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回 救師傅劉公敗和尚 搶草堆銅人平糾紛

話說彭庶白轉述李九少爺的話,繼續說道:“劉才三隨即下床,吩咐廚房備辦酒菜,一麵替這劉公接風,一麵替自己賀喜。那場所教的徒弟,見師傅忽然起床興高彩烈的吩咐廚房辦酒菜,雖曾聽說是十多年前的徒弟來了,然因這位劉公在當時並沒有大聲名,一般徒弟都不知道他的能為怎樣。劉才三雖曾親眼看見劈碎石頭的本領,卻還不知道這種重拳法打在人身上怎樣。等到夜深時候,一般徒弟都睡著了,劉才三方對這劉公說道:‘我昕說重拳法隻能嚇人,實在打在人身上是不中用的,我也不曾學過重拳法,不知這話確也不確?’

劉公道:‘哪有不能打人的道理。不過尋常人無論體魄如何堅強,也不能受重拳法一擊,會重拳法的,非到萬不得已,決不拿著打人,並不是打在人身上不中用。’

劉才三問道:‘尋常人受不起,要什麽祥的人方受得起呢?’

劉公道:‘必須練過重拳法的人,或者是修道多年的人,方能閃避的了。’

劉才三道:‘那和尚的來曆,我也曾派人探聽,隻因他不是兩湖的人,探聽不出他的履曆。不知道他曾否練過重拳法,或是修了多年的道,如果他還練過的,你打不著他,又怎麽辦呢?’

劉公搖手道:‘我雖沒見過那和尚,卻敢斷定他不會重拳法。他若會重拳法,便不至接二連三的來找師傅,定要與師傅動手。因為練重拳法的人,在未練之先,就得發誓,一生不能由自己先動念去打人,被人逼得無可奈何,才能動手,並且他與師傅打了二百多回合,可知他不會重拳法。如今即算他會重拳法,我要打他的工夫,還很多很多。總之,我隻不尋人動手,凡是無端來尋我動手的。我都能包不吃虧。’

劉才三聽了,這才真放了心。次日早起就拿了些銀兩,親自到街上買裁料,替這劉公趕做極漂亮的衣服。

等到滿一個月的這日,門房果然來報:和尚又來了。劉才三成了驚弓之鳥,一聽和尚來了,登時臉上變了顏色,忙問劉公怎麽辦?劉公當即對門房道:‘你教他到客廳裏坐,大師傅就出來會他。’

門房答應去了,劉才三問道:‘你要帶什麽東西不要?’

劉公點頭道:‘要的。承你老人家的情,替我做了幾套漂亮衣服,清即刻賞給我穿了去見他吧!衣服排場也是很要緊的。’

劉才三連忙把新做的衣服都捧了來,劉公揀時行闊綽的裝束起來。俗語說得好:神要金裝,人要衣裝,劉公的儀表,本來不差,加以闊綽入時的衣服,更顯得堂皇威武了。而當時在場的徒弟,又都知道湊趣,明知道這位大徒弟要假裝大師傅去見和尚,不約而同的多來前護後擁,劉公鼻架墨晶眼鏡,口銜京八寸旱煙管,從容緩步的走到客廳裏來。

這和尚一見不是一月前動手的人,心裏已是吃了一驚,又見這種排場舉動,確是一個大師傅模樣,即自覺上次猜度錯了,暗想:這裏的大司務,尚能和我打二,三百個回合不分勝負,這師傅的本領就可想而知了,我倒要見機而行,不可魯莽。想著,即上前合掌道:‘貧僧特從五台山來奉訪大師傅,今日已是第四次進謁了。’

劉公不住的兩眼在和尚渾身打量著,麵上漸漸的露出瞧不起他的神氣,半晌才略點了點腦袋說道:‘前次我不在家的時候,聽說有一個外路和尚來訪,不相信門房說我不在家,開口就出言不遜,以致與我家廚子動起手來,想必那和尚就是你了。我那廚子很稱讚你的武藝,我那廚子的武藝雖不行,隻是他生性素來不佩服人的,他既稱讚你,想必你比他是要高強一點兒。你三番五次來要見我,是打算和我較量麽?也好,就在這裏玩玩吧!’

