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三回 方公子一怒拆鴛鴦 卜小姐初次探囹圄
話說農勁蓀見霍元甲問去看餘伯華怎樣了的話,即長歎了一聲說道:“無孽債不成父子,無冤愆不做夫妻”的這兩句古話,依餘伯華這回的事看來,確是有些兒道理。
餘伯華原籍是安徽六安州的人,家業雖不甚富裕,然他家世代書香,也算是六安州的望族。他本人沒有同胞兄弟,堂兄雖有幾個,隻因分析多年了,名為兄弟,實際各不相顧。堂兄弟之中,有兩三個處境還好,隻他一個人最窮,也隻他一個人麵貌生得最漂亮,性情生得最溫和,天資不待說也是最聰悟,少時際遇倒好,被一個遠房族叔賞識了他。這族叔在京裏做京官,嫌六安地方沒有甚高明俊偉的師友,恐怕誤了餘伯華這般好資質,情願受些損失,將餘伯華帶到北京來,留在自己身邊,教了幾年文學,就送進譯學館讀書。餘伯華天資既好,又肯用功,畢業時的成績,比一般同學的都好,畢業後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當差,年齡還不過二十六歲。當日在六安州的時候,他的堂兄弟,比他年長的不待說,多已娶妻生子,就是比他年輕的,也都訂好了親事。惟有他因家業不富,無人過問,此時從譯學館畢了業,又得了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差事,都知道他前程未可限量。同鄉同事中托人向他族叔說媒,要將女兒或妹子許配給他的,不計其數。他族叔也是一個很漂亮的人,知道婚姻大事,須得由他本人作主,由家長代辦的最不妥當,一既回絕,教說媒的去與伯華本人交涉。誰知餘伯華眼高於頂,“聽這些來說媒的女子。不是姿色平常,就是毫無知識,多不堪與伯華這種新人物匹配,一個一個的都被拒絕了,弄得那些同鄉同事的人。沒一個不說餘伯華這樣挑精選肥,東不成,西不就,看他將來配一個怎樣天仙似的人物。餘伯華也不顧人家議論,存心非得稱心如意的眷屬,寧可鰥居一世。
那時恰好天津報紙上,登出了一條中國從來沒有的征婚廣告。有一個原籍美國的女子,年齡十七歲了,幾歲的時候就跟著他父親到中國來,十多年不曾回國。他父親是個海軍少將,死在中國,留下這一個未成年的女公子,遺產倒很豐富,約莫有二三百萬,遺囑將所有的財產,一股腦兒傳給這個女公子。這女公子雖是美國人,然因出國的時候太小,對於他本國的情形都不知道,加以在中國住成了習慣,不情願回本國去。隻因自己是個年輕女子,管理這許多財產,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想招一個合式的丈夫來家,幫同管理,精神上也可以增加許多愉快。登報征婚的事,在中國自是希奇,在外國卻甚平常。他登出來征婚的條件,並不苛細:第一,年齡隻要在三十歲以內的;第二,學問隻要能通中、英兩國語言文字的;第三,體格隻要五官端正,無疾病及無嗜好的。應征的以中國人為限,但不限省份。這三種資格,中國人有當選希望的自是車載鬥量。她雖沒有入中國籍,然她的姓名,多年就學中國人的樣,姓卜名妲麗,廣告上也就把這姓名登了出來。自從這廣告登出後,一般年齡在三十歲以內、略懂英文的未婚男子,紛紛投函寄像片去應征。卜妲麗揀那容貌整齊、文理清順的,複函約期一一麵試。整整的忙了兩個月,而試了四、五百人,簡直沒有一個當意的,因為卜妲麗本人實在生的太美,看得那一般應征的不是粗俗不入眼,就是寒酸不堪,沒有能與她理想中人物恰合的。
這時也有人和餘伯華開玩笑的說道:“你選不著合意的老婆,這卜妲麗就選不著合式的老公,這倒是天生的一對好配偶。你何不好好的寫一封信,和像片一同寄去,碰碰機緣呢?”
餘伯華笑道:“我選老婆若隻是為家財,到此刻隻怕是兒子都養了。卜妲麗仗著幾百萬財產,隻要人家給像片他看,她就不拿像片給人家看,她若看中了我,願意要我做她的丈夫,但是我和她見麵的時候,若因她生得不好,不願意要她做我的老婆,那時卻怎麽辦呢?”
