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回 李祿賓兩番鬥惡道 孫福全初次遇奇人

話說李祿賓正要與蓋三省動手,孫福全忽然跳到兩人相距的中間立著,揚著臂膀說道:“且慢,且慢!”

蓋三省愕然問道:“什麽事?”

孫福全指著立在草場周圍的七、八個壯漢問道:“這幾位老兄是幹什麽事的?”

蓋三省道:“他們都是貧道的小徒,因知道兩位是北京來的好手,所以想到場見識、見識。”

孫福全笑道:“看是自然可以看得,不過我見他們都顯出磨拳擦掌、等待廝打的樣子,並且你們還沒動手,他們就一步一步逼過來,簡直是準備以多為勝的神氣,所以我不能不出來說個明白。如果你們這裏的規矩從來是你們幾個打一個,隻要事先說明白,也沒要緊,因為我們好自己揣度自己的能耐,自信敵得過就動手,敵不過好告辭,若是這般行同暗算,我等就自信敵得過也犯不著。為什麽呢?為的從來好手和人較量,決不屑要人幫助,要人幫助的決非好手。既不是好手,我們就打勝了一百八十,也算不得什麽!”

這幾句話,說得蓋三省羞慚滿麵,勉強裝出笑容說道:“你弄錯了。誰要人幫助?你既疑心他們是準備下場幫助的,我吩咐他們站遠些便了。”

說著,向那些徒弟揮道:“你們可以站上階基去看,不要嚇了他們。”

孫福全笑道:“好啊!兩下打起來,拳頭風厲害,令徒們大約都是初學,倘若被拳腳誤傷了,不是當耍的。”

那幾個徒弟橫眉怒目的望著孫福全,恨不得大家把命拚了,也要將孫、李兩人打敗。但是,見自己師傅都忍氣不敢魯莽,隻得也各自按納下火性,跑上階基,看蓋三省與李祿賓兩人動手。

李祿賓為人雖比孫福全魯莽,隻是他和人較量的經驗很多,眼見蓋三省的身體生得這般高大,這般壯實,料知他的氣力必不尋常,若與他硬來,難免不上他的當。李祿賓最擅長的拳腳,是李洛能傳給他的遊身八卦掌。這遊身八卦掌的工夫,與尋常的拳腳姿式完全不同,不練這遊身八卦掌便罷,練就得兩腳不停留的走圈子,翻過來,覆過去,總在一個園圈上走,身腰變化不測,儼如遊龍,越走越快,越快越多變化。創造這八卦掌的,雖不知道是什麽人,然其用意是在以動製靜。因為尋常的拳腳工夫,多宜靜不宜動,動則失了重心,容易為敵人所乘,創造這八卦掌的人,為要避免這種毛病,所以創造出這以動製靜的拳式。這類拳式的工夫,完全是由跑得來的,單獨練習的時候,固是兩腳不停留的,練多麽久,跑多麽久,就是和人動起手來,也是一搭上手便繞著敵人飛跑,平時既練成了這類跑工夫,起碼跑三、五百個圓圈,頭眼不昏花,身腰不散亂。

練尋常拳腳的人,若非工夫到了絕頂,一遇了這樣遊身八卦掌,委實不容易對付。李祿賓平常和人較量,因圖直截了當,多用董海川、郭雲深傳給他的形意手法,這回提防蓋三省的手頭太硬,不敢嚐試,便使出他八卦的手法來。

