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四回 假殷勤魏季深騙友 真悲憤餘伯華觸牆
話說農勁蓀接著說道:
卜妲麗到監牢裏看了餘伯華這樣可慘的情形,不待說是心如刀割,即用手帕替餘伯華揩著眼睛說道:“怎麽是做夢呢?可憐,可憐!你怎麽弄到這般模樣,究竟犯了什麽罪,你心裏明白麽?”
餘伯華恨聲說道:“你難道不知道我沒犯過什麽罪嗎?說起來直教我氣破肚皮,簡直是暗無天日。你如何弄到這時候才來,昨日把我關進這監牢,我就打算賄通獄卒,送一個信給你,無奈這牢門鎖了,並無獄卒看守,我還以為你明知道我是被天津縣拿來了,見我久去未回,必然親自前來探聽,誰知盼望了一夜,竟不見你到來!”
卜妲麗也流下淚來說道:“我昨日怎麽沒有來呢?你走後不到一個時辰,我就慌急得在家中坐立不安,隻得親來縣衙,取出名片交門房,要拜會張知縣。門房回說張知縣上總督衙門去了,不曾回來,我一看你乘坐的馬車,還在門外等候,知道你進去沒有出來,回頭又向門房詰問道:“你們張大老爺既是上衙門去了,為何打發差役拿名片到我家裏,請我家餘大少爺到這裏來呢?’
門房搖頭說不知道。我走到馬車跟前,看車夫並不在車上,正待找尋,車夫已從二堂上走出來了。我問他少爺現在哪裏?他慌裏慌張的向我說道:“小人正要回家稟報奶奶,少爺下車被那八個差役擁進去後,許久沒見少爺出來,小人隻好去裏麵打聽,無奈裏麵的人,都不肯說。忽見有兩個差役走過,一個手中提一件很漂亮的衣服,旋看旋走,麵上現出極高興的樣子。小人一見那兩件衣服的花樣顏色,便認得是少爺剛才穿在身上的。我知道少爺這次出來,並沒帶更換的衣服,怎麽會脫下來交給差役呢?因有這一點可疑,就更覺得非打聽實在不可,逆料空口去打聽,是打聽不出的。小人在中國已久,知道中國衙門中人,兩眼隻認得是金銀,喜得身邊還有少爺前夜在堂子裏賭贏了錢,賞給小人的十兩銀子,就取出來送給一個年老的差役,那差役方喜孜孜的說出少爺已被看守在待質所了,因少爺沒使費銀錢,所以把袍褂剝了,我當時聽得車夫這麽說,隻急得我走投無路,連忙拿出一疊鈔票,教車夫再去賄通看守的人,車夫去了不一會,即空手回來說道:“鈔票已交給待質所看守的人了,他說要看犯人,盡管前去,他可引著去犯人前麵談話。我聽了好生歡喜,以為可以見你的麵了,誰知走到待質所一看,雖有幾個衣服體麵的男子坐在裏麵,卻不見有你在內。
再問看守的人,他說不知道,找尋那個收錢的人,已是不知到哪裏去了。我心想我和車夫都是外國人,衙門裏情形又不熟,交涉是徒然花錢辦不好的,不如且回家帶你的書記李師爺來,當下又坐車回家,到家後帶李師爺再來時,天色已是黃昏時候了。李師爺又拿了些鈔票,獨自先進來找人關說,雖已探聽明白,知道你已被禁在監牢裏,然一因還不曾過堂審問,又因天色已晚,無論什麽人,不能在這時候進監牢看犯人,盡管有多少錢也辦不到。李師爺並聽得衙裏的人說,這案子太重大了,是由總督交下來的,便是張大老爺都不敢做主,總督吩咐要怎麽辦,張大老爺不能不怎麽辦。我一聽這個消息,真個險些兒急死了,如何能忍心不顧你,便回家去呢?還是托李師爺進去,不問要多少銀錢都使得,隻要能把少爺運動出來,就是能使我見著少爺的麵,也不惜多花錢。李師爺又拿了些錢進去,好大一會功夫才出來說,已經買通幾個看守的人了,不過今夜見麵的事,決辦不到,明日早晨便不妨事了。至於運動釋放的事,既是總督交下來的案子,仍得去總督衙門裏花錢關說,方有效驗,這裏連張大老爺都不敢做主,其他就可想而知了。因此我隻得喪氣回家,昨夜整整的哭了一夜,片刻不曾安睡,今早天還沒明,就到衙門外邊等候,你還責備我來遲了麽?”