那和尚被劉公這一種神威懾服了,麵上不知不覺露出害怕的樣子來,沉吟了一會,才又合掌說‘領教!’

劉公吸旱煙自若。和尚道:‘請寬衣將旱煙管放下,方好動手。’

劉公哈哈笑道:‘什麽了不得的事,要這麽小題大做,看你怎樣好打,就怎樣打來便了,吸旱煙不妨事。’

那和尚也有些欺劉公托大,又仗著自己的虎爪功厲害,能伸手到豬牛肚裏抓出心肝腸肺,所以前次與劉才三動手的時候,一沾手劉才三的衣袖就被拉斷了半截。這一個月以來,旁的武藝並沒有多少增加,獨虎爪功更加厲害了,猛然向劉公撲將過來。劉公隨手揮去,和尚不知不覺的就跌翻在一丈以外,和尚就在地上叩了一個頭道:‘大師傅的本領,畢竟不凡,真夠得上懸掛金字招牌!’

說罷,跳起身走了。劉才三躲在旁邊看得仔細,聽得分明,心中簡直感激萬分,將那一場武藝所得的二千兩銀子,除吃喝用費之外,全數替劉公做了衣服。劉才三從此不再出門教拳了。象這樣的好事,還不足以給諸位下酒嗎?”

當時在坐的人聽李九少爺這麽說,大家都很注意劉天祿。其中就不免有口裏不說什麽,麵上卻現出不大相信的神色。譚承祖複起身說道:“敝居停方才所談的,皆由兄弟平日所閑談,不但絲毫沒有增加份量,並有許多在如今的人所視為近於神話的地方,經敝居停剪裁了,不曾說出來,兄弟請向諸位補說幾句。好在兄弟在此時所談的,比較平日向敝居停所談的,更易信而有征,因為劉公天祿現在同座。諸位若有不相信武藝有軟工夫的,不妨當麵質問劉公,或請劉公當麵一試。這問題就是我國數千年來最是研究的問題,希望諸位不要根據一知半解,便斷為沒有這回事。劉公天祿在南州代自己師傅揚名打和尚的事。此刻在湘陰的孩提婦孺都無不知道,也無一個不能原原本本的說出來。

劉公當時將和尚打跌一丈開處,所用的確實不是硬工夫,但不是重拳法,是沾衣法。怎麽謂之沾衣法呢?學會了這種法術的人,在要運用的時候,隻須心神一凝聚。啊怕是數人台抱不交的老樹,或是數千斤重的大石,一舉手揮去,沾著衣袖就騰空飛起來,三丈五丈皆能由自己的意思揮去。劉公所會的法術,不僅這二、三種,兄弟不能舉其若,而知其作用的還有許多,然都是會武藝的人最切實用的。兄弟也會向劉公請教,據說要練這種把式最切實用的法術,還是硬工夫練有七,八成火候的,便極易練習,沒有硬工夫,要想專運用軟工夫,卻是極難。劉公能於百步以外,出手便將敵人打倒,又能使敵人不得近身,一近身就自行滑倒,這方法名刪滑油令。滑油令能下的多,但程度有深淺,所下腳有遠近。劉公能於平地下十丈,砂地下三丈,在他省或有更高強的,兄弟不得而知,在敝省湖南卻沒有再高的了,而能存砂地下滑油令的,更是極少。敝居停好奇成性,平日驕得兄弟談到這些工夫,不惜卑詞厚幣,派兄弟親去湖南將兩位老輩接來,一則是誠心想贍仰兩位的豐彩,二則也不無幾分疑兄弟過於誇誕之處,想迎接兩位老來,好研究一個水落石出。兄弟到湖南與兩位老前輩相見的時候,代達敝居停一番誠意之後,就老實不客氣的向兩位聲明,到了上海,難免不有人要求硬、軟工夫都得顯顯,那時千萬不能拒絕。因為一經拒絕,不僅使人不相信兩位有這種能耐,並使人不相信此間有這麽一回事。如果兩位存心不想顯給人家看,那麽上海就去不得。想不到兩位老前輩真肯賞臉,居然答應凡是能顯出來給人看的,決不推辭。我聽了這句話,就如獲至寶,立對買輪伺候兩位動身到上海來。

