生招呼這裏堂倌,多蒸一點兒白飯。”
有一個堂館在旁邊,先看了姓王的神情,眼裏已是瞧不起,複聽了這幾句寒村話,更認定是一個下流人物了,當下不待陳長策盼咐,已擺出那冷笑的麵孔說道:“我這裏生意雖小,常言:“開飯店的不怕大肚漢‘你便一年不吃飯,到我這小館子來,也可以盡飽給你吃一頓。”
姓王的看了這堂倌一跟,笑道:“很好。我從來不會客氣,拿紙筆來開幾樣菜,等吃飽了飯再談話,餓久了說話沒有精神。”
那堂倌遞過紙筆,自去拿杯筷。陳長策看姓王的提起筆來開菜單,幾個字寫的蒼勁絕俗,忍不住連聲讚好。姓王的揀他自己心喜的寫了幾樣菜名,將紙筆遞給陳長策道:“你喜吃什麽?你自己寫吧!你我今日會麵,也非偶然,不可不盡量的快樂快樂。你的身體這麽強壯,酒量想必是很好的。”
陳長策接過筆來答道:“真難得與王先生這種豪爽人見麵,實在值得盡量的快樂一番,不過兄弟素性不能飲酒,吃飯倒可以奉陪,多吃兩碗。”
陳長策這時不過二十零歲,身體極壯,飯量極大,一日三餐,吃五升米還嫌不夠。
因見姓王要吩咐多預備飯,存心想和他比賽比賽各人的食量,所以這麽回答。姓王的點頭道:“棋力酒量,非關退讓,索性不喜喝酒的人,是勉強喝不來的,我卻非喝幾杯不可。”
說話時,堂倌捧了杯筷進來。陳長策將開好了的菜單,交給堂倌。姓王的要了一斤山西汾酒,並幾色下酒菜。陳長策笑道:“這麽大熱天,象我這不喝酒的,看了山西汾酒就有些害怕,隻要喝一杯下去,肚中就得和火一般的燒起來。”
姓王的道:“聽你說這話,便知道你確是不喜喝酒的,若是喝酒的人,越是天氣熱,酒喝到肚裏去,越覺得涼快。”
陳長策道:“請問王先生,現在是不是正害著病?”
姓王的愕然道:“我不曾害病。”
陳長策道:“既不曾害病,如何在這三伏天裏,穿這麽厚呢夾袍,頭上還戴著瓜皮帽呢?”
姓王的笑道:“我出門的時候是春天,不象攜帶夏天的衣服,我索性馬虎,又沒有漂亮的朋友來往,因此就是隨身的衣服穿罷了。”
陳長策問道:“不覺著熱的難受嗎?姓王的搖頭道:“如果覺著熱的難受,我不會把衣服脫了嗎?”
陳長策看自己汗流不止,看姓王的臉上手上不但沒有汗,皮膚並很緊縮,仿佛在冬天一般,明知決不是因不曾攜帶夏天衣服的理由,隻是不明白他何以這麽不怕熱?
不一會酒菜上來,陳長策看他吃喝如鯨吞牛飲,頃刻之間,一斤汾酒完了。他也不待陳長策勸飲,自向堂倌又要了一斤,喝到最後將壺一推說道:“空肚子酒少喝些兒吧!”
隨叫堂倌拿飯來。宜昌酒館裏的飯,和廣東酒館差不多,每個人一桶,不過比廣東酒館的多些,每桶足有六、七大碗飯。姓王的顯出很饑餓的神氣,瞟了飯桶一眼說道:“這麽一桶飯夠什麽!”