說罷,抽抽咽咽的哭起來。
餘伯華自也忍不住心酸落淚,隻恨手腳被鐐銬禁住了,不能自由將卜妲麗摟抱。兩人對哭了一會,獄卒已到牢門口催促道:“出去吧,停久了我們擔當不起啊!”
卜妲麗聽了走出牢門,又塞了些錢給那獄卒,要求多談一刻。獄卒得了錢走開了,卜妲麗回身進來拭幹眼淚說道:“我仔細思量,與其獨自歸家,受那淒涼之苦,不如和你同坐在這監牢裏,要死同死,要活同活,身體上雖略受些痛苦,精神上安慰多了。我就在這裏陪伴你,不回家去。”
餘伯華道:“那使不得!你我兩人都坐在這裏麵,有誰去尋門道來營救我呢?並且你用不著在這裏多耽擱,快出去求駐天津的美國領事,既已打聽明白了,知道是總督交下來的,就求美國領事去見總督說項。昨夜張知縣提我去對審,我才知道原告是摩典、歇勒克兩個美國下等流氓,不知受了什麽人的主使,是這麽告我?你出去可托人去找摩典、歇勒克兩人說話,暗中塞點兒錢給他們,勸他不可再告了。張知縣這裏,也得托人送錢來。我揣想他們的心理,無非見我們的錢多了眼紅,大家想撈幾文到手,我們拚著花費些銀子,我回家之後,立刻帶你到上海去,離開這個暗無天日的天津,看他們還有什麽方法奈何你我?”
卜妲麗細問了一會昨夜對審的情形道。“我便去求我國領事,如果他去向總督說話無效,我再去北京求我國公使設法。總而言之,我沒有親屬在中國,我本人不告你**,不告你強占,休說摩典、歇勒克是兩個下等流氓,就是我國領事、公使,也無權幹涉我。張知縣糊塗混帳,勸你和我離婚,我們兩廂情願,好好的夫妻,為什麽由他勸你離婚!無論他如何勸誘,如何威逼,手生在你肩上,你隻咬緊牙關不理他,不具悔過結,不寫離婚字,看他能將你怎生處置?”