劉公天祿的軼事,剛才敝居停已說了一樁,劉公平生的軼事,雖尚有很多,隻是一對在席間,不便一一為諸位介紹,將來有機會再談吧。兄弟這時且把楊公萬興的軼事,也向諸位介紹一二樁。劉公在湘陰得名甚遲,到了四十六歲在南州將那和尚打敗,回來才享大名。至於楊公得名就很早,楊公的神力,可以說是天授。他少時從何人練武藝,練的是什麽工夫,此時都無須細說。因為古話說了的,七十二行,行行出狀元,無論練、什麽工夫,隻要拚得吃苦,沒有不能練成好手的。兄弟在小孩時代,就聽得楊公一樁替人爭草堆的事。那時湖南稍為荒僻點兒的州縣,多有沒地主的山場田地。那些山場田地,何以會沒有地主的呢?因為經過太平天國之亂,凡是遭了兵燹的地方,居民多有逃避他鄉,或在中途離散,不能再歸鄉裏的。以此沒主兒的山場田地,小所在任人占領,無人爭論;唯有大山頭、大荒畝,因為大家多明知無主,就有誰的力量大,能以武力占據,這年就歸誰管業。象這種因爭據山場田地而相打的事,在當時是極平常的。這位楊公的族人,每年與他姓人為爭一處草堆,也不知曾打過多少次,及打傷多少人了。”

農勁蓀聽到這裏,截住話頭問道:“兄弟不曾到湖南,請問草堆是什麽?”

彭庶白點頭笑道:“這話我也曾問過譚承祖的,據說草堆是那地方的土稱,其實就是長滿了茅柴的山。每一座大山頭的茅柴,割下來常有好幾萬擔,運到缺乏柴草的地方去賣,可以得善價。這年楊公已有二十歲了,仗著天生神力,使一條熟銅棍一百四十斤,在遠處望著的人,見使一條黃光燦爛的東西,莫不認做裝了金的木棍,沒人相信能使這般粗壯的銅棍。楊公知道這年同族的人又得和他姓人爭草堆相打了,一麵勸同族的人毋須聚眾準備,一麵打發人去對方勸說,從此平分草堆,永絕後患,免得年年相打傷人。

本來是年年相打的,已經習以為常了,將近秋季割茅的時候,雙方都得準備打起來。

今忽然由楊家派人去對方講和,對方哪裏知道,楊公是出於好意,以為楊家必是出了變故,不能繼續一年一度的打下去,公然拒絕講和。不但拒絕講和,打聽得楊家族人,果然還沒有準備,並想乘不曾準備的時候,多聚人上山割茅。楊家的人看了如此情形,都埋怨楊公不該出麵多事,以致反上了人家的大當。楊公也非常氣忿,即奮臂對同族的人說道:‘他們再聚多些也不要緊,我一個人去對付他們便了,隻請你們跟在我後麵壯一壯聲威。’

隨即在同族的人當中挑了四個一般年齡,一般身強力壯的人,同扛了那條一百四十斤重的熟銅棍,跟隨背後。楊公赤剝著獨自上前,向草堆上大踏步走去。那邊見楊公獨自赤剝當先,也料知必是一個好手,便公推了八個武藝最好的,各操靶棍上前迎敵。揚公隻作沒看見,直衝到跟前,八人嚇得不由得退了幾步,及見楊公和顏悅色,並沒有動手相打的神氣,膽壯的才大聲喝道:‘你是誰?獨自赤剝上山來,難道是要尋人廝打嗎?’