畢竟不肯去應征。也是天緣湊巧,餘伯華正在這時候,奉了他上司的派遣到天津來。他本是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人員,多是與外人接近的職務,一次在美國人家中,偶然遇見一個西洋少女,餘伯華見這少女生得美麗絕倫,不但是他生平不曾見過,並且是他理想中所不曾有過的美人。向那美國人打聽,才知道這少女就是登報征婚的卜妲麗。他不由得心裏想道:我隻道卜妲麗不過富有財產,姿色必很平常,不然何以沒資格好的少年去向她求婚,要她自己出名登報來征婚呢?我因存著這種思想,所以任憑她登報,任憑朋友勸誘,隻是不願意投函寄像片去,不料我這理想竟是大錯了。
她既生得這般豔麗,我能與她成夫婦,豈非幸福?何不寫一封信與像片同時寄去,看是如何?真是千裏姻緣似線牽,他見了卜妲麗,滿心歡喜;卜妲麗見了他,也是相見恨晚。
既是兩下都情願,而兩下又都沒有障礙,自然容易配成眷屬。
他兩人成為夫婦之後,卜妲麗因不願丈夫離開,教餘伯華把差事辭了,一心安閑的過那十分甜蜜的日月。卜家原有極華麗的鋼絲輪馬車,餘伯華還嫌那車是平常人坐的,若是夫妻同坐尚有許多不便的所在,由他自出心裁,定製了一輛,用兩匹一般高大、一般毛色的亞剌伯高頭駿馬。尋常西洋人所用駕駛馬車的多是中國人,頭戴紅纓大帽,身著紅滾邊的馬車夫製服。餘伯華覺得這種辦法,是西洋人有意侮辱中國的官吏,因紅纓大帽是做官人戴的,製服是模仿開氣袍形式做的。所以,他的馬車夫花重價雇兩個年輕生得漂亮的西洋人充當,用西洋貴族馬車夫的製服。就是家中守門的,以及供驅使的男女雇役,也都是西人。
卜小姐極愛餘伯華,無論大小的事,都聽憑餘伯華的意思辦理;絲毫不忍拂逆。每日夫妻兩個,必盛裝豔服的,同坐了那特製的馬車,出門尋種種快樂。卜妲麗從小歡喜在海岸上散步,餘伯華每日必陪伴她到海岸閑行片時。天津的中、西人士,看了他們這樣一對美滿夫妻,無不在背地裏歎為人仙中人。由是因羨慕而變為妒嫉,這一般人的妒嫉之心一起,餘伯華夫婦的厄運便臨頭了。
最使一般人看了兩眼發紅的,就是卜妲麗擁有的數百萬財產,都存心欺她年輕容易對付,無人不想沾染兒個上腰包,寫危言恫嚇的信來,向卜妲麗借錢的,中外人都有。
卜妲麗年輕膽小,接了這類書信,真嚇的不知所措。無係餘伯華生性強項,說:‘這是詐索的行為,無論中國法律與外同法律,都是不許可的。若憑這一紙恐嚇的書信,就害怕起來,真個送錢給也們,此端一開,你我此後還有安靜的日月嗎?隻有置之不理,看他們有什麽辦法!’
卜妲麗道:‘他們信中多說了,如果我過了他的限期,沒有回信給他們,他們自有最後的手段施行出來。我想他們所謂最後的手段,必是乘我們出外的時候,用危險品與我們拚命。他們都是些下等動物,不值錢的性命,算不了什麽要緊的東西,我們如何值得與他們拚呢?’
餘伯華搖頭道:‘不然,人雖有貧富貴賤等階級的分別,然自己的性命,自己看得要緊,不肯胡亂犧牲,是不淪貧富貴賤的人都是一般的。他們盡管寫信來嚇我們,也不過是這麽嚇嚇罷了。恐嚇得生了效力,真個得了錢,他們自是心滿意足,就是不生效力,他們也受不到損失。所謂最後手段的拚命,是要他們先自決心,拚著自己不要性命,方能施行的。試問他們拚性命來對付我們,即算如願相償,將我們的性命斷送了,究竟於他們自己有什麽好處?並且他們與我兩人無冤無仇,何苦拚著性命來幹這種損人害已的事呢?’
卜妲麗道:‘話雖如此。我總覺得這些寫信的人,是和強盜一般可怕的危險人物。若照你所持的理由說來,世間應該沒有殺人放火的強盜了。’
餘伯華道:‘你所見也是,不過我們隻可設法防範他們的最後手段,不能應允他們的要求,因為這種要求不應允倒罷了,應允了甲,就得應允乙,丙、丁來信,又得援例,將不勝其擾,非到財產散盡不止!’
卜妲麗點頭問道:‘他們最後的手段,究竟如何施行,信上不曾說出來,你、我不得而知。或者各人有各人的不同,我們怎生防範呢?’
餘伯華道:‘不問他們各人準備的是什麽手段,要而言之,不外侵害我兩人身體上的安全,我兩人隻從保護身體安全上著想就得了。’
卜妲麗道:‘我家的房產、器具以及裝飾品,都早已保了火險,隻可恨女子不能保生命險,快點兒替你去保生命險好麽?’