堂倌仍擺出那副狗眼看人低的麵孔,搖頭晃腦的說道:“你盡量吃吧!吃完一桶,我再去拿一桶來,天氣熱,這桌上擺幾桶熱飯,不要熱殺人嗎?並且這桌子也放不上幾桶飯。”
姓王的也不理會,低著頭隻顧吃,和平常人一般大小的口,一般大小的咽喉,不知如何會吃的這般迅速,一轉眼就吃完了一桶。陳長策自命是個能吃飯的人,平時也自覺吃的很快,這時和姓王的比起來,真是小巫見大巫了,他兩碗還不曾吃下,姓王的已吃完了一桶。堂倌捧出第二桶來,姓王的將手中的飯碗往旁邊一擱,順手拿了一個大的空菜碗,接著又吃。陳長策剛吃完第三碗,姓王的第二桶也完了,從旁邊看去,並不顯得搶著吃的樣子,隻是看得出飯進口並不咀嚼,一麵往口中扒,一麵便往喉嚨裏吞下去了,更不吃萊,因此迅速非常。是這般一桶複一桶,吃到第五桶時,堂倌去了許久才拿來。
姓王的指著飯碗對陳長策笑道:“你瞧這飯,比方才吃的糙多了,也不似以前的那般烘熱,想是這小館子的飯,已被我吃完了,這飯是從別家借來的。”
陳長策看時,這飯果然是糙米煮的,並已半冷,便問那堂倌道:“怎的換了這又冷又糙的飯來?”
那堂倌到這時候,心裏也納罕這姓王的飯量,大的太奇特了,不敢再認做下流人物了,隻得陪笑說道:“實在對不起,因為天熱不敢多煮飯,賣不完時,一到夜間便餿的不能吃了。這飯果是從別家借來的。”
姓王的笑問道:“你不是說開飯店不怕大肚漢嗎?你在這小館子裏當堂倌,沒有多見識,所以小看人,你以後待客不可再使出這般嘴臉來。”
堂倌哪敢回話。姓王的吃了第五桶飯,見陳長策已放下碗筷不吃了,看那桶裏還剩下一碗多飯,也倒下來吃了。陳長策叫再拿飯來,姓王的搖手道:“算了吧!象這又糙又冷的飯,懶得吃了。”
陳長策道:“不曾吃飽怎麽好呢?”
姓王的道:“我吃飯無所謂飽也不飽,高興時多吃些兒,興盡便不吃了。你我原是想借地方談話,如今因隻顧吃喝,沒有說話的時候,但是我看這地方也很嘈雜,還是不好細談,不知府上住在什麽街,我想到府上去坐坐。”
陳長策已看出他是個有絕大本領的人,安有不歡迎到家裏去之理,隨即連聲說好。
姓王的從懷中掏出一大卷鈔票來,叫堂倌來回帳,陳長策哪裏肯讓他回帳呢?連忙拿出錢來,爭著交給堂倌。姓王的笑道:“我不是要爭著回帳,隻因為我自己知道,我的模樣太不堪了。方才在茶棚裏的時候,你那位朋友就把我認做是纏皮的,一到這館子裏來,這裏堂倌更看得我連乞丐也不如,你讓我做了這一次小小的東道,也可以使一般勢利眼睛的人,知道以後看人,應該把跟睛睜大一點兒,休隻看了幾件衣服,不見得穿的好便是好人,便是闊人。”
陳長策雖聽姓王的這麽說,然畢竟不肯讓東道給他做,將賬回了之後,讓姓王的先走,姓王的也讓陳長策先走,彼此謙讓了一陣。姓王的伸手握住陳長策的手腕笑道:“我們用不著讓先讓後,一道兒走吧!”
陳長策的手腕被他用三個指頭握著,就和被鐵鉗夾住了一般,簡直痛澈骨髓,幾乎逞口叫出“哎呀”隻是他年輕要強,從來不肯示弱,咬緊牙關忍受,把所有的氣勁,都運到這手腕上來,一步一步的同走到門外。姓王的笑向陳長策道,“很不錯,有點耐勁兒。”
說時將指頭鬆了。
陳長策一邊揩著額頭上的汗,一邊看這被捏的手腕,整整的三個指印,陷下去一分多深,絲毫沒有血色,走不到幾十步遠近再看時,已紅腫得和桃子一樣,禁不住說道:“好厲害的手指。我雖沒有真實本領,然也練了幾年桶子勁,三個指頭能將我的手腕捏成這樣,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雖受了一點兒痛苦,我心裏卻是欽佩。”
陳長策哥子的公館,就在衙門附近。陳長策這時和他哥子同住在一個公館裏,此時引姓王的回到公館,把自己生平所練的武藝,一一做給姓王的看,姓王的看了,略不經意的說道:“你做的工夫,與我不同道。你學的是外家,我學的是內家,我說句你不要多心的話,你這種外家工夫,用力多而成功少,並且毛病太多,練得不好時,甚至練成了殘廢自己還不覺得。我因見你年紀輕,身體好,性情又爽直,有心和你要好,所以情不自禁的說出直話來,休得見怪!”