餘伯華道:“你放心走門路運動,就砍掉我的腦袋,要我寫離婚字是辦不到的。”
卜妲麗道:“你能這般堅忍不屈,我不問為你受多大的損失,都是心甘情願,決無後悔的。”
剛說到這裏,又換了一個獄卒前來,如前一般的催促出去,餘伯華生氣道:“他們見催你出去的,便可以得錢,所以一會兒又換一個人來。你不用睬他,有錢用到外邊去。這些東西的欲望,是填塞不滿的,他催出去,就出去好了。”
卜妲麗雖覺有些難分難舍,然不能不出去求人營救,隻得退了出來。那獄卒前來催促出去,原是為要卜妲麗照樣塞錢給他,誰知他的運氣不佳,卜妲麗真個退出去了,又不好上前另生枝節,向卜妲麗詐索,眼睜睜望卜妲麗一躥嫋嫋婷婷的走去了,大失所望。
這一肚皮沒好氣,無處發泄,知道這條財路是被餘伯華三言兩語堵塞了,氣得走到餘伯華跟前冷笑道:“你這好小子,怪道你弄到這地方來了,實在太沒有天良。你自己是個煎不出油的東西,還要把旁人的財路堵塞,外國人的錢,隻有你這東西揮霍得,我看她還有得給你揮霍,隻怕天也不容你這東西。這副鐐銬太輕了,不結實,我去換一副結實的來。”
說著去了,一會兒雙手提著一副大倍尋常的鐐銬來,不由分說的給餘伯華換上。
餘伯華身邊本沒多帶錢,所帶的鈔票,又被那差役連衣服剝去了,此時手中一文也沒有,獄卒存心給苦犯人吃,除卻花錢才能解免,空口說白話,盡管說得天花亂墜,也不中用。餘伯華明知獄卒是借此泄忿,也就寧肯受苦,不肯說低頭哀告的話,聽憑獄卒換上極重的鐐銬,簡直是手不能移,腳不能動,隻是他咬緊牙關受苦,一心瞧望卜妲麗出外求援,必有好消息送來。度日如年的等了三日,不但沒有好消息送來,連卜妲麗的影兒都不來了,看守的獄卒,除卻每日送兩次食物到牢裏給餘伯華吃,以外的時問並見不著獄卒的麵。餘伯華拿不出現錢來,便要求獄卒帶信給卜妲麗,獄卒也不理會。餘伯華心裏雖逆料卜妲麗是被衙門裏人阻攔了,不能進來,然又恐怕是上了惡人的當,甚至也和他自己一樣失了自由,這時心中的焦急難過,實非言語所能形容。
到了第四日夜深,正朦朧睡著了,忽被人驚醒,耳裏聽得有人叫伯華,張眼看時,牢裏有燈光照著,隻見三個人立在身邊。兩人都手提透明紗燈籠,身穿短衣服,當差的模樣,一個穿著很整齊漂亮的衣服。餘伯華還沒抬頭看出這人的麵貌,這人已開口說道:“伯華,我得了你這案子的消息,特地從北京來瞧你。”
餘伯華看這人,原來是譯學館的同學,又曾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裏同事,姓魏名季深,原籍河南人,他父親、哥子都在京裏做官。餘伯華一聽魏季深的話,心裏說不出的感激,暗想與我同學而兼同事的,何止數十人,平日有和我交情最厚的,不見前來看我,魏季深當日和我並沒深厚的交情,聽了我的事,居然特地趕來,半夜還來看我,可見得我平日眼不識人,不曾拿他當我的好朋友。心裏這般想,不知不覺的流下淚說道:“季深!你來得正好,你設法救救我吧!我若這般苦死了,不太冤枉麽?”
魏季深道:“你不要悲傷。世間沒有不了的事,一顆石子打上天,遲早終有下地的時候。我今夜剛趕到,片刻沒停留就來瞧你,你這案的詳情,還不大明白,你細細說給我聽了,我自然替你設法。我若不是存心為救你,也不半夜三更的來瞧你了!”
餘伯華忽想起初進牢的這夜,卜妲麗用錢賄通差役,隻因天色昏黑了,便不能進來,這魏季深如何能進來的呢?遂問道:“你有熟人在這衙裏當差嗎!”
魏季深道:“不僅當差之中有熟人,新上任的張公,並是我的母舅,若不因這種關係,我在北京有差事,你又沒寫信給我,我怎麽能知道你為卜小姐的事進了監呢?我母舅平日很器重我,所以我得了你這消息以後,思量這事非我親來替你幫忙,求旁人設法很難有效。為的我母舅做官,素來異常清正,不肯受不義之財,卜小姐是有名的巨富,今見你為她關在牢裏,想必會托人出來,拿錢到我母舅跟前行賄。這案不行賄便罷,我母舅既是清正廉明之官,你有冤屈,他必竭力代你洗刷。隻一行賄就糟透了,你就確有冤屈,也洗刷不清了,我母舅必說果是理直氣壯,如何肯來行賄,那不是糟透了嗎?我因這一層最不放心,恐怕你一時糊塗,有理反弄成無理,不能不趕緊到這裏來瞧你。你不曾向我母舅行賄麽?”