餘伯華笑道:‘保壽險不過為死後得賠償,與我們此刻保護身體上安全的目的絕不相涉。’
卜妲麗也不覺笑起來說道:‘我真轉錯念頭了,你以為怎樣才可以保全呢?’
餘伯華道:“我有方法,多雇幾名有勇力有膽量的人,日夜分班在家中保護,不問誰人來拜會,我須教來人在門外等著,將名片傳進來,你我許可會見,方引到客廳裏坐著,你我再從屏風後窺看,確是可會的人,便出麵相見。就在主客談話的時候,雇來的勇士也不妨在左近衛護。你我沒有要緊事,總以少出門為好,必不得已要出去時,至少也得帶三、四個勇士,跟隨左右護衛。是這麽辦法,我們花的錢有限,料想他們的最後手段,決不能實施出來。”
卜妲麗道:“這樣一來,我們的居處行動都不能自由了,有財產的應該享受快樂,似這般倒是受苦了。
餘伯華道:‘似這般朝夕防範,本來精神上不免感覺許多不自由的痛苦,不過我打算且是這麽防範些時,看外麵的風聲怎樣。那些寫信的東西,沒有旁的舉動做出來便罷,若再有其他詐索方法使出來,你我何不離開天津、或去上海,或去香港呢?你我既離了此地,看他們還有什麽方法使出來?’
卜妲麗道:‘我卻早已想到離開天津這一著了,無奈此地的產業,沒有妥當人可以交其經管。’
餘伯華道:‘好在此時還用不著這麽辦,到了必須走開的時候,找人經管產業,決非難事。’
他兩夫妻商議妥當了,餘伯華就找著同鄉的,物色了八個會武藝的年輕人,充當衛士,不理會那些寫信的人。那一般妒嫉他夫妻的中、西無賴,見恐嚇信不發生效力,最後手段又因他夫妻防範嚴密,不能實行,一時也就想不出對付的方法。本來已經可望暫時相安無事了,這也怪餘伯華自己不好,得意忘形,那一種驕蹇的樣子,不用說妒嫉他們的人看不上眼,就是絕不相幹的人見了,也都覺得他驕奢過分。偏巧他有一次在堂子裏玩耍,無意中開罪了現在直隸總督的方大公子。方大公子當時就向自己左右的人說道:‘餘家這小子,太輕狂得不象樣兒了,下次他若再敢這麽無禮,真得揍他一頓。’
方大公子左右的人當中,就有三四個是曾向卜妲麗求婚的,妒嫉餘伯華的心思,也不減於那些寫恐嚇信的人,此時聽了方大公子的話,正合他們的意思。他們終年伴著方大公子,知道方大公子性格是服軟不服硬的,其中有一個最陰毒險狠的清客,便微笑了一笑說道:‘大爺要揍旁人都容易,餘家這小子的靠山來頭太大,這是非不惹上身的好多了。’
方大公子一聽這話,果然氣得圓睜兩眼喝問道:‘那小子有什麽靠山,來頭如何大?’
那清客又做出自悔失言的樣子說道:‘大爺不要生氣,晚生因為常見老師每遇與外國人有關連的案子,總是兢兢業業的,惟恐外國人不肯罷休,寧可使自己人受些委屈,隻求外國人不來吵鬧。餘家這小子,本人有什麽來頭,大爺便是要弄死他,也和捏死隻蒼蠅相似,真是胖子的褲帶,全不打緊,不過他老婆卜妲麗是個美國人,又有數百萬財產,那東西是不大好惹的。餘家這小子有這般靠山,所以晚生說這場是非不惹的好。’
方大公子冷笑道:‘你隻當我不知道卜妲麗是餘伯華的老婆麽,隻要是外國人就可以嚇倒我麽?老實說給你聽吧:象卜妲麗這樣外國人,除了多幾個錢而外,其能力不但比不上久在中國的外國人,並比不上稍有名頭的中國紳士。不是我說誇口的話,我教餘伯華怎樣,餘伯華不敢不怎樣!’
那清客做出懷疑的神氣說道:‘論大爺的地位,要對付這小子本不是一件難事,但是一時抓不著他的差頭,也不大好下手。如果大爺真能使這小子裁一個跟鬥,跳起來稱快的倒是不少。大爺不知道這小子,自從姘上了卜妲麗,那種氣焰薰天的樣子,簡直是炙手可熱,在大爺跟前尚且敢那們無狀,地位聲勢趕不上大爺的,哪裏放在他眼裏!大爺平日不大出外,沒聽得外麵一般人的議論,凡是在天津衛的,不問中國人外國人。誰不是提到餘伯華,就罵這小子輕狂得不成話!’
方大公子道:‘你這活隻怕說的太過火了。中國人罵他有之,外國人也罵他做什麽?’