蓋三省剛一出手,李祿賓就斜著身體,跑起圈子來。蓋三省恐怕敵人繞到背後下手,不能不跟著轉過身來,但是才轉身過來,李祿賓並沒有停步,跑法真快,已轉到背後去了。蓋三省隻得再轉過來,打算直攻上去,不料李祿賓的跑法太快,還沒瞧仔細又溜過去了,僅被拖著打了十來個盤旋,李祿賓越跑越起勁,蓋三省已覺天旋地轉,頭重腳輕了,自己知道再跟著打盤旋,必然自行摜倒,隻好連忙蹲下身體,準備李祿賓打進來,好一把揪扭著,憑蠻力來拚一下。哈哈,當頭腦清醒、心不慌亂的時候,尚且敵不過李祿賓,已覺天旋地轉、頭重腳輕,蹲在地下怕摜倒之後,還能揪扭得著李祿賓嗎?想雖這般想,可是如何辦的到呢?他身體剛往下蹲,尚不曾蹲妥當的時候,李祿賓已踏進步來,隻朝著蓋三省的尾脊骨上一腿踢來,撲鼻子一交,直向前跌到一丈開外,因著蓋三省身往下蹲,上身的重量已是偏在前麵,乘勢一腿,所以非到一丈開外,其勢自然收煞不住。這一交摜下,頭眼越發昏花了,一時哪裏掙紮得起來呢?那些徒弟立在階基上看著,也都諒得呆了,不知道上前去拉扯。還是孫福全機靈,連忙上前雙手握住蓋三省的胳膊往上一提,蓋三省尚以為是自己的徒弟來扶,借著上提之力跳了起來,恨恨的說道:“不要放這兩個東西跑了!”

孫福全接聲笑道:“我兩人還在這裏等著,不會跑。”

蓋三省回頭一看是孫福全,更羞得滿麵通紅,現出十分難為情的樣子,卻又不肯說低頭認輸的話,咬牙切齒的對李祿賓說道:“好的!跑的真快,我跑不過你,再來較量一趟家夥吧,看你能跑到哪裏去?”

李祿賓道:“較量什麽家夥聽憑你說吧!”

蓋三省還躊躇著沒有回答,孫福全已望著他抱拳說道:“依我的愚見,最好就這麽彼此說和,常言’不打不成相識‘,你我練武藝的人,除卻不動手,動手便免不了有高低勝負,這算得什麽呢?假使剛才我這位師兄弟的手腳生疏一點兒,被你打跌了,我們也隻好告辭走路,不好意思說第二句活,較量家夥,與較量拳腳不是一樣嗎?”

蓋三省也不過口裏說要較量家夥,好借這句話遮遮羞,其實何嚐不知道,不是李祿賓的對手?今見孫福全這麽說,更知道孫、李兩人都沒有懼怯之意,所以才敢說這樣表麵象客氣、實際很強硬的話,正打算趁此說兩句敷衍顏麵的話下場。不料立在階基上的幾個徒弟,都是初生之犢不畏虎,加以平日曾屢次聽得蓋三省說,生平以單刀最擅長,不知打過了多少以單刀著名的好手,以為蓋三省拳雖敵不過李祿賓,他自己既說要較量家夥,單刀必是能取勝的,遂不待蓋三省回答,異口同聲的吼道:“定要拿家夥較量較量,既到咱們這裏來了,想這般弄幾下就罷手,沒有這麽容易的事。”

蓋三省雖知道徒弟們是因爭勝心切,誤會了他自己的意思,然已經如此吼了出來,實不好由自己再說告饒的話。孫福全明知蓋三省較量兵器,也不是李祿賓的對手,心想他也享一時盛名,又徒弟在旁,較量拳腳,將他打跌一丈多遠,已是十分使他難堪了,若再較量兵器,將他打敗,不是使他以後無麵目見人了嗎?古人說:“君子不欲多上人”,我們此來已領教過他的能為就得了,何必結仇怨和他爭勝?孫福全為人本極寬厚,心裏這樣一想,即時回頭向那幾個徒弟搖手說道:“我們是聞貴老師的大名,特地前來領教的,如今已領教過了,貴老師固是名不虛傳,我們沒有爭勝的念頭,所以不願意再較,我並知道貴老師也和我們一樣,沒存一個與我們爭勝的心思,因此我這師兄弟,才能僥幸占一點兒便宜,如果貴老師有心爭勝,那較量的情形料想不是這樣,兵器不比拳腳,更是一點兒生疏不得,勸你們不必隻管在旁邊慫恿。”