餘伯華翻著兩眼望了魏季深道:“我自從進牢房四晝夜了,隻第一夜提我到花廳裏對審了一次,自後不曾見過張公的麵。我身邊的錢早被差役連衣剝去了,哪有銀錢、哪有機會向張公行賄呢?不過敝內前日到這裏看我,我曾吩咐她托人去向張公略表孝敬之意,這兩日不見敝內前來,不知她已經實行了我的吩咐沒有?我關閉在這裏,也無從打聽,更不能傳遞消息給她,如今有你來了,真是我的救星到了。這事還是得求你探聽,若敝內還沒有實行,不用說是如天之福,請你送信給她,教她不要托人實行了,如果她已經實行過了,也得求你竭力向張公解釋。你來時已見過了張公沒有呢?”
魏季深搖頭道:“他還不曾回衙,我聽得舅母說,他這幾日陪伴方大公子賭錢,不到天明不能抽身回來。”
餘伯華露出詫異的神氣說道:“張公既是清正廉明的好官,怎麽陪伴方大公子賭錢,整夜不歸衙呢?”
魏季深見問,仿佛自覺失言的樣子,隨即長歎一聲說道:“當今做首府、首縣的官兒,對於督撫、總督跟前的紅人,誰不是隻怕巴結不上,敢得罪嗎?方大公子就因我母舅為官清正,歡喜留在公館裏賭錢,不到天明興盡了,不肯放我母舅回衙。我母舅實在沒法推卻。”
餘伯華道:“官場本不是講道學的所在,張公能不受非義之財,當今之世已是絕無僅有的了。”
魏季深就紗燈的光,低頭看了餘伯華手腳上的鐐銬,向身邊當差的說道:“去把鎖匙取來,我暫時作主將這東西去了,好談話。”
當差的走出去,不一會拿了鎖匙來,去了鐐銬。魏季深現出沉吟的樣子說道:“鐐銬雖去了,但是這房裏連坐的東西也沒有,怎好談話呢?也罷,我索性擔了這幹係,好在我母舅器重我,就有點兒差錯,也不難求他原恕,我帶你到裏麵書房裏去,好從容細談。我拚著向我母舅屈膝求情,也得求準,不再把你送到這地方來。”
餘伯華一時感激得流下淚來,不知如何道謝才好。魏季深即時挽了他的手,兩個當差的提燈在前引導,一路彎彎曲曲的穿過多少廳堂甬道,到了一間陳設很精雅的書房,房中並有很華麗的床帳被褥,魏季深讓餘伯華坐了笑道:“這房是我舅母準備給我住的,我舅母的上房,就在花廳那邊。你這幾日,大約不曾得著可口的飲食,我去向舅母要些點心出來,給你充饑,方有精神談話。”
說罷,出書房去了。
沒一刻工夫,聽得有兩人的腳聲走來,隻見魏季深雙手捧了幾個菜碟,進房放在桌上,複回身到房門口,提進一個小提盒,並低聲對門外說道:“不要什麽了,你去吧!老爺回來時,就送信給我。”
餘伯華趁這時仲頭向門外看,仿佛看見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丫鬟,隻是還沒看明白就轉身去了。魏季深笑道:“你、我今夜的口福還好,我舅母因我今夜才到,特地教廚房弄了幾樣菜給我喝酒,我就借花獻佛,拿來款待你。”
餘伯華道:“這是我沾你的光,你待我這般厚意,我將來不知要如何方能報答?”
魏季深已將酒菜擺好了說道:“休得這麽客氣,你我又是同學,又是同事,這點兒小事都不能幫忙,五倫中要朋友這一倫做什麽呢?”