那清客連忙辯道:‘晚生怎敢在大爺麵前亂說,實在還是外國人罵的厲害,這也有個道理在內。卜妲麗本是美國人,照例應該嫁給美國人,即不然,也應該嫁給歐洲各國的人。如今卜妲麗偏嫁給世界人最輕視的中國人,並將數百萬財產,一股腦兒交給餘伯華管理,聽憑餘伯華揮霍,外國人看了已是眼睛發紅,而餘伯華這東西,還存心恐怕卜妲麗受外國人引誘,限製卜妲麗,不許隨意接見外國人,有許多平日與卜妲麗有交情、時相過從的外國人,餘伯華一概禁絕來往。大爺試想那些外國人,如何能不罵餘伯華?’
方大公子托地立起身來道:‘既是如此情形,那些外國人為什麽不想法子把他夫妻拆開呢?’
那清客笑道:‘晚生剛才不是說了一時抓不著他夫妻的差頭,不好下手的話嗎?那些外國人就抓不著他兩人的差頭,隻好光起眼望著他們輕狂放肆。’
方大公子低頭想了一想道:‘哪有抓不著差頭的道理,自己沒有這力量也罷了,古人說得好: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。我是犯不著無端多事,若不然,真不愁餘伯華能逃出我的掌心。’
那清客巴不得方大公子出頭,替他們這些求婚不遂的人出氣,見大公子這麽說,即趁勢諂笑道:‘怨不得許多外國人都佩服大爺是智多星,天津衛多多少少中國人、外國人都沒法奈何的餘伯華,大爺若果能顯出一點手段來,外國人從此必更加佩服大爺了。大爺何不幹一回大快人心的事,也可以顯顯威風呢!’
方大公子是個好恭維的人,禁不起左右的人一恭維、二慫恿,即時高起興來說道:‘這算不了一回事,好在我橫豎閑著沒有事幹,借這小子來尋尋開心也好,不過我因地位的關係,隻能在暗中劃策,不能顯然出麵,最好得找兩個心恨餘伯華和卜妲麗的美國人來,我當麵指示他的辦法,由他出麵,再妥當也沒有了。’
那清客道:心恨餘伯華和卜妲麗的美國人,休說兩個,就要二十個也不難立刻找來,這事包在晚生身上。
不多一會,那清客就找了兩個因做小本經紀流落在天津的美國人來,一個叫摩典,一個叫歇勒克。方大公子問兩人道:‘卜妲麗的父親,你兩人認識麽?’
摩典道:‘不但認識,我並和他有點兒交情。在十四年前,我與他同船從亞美利加到中國來的。’
方大公子點頭道:‘隻要認識就行了。餘伯華和卜妲麗成為夫婦,原不幹你我的事,不過餘伯華這小子,吃了這碗裙帶子飯,太驕狂得不象樣了,眼睛哪裏還瞧得見人呢?我也因外邊怨恨他兩個的人太多了,不由我不出來使他裁一個跟鬥。隻是我仔細思量,卜妲麗擁有數百萬財產,古人說得好:錢能通神,我們不打算惹他便罷,要惹他就得下毒手,把所有的門路都得堵煞,使他無論如何逃不出這圈套。叫你們兩人來,用不著做旁的事,隻以卜妲麗的親屬資格,出名具一個稟帖進到天津縣,告餘伯華騙奸未成年閨女,謀占財產,懇請天津縣嚴辦。你們是外國人,不通中國文字,稟詞並不須你們動手,我吩咐師爺們辦好了,交你們遞進去。天津縣張大老爺,我當麵去對他說明底蘊,囑托他照我的計策辦理,照例傳訊的時候,你兩人盡管大著膽子上堂,一口咬定與卜妲麗父親是至戚,又係至交,曾受她父親托孤重寄,今見卜妲麗甘受奸人**,不聽勸告,不得不出麵請求維護。張大老爺有我事先囑托了,臨時必不至向你們追究什麽話,你們不可情虛膽怯。事成之後,多少總有些好處給你們,但是事要機密,萬不能將到了我這裏及我吩咐的話,去向外人漏一言半語。’
這種下流西洋人,比中國的下流人還來得卑鄙勢利,能見到總督的公子談話,已覺榮幸的了不得,總督公子吩咐的言語,哪敢違拗,當下諾諾連聲應是。次日,這種控告餘伯華的稟帖,果然出摩典、歇勒克二人遞進天津縣衙裏去了。張某是新升任的天津縣令,到任就想巴結方大公子,苦沒有機會,這事一來,正是他巴結的機會到了,哪裏還顧得什麽天良?隻等摩典、歇勒克的稟帖到了,立刻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,打發八名幹差,帶了一紙張某的名片並一張拘票,飛奔到卜妲麗家裏來,先拿出張某的名片,對守門的勇士說:‘縣裏張大老爺有要緊的公事,須請爾大少爺即時同到衙門去。’
勇士照著話向餘伯華傳報,餘伯華做夢也想不到有禍事臨頭,自以為無求於張某,他有事求我,應該先來拜我,我快要入美國籍做美國人了,他一個小小的知縣,管不著我,不能憑一紙名片,請我去就去。想罷,覺得自己應該這麽擺架子,隨即揮手教勇士回複身體不快,正延了幾個西醫在家診治,不能出門吹風。勇士自然不知道輕重,見主人吩咐這麽回複,就也神氣十足的出來,將名片交回差役,依餘伯華的話說了。差役一則奉了上官的差使,胸有成竹,二則到這種大富人家辦案,全仗來勢凶猛,方可嚇得出油水來。
聽了勇士的話,就冷笑道:‘倒病得這般湊巧,我等奉命而來,非見了他本人的麵,不敢回去銷差。我們當麵去請他,看他去也不去?’