在乖覺善聽話的人,聽了孫福全這番話,必能明白是完全替蓋三省顧麵子的,沒有夾著絲毫畏懼的意思在內。隻是蓋三省師徒,都在氣忿的時候,不暇思索,競認作孫、李二人隻會拳腳,不會使用兵器。本來練習武藝的人,專總練拳腳不練兵器的人很多,哪裏知道孫、李二人,十八般武藝都經過專門名家的指點,沒一件使出來不驚人。蓋三省原已軟了下來,經不起徒弟一吼,孫福全一客氣,立時把精神又提了起來,暗想:我被他打跌了這麽一交,若不用單刀將他打敗,我這一場羞辱如何遮蓋?我不信他們的單刀能比我好。他既決心再打,便也對著孫福全搖手道:“我勸你也不必隻管阻攔,老實對你說吧,我的拳腳本來平常,平時和人較量拳腳的時候也很少,我蓋三省的聲名是單刀上得來的,要和我較量,就非得較量單刀不可。”

蓋三省說話的當兒,徒弟中已有一個跑到裏麵,將蓋三省平日慣用的單刀提了出來,即遞給蓋三省。蓋三省接在手中,將刀柄上的紅綢繞了幾下,用刀尖指著李祿賓說道:“看你慣使什麽是什麽,我這裏都有,你隻說出來,我就借給你使。”

幾個徒弟立在旁邊,都望著李祿賓,仿佛隻等李祿賓說出要使什麽兵器,就立刻去取來的樣子。李祿賓卻望著孫福全,其意是看孫福全怎生表示。

孫福全並不對李祿賓表示如何的神氣,隻很注意的看著蓋三省接刀、握刀、用刀指人的種種姿勢,隨即點了點頭笑道:“你們都把我的話聽錯了,既然不依我的勸告,定要較量,我們原是為要較量而來,誰還懼怯嗎?”

旋說旋對李祿賓道:“我們不曾帶兵器來,隻好借他們的使用。”

李祿賓道:“借他們的使用,但怕不稱手。”

孫福全遂向那幾個徒弟說道:“你們這裏的兵器,哪幾樣是我這師兄弟用得著的,我不得而知,刀、槍、劍、戟,請你們多拿幾件出來,好揀選著稱手的使用。”

幾個徒弟聽了,一窩蜂的跑到裏麵去了,不一會,各自捧了兩、三件長短兵器出來,擱在草地上,聽憑李祿賓揀選。李祿賓看那些捧出來的兵器,都是些在江湖上賣藝的人,擺著爭場麵的東西,竟沒一件可以實用的,不由得笑了一笑搖頭道:“這些東西我都使不來。”

蓋三省忍不住說道:“並不是上陣打仗,難道怕刀鈍了殺不死人嗎?你不能借兵器不稱手為由,就不較量。”

李祿賓忿然答道:“你以為我怕和你較量麽?象這種兵器,一使勁就斷了,怎麽能勉強教我使用!你若不信,我且弄斷幾樣給你看看。”

說時,順手取了一條木槍,隻在手中一抖,接著咯喳一聲響,槍尖連紅纓都抖得飛過一邊去了,便將手中斷槍向地上一摜道:“你們說這種兵器,教我怎麽使?我與其用這種枯脆的東西,不如用我身上的腰帶,倒比這些東西牢實多了。”

即從腰間解下一條八、九尺長的青綢腰帶來,雙手握住腰帶的中間,兩端各餘了三、四尺長,拖在草地上說道:“你盡管劈過來,我有這兵器足夠敷衍了,請來吧!”

蓋三省急圖打敗李祿賓泄忿,便也懶得多說,一緊手中刀,就大踏步殺將進來。李祿賓仍舊用八卦掌的身法,隻往旁邊溜跑,也不舞動腰帶。蓋三省這番知道,萬不能再跟著打盤旋,滿想迎頭劈下去,無奈李祿賓的身法、步法都極快,不但不能迎頭劈下,就是追趕也追趕不上,一跟著追趕,便不因不由的又打起盤旋來了。這番李祿賓並不等待蓋三省跑到頭暈眼花,自蹲下去,才跑了三、五圈,李祿賓陡然回身,將腰帶一抖,腰帶即纏上了蓋三省握刀的脈腕,順勢往旁邊一拖,連人帶刀拖的站立不住,一腳跪下,雙手撲地,就和叩頭的一樣。李祿賓忙收回腰帶,一躬到地笑道:“叩頭不敢當!”