餘伯華正苦肚中饑餓不堪,一麵吃喝,一麵將自己與卜妲麗結婚後,中西人士種種敲準情形,及拿進縣衙種種經過,詳細對魏季深說了一遍。魏季深問道:“那摩典和歇勒克兩人,固是卜妲麗的親屬麽?”
餘伯華道:“如果是卜妲麗的親屬,豈有卜妲麗不知道的道理!卜妲麗說她沒有親屬在中國,這兩個下流的東西,完全是因敲詐不遂,不知受了何人的主使,假冒卜妲麗的親屬,到這裏來告我。”
魏季深問道:“大約是何人的主使,你心裏也可以猜想得出麽?”
餘伯華道:“猜想是靠不住的,因為我本人並沒有怨家對頭,所有寫信來嚇詐的人,十九是想與卜妲麗結婚不遂的,這其中有數百人之多,如何能猜得出是誰主使呢?不過卜妲麗前日到監牢裏對我說,據探聽所得,這案是由總督衙門交下來辦的,隻怕這主使人的來頭很大。探聽的消息雖是如此,然究竟是不是確實,我仍不得而知。總之是有人挾嫌陷害我,是可以斷言的。難得有你仗義出頭,前來救我,等張公祖回來,你必可以問個水落石出。解鈴還是係鈴人,這事必須打聽出那主使的人來,再托人向那人說項,就是要我多報效幾個,我與卜妲麗都是情願的。如今象張公祖這麽清正不要錢的,舉世能有幾人?”
魏季深正待回答,忽聽得門外有極嬌脆的女子聲音叫少爺。魏季深連忙起身走到門口,聽不出那女子說了幾句什麽話,隻見魏季深轉身笑道:“我母舅回來了。你獨自在此坐坐,我去一會便來陪你。”
說畢,匆匆去了。餘伯華心想:真難得魏季深這麽肯出力幫我的忙,張知縣跟前,有他替我求情,料想不至再有苦給我吃了。他獨自坐在書房,滿心想望魏季深出來必有好消息。約莫等了一個時辰,方見魏季深緩緩的踱了進來。
餘伯華很注意看他的臉色,似乎透著些不高興的神氣,連忙起身迎著問道:“張公祖怎生吩咐的,沒有意外的變動麽?”
魏季深搖頭歎道:“什麽意外意中,這樁案子,認真說起來,不全是出人意外嗎?你方才說,據卜妲麗打聽得這案,是由總督交下來的,我初聽雖不曾與你辯駁,心裏卻不以為然,因為明明的有兩個外國人在這裏控告你,對審的時候,外國人曾出頭與你當麵爭論,並且這案子與總督有何相關?旁人與你們倆為難,可以說是求婚不遂,敲詐不遂,總督難道也有這種緣因?誰知此間的事,真不容易猜測,這案了棘手的很,不但我有心替你幫忙不能有效,便是我舅父也思量不出救你的法子來。”
餘伯華聽了這話,又和掉在冷水盆裏一樣,有氣沒力的問道:“究竟張公祖怎樣說呢?”
魏季深一手拉了餘伯華的手,就床沿坐下來說道:“你知道你的冤家對頭是誰麽?這案子雖確是由方總督交下來的,其實方總督並不是你的仇人。”
魏季深說到這裏,忽低聲就餘伯華耳邊道:“現在新任駐天津的美國領事,乃是你的死對頭。他當麵要求方總督是這麽辦你的。”
餘伯華吃驚說道:“這就奇了。他是文明國的駐外使臣,如何會有這種荒謬的舉動?他當麵要求方總督這麽辦我,憑的什麽理由呢?”