邊說邊衝進大門。勇士是餘伯華派定專責守門的,連忙阻擋,差役也懶得多說,一抖手哨啷啷抖出一條鐵鏈來,往勇士頸上便套。勇士雖受了餘伯華的雇用,然決沒有這膽量,敢幫著餘伯華反抗官府,鐵索一上頸,不但施不出勇力,且嚇得渾身發抖起來,連向差役作揖哀求道:‘不幹我們的事。我們才到這裏來,也不知道東家是幹什麽事的?’
差役不作理會,留了兩個在門口看守勇士,餘六個衝到裏麵,也是勇士跳出來阻攔著,喝問:‘哪裏去?’
眾差役仍是一般的對付,抖出鐵鏈來便鎖。
餘伯華正和卜妲麗在房中,議論張某拿名片來請的事,忽聽外邊喧鬧之聲,走出來看時,見勇士被鎖著和牽猴子一樣,也不由得吃了一驚,隻得勉強鎮定精神,上前問為什麽事捉拿他們?眾差役正是要喧鬧得聲達內室,使餘伯華聽了出來探看,便好動手捉拿。餘伯華既落了這個圈套,走出來訊問理由,即有兩個極粗魯的差役,各出袖中鐵鏈,同時向餘伯華頸上一套,並各人往前拖了一把,隻拖得餘伯華往前一栽,險些兒撲地跌了一交。餘伯華也不是懦弱怕事的人,當向眾差役說道:‘我一不是江洋大盜,二不是謀反叛逆的人,你們是哪個衙門裏派來的,我犯了什麽罪?要傳要拘,傳應有傳單,拘應有拘票,國家沒有王法了嗎?你們敢這般胡作非為!’
一個差役聽了餘伯華的話,笑道:‘啊呀,啊呀!請收起來吧!這樣鬆香架子不搭也罷了,我們代你肉麻,我們若沒有拘你的拘票在身邊,就敢跑到這裏來捉拿你嗎?’
餘伯華道:‘既有拘票,可拿出來給我看。’
這差役道:‘沒有這般容易給你看的拘票,將你拘到我們上司麵前,我們上司怪我們拘錯了人,那時再給拘票你看也不遲。拘票是上司給我們做憑據的,不與你相幹,走吧!自己值價些,不要在街上拖拖拉拉的不象樣。’
此時卜妲麗已跟了出來,看了這種凶惡情形,知道這些差役也含了敲詐的意思在內,她雖是一個外國女子,倒很聰明識竅,當即上前陪笑對眾差役道:‘你們請坐下來休息休息,我們自知不曾犯罪,是不會逃走的。既是你們上司派你們來拘捕我家少爺,諒必不會有差錯的。我也不問為什麽事,也不要拘票看,到了你們上司那邊,自有個水落石出的時候。有一句俗語說得好:千錯萬錯,來人不錯。你們都是初次到我家來,我是這家的主人,也應略盡東道之意,不過此刻不是吃酒飯的時候,留下你們款待吧,又恐怕誤了你們的公事,我這裏送你們一點兒酒錢,請你們自去買一杯酒喝。’
說著,回房取了一疊鈔票出來,交給一個年紀略大些兒的差役道:‘你們同來的幾個大家分派吧。’
誰說錢不是好東西?卜妲麗的錢一拿出來,六個差役的一十二隻狗眼睛,沒一隻不是圓鼓鼓的望在鈔票上,就如火上澆了一瓢冷水,燎天氣焰,登時挫熄下去了,臉上不知不覺的都換了笑容。伸手接鈔票的差役,更是嘻著一張口說道:‘這這這如何敢受,我隻好替他們多謝卜小姐了!我們如今吃了這碗公門飯,一受了上司的差使,就身不由己了,此刻隻請餘大少爺同去走一遭,不然,我們不敢回去銷差。’
卜小姐連連點頭道:‘自然同去,不但少爺去,我也得同去。’
這差役道:‘卜小姐用不著同去,敝上司隻吩咐請餘大少爺。’