陳長策聽了,口裏連聲稱謝,心裏卻不甚悅服。因為他自從練拳以來,仗著兩膀有二,三百斤實力,發了狂的大水牛,他都能對付的了,至於尋常略負聲望的拳教師,被他打敗了的,不計其數,卻一次也不曾被人打敗過。這姓王的身量比他瘦小,手腕盡管被捏得紅腫,但心裏還不承認便打不過姓王的,當下說道:“練內家的說外家不好,練外家的也說內家不好,究竟如何,我因為內家工夫全不懂得,就是外家工夫也是一知半解,還夠不上批評誰好誰不好。難得今日遇著王先生,想要求把內家工夫,做一點兒給我見識見識。”
姓王的道:“我所學的內家工夫,不是拳術,沒有架式,不能和你的一樣,演給人看。”
陳長策問道:“沒有架式,有不有手法呢?”
姓王的道:“也沒有什麽手法。”
陳長策道:“身法步法,難道都沒有嗎?”
姓王的點頭道:“都沒有。”
陳長策道:“既沒有架式,又沒有身手步法,萬一要和人動手起來,卻怎麽辦呢?”
姓王的道:“我這內家工夫,目的原不是和人打架的,不過練到了相當的時期,在萬不得已要和人動手的時候,那是一件極容易解決的事。你不要以為我是誇口,練我這種內家工夫的人,如果和練外家工夫的動起手來,就和一個成年的壯丁,與三五歲的小孩相打一樣,無論如何,是不會使那小孩有施展手腳機會的,即算偶然被小孩打中了一拳兩腳,也隻當沒有這麽一回事。”
陳長策聽了這些話,哪裏肯信呢?忍不住搖頭說道:“你雖說不是誇口,但我不相信什麽內家工夫有這樣玄妙,倘若內家工夫是法術,隻要口中念念有詞,喝聲道:“疾’,就能將敵人打倒,我才相信。如果不是法術,一般的要動手腳,練內家的不長著三頭六臂,恐怕不容易一概抹煞說,練外家的都和三五歲小孩一樣。”
姓王的笑道:“你不曾練過內家工夫,也不曾見練內家工夫的和外家動過手,當然不相信有這般玄妙,將來自有明白的一日。”
陳長策道:“我練武藝最喜和朋友研究,並沒有爭勝負的心思,輸贏都不算一回事。
王先生不要生氣,我不自量,想求王先生指教我幾手內家的武藝,不知王先生的意思怎樣?”
姓王的躊躇了一會說道:“我方才說了,我這種內家工夫,目的原不在和人打架,非到萬不得已時,決不敢與人動手。因為拳腳無情,倘一個不留神,碰傷了什麽地方,重則喪人生命,輕也使人成為殘廢,豈不問心難過!”
陳長策見姓王的這麽說,更認做是故意說的這般嚇人,好借此推諉,連連搖頭說道:“話雖如此,隻是練武藝的人,和人動手的時候,傷人不傷人,自己總應該有些把握。
即如我雖是一個沒有真才實學的人,然無論和什麽人動手,若不存心將人打傷,是決不至於傷人的。象我這樣初學的外家工夫尚且如此,難道王先生的內家工夫,連這點兒把握也沒有嗎?”
姓王的道:“有把握的話難說。如果你也是和我一般的練內家,將皮膚筋骨都換過了,要動手玩玩也還容易,如今你是個練外家工夫的,筋骨都不免脆弱,在我是沒存心將你打傷,無奈你受不了,隨便碰碰就傷了,這如何好和你動手呢?也罷,你定要試試也使得,我仰臥在地下,你盡管施出平生的本領來,拳打腳踢都使得。”
說畢,起身就在地板上躺下,手腳都張開來。
陳長策心裏十分不服他輕視外家工夫,恨不得盡量給點兒厲害他看,但是見他躺在地板上,心想這卻不大好打,因為平日與人相打,總是對立著的,如今一個睡著,倒覺得有些不順手,端詳了姓王的幾眼,心中已計算了一個打法,因仗著自己兩膀的力量,安排一沾手便將姓王的拉了起來。他知道姓王的手指厲害,不敢朝他上身打去,以為向他下部打去,容易占得便宜。誰知一腳才踏近他身邊,手還不曾打下,猛覺得腳背上,仿佛被鋼錐戳了一下,比手腕被捏時,還痛加十倍,隻痛得“哎呀”一聲,身不由自主的蹲下地來,雙手護著痛處,以為必是皮破血流的了。姓王的已跳了起來,問道:“怎麽的,已經傷了麽?”
