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回 霍元甲談藝鄙西人 孫福全數言驚惡道

話說農勁蓀見問,說道:“四爺不用忙,若沒有更可氣的事,我也不說險些兒把胸膛氣破的話了。原來餘伯華這個不中用的東西,完全上了人家的當,活活的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卜妲麗斷送了。魏季深那個喪絕天良的東西,假意殷勤做出十分關切他,盡力援救他的模樣,其實是承迎方大公子和張知縣的意旨,設成圈套,使餘伯華上當的。餘伯華若是個有點兒機智的人,就應該知道魏季深與自己並無深厚的交情,同學而兼同事的人,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裏至少也有幾十人,何以有深交的來也不來,而沒有深交卻忽然來的這麽誠懇,並且來的這麽迅速,不是很可疑嗎?魏季深本人既可疑,他托付的人倒可信嗎?那書記所說卜妲麗的情形,分明是有意捏造這些話,好使他對卜妲麗絕望的,怎麽可以信以為實呢?他直到出衙門打聽,才知道卜妲麗雖確是遷居在美領事館,然無日不到天津縣衙哭泣,出錢運動衙差獄卒,求與餘伯華會麵。怎奈張知縣受了方大公子的吩咐,無論如何不能使他兩人見麵,知道見了麵,就逼不出離婚字來了。美領事並沒有羈押卜妲麗的行為,不過也與方大公子夥通了,表麵做出保護卜妲麗的樣子,實際也希望天津縣逼迫餘伯華離婚。卜妲麗不知道底蘊,還再三懇求美領事設法援救餘伯華。

美領事若真肯出力援救,哪有援救不出的道理?可惜卜妲麗年輕沒有閱曆,見理不透,餘伯華寫的離婚字,一到張知縣手裏,即送給方大公子。方大公子即送給美領事,美領事即送給卜妲麗看。卜妲麗認識餘伯華的筆跡,上麵又有指模,知道不是假造,當下也不說什麽,回到她自己房裏,一剪刀將滿腦金黃頭發剪了下來,寫了一封埋怨餘伯華不應該寫離婚字的信,信中並說她自己曾讀中國烈女傳,心中甚欽佩古之烈女,早已存不事二夫之心,如今既見棄於丈夫,何能再靦顏人世,已拚著一死,決心絕食。可憐一個活跳跳的美女,隻絕食了六晝夜,竟爾餓死了。”

霍元甲托地跳了起來叫道:“哎呀!有這等暗無天日的事嗎?餘伯華出牢之後,何以不到美領事館去見卜妲麗呢?”

農勁蓀道:“何嚐沒去!隻是他已親筆寫了與卜妲麗離婚的字,卜妲麗聽說他來了,氣得痛哭起來,關了門不肯相見,美領事也不願意他兩人見麵。餘伯華去過一次之後,美領事即吩咐門房,再來不許通報,因此第二、三次去時,倒受那門房的白眼。然也直到卜妲麗餓死後,傳出那封絕命的信來,才知道她的節烈。此刻餘伯華也悲傷得病在床褥,一息奄奄,你們看這事慘也不慘!”

吳鑒泉道:“這事雖可怪餘伯華不應該誤信魏季深,但是方大公子和張知縣夥謀,設下這種惡毒的圈套,便沒有魏季深,餘伯華也難免不上當。為人拚一死倒容易,拘禁在監牢裏,陸續受種種痛苦,又在外援絕望的時候,要始終堅忍不動,卻是很難。總之,他們夫妻,一個是年輕不知世故的小姐,一個是初出茅廬、毫無權勢、毫無奧援的書生,落在這一般如狼似虎、有權有勢的官府手裏,自然要怎麽樣,隻得怎麽樣。餘伯華若真個咬緊牙關不寫那離婚字,說不定性命就斷送在天津縣監裏,又有誰能代他伸冤理屈呢?”

霍元甲點頭道:“這話很對!餘伯華若固執不肯寫離婚字,方製台的兒子與張知縣吃得住餘伯華沒有了不得的來頭,腳鐐手銬之外,說不定還要授意牢禁卒,三日一小逼,五日一大逼的,將餘伯華吊打起來,打到受不了的時候,終得飲恨吞聲的寫出來,怎樣拗得過他們呢?這種事真氣破人的肚子。農爺,你是一個有主意的人,有不有方法可以出出這口惡氣?”

