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二回 服仙丹決計收徒弟 出王邸飛箭殺追兵

話說吳二爺緊閉雙目,立著不動,明知自己雙眼既不能睜開,想動手打出重圍是辦不到的。逆料眾人當中,沒有了不得的武藝,身上就給他們打幾下,也不至受如何的傷損,隻運起全身的氣功來,聽憑眾人擺布。眾人見吳二爺閉目不動,果然爭著上前,拳足交下,初打時並不覺得有異,打踢了幾十下之後,動手的才不由的叫起苦來。原來揮拳的,拳頭忽然腫得和碗口一般大;踢腳的,腳杆腫得和吊桶一般粗,並且麻木得如失了知覺。哪些還不曾打著吳二爺的看了,才知道是這般打不得,登時改變了方法,揪住吳二爺的辮發,拖翻在地,打算用力大的人將他按住,拿帶來的石灰袋壓塞七孔,使他不能通呼吸,便不愁悶不死他。

吳二爺以為他們隻是用拳腳敲打,但須把氣功運起來,使自己皮膚中發生反射抵抗,已足對付了,誰知他們竟下這種毒手?吳二爺兩眼原已痛的不能睜開,隻聽得壓在身上的人喊拿石灰包來,才覺得是這般聽憑他們擺布不妙,但是想掙紮起來,壓在身上的人哪裏肯放鬆半點呢?任憑吳二爺的內功好到如何程度,怎奈年紀大了,沒有持久的力量。這邊人多,可以替換著動手,吳二爺幾下不曾掙紮得起,就隻好咬緊牙關等死,便是氣功也提不起來了。他表弟看了這危急情形,隻得跑出來向眾人說道:“你們都是些年輕力壯的,是這般以多勝少,就把他這個老頭兒處死了,也算不得你們有本領,並且你們都是本地方人,果然打出了人命,有誰能脫的了幹係?”

眾人中為首的出來答話道:“我們不預備和他打一場人命官司,也不到這裏來了。京兆人誰不知道他吳二爺是個好漢,好漢出門被人家打死了,照例隻當是打死一隻狗。”

他表弟道:“這是什麽話!你們若憑證人說好了比武,個對個打死了,自然打不起官司,告不成狀,如今你們一百多個精壯漢子,叢毆一個年逾花甲的老頭,還用石灰袋將他的雙眼弄壞,你們自問天良說得過去麽?”

他表弟從來老實不會說話,這回情急無奈,逼得說出這些話來,卻發生了效力。眾人既覺悟了是這麽打出人命來,免不了受累,再看吳二爺已昏死過去了,隻嚇得一窩蜂逃跑。他表弟見他昏死在地,也嚇得什麽似的,連忙教家裏人拿薑湯來灌救。

薑湯還不曾取來,隻見吳二爺已張開兩眼,一麵用手揉著,一麵說道:“老弟請過來攙扶我一下,我這番吃了這種大虧,不恨別的,隻恨我自己為什麽不收幾個徒弟,以致這麽年紀出門,還是單身一個人!若有徒弟,哪怕他們再來多些,我也不至吃這般結實的虧。”

他表弟道:“這些混帳東西也太可惡了,邀集一百多人來打一個人,若不指名去告他們,他們也太把我們當好欺負的了。好在他們為首幾個人的姓名、居處,我都知道,這回事是因我家鬧出來的,打官司需用的錢,便要我賣田當地,我也情願拿出來,隻要出了這口惡氣。”

邊說邊攙扶吳二爺起來,吳二爺搖著頭說道:“這有什麽官司可打!在你看起來,以為他們一百多人來打我一個,算是欺負我,在我卻以為他們越是來的人多,越是瞧得起我,我若是存心畏懼他們,你既經指點我,教我走後門暫且避開一步,我何妨依你的避開呢?為的是不情願示弱,哪怕就被他們打死了,我若喉嚨裏哼了一聲,也算不得是個漢子。休說他們連傷我的能為都沒有,憑什麽配和我打官司?”

他表弟既是一個老實怕事的人,怎麽會存心和人家打官司呢?其所以對吳二爺這麽說,為的是恐怕吳二爺為他家小孩在外闖禍的事,吃了這大的虧,心裏不甘,不是這般說說,顯得他太不懂人情了,見吳二爺這麽說,便道:“為我家那不爭氣的孽畜,害二哥如此受累,不設法出這口惡氣,教我心裏怎生過得去?”