陳長策一顛一跛的走近椅子坐下,脫了襪子看時,卻是作怪,不但不曾破皮流血,並一點兒傷痕沒有,撫摸了幾下之後,便絲毫不覺痛了,這才心悅誠服的立起身來,對姓王的一躬到地說道:“內家工夫果是神妙,使我的手腳一點兒不能施展,真是連三五歲小孩都趕不上。我枉費了六七年的苦工夫,今日既遇著先生,無論如何得求先生把內家工夫傳給我。”
說時雙膝跪了下去,搗蒜也似的叩了幾個頭,慌得姓王的回禮不迭。
姓王的將陳長策攙扶起來,說道:“我在各處遊行,固是要訪求名師益友,然遇著資質好可以傳授的人,也想替敝老師多收幾個徒弟。不過我這工夫,學的時候比外家工夫容易得多,練起來卻是為難。你此刻已娶了親沒有?”
陳長策把已有妻、妾的話說了,姓王的搖頭道:“這就很難。凡練我這工夫的,第一要戒絕**。”
陳長策問道:“一生要戒絕呢,還是有個期限呢?”
姓玉的道:“隻要在三年之中完全戒絕,以後便無妨礙了。因為三年練成之後,泄與不泄,皆能自主。第二是要有恒,練外家工夫的,偶然停止幾天不練,也不要緊。我這工夫就一天也不能停止,並得物色一對童男女,每日幫同鍛煉,三年方可成功。”
陳長策道:“要練這種難得的大工夫,休說隻戒絕三年**,便再長久些,也能做到。不過先生方才說,想替貴老師多收幾個徒弟,這話怎麽說?貴老師現在何處?我看先生的談吐舉動,不是山野粗俗之人,何至沒有名字?初見麵時不肯說出,此刻我既要求拜列門牆,想必可以說給我聽了。”
姓王的道:“拜列門牆的話不敢當。敝老師訂下的規矩,在他老人家未圓寂以前,不許我等公然收徒弟,隻能以師兄弟的資格傳授。你既決心要練我這工夫,我不妨將我的履曆,略略說給你聽。”
原來這姓王的,名潤章,字德全,是梁山縣的巨富。他母親二十幾歲守節,三房就共著潤章這一個兒子。潤章還不到二十歲,三房都替他娶了一個老婆,各人都希望生兒子。三個老婆輪流值宿,一夜也不得空閑,如此不到兩年工夫,兒子一個不曾生得,王潤章的身體卻弄得枯瘦如柴,終日腰酸背痛,腿軟筋疲,一到夜深,更覺骨子裏發燒,白天又不斷的咳嗽,儼然成了個肺癆病的神氣。他母親看了,隻急得什麽似的,忙不迭的延醫服藥。梁山縣所有的名醫,都延請遍了,服下去的藥如水投石,不但絲毫沒有效驗,反見病症一天天的加重了。他母親急得無可奈何,見人治不好,便一心一意的求神。梁山城外有個淨土庵,平日香火極盛,一般人傳說庵裏的藥簽很靈。他母親就去那庵裏,伏在阿彌陀佛的神座下,虔誠禱祝,想到傷心的時候,不由得痛哭起來,求了藥方回家,給王潤章服了,仍是不見有效。然這王老太太的心理,認定惟一的生路,便是求神,不問有效與否,每逢初一、十五,必去庵裏痛哭流涕的禱祝一番。這庵裏的住持和尚空法大師,見她每逢初一、十五必來拜佛,拜下去必痛哭失聲,料知必有重大的心事。這次王老太太痛哭禱祝完了,空法大師即上前合掌說道:“貧僧見女菩薩每次來燒香必痛哭一陳,不知有什麽為難的事?貧僧出家人本不應問,不過見女菩薩來哭的次數太多了,實在覺得可憐,若是可以說給貧僧聽的話,或者也能替女菩薩幫幫忙。”
王老太太見問,含著一副眼淚,將潤章承繼三房,尚無子嗣,及現在害著癆病,醫藥無效的話說了。空法大師當下問了一會潤章的病情說道:“貧僧也略知醫理,隻可惜不曾見著少爺的麵,不能懸揣還有救無救,女菩薩何妨把少爺帶到這裏來,給貧僧診視一番?尋常醫生治不好的,不見得便是不治之症。”
王老太太連忙稱謝,次日就帶了王潤章到庵裏來。空法大師仔細診了脈,問了病情,說道:“這病已是非常沉重了,平常草根樹皮的藥餌,不問吃多少是治不好這病的。”
王老太太聽到這裏,已忍不住放聲哭起來。空法連連搖手笑道:“貧僧的話還沒有說完。草根樹皮治不好,貧僧卻還有能治的方法,女菩薩不要性急,請聽貧僧慢慢說來。”
王老太太一聽說還有能治的方法,不由得立時轉悲為喜。
空法道:“這病尚有一線生機,但是貧僧得先問女菩薩能舍不能舍?”