農勁蓀搖頭道:“如今卜妲麗也死了,二三百萬遺產已沒有下落了,餘伯華也已成為垂死的人了,無論有什麽好方法,也不能挽救。隻可恨我得消息太遲了,若在餘伯華初進監的時候,我就得了消息,倒情願費些精神氣力,替他夫妻做一個傳書的青鳥,一方麵用驚人的方法,去警告陷害餘伯華的人,那麽或者還能收點兒效果,事後專求出氣,有何用處呢?”

吳鑒泉道:“事前能設法挽回,果然是再好沒有的了,但是此刻若能設法使設謀陷害餘伯華的人,受些懲創,也未始不可以懲戒將來,使他們以後不敢仗著自己有權有勢,再是這麽無法無天的隨意害人家的性命。”

農勁蓀慢慢的點著頭,說道:“依你老兄有什麽高見可以懲戒他們?”

吳鑒泉搖了搖腦袋笑道:“我們家屬世代住在北首的人,不用說做,連空口說說都難。兄弟今日雖是初次登龍,不應如此口不擇言,隻因久慕兩位大名,見麵更知道都是肝膽照人的豪傑,為此不知不覺的妄參末議。”

霍元甲連忙說道:“兄弟這裏是完全做買賣的地方,除了采辦藥料的人而外,沒有閑人來往,不問談論什麽事,從來是在這房間裏說,便在這房間完了,出門就不再談論。

老兄有話盡管放膽說,果有好懲戒他們的方法,我等有家有室在北首的不能做,自有無家無室的人可以出頭。他們為民父母的人,尚敢在光天化日之下,明目張膽的陷害無辜良善,我們為民除敗類,為國除奸臣,可算得是替天行道,怕什麽!”

農勁蓀道:“四爺的話雖有理,但是為此事犯不著這麽大做,因為事已過去了,就有人肯出頭,也無補於事,無益於人。至於奸臣敗類,隨處滿眼皆是,如何能除得盡?”

吳鑒泉點首稱讚道:“久聞農爺是個老成練達的豪傑,固是使人欽佩。霍四爺得了農爺這樣幫手,無怪乎名震海內。兄弟在京聽得李存義談起兩位,在上海定約與外國大力士比武的話,不由得異常欣喜。中國的武藝,兄弟雖不能稱懂得,隻是眼裏卻看的不少,各家各派的式樣,也都見識過一點,惟有外國的武藝,簡直沒有見過,不知是怎樣一類的手法,久有意想找一個會外國武藝的人,使些出來給我瞧瞧,無如終沒有遇著這種機會。前幾年在京裏聽得許多人傳說,有一個德國的大力士,名叫森堂,是世界上第一個大力士,行遍歐美各國,與各國的大力士相比,沒有一個是森堂的對手,這番到中國來遊曆,順便在各大碼頭賣藝,已經到了天津。兄弟那時得了這消息,便打算趕到天津來見識見識,有朋友對我說道:“森堂既是到中國來遊曆,已到了天津,能夠不到北京來嗎?北京是中國的都城,他在各碼頭尚且賣藝,在北京能不賣藝嗎?他送上門來給你看,何等安逸,為什麽要特地趕到天津去看?’

兄弟一聽這話有理,就坐在京裏一心盼望他來,每日往各處打聽,看森堂來了沒有,轉瞬過了十多日,仍沒有大力士來京的消息,很覺得詫異。一日遇了一個從天津來京的朋友,遂向他探問,據他談起來,卻把我笑壞了,他說半月前果有一個體魄極魁偉的、紅麵孔外國人,帶了一個中國人做翻譯,還同著幾個外國人,身體也都強壯,到天津來在外國旅館裏住著,登時天津的人,都傳說德國大力士森堂來了,不久就有外國武藝可看。誰知過了幾日,一點兒動靜也沒有。