楊公厲聲答道:‘我曾打發人來講和,情願與你們平分草堆,你們不答應,並乘我們沒作準備,就集多人上山割草,畢竟是準要尋人廝打,得問你們自己才得知道!你們仗著各有四兩力氣,要廝打盡管打來,我這邊請了我一個人包打,你們打敗了我,就和打敗了我一族人一樣,不要客氣,請動手打來吧!’

那八個人雖知道楊公必有驚人的本領,才敢有這般驚人的舉動,然不相信一雙空手能敵若幹人,隻是楊公既經如此誇口,他們原是準備來廝打的,自無袖手不動之理。有一個使檀木棍的大漢,舉起一條茶杯粗細的檀木棍,對準楊公的頭猛然劈將下來,隻聽得嘩喳一聲響,棍梢飛了一尺多長,楊公動也不動,反從容笑道:‘要尋人廝打,又不帶一條牢實點兒的棍來,這樣比燈草還軟的東西,不使出來獻醜也罷了!’

震斷一條檀木棍不打緊,這八個人實在驚得呆了,還是一個使靶的伶利些,暗想棍紋是直性,橫劈下去,用力過猛,被震斷是尋常的事,我這靶是無論如何震不斷的,看他能受得了?靶這樣武器,本是比較刀槍劍戟都笨滯多了,使靶的多是力大而不能以巧勝人的,因為用法甚是簡單,最便於招架敵人的兵器,乘虛直搗,不能如刀劍一般的劈剁。這人見楊公毫無防備,也就肆無忌憚,雙手緊握著重二,三十斤的雜木靶,對準楊公前胸猛力築過來,那知遭楊公胸向前迎了一迎,隻挺得他雙手把握不住,反挺得把柄向自己脅上戳了一下,連避讓都來不及,靶和人一陣翻了個空心跟鬥才跌下。楊公卻做出抱歉的樣子,一疊連聲的跺腳說道:‘什麽來的這麽粗魯,自己害得自己收煞不住,這一個跟鬥翻得太冤枉了,休得埋怨我。’

未動手的六個人,各自使了一下眼色,各操手中兵器圍攻上來,楊公聽憑他們各展所長,不招架一手,不閃躲一下,隻光著兩眼望望這個,瞅瞅那個。沒經他望著的便罷,眼神所到,無不披靡。八個人器弄得雙手空空,一個個如呆如癡的看著楊公發怔。楊公這才發出神威來,回頭叫四人扛上熟銅棍,一手槍過來向山土中一頓,足頓入土二尺多深,指點那八人說道:‘我聽憑你們輪流打了這麽久,古人說的:來而不往非禮也。如今應該輪到我打你們了。不過我明知道你們都是脆弱不堪的東西,經我這熟銅棍壓一下,不怕你們不腦漿進裂,我不用銅棍打你們,隻用一個指頭,每人隻敲一下,你們能受得了,就算你們的能耐比我高強,這草堆立時讓給你們去。你們若受不了,或是不肯受,就得依遵我的話,從此平分這草堆,以後再不許動幹戈了。’

那邊為首的人,見楊公這種神威,複這般仁厚,照例打不過的,就無權過問山上的事,這回眼見得不是楊公的對手,而楊公偏許他們講和,平分草堆,為首的人安得不畏懼,安得不感激呢?遂大家一擁上前,圍著楊公作揖打拱。那八個人竊竊私議道:‘這是從哪裏來的這麽一個銅人,不用說動手,嚇也把人嚇死了。’

這回爭草堆的事,楊公就得了大名。對湘陰人說楊萬興,還有不知道的,若說楊銅人,哪怕三歲小孩也能知道。

不過,楊公的威名雖立得甚早,但抱定主意不到十年訪友之後,決不收徒弟做師傅,後來畢竟馱黃色包袱,出門訪友十年,本領是不待說越發高強了。訪友歸來,成名更大,各州府縣喜練拳腳的人,都爭先恐後的來聘他去教。”

彭庶白繼續說道:“李九少爺曾當麵問過楊萬興:‘平生曾否遇過對手?’