王老太太問:“怎麽叫做能舍不能舍?”
空法道:“你這少爺的病,本來已到不可救藥的時候了,如果再住在家中,不能靜養,便是活菩薩臨凡,也惟有束手歎息。如今要你少爺的病好,得把他舍給貧僧,就在這庵裏住著,聽憑貧僧如何施治,不能過問。至少三年之中,他夫妻不許見麵,須待病好了,身體強壯了,方可回家。能這麽辦,貧僧包可治好。”
王老太太道:“小兒的病已如此沉重,一旦死了,怎由得我不舍。此刻蒙大師父的恩典。隻要舍三年,病好後仍許回家,哪有不能舍之理!”
說罷,即拉著潤章一同向空法叩頭道謝。
空法攙起潤章說道:“既是決定了住在這庵裏治病,從今日起,就用不著回家去。
現在也用不著旁的東西,被褥床帳這裏都有,將來要什麽,再打發人去府上攜取,是很便當的。”
王潤章這病是因為年輕身體發育不健全,禁不起三個老婆包圍著他下總攻擊,房勞過度,便成了個痼疾。大凡害癆瘵的青年,越是病的厲害,越喜和婦人交接,直到把性命送掉,方肯罷休。空法和尚明白這個道理,所以不肯放潤章回家。潤章這時一則礙著空法的麵子,二則也要顧到自己性命,隻得應允就在庵裏住下來,他母親獨自回去。
潤章初住在庵裏的時候,空法並不向他提起治病的話,每日三餐都吃的是素菜,天方破曉的時分,空法就起來邀潤章到附近草木茂盛的山林裏去遊逛,遊得覺肚中饑了,才回庵早餐。是這般過了兩個月,潤章自覺精神好多了,空法便傳他靜坐的方法。他這種靜坐,一不調息,二不守竅,隻須盤膝坐著,斷絕思慮。於是又過了四個月,不但所有的病象完全退去,身體比未病以前更壯實了。空法說道:“若但求治病,則你此刻已可算是無病之人了,不過你有三房家眷,各房都望你生育小兒,承接宗嗣,倘就這麽回去,不到一年,又要成癆病了。我看你的根基還好,可以練得內家工夫,我打發人到你家去,叫你老太太雇兩個清秀的童男女來,好幫助你練習。”
潤章聽說肯傳他內家工夫,喜得連忙叩頭拜師。
從這日起,空法就教潤章把靜坐的方法改變了。在靜坐的時候,須存想丹田,吸時得在丹田略停,方始呼出。是這麽做了一個月工夫,始將童男女雇到。空法每日要潤章袒衣仰臥,教童男女用掌輕輕在腹部繞著臍眼順摸。潤章的心思跟隨著摸處團轉,腹部摸了兩月之後,漸漸推到胸膛,推到兩肋,又用布縫成一尺二三寸長、二寸對徑的小口袋,用那種養水仙花的小圓石子,將口袋裝滿,裝成和搗衣的木杵一樣,給童男女拿著,一麵推摸,一麵捶打。煞是古怪,並不借助旁的力量,就這麽每日鍛煉,周身摸遍,周身捶遍,裝石子的捶過之後,改用裝鐵砂的再捶。在初練的時候,不覺得怎樣,練成了才知道渾身可以任人捶打,不覺痛苦,便是遇著會擒拿手及會點穴的人,也不怕被人將穴道點閉。並且就這麽練習,兩膀能練成數百斤的活力,身上工夫練成了,繼續不斷的做坐功,肌膚筋骨都好象改換了一般,數九天能赤膊睡在冰雪中不覺寒冷,伏天能披裘行赤日中不覺炎熱,十天半月不吃一點兒東西不覺饑餓,一次吃一鬥米的飯也不覺飽悶。