他們初來的一兩日內,街上隨時都看見他們遊行觀覽,三日以後,連街上都不見他們行走了。又過了兩日,才知道什麽大力士已在登岸的第四日,被一個賣藝的童子打跑了。

原來那日,森堂獨自帶了那個翻譯,到街上閑遊,走到一處,遇到一老一少兩個人在空處賣藝,圍了不少的閑人看熱鬧。森堂不曾見過的,自然要停步看看,他看了打拳使棍,似乎不明白是做什麽,向那翻澤,翻譯是中國人,當然說得好聽些。他聽說這就是中國的武藝,不由得麵上現出鄙薄的神氣,複問在街上顯武藝做什麽,翻譯說也是賣藝,不過不象外國賣藝的有座位,有定價,這類賣藝,看貲是可以隨意給的,便不給一文也使得。森堂聽了,即從口袋裏取出皮夾來,抽了一張五元的鈔票,交給翻譯。那翻譯口裏對森堂雖說得中國武藝很好,心裏卻也不把那賣藝的當人,用兩個指頭拈了那張鈔票,揚給賣藝的童子看道:‘這裏五塊錢,是世界最有名的第一個大力士森堂大人賞給你的,你來領去,快向森堂大人謝賞。’

那童子雖隻有十四、五歲,誌氣倒不小,森堂麵上現出鄙薄的神氣,他已看在眼裏了,已是老大的不願意,但不敢說什麽。及見翻譯這麽說,才知道是世界第一個大力士,也就做出鄙薄的樣子說道:‘我拿武藝賣錢,誰要他外國人賞錢,我不要!’

翻譯見他這麽說,倒吃了一驚,不好怎生說話。森堂聽不明中國話,看童子的神情不對,忙問翻譯什麽事?翻譯隻得實說,森堂禁不住哈哈大笑,對翻譯說了幾句,翻譯即向童子說道:‘你拿去吧!森堂大人說,是可憐你窮苦。你這種行為,不算是賣藝,隻能算是變相的乞丐,你這是什麽武藝,如何能賣錢?’

這幾句話,把那童子氣得指手劃腳的說道:‘他既說我使的不是武藝,好在他是世界第一個大力士,叫他下來與我較量較量,我若打勝了他,休說這五塊錢,便是五十塊、五百塊我都受。我打不過他,從此也不在江湖上賣藝了。’

翻譯道:‘你這小子不要發糊塗,森堂大人打盡全世界沒有對手,你乳臭未除,有什麽了不得的本領,你敢同他較量?打死了你,是你自己討死,和踏死一個螞蟻相似,算不了什麽!須知你是我們中國人,失了中國人的體麵,這幹係就擔的太大了。’

那童子道:‘我又不是中國有名的第一個大力士,就被他打死了,失了中國什麽體麵?’

翻譯沒法,照著要比較的話對森堂說了,森堂倒看著那童子發怔,猜不透他憑這瘦不盈把的身材,加以極幼稚的年齡,為什麽居然敢要求和世界第一個大力士較量?森堂心裏雖不明白是何道理,然仍舊異常輕視,看熱鬧的人,橫豎不關痛癢,都從旁慫恿較量。森堂遂脫了外褂,走進圍場,問童子將怎生較量?那童子隨意將手腳舞動了幾下,森堂也就立了個架勢,那童子身手很快,隻將頭一低,已溜進了森堂的**。森堂沒見過這種打法,措手不及,被摔了一個跟鬥,還不曾爬起來,那童子已溜到翻譯跟前,將五元錢鈔票取到手中了,回身揚給那些看熱鬧的看道:‘這才是武藝賣來的錢。’

看熱鬧的都拍手大笑。森堂爬起來,羞得麵紅耳赤,一言不發的帶著翻譯走了。從這日起,天津街上便不見森堂等人的蹤影,大約已上船走了。我聽得那朋友這般說,雖歡喜那童子能替中國人爭體麵,然想見識外國武藝的心願,仍不能遂。過不到幾年,又聽得人說,又有一個什麽俄國大力士,也自稱世界第一,到了天津賣藝。這回我是決心要到天津來看的,不湊巧舍間有事,一時不能抽身,因聽說那大力士在天津賣藝,至少也得停留十天半月,不至即刻離津,我打算盡一、二日之力摒擋家事,即動身到這裏來,誰知道還沒動身,就聽說這大力士又被霍四爺攆走了。所以今番聽李存義提起霍四爺在上海定約的話,就忍不住來拜訪,請問兩位定了何時動身去上海?我決計同去見識一番。”