吳二爺道:“這些話不用說了,倒使我聽了不快活,隻快去雇一輛車來,送我回家去。我得好好的將養幾日,方得複原。”

正說著,隻見一個少年飛奔前來。原來是吳鑒泉在家得了那人的報告,哪敢怠慢,恨不得插翅飛到這裏來,無如路隔二、三十裏,便是飛也來不及。吳鑒泉見麵聞知了相打的情形,隻氣得磨牙頓足,悔恨不曾隨侍父親左右,當即雇車伺候吳二爺一同回家。

吳二爺睡在**,忽將吳鑒泉叫到床前,流淚說道:“我實在是年紀老了,血與氣原來都不如少年時充足,這番因相持過久,身上雖不曾受傷,氣分上卻傷損得太厲害。內家工夫最要緊就是這個氣字,如今氣分受傷到這步田地,我自知是不可救藥的了。我其所以在唐家的時候不說這話,並不是怕喪我一生的威名,實是怕傳播出去,使後來練武藝的人以我為鑒戒,說內功是招打的幌子,不肯教子弟學習。我生平的武藝,早已盡情傳給你了,除平日常對你說的訣竅外,並沒有其它訣竅。工夫隻要吃得苦,持之有恒,自然由熟生巧,由巧通神,自己沒有工夫做到,盡管所有的訣竅都懂得,也是不中用的。

我沒有旁的遺囑,隻依著我平日所傳授的,朝夕不間斷的下苦工夫做去,便算是你克家令子。我一生沒收外姓徒弟,是我一生的恨事,如今悔也來不及了。你將來工夫練成之日,不可再和我一樣不肯傳人。”

吳鑒泉聽得自己父親吩咐這些話,忍不住伏在床沿痛哭起來。吳二爺道:“你何須如此悲傷!世間沒有不死的人,我如今活到了六十多歲,還不是應死的時候到了嗎?我這回便不和他們打這一場,也是免不了要死的。你一個人沒有幫手,趕緊去預備後事吧。

有一句俗語道得好:“父母老死,風流孝子’,不要哭了。”

吳鑒泉恐怕哭得自己父親難過,隻得勉強收住哭聲,拭幹眼淚,忽見當差的進來報道;外麵來了一個老道人,要見少爺有話說。吳鑒泉道:“我沒有熟識的老道人,去回他我此刻有事沒工夫見客,請他改日再來吧!”

當差的道:“已是這麽回過了,他說他的事最要緊,若少爺不出去,他自會進來。”

吳二爺對吳鑒泉道:“他既這麽說,想必是有緊要的事,去見見何妨呢?”

吳鑒泉隻得出來,走到廳堂上,隻見一個年約五十多歲的道人,身穿青色道袍,頂上頭發散披在腦後,如青絲一般,並不花白,腳下青襪套著麻綰草鞋,象是從遠道來的。吳鑒泉見是不曾會過的,便走上去抱了抱拳說道:“道長有何貴幹見訪?”

那道人兩眼不住的將吳鑒泉打量,也合掌當胸答道:“貧道從武當山來此,有道友托貧道帶一顆丹藥,送給這裏吳二爺,請你轉交給他吧。”

旋說旋從腰間取出一個紙包來,遞給吳鑒泉。

吳鑒泉隻當是自己父親有朋友在武當山,不敢怠慢,忙伸雙手接了,一麵讓道人就坐,一麵捧著紙包到吳二爺床前來,將道人說話的情形說了,並呈上紙包。吳二爺聽說是武當山來送丹藥的,忙揮手教吳鑒泉將道人請進來。吳鑒泉複轉身走出廳堂,誰知那道人已不見了,隨即追出大門,向兩頭張望,不但不見那道人,連過路的人也沒有。吳鑒泉覺得詫異,回身問當差的,也說不曾看見那道人走大門出去。吳鑒泉又在四處尋覓了一陣不見,才回到吳二爺床前,把這怪異的情形說了。吳二爺打開那紙包,便聞到一種異香撲鼻,非蘭非麝,包內一顆梧桐子大小的丹藥,半邊火也似的紅,半邊漆一般的黑,放入掌心中,團團旋轉不定。吳二爺對吳鑒泉笑道:“合是我命不該絕,這必是張三豐祖師賜我的丹藥,你快去廳堂上擺設香案,待我掙紮起來,當天謝了祖師活命之恩,再服這丹藥。”

吳鑒泉此時年輕,心裏還不相信有這麽一回事,但是吳二爺自服下這顆丹藥,精神陡長,比前越發健朗了。從此,有資質好的徒弟來拜師,吳二爺便不拒絕了。吳、楊兩家的太極拳法,雖都是由楊露禪傳授下來的,然因吳二爺招收徒弟的緣故,楊家這方麵的人,對之總覺有些不滿,但又不便倡言吳二爺所學的非楊氏真傳。

楊露禪死後,京城裏便喧傳一種故事,說楊露禪在將死的前一日,就打發人通知各徒弟,說師傅有事須出門去,教眾徒弟次日上午齊集楊家,師傅有話吩咐,眾徒弟見老年的師傅要出門,自然如約前來送別。次日各徒弟走到楊家門首,見門外並無車馬,不象師傅要出門的樣子,走進大門,隻見露禪師傅盤膝坐在廳堂上,班侯、健侯左右侍立。