他三房妻子聽了他這番話,自然都留戀著,不願他走,但是他一不要盤纏,二不要行李,就空手不辭而別的走了出來。在各省遊曆了幾年,所遇的高人隱士很不少,他的工夫更有了進步。這回到宜昌,是打算回梁山去看看他師父,不料在茶棚裏遇見陳長策,因喜陳長策生成一副好筋骨,談話又非常爽直,加以性喜武藝,他認為是一個練內家工夫的好資質,不忍舍棄,存心出麵與陳長策攀談。此時將他自己這番履曆,約略說給陳長策聽了,說道:“我當日病的那麽疲憊,敝老師初留我住淨土庵的時候,我明知是生死關頭,然心裏仍十二分的不願意,一到黃昏時際,就惦記著家中老婆,幾番忍耐不住,想逃回家去和老婆睡睡再來。無如敝老師賽過看見我的心事,防閑得異常嚴密,經過兩個多月的打熬,欲火方慢慢的停息。我那時是住在庵裏,不能與老婆會麵,所以製止欲火還容易些兒,如今你要練這工夫,住在自己公館裏,終日和家眷在一塊兒糾纏著,恐怕你把持不住。”
陳長策搖頭道:“世上無難事,隻怕有心人。我既決心練這工夫,自有應付敝內和小妾的方法。”
王潤章點頭道:“要有把握才好,最好在初練的時期中,每日隻吃素菜,將葷腥蔥蒜戒絕。”
陳長策道:“我正覺得先生在初進淨土庵的時候,應該多吃好菜調養,不知為什麽倒教先生吃素,難道練這工夫,是應吃素嗎?”
王潤章道:“一來師父是出家人,原是吃素的,二來葷腥蔥蒜,都是增長欲火的毒藥,一方要斷絕色欲,卻一方吃增長欲火的葷腥,豈不是背道而馳嗎?我勸你在初練的時期中吃素,便是這個因由。”
陳長策求工夫的心切,就從這日與他妻、妾分房。因他睡的房間,與他妻、妾的房間隻一牆之隔,還恐怕夜間忍耐不住,跑到妻、妾房間裏去,特地買了兩把鎖來,交一把給他妻子,一到夜間,兩邊都把門鎖了,就是他妻、妾熬不住想找他,也不能過來。
王潤章依著空法和尚傳給他的次序,傳給陳長策,也雇用了兩個童男女,不過王潤章不能在陳公館久住,隻把方法傳了,叮囑陳長策遵著練習,他自己便動身回梁山去了,臨行時對陳長策道:“我的行蹤無定,你以後要找我是找不著的。你遵著我所傳的方法,練到不能進步的時候,我自然會來指點你,好接續用功。我現在沒有旁的言語吩咐,你隻牢牢的記著,色字頭上一把刀,多少英雄好漢,在這把刀上送了性命。”
誰知事與願違。這日他哥子忽然將他叫去說道:“你在這裏住了差不多一年,我屢次想替你謀一件臨時的小差使,也可以弄幾個錢做做零用,無如一向都沒有好機會。湊巧近來有一件田土官司,兩造都是闊人,都在出錢運動,用得著派委員前去勘查一下。
我想這倒是件好差使,正好派你去走一趟,已把委劄填好了,你明日就帶一個書記、四名親兵,下鄉去辦理這件案子吧!”