楊萬興說:‘對手大約遇的不少,但兩下都自知沒有多大的強弱,勝了不足為師,因此慎重不肯動手的居多,已經動手的,倒沒輸給人過。唯有一次,確實遇了一個本領在我之上的人,簡直把我嚇的走頭無路,後來幸賴一點機靈之心脫險,至今思量起來,還不免有些兒害怕。那回困桃源縣城裏邀了一場徒弟,請我去教,我就答應下來。從湘陰縣搭民船到常德,打算從常德起岸。所搭的那條船,原來是來回不斷行走常德、湘陰的。我上船的時候,天色已近黃昏,我馱著包袱跳上船頭,照例往中艙裏鑽進去,己鑽到了艙裏,回頭方看出艙口之下,橫睡了一個和尚。我也不在意,就將背上包袱解下來,代枕頭放翻身軀便睡。次日早起時,船已開行好久了,同船的約有十多個人,忽聽得那和尚高聲叫船老板。船老板是個五十多歲、老在江湖上行走的人,見有人呼喚,即走近艙口問有何貴幹。和尚笑嘻嘻的說道:我是出家人,應該吃素,不過我今日興頭不好,非開葷破戒不可,請你船老板上岸去買六十文豬肉來。旋說旋打開包袱,取出一串平頭十足的製錢來,解開錢索捋了一大疊在手,一五一十的數了六十文。用食指和大指拈了遞給船老板道:這裏六十文,請你自己數數,看錯了沒有?”

船老板伸手接過來一看笑道:老師傅這錢都碎了,一文好的也沒有,如何拿去買肉呢?那和尚故現驚訝之色,伸著脖子向船老板手中望了一望笑道:原來果是碎的,我再數六十文給你去吧!船老板即將手中碎銅錢放在船板上,看和尚又拉了一大疊錢在手中,一五一十的數了六十文,照樣用兩個指頭拈著,遞給船老板。船老板仲手接過來一看,笑道:不又是碎的嗎?一文整的也沒有!和尚又望了一望,又待重數,船老板道:老師傅的手太重了,請給我自己數,好好的大錢。捏碎了太可惜。和尚真個將一串錢給船老板,船老板自數六十文去了。我在旁看得分明,暗想不好了,這和尚此種舉動,必是因我昨夜從船頭跳進艙來的時候,不曾留神他橫睡在艙口,打他身上跨過來,他當時以為我是一個尋常搭船的人,所以不發作,今早他不住的看我枕頭的包袱,大約因見我是馱的黃包袱,認作我是有心欺侮他,所以借買肉說出開葷破戒的話來,並借數錢顯點兒能耐給我看。我的力氣雖自信不肯讓人,然若將六十文錢,兩指一捏,即成粉碎,必做不到,可知這和尚的能耐在我之上。