孫福全道:“這是他自討苦吃,怨不得我們,我們走吧!”

一麵說,一麵拖著李祿賓走出了廟門,回頭看那幾個徒弟,都象要追趕上來,蓋三省已跳了起來,向那些徒弟搖手阻止。

孫、李二人出了那廟,因想打聽蓋三省敗後的情形,仍在客棧裏住著,隨時打發人到廟裏去探聽。不過兩日,滿吉林的人多知道蓋三省,就因兩次敗在李祿賓手裏,無顏在吉林居住,已悄悄的到哈爾濱去了。孫福全笑向李祿賓道:“我們這次到吉林,真喪德不淺。蓋三省在此好好的地位,就為你打得他不能立腳,他心裏也不知道如何怨恨你我兩人。”

李祿賓道:“誰教他一點兒真實本領沒有,也享這麽大的聲名呢?”

孫福全歎道:“這話卻難說,真實本領有什麽界限?我們自以為有一點兒真實本領,一遇著本領比我們高一點兒的,不也和蓋三省遇了我們一樣嗎?不過他不應該對人瞎吹牛皮,為人也太不機靈了,較拳是那麽跌了一交,還較什麽家夥呢,不是自討苦吃嗎?”

李祿賓道:“我們已把他打跑了,此地無可流連,明日就動身回北京去吧!”

孫福全連道:“很好”,二人決定在次日離開吉林。

隻是次日早起,正安排吃了早餐起程,客棧裏的茶房,已來關照各客人,到飯廳裏吃飯。孫,李二人照例走到飯廳上,坐著連日所坐的地位,等待茶房送飯來吃。不料好一會不見送來,同席的都等得焦急起來了,大聲問:“為什麽還不送飯來?”

隻見一個茶房走過來陪笑說道:“對不起諸位先生,不知怎的,今早的飯不曾蒸熟,竟有一大半是生米,隻得再扛到廚房裏去蒸,大概再等一會兒就能吃了。”

眾旅客聽茶房說明了原因,也都覺的很平常,無人開口了。孫福全獨覺得很奇特的樣子,問那茶房道:“飯既還有一大半是生米,難道廚房不知道嗎,怎麽會叫你們開飯呢?”

茶房答道:“可不是嗎?我們也都怪廚房裏的人太模糊了,連生米也看不出來,廚房裏人還不相信有這麽一回事,及至看了半甑生米,才大家詫異起來,說今早的飯,比平日還蒸得時候久些,因幾次催促開飯,隻為十四號房裏的客人沒起床,耽延的時候很久,後來恐怕誤了這些客人的正事,不能等待十四號房裏的客人起床,然已足足的多等了一刻鍾,如何還有這半甑生米呢,這不是一件奇事嗎?”

孫福全問道:“十四號房間,不是我們住的二十號房間對過嗎?那裏麵住的是一個幹什麽事的客人?我在二十號房間裏住了這幾日,每日早起總昕得茶房在他門外敲門叫他起床,今早也聽得連叫了三次,隻是沒聽得裏麵的客人答應,何以那客人自己不起來,每早要人叫喚呢?”

這茶房現出不高興的神氣,搖頭答道:“誰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麽事的,到這裏來住了一個月了,不見他拿出一個房飯錢來,我們帳房先生去向他催討,他還鬧脾氣,說我住在你這裏又不走,你盡管來催討做什麽呢?我臨行的時候,自然得歸還你的房飯錢,一文不欠,方能走出你這大門。帳房先生素來不敢得罪客人,也不知道這客人的來頭,見他這麽說,隻得由他住下來,近來絕不向他催討。不過我們當茶房的人,來來往往的客人,兩隻眼裏也見得不少了,這人有沒有大來頭,也可以看得幾成出來,不是我敢說瞧不起人的話,這位十四號房間裏的客人,就有來頭,也沒有大了不得的,隻看他那怪模怪樣便可知道了。”

孫福全笑問道:“是如何的怪模怪樣?”

茶房道:“孫爺就住在他對門房裏,這幾日一次不曾見過他嗎?”

孫福全道:“我不認識他,就會見他也沒留意,你且說他是如何的怪模樣?”