陳長策聽了,心裏雖惦記著自己的工夫不能間斷,然平日對於他哥子的話,是從來不敢違拗的,加以是公事,業經填好了委劄,不能推辭不去。他哥子拿出委劄來,他隻好謝委下來,找著承辦這案的書記,問這案情,那書記連忙向他道喜,說這案有極大的好處,下鄉至少得兩個月才能辦理完結。陳長策見說要兩個月才能辦完,心裏更著急了,然也不能對那書記說出什麽來,隻好暫時把雇用的童男女退了,次日即下鄉去勘查田地。
在鄉下辦案的時候,一切起居飲食都很簡率,又沒有童男女在跟前,不僅不能加緊練工夫,就是靜坐也多障礙,沒奈何將工夫擱下。辦理了兩個多月案件回來,他自己心裏對於這內家工夫,不知不覺的冷淡了,而他的妻室和姨太太,都整整熬了半年多,不曾沾著丈夫的氣味,更是氣得極力將王潤章詆毀,說得內家工夫一錢不值。陳長策這時委實把持不住了,回衙門銷差之後,便左擁右抱的繼續未遇王潤章以前的工作,事後心裏雖不免懊悔,但是戒已破了,體已毀了,痛悔也是枉然。
一日,忽接了一封郵局寄來的信,原來是王潤章從上海寄給他的,信中說因有重要的事,到了上海,教陳長策接信後趕緊到上海來,不可遲誤。陳長策因此到了上海,王潤章見陳長策在工夫做得正好的時候破了色戒,隻氣得罵道:“我為的就是恐怕你在家把持不住,所以在我臨走的時候,再三叮囑在這‘色’字上注意,你好象很有把握的樣子。你要知道,我們老師生平收徒弟異常慎重,他門下沒有半途而廢的徒弟。”
陳長策因聽得朋友說,秦鶴岐也是一個做內家工夫的,他並不求人介紹,就憑著一張名片,去拜訪秦鶴岐。一老一少見麵之後,倒很說得投機,陳長策當麵顯出周身聽憑人敲打的工夫來,秦鶴岐說這便是鐵布衫法。
這日,陳長策正在家做坐功,秦鶴岐引著霍元甲、農勁蓀到來。陳長策對於霍元甲的人品、武藝,早已聽人說過,心中是很欽佩的,見麵自不免有一番推崇向慕的話說,聽說霍元甲要在上海擺擂台,直喜得陳長策拍掌讚歎,願效奔走之勞。農、霍二人連忙稱謝,彼此暢談了一會,農,霍二人起身辭,秦鶴岐也一同出來。
霍元甲與農勁蓀回到寓所,農勁蓀乘著夜問沒有來訪的人客,擬好了擂台規則,及中西文字的廣告,念給霍元甲聽了,說道:“報紙鼓吹的力量極大,我們雖刊登了廣告,然不及各報上有文字揄揚的使人容易興起。我想辦幾席酒菜,請各報館的新聞記者來,向他們說明已訂約和奧比音比武及擺擂台的用意。我認定這種事,報紙上是樂於鼓吹的。”
霍元甲道:“農爺說應該怎麽辦便怎麽辦,不過我們都不是下江人,平日在上海沒有聲名,忽然請各報館的新聞記者吃飯,還恐怕有不來的,不如請李九和彭庶自先介紹我們去拜會各報館的主筆先生,等到擂台開張的前兩天,方請他們吃飯,不知農爺的意思怎樣?”