我昨日進艙的時候,即看見他橫睡在艙口,本應向他道歉一聲,即可無事,奈當時疏忽了,如今他已經發作,顯了能為,我再向他道歉,顯得我示弱於他,甚至他不當著一幹人教訓我一頓,那時受則忍不住,不受又不敢和他動手,豈不更苦、更丟臉?我是這般仔細一思量,覺得除了悄悄的先上岸去避開他,沒有別法。想罷,也不動聲色,先將包袱遞到後艙,自己假裝小解,到後梢對船老板說道:我對前艙的大和尚失了檢點,如今那大和尚已存心要挑我的眼了,我是個江湖上糊口的人,犯不著無端多結仇怨,常言讓人不為弱,我本來搭你這船到常德的,現在船錢照數給你,請你不要聲張給和尚知道,隻須將船尾略近河岸,讓我先上岸去,我走後和尚若問起我來,請你說我早已上岸走了。那船老板還好,聽我這麽說,連忙點頭說好,我給了船錢,船尾已離河岸不過一丈遠近了,我就馱包袱跳上了岸,心裏尚惟恐那和尚趕來,急急忙忙向前奔走。這條船我沒有走過,雖是一條去常德的大道,然何處可以打午火,何處有宿頭,都不知道。而那時急於走路,也沒心情計較到這上麵去,不知不覺的走過了宿頭,天色已經黃昏,一路找不著火鋪,隻得就路邊一棵大樹下,靠著樹兜歇息。奔波了一日,身體已十分疲乏了,一合上眼,就不知睡了多少時間。忽耳邊聽得有哈哈大笑的聲音,我從夢中驚醒轉來,睜眼一看,隻嚇得我一顆心幾乎從口裏跳出來了,原來那和尚已興致勃勃的立在我身邊,張開口望著我獰笑,見我睜眼就問道:楊師傅怎麽不在船上睡,卻跑到這裏來露宿呢?那種形容挖苦的神氣,真使我難堪。我隻得從容立起身來說道:趕人不上百步,我既避你,也可算是讓你了,你何苦逼人太甚!那和尚搖手說道:這話不相幹。你馱黃包袱出門,想必是有意求師訪友,我雖沒有馱黃包袱,但遊行江湖間,也是想會會江湖間的好漢,既遇了你,豈肯隨便放你跑掉!我看那和尚眼露凶光,麵呈殺氣,口裏雖說得好聽,心裏終難測度,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,遂對和尚說道:你即追趕我到此地,打算怎樣呢?那和尚笑道:隨便怎樣,隻要領教你幾下。我說:定要動手,你先伸出手膀來,給我打三下,我再給你打三下如何?和尚說:好!恰好路旁豎了一塊石碑,和尚即伸手膀擱在石上,我三拳打過,七、八寸厚的石碑都被打得炸裂了,崩了一大角,和尚的手膀上連紅也沒紅一點。我心裏已明白和尚必有法術,他受得起我三拳,我決不能受他三拳,然既已有言在先,我已打了他,不能不給他打,隻好也伸手擱在石碑上,讓他打下。他也似乎是用盡平生之力打下來,我哪裏敢等他打著,乘他拳頭在將下未下的時候,一抽手就換了個二龍搶珠的手法,直取他兩眼。他不提防我有這一下,來不及招架避讓,兩眼珠已到了我手中。和尚一時忿怒極了,朝著我站立的方向,猛然一腿踢來,因瞎了兩眼,又在忿怒不堪的時候,競忘記了我是立在石碑背後,這一腿正踢在石碑上。好大的力氣,隻踢得那石碑連根拔了出來,飛了四、五尺遠才落地。我幸喜有石碑擋住了,隻將身體閃開一些兒,便避過了凶鋒。隻見他緊握著兩個拳頭,向東西南北亂揮亂打。我這時雖知道他不能奈何我了,隻是仍不敢有響動,仍不敢大聲吐氣,恐怕他聽出了我所立的地方,拚命打過來,忍住笑看他揮打了一頓,大約也打疲了,立住腳喊道:楊師傅,你好狠的心啊!弄瞎了我的眼睛,自問並不為過,你如今打算怎樣?