茶房道:“這客人的年紀,大約已有五十來歲了,滿臉的黑麻,好象可以刮得下半斤鴉片煙的樣子,頭上歪戴著一頂油垢不堪的瓜皮帽,已有幾處開了花,一條辮子因長久不梳洗,已結得仿佛一條蜈蚣,終日盤在肩頭上,一個多月不曾見他垂在背後過,兩腳趿了一雙塌了後跟的舊鞋,衣服也不見穿過一件幹淨整齊的,象這種模樣的人,還有什麽來頭嗎?”

孫福全又問道:“他姓什麽,叫什麽名字,是哪省的人,來這裏幹什麽事的?既在此住了一個多月,你們總該知道。”

茶房道:“他說姓陳名樂天,四川寧遠府人,特地到這裏來找朋友。問他要找的朋友是誰,他又不肯說。”

孫福全道:“他來時也帶了些行李沒有呢?”

茶房道:“行李倒有不少,共有八口大皮箱,每口都很沉重。我們都疑心,他箱裏不是銀錢衣服,是裝假騙人的。”

孫福全還想問話,隻見又有一個茶房走過來說道:“真是怪事,今早這一甑飯,無論怎樣也蒸不熟。”

孫福全聽了,即問那茶房是怎麽一回事,那茶房笑道:“我們帳房先生說,大概是廚房裏得罪了大叫化,或是走江湖的人,使了雪山水的法術,一甑飯再也蒸不熟。方才扛進去蒸了兩鍋水,揭開甑蓋看時,一點兒熱氣也沒有,依然大半甑生米,隻得換了一個新甑,又添水加火來蒸,直蒸到現在,就和有什麽東西把火遮隔了,始終蒸不透氣,此刻帳房先生正在廚房裏盤問,看在這幾日內有沒有叫化上門,及和外人口舌爭執的事。”

孫福全生性好奇,象這類的奇事,更是歡喜打聽,務必調查一個水落石出,方肯罷休。當下聽了那茶房的話,就回身對李祿賓說道:“有火蒸不熟飯的事,實在太奇了,我們何不到廚房裏去看看。這樣的奇事,也是平常不容易見著的。”

李祿賓本來無可無不可,見孫福全邀他去廚房裏看,忙點頭說好。二人正待向廚房裏走去,忽見帳房帶了兩個茶房,從廚房裏走來,神色之問,露出甚為著急的樣子。孫福全認識這帳房姓朱名伯益,十多年前在北京一家很大的鏢局裏管帳,三教九流的人物,他認識的極多,孫福全也是在北京和他熟識的。此時見他走來,即忙迎上去問道:“蒸飯不熟,究竟是怎麽一回事?”

朱伯益緊蹙著雙眉答道:“我現在還不知道,是誰和我開這玩笑。我自己在這裏混碗飯吃,實在不曾敢得罪人,想不到會有這種事弄出來,這不是存心和我開玩笑是做什麽呢?我剛才仔細查問,看我這棧裏的夥計們,有誰曾得罪了照顧我們的客人,查來查去,隻有他今早……”說到這裏,即伸手向方才和孫福全談話、竭力形容鄙薄十四號房客的茶房,接著說道:“因催十四號房間裏的客人起床,接連在門房外叫喚了三次,不見房裏客人回答,他口裏不幹不淨的,說了幾句埋怨那客人的話,聲音雖說的不高,然當時在旁邊的人都聽得。我猜想,隻怕就是因他口裏不幹淨,得罪了十四號房裏的客人,所以開我這玩笑。”

那茶房聽了就待辯白,朱伯益放下臉來說道:“你用不著辯白!你生成這麽一張輕薄的嘴,在我這裏幹了幾年,我難道還不明白!我這裏的夥計,若都象你這樣不怕得罪客人,早已應了那句俗語:“閻王老子開飯店,鬼也不敢上門’了,如今也沒有旁的話說,快跟我到十四號房裏去,向那客人叩頭認罪,若不然,害得滿棧的客人挨餓,以後這客棧真做不成了。”

那茶房忍不住問朱伯益道:“教我向人家叩頭認罪,倒沒要緊,但是叩頭認罪之後,若還是半甑生米,又怎麽樣呢?難道再教我向滿棧的客人都叩頭認罪不成!”