卜妲麗也不回答,隻叫當差的吩咐馬夫套車,見差役仍將鐵鏈套在餘伯華頸上,不肯解下來,隻得又塞了一疊鈔票,方運動得把鐵鏈撤下來了。但是鐵鏈雖撤,六個差役還是看守要犯似的,包圍在餘伯華左右,寸步不肯離開。幾個勇士都哀求釋放,溜到無人之處藏躲著,不敢露麵了。卜妲麗恐怕說中國話被差役聽得,用英語對餘伯華說道:‘今日這番意外的禍事,必是那些向我兩人詐索不遂的人,設成這種圈套來侮辱我們的,我們也毋須害怕。我們不作惡事,不犯國法,任憑人家謀害,看他們將我兩人怎生處治?我跟你一陣去,看是如何,我再去求我國的領事。我料中國官府,決不敢奈何你。’
餘伯華點頭道:‘我心中不慚愧,便不畏懼。天津縣原是拿名片來請我的,我推辭不去,不能就說我是犯了罪。這些東西,居然敢如此放肆,我倒要去當麵問問那姓張的,看他有什麽話說?你是千金之體,不值得就這麽去見他,你還是在家等著,我料那姓張的不敢對我無禮。’
卜妲麗見餘伯華阻攔她同去,也覺得自己夫妻不曾有過犯,不怕天津縣有意外的舉動,遂不固執要去。餘伯華仍坐上自家的馬車,由八名差役監守著到了天津縣。依餘伯華的意思,立刻就要見張知縣,訊問見拘的理由,無奈張知縣傳出話來,被告餘伯華著交待質所嚴加看管。這一句話傳出來,哪裏有餘伯華分說的餘地,簡直和對待強盜一樣,幾個差役一齊動手,推的推,拉的拉,擁到一處。餘伯華看是一所監牢,每一間牢房裏,關著四、五個七、八個不等釘了腳鐐手銬的罪犯,因為都是木柵欄的牢門,從門外可看得見門內的情形,並且那些罪犯聽得有新犯人進來,一個個站近牢門向外邊張看。
餘伯華此時心想,張知縣傳話是要交待質所的,大約待質所在監牢那邊,所以得走這監牢門口經過,誰知擁到一間監牢門口,忽停步不走了,餘伯華看這牢門是開著的,裏麵黑沉沉的,沒有罪犯,正要問差役為什麽送到這地方來,差役不待他開口,已伸手捏著他身上又整齊又華麗的衣眼,拉了兩下,厲聲叱道:‘這房裏不配穿這樣漂亮的衣服,趕快剝下交給我,我替你好好的收藏起來,等到你出牢的對候,我再交還繪你穿回去。’
餘伯華聽了又是羞慚。又是惱怒,隻得忍氣吞聲的說道:‘你們上頭傳話交待質所,你們怎敢將我送到這監牢裏來?象這樣無法無天還了得!’
那拉衣服的差役不待他的話說完,摣開五指,就是一巴掌朝他臉上打來,接著橫眉怒目的罵道:‘你這不睜眼的死囚,這不是待質所是什麽?老子是無法無天,是了不得,你這死囚打算怎樣?在外邊由得你擺格搭架子,到了這裏麵,你的性**都操在老子手裏,看你敢怎麽樣?好好的自己剝下來,免得老子動手。’
餘伯華生平雖不是養尊處優的人,然從小不曾受過人家的侮辱,象這種打罵,休說是世家子弟的餘伯華受不了,就是下等粗人也不能堪,隻是待回手打幾下,又自覺是一個斯文人,手無縛雞之力,動手決非眾差役的對手,氣起來恨不得一頭就牆上撞死,然轉念是這麽死了,和死了一隻狗相似,太不值得,並且害了卜妲麗終身受淒涼之苦,回手既不敢,自殺又不能,隻得含詬忍辱,將身上的衣服剝下,摜在地下,禁不住傷心落淚,走進牢房就掩麵而哭。眾差役立在門外看了,一個個拍手大笑,將牢門反鎖著去了。
餘伯華雖明知是敲詐不遂的人挾嫌陷害,然猜不透是什麽人,用什麽方法能與張知縣串通舞弊的?滿心想通一個消息給卜妲麗,好設法營救,無如看守的人不在門外,又不好意思高聲呼喚,直等到夜深二更以後,才見門外有燈光閃灼和腳步聲響亮,一會兒到了門口,餘伯華借外麵的燈光,看門口立了三個差役,用鑰匙將柵欄門上的大鐵鎖開了。一個差役向牢裏喊道:‘餘伯華出來!’