和尚又道:這地方太荒僻,我又不能走向熱鬧地方去,求你送我一程如何?我明知和尚的手段厲害,哪裏敢近他的身呢?便對他說道:我自己實在沒閑工夫送你,你在這裏等一會,我去雇一個鄉下人來送你。我如今包袱裏還有二十多兩銀子,留出往桃源的路費,可以送你二十兩銀子。和尚沒有說話,我就尋覓了一個本地人,花了些錢,送和尚去了。

我在桃源教了一場武藝之後回湘陰,一次子無意中遇見了那船老板,問那次我上岸以後的情形。船老板說出情形來,才知道那和尚初時並沒注意,直到吃午飯的時候,和尚請同船的人吃肉,將同船的望了一遍,忽然大聲問道:還有一個客呢,怎麽不來同吃飯?連問了兩遍,沒人回答。他就呼喚船老板,船老板走過來問為什麽事,和尚道:那個馱黃包袱的客人到哪裏去了?船老板故作不理會的樣子說道:哪裏有馱黃包袱的客人?

我倒不曾留心。自開船到如今,不曾停留泊岸,客人應該都在船上。和尚忿然說道:胡說!你船上走了一個客都不知道嗎?你老實說出來,那客人從什麽地方上岸的,原定了搭船到哪裏去?不與你相幹,你若不說,幫著他哄騙我,就休怪我對不起你!船老板道:本來不幹我的事,但是老師傅為什麽定要找他呢?和尚道:他馱黃包袱出門,居然眼空四海,從我身上跨來跨去,連對不起的套話也不屑說一句,這還得了!我非重重的處置他,他也不知道天有多高,地有多厚。船老板道:“原來為這點兒事,他既走了,就算是怕你避你了,何必再追求呢?和尚搖頭道:不行,不行!他若真的怕我,就應該向我陪不是,不能這麽悄悄的上岸逃跑。我若不去追趕他,給點厲害他看,他不以為我是饒了他,倒以為我追他不著,快快老實說出來吧!船老板因畏懼和尚凶惡,隻得說了我的姓名和去處。和尚也不停留,從船頭上一躍,即上了岸。幸虧我先下手取他的眼睛,若認真與他動手較量起來,即算不死在他手裏,也十九被打成殘廢。”

彭庶白遵照楊萬興的話,正述到這裏,外麵堂倌來報客來了。彭庶白連忙起身迎接,農、霍二人也都起身。隻見一個身長而瘦的人,穿著極漂亮的銀鼠皮袍,青種羊馬褂,鼻架墨晶眼鏡,神氣很足的走了進來。彭庶白接著笑道:“難得九爺今日有工夫賞光。”

說時,回身給農、霍等人介紹,才知道這人就是李九少爺。跟著李九少爺進房的,是兩個鄉下老頭模樣的人,不用說,這兩人就是劉天祿和楊萬興了。

彭庶白也一一介紹了,彼此初見麵,都免不了有一番俗套的話說,用不著細表。酒上三巡,彭庶白起身說道:“今日雖是臨時的宴會,不成個禮數,然所聚會的都是當今國人想望風采、而恨不得一見的豪傑之士。庶白得忝居東道,私心真是非常慶幸。霍義士的威名,雖是早已洋溢海宇,然南北相去太遠,又已事隔多年了。楊、劉二公遠在湖南,或者尚不得其詳,今請簡括的介紹一番,以便大家研究以下的問題。”

彭庶白說到這裏,接著就將霍元甲去年來找奧比音較技訂約的種種情形說了,道:“霍義士絕對非好勇鬥狠的人,其所以屢次擱下自身的私事,專來找外國人較量,完全出於一片愛國至誠。這種胸襟氣魄,實在使庶白又欽敬又感激。今日霍義士與農爺等到寒舍,談及打算在上海擺設一擂台的事,庶白聽了異常高興,覺得擺擂台這樁事,我們南方人在近數十年來,隻耳裏聽說過有這麽一回事,眼裏所見的不過是小說書上的擺擂,何曾見過真正的擺擂的事呢?以霍義士的家傳絕藝,並震動遐邇的威名,又在上海這種輸軌交通、東洋第一繁盛的口岸,擺一個擂台,真是了不得的一件盛事。不過這事體甚大,關係更甚重要,所以庶白一聽得說,就想到介紹與三位會麵,好大家商量一個辦法。”