朱伯益罵道:“放屁!你再敢亂說,我就打你。”

那茶房見朱伯益動氣,方不敢開口了,然堵著嘴立住不動。

孫福全問朱伯益道:“十四號房裏住的,究竟是一個幹什麽的客人,你何以知道這夥計得罪了他,蒸不熟飯便是他開的玩笑呢?確實能斷定是這樣一個原因,自然應該由你帶著這夥計去同他叩頭認罪。所慮就怕不是他使的提狹,卻去向他叩頭,不是叩一百個頭也不中用嗎?”

朱伯益回頭向左右望了一望,走到孫福全身邊低聲說道:“我也直到前四、五日,才知道這陳樂天是一個奇人,今早這玩笑,十有八九是他鬧出來的。”

孫福全聽說是個奇人,心裏更不由得動了一動,忙問四、五日前怎生知道的。朱伯益道:“那話說來很長,且待我帶這夥計去陪了禮,大家吃過了飯,我們再來細談吧。”

孫福全點了點頭。

朱伯益帶著茶房朝十四號房間走去,孫福全覺得不同去看看,心裏甚是放不下,跟著到十四號房門外。隻見房門仍緊緊關著,裏麵毫無動靜,朱伯益舉起兩個指頭輕輕在門上彈了幾下,發出極和悅的聲音喊道:“陳爺醒來麽?請開門呢!”

這般喊了兩聲,即聽得裏麵有人答應了。不一會,房門呀的一聲開了。孫福全看開門人的服裝形象,正是那茶房口裏的陳樂天,開了房門,仍轉身到房裏去了,也沒看喚門的是誰,好象連望也沒望朱伯益一眼。朱伯益滿臉堆笑的,帶著茶房進房去了,孫福全忙趕到窗下,隻聽得朱伯益說道:“我這夥計是才從鄉下雇來的,一點兒不會伺候客人,教也教不好,真把我氣死了。聽說今早因請陳爺起來吃飯,口裏胡說八道的,可惡極了,我特地帶他來向陳爺陪禮,千萬求陳爺饒恕了他這一遭。”

接著就聽改了口腔說道:“你得罪了陳爺,還不快叩頭認罪,更待何時?”

茶房叩頭下去了。

陳樂天“哎呀”了一聲問道:“這話從哪裏說起!朱先生是這麽無端教他向我叩頭,我簡直摸不著頭腦。我從昨夜睡到此刻,朱先生來敲門,才把我驚醒了。他又不曾見我的麵,有什麽事得罪了我呢?他今早什麽時候曾來催我起床,我何以全不知道?”

朱伯益道:“他接連在這門外催了三次,因不見陳爺回答,他是一個粗野的人,口裏就有些出言不遜,在他還以為陳爺睡著了不曾聽見。陳樂天道:“實在是不曾聽得,就是聽得了,也算不了什麽,你巴巴的帶他來陪禮做什麽呢?”

朱伯益道:“隻因廚房裏開出來的飯,乃是大半甑生米,再扛到廚房裏去蒸,直蒸到此刻還不曾上氣。我再三查問,方知道是這夥計膽敢向陳爺無禮。”

陳樂天不待朱伯益再說下去,連連搖手大笑道:“笑話笑話,哪有這種事!飯沒有蒸不熟的道理,我因昨夜耽誤了瞌睡,不想竟睡到此刻,若不是朱先生來叫,我還睡著不會醒來呢!我此時也覺得肚皮餓了,去去去,同吃飯去。”

一麵說,一麵挽著朱伯益的手往外走。孫福全連忙閃開。陳樂天走出房門,掉頭向那茶房道:“你去教廚房盡管把飯甑扛出來開飯,斷不會有不熟的道理。”

那茶房即跑向廚房去了。孫福全跟著陳樂天到飯廳裏來,眾客人因飯不熱,也都在飯廳裏等得焦急起來了。大家正在議論,多猜不透是什麽原因,見帳房走來,一個個爭著問飯怎麽了,朱伯益笑道:“諸位請坐吧,飯就來了。”