霍元甲笑道:“外國武藝,在沒見過的,必以為外國這麽強盛,種種學問都比中國的好,武藝自然比中國的高強。其實不然,外國的武藝可以說是笨拙異常,完全練氣力的居多,越練越笨,結果力量是可以練得不小,但是得著一身死力,動手的方法都很平常。不過外國的大力士與拳鬥家,卻有一件長處,是中國拳術家所不及的。中國練拳,棒的人,多有做一生世的工夫,一次也不曾認真和人較量過的,盡有極巧妙的方法,隻因不曾認真和人較量過,沒有實在的經驗,一旦認真動起手來,每容易將極好進攻的機會錯過了。機會一錯過,在本勁充足、工夫做得穩固的人,尚還可以支持,然望勝已是很難了。若是本勁不充足,沒用過十二分苦功的,多不免手慌腳亂,敗退下來。至於外國大力士和拳鬥家,就絕對沒有這種毛病。這人的聲名越大,經過比賽的次數越多,工夫十九是由實驗得來的,第一得受用之處,就是無論與何人較量,當未動手以前,他能行所無事,不慌不亂,動起手來,心能堅定,眼神便不散亂。如果有中國拳術的方法,給外國人那般苦練出來,我敢斷定中國的拳術家,決不是他們的對手。你既有心想到上海玩玩,這是再好沒有的事。與我訂約比賽的奧比音,我至今不曾會過麵,也不知道他的武藝,與我所見過的大力士比較怎樣。我這回訂約,也是極冒昧的舉動,在旁人是斷不肯如此魯莽從事的,人還沒有見麵,武藝更摸不著他的深淺,就敢憑律師訂比賽之約,並敢賭賽五千兩銀子的輸贏,我究有何等出奇的本領,能這般藐視外國人,萬一比賽失敗了怎麽辦?輸五千兩銀子,是我姓霍的私家事,算不了什麽,然因此壞了中國拳棒的威名,使外國人從此越發瞧不起中國人,我豈不成了中國拳術界的罪人嗎?在我們自家人知道,中國的拳術,從來極複雜,沒有係統,誰也不能代表全國的拳術。隻是外國人不知道中國社會的情形,與外國完全不同,他們以為我薄有微名,是這麽爭著出頭與外國人訂約,必是中國拳術界的代表,這樣一來,關係就更重大了。我當時因痛恨外國人無時無地的不藐視中國人,言語神氣之間簡直不把中國人當人,論機器、槍炮,我們中國本來趕不上外國,不能與他爭強鬥勝,至於講到武藝兩個字,我國古聖先賢刨出多少方法,給後人練習,在百十年前槍炮不曾發明的時候,中國其所以能雄視萬國,外國不能不奉中國為天朝的,就賴這些武藝的方法,比外國的巧妙。我自信也用了半生苦功,何至不能替中國人爭回這一口氣!因此不暇顧慮利害,冒昧去上海找奧比音較量。不湊巧,我到上海時,奧比音已經走了,然我一腔爭勝之氣,仍然不能遏抑,所以有訂約比賽之事。約既訂妥,我卻發生自悔孟浪之心了,但是事已至此,悔又何益!就拚著一死,也得如期而去,見個高下。最好象老哥這種高手,能邀幾位同去,一則好壯壯我的聲威膽量,二則如果奧比音的本領真了得,我不是他的對手,有幾位同去的高手,也好接著和他較量,以求不倒中國拳術的威望。”

吳鑒泉笑道:“四爺這番話說的太客氣了。四爺為人素來謹慎,若非自信有十二分的把握,又不是初練武藝,不知此中艱苦的人,何至冒昧去找人賭賽?這件事也不僅四爺本人能自信有把握,便是同道中的老輩,也無不相信四爺有這種擔當,有這種氣魄。

換一個旁人,盡管本領夠得上,沒有四爺這般雄心豪氣也是枉然。四爺越是自悔孟浪,越可以見得四爺為人謹慎,不敢拿這關係重大的事當兒戲。四爺打算在何時動身,我決定相隨同去,並且我久聞上海雖是商務繁華之地,然也有幾位內家工夫做得不錯的人,早已存心要去拜訪拜訪,這回才可以如我的心願。”