餘伯華走出牢門,兩個差役分左右挽著胳膀往外走,彎彎曲曲的走到一個燈燭光明的花廳下麵,看正中炕上,張知縣便衣小帽的坐著,兩個不認識的外國人立在旁邊,由一個通事與張知縣傳話。挽左手的差役走上前報,餘伯華提到了。張知縣道:‘叫到這裏來!’
餘伯華聽得分明,待自行走上去行禮,質問拘捕的理由,兩個差役仿佛怕他逃跑了似的,不肯鬆手,仍捉著胳膀推上廳來,不由餘伯華動手作揖,用膝蓋在餘伯華腿彎裏使勁抵了一下,喝道:‘還不跪下待怎樣!’
餘伯華心想:我既落了他們的圈套,到了這地方還有怎麽能力反抗,要跪下就跪下吧!但是,見兩個差役仍緊緊貼身立著,忍不住說道:‘我姓餘的決不逃跑,請兩位站開一點兒,也無妨礙!’
張知縣即揮手教差役站開些,遂低頭向餘伯華道:‘你是餘伯華麽?’
餘伯華道:‘我自然是餘伯華,請問公祖將我餘伯華當強盜一般拿來,究竟餘伯華犯了什麽大罪?’
張知縣笑了一笑,晃著腦袋說道:‘本縣不拿張三,不拿李四,獨將你餘伯華當強盜一般拿來,你自有應拿之罪。不待你問,本縣也得說給你知道。你是哪裏人,現在天津幹什麽事?’
餘伯華將自己身世和卜妲麗結婚的事,約略述了一遍。張知縣道:‘你知道卜妲麗的身家履曆麽?’
餘伯華道:‘也約略知道一點兒。她母親生她不到兩歲,就在美國原籍去世了,三歲時即跟隨她父親到中國來,直到如今十四年,不曾回國去過。她父親是美國的海軍少將,在三年前死在天津。她孑然一身,沒有親屬。’
張知縣道:‘你知道她沒有親屬麽?你們結婚,是誰的媒妁,是誰的主婚人?’
餘伯華道:‘確知她沒有親屬。她因為沒有親屬,又過慣了中國的生活,不願與外國人結婚,所以隻得登報征婚。’
張知縣冷笑道:‘你自然說她沒有親屬,不許多和親屬往來,你方好施行欺詐拐騙的舉動。你既確知她沒有親屬,如何又有她的親屬在本縣這裏控告你?’
餘伯華道:‘誰是她的親屬?求公祖提來對質。’
張知縣隨手指著兩西人說道:‘這不是卜妲麗的親屬,是誰的親屬?’
餘伯華一看摩典和歇勒克服裝態度,便能斷定是兩個無職業的外國流氓,不由得氣忿起來,當即用英語問兩人道:‘你們與卜妲麗有什麽關係,怎麽敢冒認是她的親屬?’
摩典現出極陰險的神氣笑答道:‘卜妲麗是美國人,我兩人也是美國人,如何倒不是親屬?你一個中國人,倒可以算她的親屬?這理由我不懂得,請你說給我聽!’
餘伯華道:‘你兩人既是卜妲麗的親屬,平日怎的不見你兩人到卜妲麗家裏來呢?’
摩典仍嘻嘻的笑道:‘這話你還問我麽?你欺卜妲麗未曾成年,用種種**她的手段,將她騙奸了,占據了她的財產,因防範我們親屬與她往來,把你的奸謀破壞,你特地雇些流氓打手來家,用強力禁阻親屬往來。我們就為你這種舉動,比強盜還來得陰險,隻得來縣裏求張大公祖作主,保護未成年的卜妲麗。’
餘伯華一聽這番比快刀還鋒利的話,隻氣得填胸結舌,幾乎昏倒,一時竟想不出理由充分的話,反駁摩典。張知縣即放下臉來,厲聲說道:‘你知道美國的法律,未成年的女孩,是不能和人結婚的麽?是沒有財產管理權的麽?你這東西好大的膽量,天津乃華洋雜處之地,由得你這麽無法無天麽?’