說也奇怪,陳樂天打發那茶房到廚房裏去教開飯,這時飯甑裏仍是冷冰冰的不透熱氣,那茶房因帳房勒令他,向陳樂天叩頭認罪,他心中不免有些不服,明知飯甑還是冷的,也教人扛了出來。他用意是要使朱伯益看看。陳樂天見飯甑扛來,隨即將自己頭上的**皮帽一揭,揮手說道:“快盛飯來吃,大家的肚皮餓了,我的肚皮也餓了。”

他這幾句話才說了,飯甑裏的熱氣,便騰騰而上。那茶房吃了一驚,揭甑蓋看時,不是一甑熟飯是什麽呢,哪裏還敢開口。眾客人不知底細,隻要大家有飯吃,便無人追問所以然。

孫福全獨在一旁,留神看的明白,更不由得不注意陳樂天這人。看陳樂天的容貌服裝,雖和那茶房說出來的不差什麽,不過茶房的眼力有限,隻能看得出表麵的形象,為人的胸襟學問,不是他當茶房的人所能看得出來的。孫福全原是一個讀書人,見識經驗都比一般人強。他仔細看這陳樂天,覺得就專論形象,也有異人之處,兩隻長而秀的眼睛,雖不見他睜開來看人,隻是最奇的,他視線所到之處,就從側麵望去,也看得出仿佛有兩線亮光電似的影子,與在日光中用兩麵鏡子向暗處照著的一般,不過沒有那麽顯明罷了。加以陳樂天低頭下視的時候居多,所以射出來的光影,不容易給人看見。孫福全既看出了這一點異人之處,心想;平常人哪有這種眼光?世間雖有生成夜眼的人,然夜眼隻是對麵看去,覺得眼瞳帶些綠色,與貓、狗的眼睛相似,從側麵並看不出光影來,象陳樂天這種眼睛,決不是生成如此的,若是生成如此,他也用不著這麽盡管低著頭,好象防備人看出來的樣子,不是生成的,就是練成的了,隻不知他練成這麽一對眼睛,有何用處?我本打算今日動身回北京去的,如今既遇了這樣的異人,同住在一個客棧,豈可不與他結交一番?好在我此刻回北京,也沒有重要的事情,便多在此盤桓幾日,也沒要緊。

早飯吃後,孫福全即與李淥賓商議道:“我看這陳樂天,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,很不容易遇見的。我打算今日不走了,先和朱伯益談談,再到十四號房裏去拜訪他,若能與他結交,豈不又多一個有能耐的朋友,不知你的意思何如?”

李祿賓道:“在江湖上混飯吃的人,懂得些兒法術的極多,象這種雪山水,使人蒸不熟飯,尤其平常。會這些法術的乞丐,到處多有,這算得什麽?你何必這麽重視他。”

孫福全搖頭道:“不然!使人蒸不熟飯的法術,本是很平常,我也知道。不過我看陳樂天,不僅會這點兒法術,必還有其他驚人的能耐,你不可小覷了他。”

李祿賓笑道:“我不相信真有大能耐的人,會窮困到這樣。我聽得茶房說,他住了一個多月,房飯錢一個也還不出來,被這裏帳房逼得要上楊梅山了。我料他是因還不出房飯錢來,有意借這茶房得罪了他的事,顯點兒邪法,好使這裏帳房不敢輕視他。走江湖的人,常有用這種手段的,你不要上他的當吧。”

孫福全道:“我的心裏不是你這麽猜想,我如今也不能斷定,他真有什麽驚人的能耐,但是我料他也決不至如你所說的一文不值。朱伯益曾說直到前四、五日,才知道陳樂天是個異人。朱伯益也是個極精明的人,不容易受人欺騙的。他說陳樂天是個異人,可見得我的眼睛不至大錯。你若不情願多在此耽擱,可先回北京去,並托你帶一口信到我家裏,說我至遲六、七日後必能回家。”

李祿賓笑道:“我為什麽不情願多耽擱?你要結交異人,我便不要結交異人嗎?”