魏季深道:“你這話直是呆子說出來的,要求辦你這般一個毫無勢力的餘伯華,須憑什麽理由呢?公事上所根據的,就是歇勒克、摩典兩人的控告,你不相信麽?今日卜妲麗糊裏糊塗的跑到美國領事館去,想求領事出麵援救你,那領事竟借口保護她,將她留住在館中,表麵是留住,實在就是羈押她,不許和你見麵。以我的愚見,你和卜妲麗結婚的手續,本來也不大完備,主婚、證婚的人都沒有。她是一個未成年的女子,容貌又美,家業又富,也難怪一般人說你近於**。不是我也跟著一般人怨你,假使當時你能謹慎一點兒,依照外國人結婚的習慣,先和卜妲麗做朋友來往,等待她成年之後,再正式結婚,誰也不能奈何你們。如今既弄成了這種局麵,你與卜妲麗都被羈押得不能自由了,有誰來援救你們呢?我雖有這心思,但恨力量做不到,這事卻如何得了呢?”
餘伯華問道:“卜妲麗被羈押在美國領事館的話實在嗎?”
魏季深道:“我舅父對我說的,怎麽不實在?”
餘伯華道:“是這麽分兩處將我夫妻羈押了,打算如何呢?”
魏季深道:“據我舅父說,卜妲麗因未成年,這事不能處分她,依美領事的意見,非辦你欺騙誘奸之罪不可。方總督照例很容易說話,隻要是外國人要求的,無事不可以應允。虧了我舅父不肯照辦,你能具一紙悔過切結,寫一紙與卜妲麗離婚的字,就可以擔些責任,放你出去。”
餘伯華道:“你看我這兩張字應該寫麽?”
魏季深道:“有什麽應該不應該?你能寫這兩字,就能脫離這牢獄之苦,若情願多受痛苦,便可以不寫,然遲早還是免不了要寫的。不過我與張公是嫡親甥舅,與你又是至好朋友,不好替你作主張。”
餘伯華雙淚直流,哽咽著說道:“我自信與卜妲麗結婚,不是我的過失,悔過切結如何好寫?至於離婚字,照律須得雙方同意,雙方簽字才有效。若卜妲麗能和我見麵,她當麵許可與我離婚,我立刻寫離婚字,決不含糊,教我一個人寫,就砍掉我的腦袋,我也不寫。”
魏季深望著餘伯華不開口,半晌才微微的歎道:“我在京因為得了你進監的消息,很代你不平,巴巴的趕到天津來,以為與張公有甥舅的關係,總能替你幫忙,卻不料是這麽一回事,隻好明早仍回北京去,望你原諒我實在是沒有幫忙的力量。”
餘伯華也沒有話可說。魏季深向窗外呼喚了一聲來,那兩個提燈籠的當差應聲而至,魏季深對餘伯華拱手道:“請恕我不能作主,不敢久留你在此多坐,我明早回京後,如遇有可救你的機會,無不盡力,哪怕教我再來天津走一遭也使得。”
餘伯華跟著兩個當差的仍回到監牢,獄卒早已過來,用鎖強盜的鐐銬,依舊鎖住餘伯華的手腳。餘伯華勉強忍受痛苦,希望卜妲麗不至為美領事羈押,再進監來,好商量一個辦法。無如一天一天的過去,又過十多日,不僅不見卜妲麗來,每日除了獄卒送兩次極不堪的牢飯進來之外,簡直不見著一個人影,幾次求獄卒帶信出去,隻因手邊無錢,獄卒不肯供他的驅使。直到半月之後,好容易才瞧望到魏季深從北京寄來一封信,並托了縣衙中一個書記,到監裏照顧他,那書記因受了魏季深之托,代餘伯華求情,將鐐銬去了,飲食也改了略為可口的飯菜。