餘伯華道:‘卜妲麗登報征婚,時曆兩個多月,這種中國從來沒有的奇事,可以說得轟傳全世界。投函應征的多到七、八百人,報上已載明了卜妲麗本人的年齡,籍貫,既是於美國法律有所妨礙,美國公使和領事都近在咫尺,當時何以聽憑卜妲麗有這違法的行動,不加糾正?並且這兩個自稱卜妲麗親屬的人,那時到哪裏去了,何以不拿美國的法律去阻止她征婚的行動?我與卜妲麗結婚,是光明正大的,並不曾瞞著人秘密行事,當結婚的時候,這兩個人又到哪裏去了,何以不見出頭阻擋?結婚那日,中、西賀客數百人,其中美國籍的賀客占十分之四,就是駐天津的前任美國領事佳樂爾也在座,如果於法律上有問題,那十分之四的賀客,也應該有出麵糾正的,如今結婚已將近一年了,還是研究美國法律的時候嗎?大公祖明見萬裏,卜妲麗薄有遺產,又有登報征婚的舉動,凡是曾投函應征的人,多不免有欣羨她財產的心思,應征不遂,自不免有些觖望,因此就發生嫉妒,寫種種恐嚇信件給卜妲麗,圖詐索銀錢的,從結婚以來無日沒有。卜妲麗為圖保護她自身的安全計,不能不雇幾名有勇力的人,隨侍出入,這是實在情形,求大公祖鑒諒。’
張知縣鼻孔裏哼了一聲道:‘好一張利口,怪不得卜妲麗被你**成奸,未成年的姑娘們世故不深,如何受得起你這樣一條如簧之舌的鼓動?喜得本縣這裏控告你的,不是應征不遂的中國人,乃是卜姐麗征婚資格以外的年老美國人,若不然,有了你這張利口,簡直不難將挾嫌誣告的罪名,輕輕加在控告人的身上。本縣且問你:你說雇勇士來家,是為敲詐卜妲麗的人太多了,為保護卜妲麗本身的安全計,不能不雇的,然則本縣打發差役拿名片去卜家請你,與卜妲麗本身的安全有何關係,你為何竟敢指揮打手,對縣差逞強用武。對本縣打發去請你的差役,你尚敢如此恃強不理,推說有病,平日對卜妲麗無權無勢的親屬,其凶橫不法的舉動,就可想而知了。你究竟害的什麽病?本縣也懂些醫道,不妨說出來,本縣可以對症下藥,替你治治。’
餘伯華被張知縣駁詰得有口難分,更恨沒有憑據可以證明摩典、歇勒克兩人不是卜妲麗的親屬,心中正自著急,張知縣已接著說道:‘餘伯華,你知道你這種誘奸霸產的行為,不用說美國的法律,就是國朝寬厚仁慈的律例,也不能容宥的麽?按律懲辦,你應得杖五百,徙三千裏的處分。本縣因曲諒你是一個世家子弟,又曾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裏當過差,而卜妲麗登報征婚,無異引狼入室,也應擔當些不是,姑從寬處分,你趕緊具一張悔過切結、並與卜妲麗離婚的字據,呈本縣存案,從此退回原籍,安份度日。本縣也隻要不為這事鬧出國際交涉,有損朝廷威信,有失國家體麵,也就罷了,不願苛求。’
餘伯華搖頭說道:‘我不覺得這事做錯了,具什麽悔過切結?我與卜妲麗自成夫婦,如膠似漆,異常和諧,無端寫什麽離婚字?大公祖雖庇護原告,說他們不是敲詐不遂的人,但我心裏始終認定他們是挾嫌誣告。我的頭可以斷,與卜妲麗的婚事萬不能改移,應該受什麽處分,聽憑大公祖處分便了。’
張知縣見餘伯華說得這麽堅決,做作吃驚的樣子說道:‘嗄!本縣有意曲全你,你倒敢如此執迷不悟,可見你這東西是存心作惡。’
說時望著立在下邊的差役喝道:‘抓下去好生看管起來,本縣按律懲辦便了。’
差役雷鳴也似的應了一聲,仿佛是將罪犯綁赴殺場的樣子。一個差役搶住餘伯華一條胳膀,拖起來往外便跑。廳外有差役提著燈籠等候,見餘伯華出來,即上前引到日間所住監牢,並取了一副極重的腳鐐、手銬來,不由分說的上在餘伯華手腳上。
餘伯華本是一個很文弱的人,沒有多大的氣力,加以餓了一整日半夜,又嘔了一肚皮的惡氣,空手空腳的尚且走不動,何況帶上極重的鐐銬呢?一個人在牢裏整整的哭了半夜,直到天明才朦朧睡著,剛合上眼就看見卜妲麗立在跟前,對著他流淚。他在夢中正待向卜妲麗訴說張知縣問案的情形,忽覺耳邊有很嬌脆的聲音,呼喚他的名字,驚醒轉來看時,不是別人,正是卜妲麗,篷鬆著一腦金黃頭發,流淚滿麵的立在身邊,恰與夢中所見之景相似,連忙翻身坐了起來。初帶手銬的人,卒然醒來,竟忘了手上有銬,不能自由,舉手想揉揉兩眼,定睛細看,是真是夢,卻被手銬牽住了,隻得口裏發聲間道:‘我不是在這裏做夢麽?’”
農勁蓀道:“這就可憐麽?還有更可憐的情節在後頭呢!”
不知還有什麽可憐的情節,且俟第五十四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