孫福全也笑道:“你口口聲聲說不相信,我自然隻得請你先走。”

李祿賓道:“我雖不相信他,但我相信你,我們問朱伯益去吧,看他因什麽事知道陳樂天是個異人?”

孫福全遂同李祿賓走到帳房裏,湊巧朱伯益獨坐在房中算帳,見孫、李二人進來,即停了算盤讓坐笑道:“孫爺是個好友的人,我知道必是來問陳樂天的。”

孫福全笑道:“我佩服你的心思真細,居然想得到蒸飯不熟,是陳樂天開的玩笑,若是遇了粗心的人,隻怕閣到此刻,還是大半甑生米呢!”

朱伯益道:“這是很容易猜到的。我這裏住的,多半是買賣場中的熟客。他們沒有這能耐,就有這能耐,因都和我有點兒交情,也不至為小事是這麽與我開玩笑。並且開飯的時候,滿棧的客人都到了飯廳,隻陳樂天一人高臥未起。我前幾日又知道他的法術非常高妙,加以查出來那夥計因喚他不醒,口出惡言的事,所以猜透了,不是他沒有旁人。”

孫福全問道:“飯後你還和他談話沒有,曾否問他使的是什麽法術?”

朱伯益道:“飯後我到房裏談了一會,就是為要問他使的是什麽法術,因為在我這裏的廚司,曾在北京當過官廚,法術雖不懂得,然當官廚的,照例得受他師傅一種傳授,萬一因口頭得罪了人,被仇家用法術使他的飯不熟或菜變昧,他也有一種防範的法術,異常靈驗,有時甚至把那用法術的人性命送掉。今早蒸飯不熟,廚司已知道,是有人下了手,還不慌不忙的點了香燭,默禱了一陣,向甑上做了幾下手勢,以為好了。誰知仍不透氣,廚司生氣道:‘定要我下毒手嗎?’

說時取了一根尺來長的鐵簽,揭開甑蓋,插入生米之中,據說這麽一針,能把用法術害人的人性命送掉。誰知鐵簽插下去好久,依然不能透氣。廚司才吃驚說道:‘這人的法術太大,得抓一隻雄雞來殺了,並要換一個新甑。’

如是七手八腳的換了新甑,廚司擺了香案,捉一隻雄雞,殺死在灶頭上。可怪那殺死的雄雞,一滴鮮血也沒有,廚司嚇得摜了菜刀,叩頭無算。他師傅傳授他防範的法術使盡了,奈不何這用法術的人,可知這人用的不是尋常雪山水一類的法術。我既看了這種情形,所以要問陳樂天用的究竟是什麽法術?陳樂天道:‘並不是真法術,不過是一種幻象而已。’

我問怎麽是一種幻象,他說飯本是蒸熱了的,毫無變動,但是在一般人的眼中看來,是大半甑生米,不是熟飯,其實若有意誌堅強的人,硬認定這生米是熟飯,用碗盛起來就吃,到口仍是熟飯,並非生米。

我問:‘怎麽分明是熟飯,一般人看了卻是生米呢?’

陳樂天道:‘這是我心裏要使熟飯成生米,所以一般人看了就是生米。譬如這分明是一個茶杯,我心裏要這茶杯變成馬桶,一般人看了就隻見這裏有一個馬桶,不見茶杯,其實並非馬桶。’

我問:‘何以分明是一個茶杯,你想變成馬桶,人看了就是馬桶呢,這是什麽道理咧?’

他說:‘因為茶杯也是幻象,並不是茶杯,所以說是什麽便是什麽。’

我聽了他這話,簡直是莫明其妙,心想必是他不肯將用的什麽法術明說給我聽,所以拿這含糊不可解的話來敷衍,也就不便追問,隻得告辭出來。”

孫福全聽了也不在意,隻問道:“你剛才說在四、五日前,方知道他是一個異人,是因為什麽事知道的呢?我極有心想結交他,請你把如何知道他是異人的事,說給我聽,並請你引我兩人到他房裏去拜訪他,替我兩人紹介一下。”

旋說旋起身向朱伯益拱了拱手。不知朱伯益說出些什樣異事來,孫、李二人結交了陳樂天沒有,且俟第五十七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