餘伯華自是非常感激魏季深的厚意,就請那書記帶著他自己的親筆信,密秘去見卜妲麗,並囑托那書記,如果卜妲麗真個被羈押在美國領事館,也得設法去見一麵,務必當麵將信交到。那書記慨然應允,帶著餘伯華的親筆書去了。經過大半日的時間,才回來說道:“卜小姐家的房屋,此刻已空鎖在那裏,據左右鄰居的人說,在十多日前,已有好幾個外國人來,幫同卜小姐將箱籠什物搬走了,仿佛聽說搬到美國領事館內去住,因為美領事怕有人謀奪她的產業。我聽了這話,即到美領事館,剛待走進大門,隻見一個身體很雄壯,衣服很整齊的外國人,和一個十分美貌的少女,挽手談笑出來。我看那少女,疑心就是卜小姐,但是我不曾見過卜小姐的麵,不敢冒昧相認,讓他兩人走過去了,方到門房裏問卜小姐住在那間房裏。門房盤問我的來曆,我隻得說餘伯華少爺托我來的,有書信得麵交卜小姐。門房道:“你可惜來遲了一步,卜小姐已跟著她最要好的朋友,同到海濱散步去了,你可將書信留在此地,小姐回來時我代你交她便了。”
我說餘少爺叮囑了須麵交,我且在這裏多等一會兒。
那門房倒好,引我到會客廳裏坐著,足等了三點多鍾,還不見回來,我怕你在這裏瞧望的難過,打算且回衙來,與門房約定時間,明日再去。虧了那門房說:“你多的時間已經等過了,何妨再等一會。”
果然話沒說了,卜小姐挽著那外國人的手走回來了,我看那外國人滿臉通紅,說話舌尖遲鈍,好象是喝醉了酒的樣子。卜小姐卻還是去時的模樣,似乎不曾喝酒。門房指著卜小姐給我看道:“你把信拿出來,我帶你當麵去交。”
我就取信在手,跟隨門房迎著卜小姐將信遞上。卜小姐接了也沒問話,忙背過身拆信。那外國人身體高,從卜小姐背後伸長脖子偷看。我恐怕你信上寫了不能給旁人知道的事,故意咳嗽了一聲,想使卜小姐知道有人在後偷看。可惡那外國人,大約是恨我不該咳嗽,氣衝衝的走到我跟前,惡聲厲色對我說了一大串,我也聽不出他說的什麽。那外國人見我不答,竟舉起拳頭要打我,若不是卜小姐慌忙轉身來,將那外國人抱住時,我頭上怕不受他幾拳?卜小姐抱住那外國人,走進裏麵去了,我以為等一會必有回信出,誰知又等了兩刻鍾光景,仍是毫無動靜。我心想白跑一趟回來,豈不使你空盼望,就請那門房去裏麵向卜小姐討回信。一會兒便見那門房空手出來,遠遠的對我搖手,教我去的意思。我偏要問問他,看卜小姐到底是怎生說法,門房低聲管道:“你快去吧!卜小姐的朋友喝醉了酒,他的酒性不好,喝醉了動輒打人,你不要真個送給他打一頓,無處仲冤。”
我說:“我又不惹他,他喝醉了酒打我做什麽呢?我請你去向卜小姐討回信,卜小姐如何說呢?”
門房搖頭道:“那醉人坐在卜小姐房裏,寸步也不離開,我是沒這膽量開口向卜小姐討回信。”
我說:“我是外邊的人,醉人不講理,又因怪我不該咳嗽,所以要動手打我。你在這裏當門房,回話是你的職務,難道他也打你嗎?”