農勁蓀點頭道:“這也使得。”
次日彭、李二人都來回看,農勁蓀把聯絡各報館的話說了,彭庶白指著李九哈哈大笑道:“這事有他從場幫忙,聯絡各報館的事,還要兩位請求我們介紹嗎?上海幾家大報館的主筆和訪員,多與他有交情。方才我在他家,他正和我計議這事,由他出麵請酒。
我同他出門到這裏來的時候,已經吩咐師爺發請帖,此時隻怕已分送各報館去了。”
霍元甲連忙起身向李九拱手謝道:“難得九爺這麽肯出力替我幫忙,我隻好口頭道謝了。”
李九也拱手說道:“四爺這話說的太生分了,這哪裏是四爺個人的事!凡是會武藝及有點愛國心的人,都應當對四爺這種舉動表同情。”
農勁蓀問道:“不知九爺定了哪日幾點鍾?我們好商量一篇宣傳的文字,在各報上發表。”
彭庶白接著說道:“就在明天下午六點鍾,一會兒便有請帖到這裏來。”
霍元甲笑道:“我們這裏還用得著請帖嗎?情理上似乎太說不過去了。”
單說酒席散後,各人都分途回家去了,惟有彭庶白因要去五馬路訪一個朋友,獨自從酒館出來,向五馬路行走。這日下了一天的雪,到黃昏時分方止,馬路上的雪足有二三寸深,行路的人一溜一滑的極不自在。彭庶白剛走近棋盤街口,此時這一條馬路的行人很少,兩旁店鋪都上了板門,忽見前麵馬路中間,圍了一大堆的人,好象是打架的樣子。彭庶白邊走邊朝那人叢中望去,足見一個穿西裝的少年,被許多流氓似的人圍著叢毆。再看那少年,雖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,身體象很瘦弱,和許多流氓動手打起來,手腳身法倒十分利落,神氣也異常從容,簡直不把那些流氓看在眼裏的模樣。彭庶白在上海居住了多年,知道上海流氓是不好惹的,每每因一言不合,糾集數十百個流氓,攜帶利斧短刀,與人拚命,逆料這少年多半是外省初到上海的人,不知為什麽事與這些流氓動手,存心想上前替那少年解圍。但是看那少年,笑容滿麵的一拳一個,把流氓打的東歪西倒,左右前後的流氓,不近他的身便罷,近身就得跌倒。這些流氓也都打紅了眼睛,跌下去爬起來,又衝上前去,也有抓著雪向少年打去的。
彭庶白看得有趣,料知那少年有這般好身手,是決不至吃虧的,樂得在旁邊看看少年的能耐。隻見那些流氓,欺少年是單身一人,手中又沒有武器,仗著自己人多,越打越勇敢。兩麵街口都有巡捕站崗,然巡捕對於流氓打架,從來是裝著沒有看見的,非到雙方打傷了人,或是鬧的亂子太大了,斷不過問。此時附近的巡捕,仍照例不來理會,所以這些流氓膽敢與那少年拚命。那少年見流氓打不退,仿佛不耐煩多糾纏了,隻將雙手一伸,一手扭住一個流氓的頂心發,一開一合的使流氓頭碰頭。在打的時候,流氓和少年都咬緊牙關不說話,禁不起少年將兩個流氓的頭這麽一碰,卻痛得忍不住,隻叫哎呀。在旁的流氓趁少年騰不出手來,想從背後將少年攔腰抱住,誰知少年身法真快,就把手中的兩個流氓當兵器,隻幾下便橫掃得那些流氓,沒一個敢近身了。直到此時,少年才叱了一聲:“去吧!”
隨即雙手一鬆,這兩個碰頭的流氓,都跌倒在一丈開外。
少年行所無事的拍了拍衣上的雪,頭也不回的舉步便走。
眾流氓確實被打得都害怕了,一個個橫眉怒目的,望著少年大搖大擺的走去,誰也不敢追趕,卻羨慕煞了旁觀的彭庶白,忍不住上前問問少年的姓名來曆,究竟為什麽和流氓打起架來。跟上去才走數十步遠近,隻見那少年走進一個弄堂,彭庶白忙緊走了幾步,趕過少年前麵,對他拱了拱手說道:“方才見老哥打那些流氓,顯得一身好本領,兄弟從旁看了,委實欽佩之至,因此不揣冒昧,妄想結識老哥這種人物。請問尊姓大名,因何與那些流氓動手?”
彭庶白見這少年相貌生得十分英俊,說活又極爽利,不由得心裏愛慕,恐怕錯過了機會,以後就不容易見麵,因弄堂裏不便多談,隻得問道:“老哥就住在這弄堂裏呢,還是到這裏瞧朋友呢?”
少年隨手指著前麵一個石庫門說道:“我便住在這裏麵。兄弟是湖南人,初次到上海來,沒多的熟朋友,隻好住在這湖南客棧裏。”
彭庶白看那石庫門上有“一新商號”四字,遂說道:“兄弟很想和老哥多談談,雖自覺冒昧得很,然實因心中愛慕,情不自禁,去客棧裏坐坐不妨麽?”
少年似乎也覺得彭庶白這人氣宇非凡,絕不躊躇的表示歡迎,引彭庶白進裏麵攀談。
原來這少年姓柳名惕安,也是當世一個了不得的俠義英雄。他這時的年齡,雖還隻有二十歲,然他的工夫極不尋常。不知彭庶白說出什麽話來,且俟第六十二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