說畢坐下。

農勁蓀隨即也立起身說道:“擺設擂台這樁事,卒然說出來,似乎含了多少自誇的意思在內,不是自信有絕高武藝,或目空四海的人,應該沒有這般舉動。敝友霍君,其本身所得家傳霍氏迷蹤藝,在霍家的人及與霍家有戚舊關係的人,雖能相信現在練迷蹤藝的,確以霍君為最好,然霍君謙虛成性,不但從來不敢自詡武藝高強,並不敢輕易和人談到武藝上去。唯對於外國的之以大力士自稱的,來我國炫技,卻絲毫不肯放鬆,更不暇計及這外人的強弱。霍君其所以有這種舉動,隻因眼見近年來外國人動輒欺辱我國人,罵我國為’東方病夫‘,並把我國傳留數千年的拳術,與義和團的神拳一例看待。

霍君不堪這種侮辱,時常發指眥裂,恨國體太弱,謀國的不能努力為國,以致人民都受外人淩辱,誓拚一己血氣之勇,與外來炫技的大力士周旋,幸而勝是吾華全國之榮,不幸而敗,隻霍君一身一家之辱。決心如此,隻待機緣。湊巧有俄國人自稱世界第一之大力士來天津炫技,霍君即奮臂而往,與俄人交涉較量,奈俄人訪知霍君生平,不敢動手,連夜逃遁,回國去了。這些雖不曾較量成功,但能將俄人驅走,不敢深入腹地耀武揚威,也可謂差強人意。去年英國大力士奧比音到此間炫技,霍君初未得著消息,及在報紙上見著記載,匆匆趕來,不料已經來遲,奧比音已不在滬了。輾轉探詢,複費了若幹周折,才得與英人沃林訂約,以五千兩銀子為與奧比音賭賽勝負之注。如今雖距比賽之期,還有一個多月,隻是霍君之意,以為居高位謀國政的達官貴人,既無心謀國家強盛,人民果能集合有能耐的人,專謀與外來的大力士較量,也未始不可使外國人知道我國人並非全是病夫,也多有不能輕侮的。為欲實踐這種願望,所以特地提早到上海來擺設擂台,絕對不是請同國的人來打擂,是請各外國的人來打擂,做成各國文字的廣告,在各國新聞紙上登載,對於本國的好漢,一律歡迎同做台主,同心合力,對付外人。其詳細辦法,此時雖尚未擬就,不過經多數同誌商榷之後。辦法是容易擬就的。今日承彭君介紹三位。兄弟與霍君至誠領教,請不用客氣,同謀替國人出氣的方法。”

說畢,也坐了下來。

李九少爺也起身演說了一陣,無非恭維霍、農二位為人,及擺擂台的盛舉,唯最後聲明對擺擂台所應進行的一切手續,願盡力從旁讚助。霍、農二入都滿口稱謝。

劉天祿說道:“兄弟行年將近六十,隻不曾去過北方,南方幾省多走幾過,到處都有好漢,武藝本無止境,無怪其強中更有強中手。但是,胸襟氣魄不可一世,像霍公這樣一人物,今日卻是初次遇著。聽彭先生方才所談霍公的事,使兄弟平添了無窮感慨。

可惜兄弟此看來上海,居住的時日已經太久,不能親見霍公打外國大力士,也不能替霍公幫場。”

霍元甲先聽了楊、劉二人的履曆,心裏已是非常欽佩,正以為得了兩個好幫手,忽聽他說不能幫場的話,連忙拱手笑道:“象楊、劉二公這種豪傑,兄弟隻恨無緣,不能早結識,難得湊巧在這裏遇著,無論如何得求二公賞臉,多住些時。等兄弟與奧比音較量過了再回去。”

不知天祿怎生回答,且俟第六十一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