霍元甲因將在上海會見秦鶴岐等人的話,說了一會道:“此去上海的輪船便利,原可以臨期前去,不過我惟恐臨時發生出什麽意外的事來,使我不能動身,那就為患不小,不但照條約逾期不到的,得罰五百兩銀子,賠償人家的損失,無論中外的人,必罵我畏難退縮,這麵子失的太大了。我曾和農爺商量,如今正二月裏,正是我藥棧裏清閑的時候,我就住在棧裏也沒有什麽買賣可做,三月以後,才是緊張的月份,不如早些去上海,可以從容聯絡下江的好手,倘能借此結識幾個有真實本領的人物,我們開誠布公的結合起來,將來未必不可以做一番事業。農爺是在外洋留過學的人,他常說,外國的槍炮果然厲害,但是使用那厲害槍炮的,也得氣力大,體魄強的人方行。象我國現在一般普通的人,都奄奄沒有生氣,體魄也多半弱到連風都刮得動,便有再厲害的槍炮,這種衰弱的人民能使用麽?我很佩服農爺這話不錯,所以有心在這上麵用一番心力,做出一番事業來。”

吳鑒泉連連稱讚道:“非農爺沒有這般見地,非四爺不能有這般誌願,我國練武藝的人,因為有一些讀書人瞧不起,多半練到半途而廢。近年來把文武科場都廢了,更使練武藝的人,都存一個練好了無可用處的心,越發用功的少了。象農爺這樣說起來,若有人果能用武藝使全國人的體魄練強了,誰還敢瞧不起練武藝的人呢?我雖是一個沒能耐的人,但也曾得著家傳的藝業,很願意跟在兩位後頭,略盡我一些力量。”

霍、農、吳三人談論得十分投機,當即議定了在正月二十五日一同動身去上海。霍元甲並托吳鑒泉多邀好手,同到上海湊熱鬧。吳鑒泉當麵雖已答應了,隻是出了淮慶會館之後,心想我知道的好手雖然不少,但是各人都有各人的職業,這種看中國與外國人比武的事,凡是歡喜練武藝的人,無不想去看看,不過路途太遠,來回至少得耽擱半月或二十天,還要掏腰包破費幾十塊錢的盤纏,不是有錢有閑工夫的人,誰能去得呢?獨自思量了一會,不禁喜道:“有了!李祿賓、孫福全這兩個人,我去邀他,必然很高興的同去。”

吳鑒泉何以知道這兩人必高興同去呢?原來這兩個人在當時的年紀,都還在三十歲左右。兩人的家業,又都很寬舒,平日除了練武藝而外,雙肩上沒有擔著芝麻大小的責任。兩人都是直隸籍,同時從郭雲深、董海川練形意,又同時從李洛能練八卦,兩人都是把武藝看得和性命一般重。不過李祿賓為人粗率,不識字,氣力卻比孫福全大,孫福全能略通文字,為人精細,氣力不及李祿賓,但工夫靈巧在李祿賓之上。兩人因為家境好,用不著他們出外謀衣食,能專心練藝,隻要聽得說某處有一個武藝好、聲名大的人,他兩人必想方設計的前去會會。如果那人武藝在他兩人之上,孫福全精細,必能看得出來,決不冒昧與人動手,若是純盜虛聲的,遇了他兩人,就難免不當場出醜。

那時吉林有一個道人,綽號叫做“蓋三省”。據一般人傳說,蓋三省原是綠林出身,因犯的案件太多,又與同夥的鬧了意見,就到吉林拜了一個老道人為師,出家修道。

其實修道隻是掛名,起居飲食全與平常人無異。老道人一死,他就做了住持,久而久之,故態複作,仗著一身兼人的氣力,更會些武藝,與人三言兩語不合,便動手打將起來。

吉林本地方有氣力、會武藝的人,屢次和他較量,都被他打敗了,就有些無賴的痞棍,奉他做首領,求他傳授武藝。文章、武藝都是一樣,在平常人會的不算希奇,少人注意,惟有僧道、妓女這幾種人,隻要略通些文墨,人家便得特別的看待,說是詩僧、詩妓、文人學士、達官貴人無不歡喜親近,歡喜揄揚,武藝一到這幾種人手裏也是一樣,推崇鼓吹的人分外多些。蓋三省既得了當地一般痞棍的擁戴,又有若幹人為之鼓吹,聲名就一日一日的大了。奉天、黑龍江兩省也有練武藝、想得聲名的人,特地到吉林來訪他,與他較量,無如來的都不是實在的好手,竟沒有打得過他的,蓋三省的綽號就此叫出來了,他也居之不疑。他的真姓名,本來早已隱藏了,在吉林用的原是假姓名,至此連姓名也不用了,居然向人自稱是蓋三省。