那門房道:“若是回旁的話,我怕什麽?你是餘伯華打發來的,一封信又給那醉人看見了,我便有吃雷的膽量,也不敢上去討沒趣。”
我見門房說出這些話來,料知久等無益,隻得回來,看你打算如何辦法。
餘伯華不聽這些話猶可,聽了這些話,隻氣得猛然一頭向壁上撞去,即時昏倒在地,人事不知,把那書記嚇得慌忙將獄卒叫了進來,一麵去上房稟報張知縣。張知縣打發官醫進牢灌救,喜得不曾將頭腦撞傷,沒一會就灌救轉來了。餘伯華仍捶胸頓足的痛哭。
官醫是個六十多歲的老年讀書人,誠樸謹慎的模樣,使人一望就知道是個好人,見餘伯華哭得這麽傷心,一邊勸慰,一邊探問什麽原由?餘伯華不肯說,隻是抽抽咽咽的哭。
那書記便將事情始末述了一回,那官醫沉吟半晌歎道:“正是《西廂記》上說的’癡心女子負心漢‘,今日反其事了。外國女子的心,如何靠得住啊!外國人曆來不重節操,美國人更是隻講自由,禮義廉恥幾個字求之於外國人,簡直可以說是’求龍章於裸壤,進韶舞於聾俗‘,雖三尺童子,猶知是背道而馳了。”
餘伯華雖在哭泣,然他是一個對中國文學有根祗的人,見官醫說話文謅謅的,很容易鑽入耳鼓,不由得將官醫所說的在心裏翻來覆去的忖想,越想越覺有理。官醫複接若勸道:“我診你的脈息,知道你的身體很不結實,古人說:憂能傷人。你自己的性命要緊,不可冤枉作踐。老朽是個專讀中國書的,不懂得外國學問。女子應該守節,果然是中國幾千年來的古訓,不用說是我讚成的,就是男子果能為女子守義,老朽也非常欽佩。不過節、義兩個字,是明媒正娶的夫妻,才夠得上守,如果不是明媒正娶的,女子既不知節操是什麽,轉眼就愛上了別人,男子還咬緊牙關自誇守義,豈不是大笑話!”
餘伯華被這番話說得恍然大悟的樣子,不住的點頭道:“既然如此,是我瞎了眼,是我錯了,我具悔過切結便了,我寫離婚字便了。”
官醫和書記同讚道:“好啊!你是一個中國人,憑空娶到卜小姐這般美麗、又這般豪富的女子,你想他們美國人怎肯幹休!若不趁早與她離開,將來後患還不堪設想呢!”
餘伯華既變換了心思,便覺得這些話都有理。官醫立時去回稟了張知縣,並不坐堂提訊,隻將餘伯華傳到簽押房,當著張知縣親筆把兩張字寫好了,因沒帶圖章,隻好印上指模。
張知縣收了兩張字,和顏悅色的對他說道:“這回委屈了老哥,很對不起!象老哥這樣年少清正,何愁沒有才貌兼全的佳人匹配!最好即日回北京去,不可在天津勾留,因為季深來書,異常惦記老哥,到北京去會會他,使他好放心。”
餘伯華就此出了縣衙,心裏本也打算即日回北京去的,無奈在監牢裏拘禁了這麽久,一個風流蘊藉的少年,已變成一個囚犯模樣,滿臉生毛,渾身汙垢,加以身邊分文沒有,不能即時動身到北京去,所以到一家小客棧裏住下,想求親友幫助。無如他沒有關係深密的親友在天津,就是有幾個同鄉熟識的人在此,又因為他在卜家做贅婿的時候,得意過分了,不大把同鄉熟人看在眼裏,一旦遭難落魄了,去求人來幫助,有誰肯去理他呢!我與他雖也同鄉認識,但從來不曾交往,他也沒來求我幫忙。我在朋友處聽了這麽一回事,不由得心裏有些不平,並覺得餘伯華受這種委屈,太不值得,就帶了些兒錢在身邊,找到那小客棧裏去看他,想順便探聽個詳細。誰知不探聽倒也罷了,心裏總抱著替餘伯華不平的念頭,及至探聽了實在情形,險些兒把我的胸膛氣破了。
霍元甲不知不覺的在桌上拍了一巴掌,隻拍得桌上的茶杯直跳起來。吳鑒泉正聽得出神,被這一拍驚得也跟著一跳。霍元甲望著農勁蓀大聲問道:“還有比以上所說更可氣的事在後頭嗎?”
不知農勁蓀怎生回答,且俟第五十五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