孫福全,李祿賓聞了蓋三省的名,兩人都覺得不親去會一麵,看個水落石出,似乎有些放心不下的樣子。兩人就帶了盤纏,一同啟程到吉林來,落了旅店,休息了一夜,次日到蓋三省廟裏去拜訪。在路上孫福全對李祿賓道:“我們和蓋三省見過麵之後,彼此談論起工夫來,你看我的神氣,我若主張你和他動手,你盡管和他動手,決不至被他打敗,如果我神氣言語之間,不主張和他打,便打不得。”

李祿賓時常和孫福全一同出外訪友,這類事情已經過多次了,很相信孫福全看的必不錯。此時走進了蓋三省的廟門,隻見門內有一片很寬大的草場,可以看得出青草都被人踏死了,僅剩了一層草根,惟四周牆根及階基之下,人跡所不到之處,尚長著很茂盛的青草,練氣力的石鎖、石擔,大大小小、橫七豎八的不知有多少件放在場上,使人一望就知道這廟裏有不少的人練武。不過在這時候,尚沒有一個人在場上練習,這卻看不出或是已經練過了,或是為時尚早,還不曾來練。兩人邊走邊留神看那些石鎖、石擔的重量,也有極大的。李祿賓自問沒這力量能舉起來,即悄悄的對孫福全說道:“你瞧這頂大的石鎖、石擔,不是擺在這裏裝幌子嚇人的麽?不見得有人舉得起。”

孫福全搖頭笑道:“裝幌子嚇人的倒不是,你看這握手的所在,不是都捏得很光滑嗎?並且看這地下的草根,也可以看出不是長遠不曾移動的,就是舉得起這東西,也算不了什麽,何能嚇的倒有真本領的人!”

兩人走到裏麵,向一個廟祝說了拜訪蓋三省的來意,原來蓋三省因為近來聲名越發大了,拜訪的人終年絡繹不絕,他也提防有高手前來與他為敵,特地帶了幾個極凶猛橫暴的徒弟在跟前,以備不測。逆料來拜訪的,同時多不過二、三人,決沒有邀集若幹人同來與他為難的,以他的理想,兩三人縱有本領,也敵不過他們多人的混鬥,因此凡是平日有些名頭的把式去訪他,他必帶著幾個殺氣騰騰的徒弟在身邊。他自己卻寬袍緩帶,儼然一個有身份的人物。

李、孫兩人在當時聲名不大,天津、北京的人知道他兩人尚多,東三省人知道的絕少。加以兩人的身體,都是平常人模樣,並沒有雄赳赳、氣昂昂的神氣,蓋三省沒把他兩人放在眼裏,大著膽獨自出來相會。孫福全看蓋三省雖是道家裝束,然濃眉大目,麵如煮熟了的蟹殼,頷下更長著一部刺蝟也似的絡腮胡須,越發顯得凶神惡煞的樣子。孫福全看他的模樣雖是凶惡,但是走近身見禮,覺得沒有逼人的威風。彼此通姓名、寒喧幾句之後,漸漸的談到武藝,蓋三省那種自負的神氣,旋說旋表演自己的功架,目中不但沒有李、孫二人,簡直不承認世間有工夫在他之上的人物。李祿賓看不出深淺,不住拿眼望孫福全,孫福全隻是冷笑,等到蓋三省自己誇張完了,才從容笑問道:“你也到過北京麽?”

蓋三省哈哈笑道:“北京如何沒有到過?貧道並在北京前後教了五班徒弟,此刻都在北京享有聲名。”

孫福全故作驚訝的樣子說道:“在北京有聲名的是哪幾個?”

蓋三省不料孫福全居然追問,麵上不由得露出些不快的樣子,勉強說了幾個姓名。孫福全冷笑了一聲道:“北京不象吉林,要在北京享聲名,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請問你在北京的時候,見過董海川、郭雲深及楊班侯兄弟麽?”

蓋三省隨口答道:“都見過的。”

孫福全道:“也談論過工夫、較量過手腳麽?”

蓋三省揚著胳膊說道:“當今的好手,不問誰,十九多在貧道手裏跌過跟鬥的。貧道打倒的人多,姓名卻記不清楚了。”

孫福全即大聲說道:“我兩人就是董海川、郭雲深的徒弟,因聽說你打倒的好手很多,特地從北京來領教你幾手,想你打倒的好手既多,必不在乎我們兩個,請你順便打倒一下如何?”

蓋三省想不到這樣兩個言不驚人、貌不動眾的人物,大話竟嚇他們不倒,一時口裏說不出不能打的話來,正在躊躇如何回複,孫福全已向李祿賓使眼色。李祿賓知道是示意教他放心動手,即立起身來,將上身的衣服脫下,緊了緊紐帶,對蓋三省問道:“在什麽地方領教呢?”

蓋三省被這樣一逼,隻得自己鼓勵自己的勇氣,也起身將道袍卸下說道:“我看兩位用不著動手,大家談談好了,若認真動起手來,對不起兩位。人有交情可講,拳腳確沒有交情可講,兩位多遠的道路到這裏來,萬一貧道工夫不到家,失手碰壞了兩位的貴體,貧道怎麽對得起人呢?”

孫福全笑道:“我兩人都是頑皮粗肉,從來不怕碰,不怕撞,其所以多遠的道路跑來,就是為要請你多碰撞幾下。你我初次見麵,沒有交情可講,請你不必講交情。若因講交情不肯下手,倒被我們碰壞了貴體,那時人家一定要責備我們,說我們不懂得交情。”

蓋三省一聽孫福全這話,知道這兩人不大好惹,想把幾個徒弟叫到跟前來,一則好壯壯聲威,二則到了危急的時候也好上前混鬥一場,免得直挺挺的被人打敗了難看。隻是當初出來相會的時候,不曾把徒弟帶在身邊,此時將要動手了,卻到裏麵叫徒弟,麵子上也覺得有些難為情。正在左右為難的時候,喜得他的幾個徒弟,雖不曾跟在他身邊出來會客,但是都關心自己師傅,一個個躲在隔壁偷瞧偷聽,此時知道要動手了,都在隔壁咳嗽的咳嗽,說話的說話,以表示相離不遠。蓋三省聽了,膽氣登時壯了許多,對孫、李二人說道:“兩位既是定要玩玩,貧道也不便過於推辭。這裏麵地方太小,施展不來,請到外麵草場中去吧!”

孫福全偷著向李祿賓努嘴,教他將脫下的衣服帶出去。三人同步走到草場,隻見草場周圍,就和下圍棋布定子的一樣,已立了七、八個凶神惡煞一般的漢子在那裏,都是短衣窄袖的武士裝束。孫福全一看這情形,就猜出了蓋三省的用意,是準備打敗了的時候,大家一擁而上,以多為勝的,細看那些壯漢眉眼之問,沒有絲毫聰悟之氣,都是些蠢笨不堪的東西。暗想這種蠢材,斷練不出驚人的技藝,專恃幾斤蠻力的人,縱然凶猛,縱然再多幾個,又有什麽用處?李祿賓看了那七、八個壯漢的神情,心裏便有些害怕起來,走過孫福全跟前,低聲說道:“草場上站的那些人,如果幫助蓋三省一齊打起來怎麽辦呢?”

孫福全笑道:“不打緊!他們一齊來,我們也一齊對付便了,怕什麽呢?我有把握,你隻放膽與蓋三省動手,他們不齊擁上來便罷,如果齊擁上來,自有我對付,你用不著顧慮。”

李祿賓平日極相信孫福全為人,主意很多,照他的主意行事,少有失敗的,見他說不怕,說有把握,膽氣也登時壯了。跳進草場,對蓋三省抱拳說道:“我因拳腳生疏,特來領教,望手下留情。”

說著立了個架式,蓋三省也抱了抱拳,正要動手了,孫福全忽跳進兩人中間,揚手說道:“且慢,且慢!”

不知孫福全說出些什麽話來,兩人比較的勝負怎樣,且俟第五十六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