眾徒弟挨次立在兩旁,靜侯露禪師傅吩咐。露禪師傅垂眉合目的坐著,直待所有的徒弟都到齊了,才張眼向眾徒弟望了一遍,含笑說道:“你們接了我昨日的通知,以為我今日真是要出門去麽?我往常出門的時候,並不曾將你們傳來,吩咐過什麽話,何以這回要出門,就得叫你們來有話吩咐呢?因為我往常出門,少則十天半月,多則一年半載,仍得回家來和你們相見。這回卻不然,我這回出門,一不用車,二不用馬,這一去就永遠不再回家,永遠不再和你們會麵,所以不能不叫你們來,趁此時相見一次。至於我要吩咐的話,並沒有旁的,就隻盼望你們大家不要把我平日傳授工夫的拋棄了,各自好好的用功做下去,有不明白的地方,可來問你們這兩個師兄。”

說時手指著班侯、健侯。

說畢,教班侯附耳過來,班侯連忙將耳朵湊上去,露禪師傅就班侯耳跟前低聲說了幾句,班侯一麵聽,一麵點頭,臉上現出極欣喜的顏色。露禪師傅說完了,楊班侯直喜得跳起來,拍掌笑道:“我這下子明白了,我這下子明白了!原來太極拳有這般的巧妙在內。”

眾徒弟見楊班侯這種歡喜欲狂的樣子,不知道為的什麽事,爭著拉住楊班侯問:“師傅說的什麽?”

楊班侯連忙雙手揚著笑道:“此時和你們說不得,全是太極拳中的秘訣。你們各自去發奮練習,到了那時候,我可以酌量傳授些給你們。”

這裏說著話,再看露禪師傅時,已是壽終正寢了。這種故事一喧傳出來,京內外會武藝的朋友,便有一種議論道:“楊班侯是楊露禪的兒子,班侯的武藝,是露禪傳授的,父子朝夕在一處,有什麽秘訣,何時不可以秘密傳授,定要等到臨死的時候,當著一幹徒弟的麵,是這般鬼鬼祟祟的傳授?究竟是一種什麽舉動,既是秘傳,就不應當著人傳,當著不相幹的人也罷了,偏當著一幹徒弟。這些徒弟花錢拜師,就是想跟楊露禪學武藝,你楊露禪藏著重要的秘訣不傳,已是對於天良道德都有些說不過去了,卻還要故意當著這些徒弟,如此鬼鬼祟祟的傳給自己的兒子,而接受秘傳的楊班侯,更加倍的做出如獲至寶的樣子,並且聲明全是太極拳中的秘訣,當時在場的徒弟,果然是心裏難過,獨不解楊露禪父子那時麵子上又如何過得去的。事後還有一種議論,說楊露禪這番舉動,是因自己兩個兒子都在京師教拳,聲名不小,恐怕這些徒弟也都在京師教起太極拳來,有妨礙自己兒子的利益,所以特地當著眾徒弟,做出這番把戲來,使外邊一般人知道楊露禪的秘傳,直到臨死才傳給兒子,旁人都不曾得著真傳授,不學太極則已,要學太極就非從楊家不可。這是一種為子孫招徠生意的手段,其實何嚐真有什麽秘訣,是這麽三言兩語可以說的明白!

又有一種議論,就說楊露禪這番舉動,是完全為對付吳二爺的,因為吳二爺原是楊班侯代替楊露禪教的徒弟,班侯見吳二爺精明機警,存心不肯將真傳授予,想不到自己出門去了,楊露禪不知兒子的用意,將秘訣盡情傳給了吳二爺,楊班侯回來,險些兒敗在徒弟手裏,背後免不得抱怨老頭子,不為子孫將來留地步。因此楊露禪臨終的做作,不教楊健侯附耳過來,卻教楊班侯附耳過來,無非要借此表示真傳是楊班侯獨得了。

以上三種議論和那故事同時傳播,因之楊、吳兩家表麵上雖不曾決裂,骨子裏都不免有些意見。楊班侯的脾氣生成暴躁,既不肯拿真工夫傳授徒弟,又歡喜拿徒弟做他自己練習工夫的靶子,時常把徒弟打得東歪西倒,以致徒弟望著他就害怕,沒有一個在楊班侯手裏練成了武藝的。就是吳二爺,若沒有楊露禪是那麽將真傳授予,也是不會有成功希望的。

庚子那年,大刀王五是個與義和團沒有絲毫關係的人,尚且橫死在外國人手裏,楊班侯的拳名不亞於王五,又是端王的拳師傅,怎能免得了嫌疑呢?當聯軍還不曾入京的時候,就有人勸楊班侯早走,無奈楊班侯生成的傲性,一則仗著自己的武藝好,不怕人,二則他一晌住在端王邸裏,真是養尊處優,享從來拳教師所未嚐享過的幸福,終日終夜的躺在炕上抽鴉片煙,好不舒服,如何舍得這種好所在,走到別處去呢?但是聯軍入京,很注意這端王邸,就有一隊不知是哪一國的兵,竟闖進端王邸裏來了。幸喜楊班侯早得了消息,外兵從大門闖進,楊班侯騎了一匹快馬從後門逃出,手中並沒有搶著兵器,倉卒之間僅夾了一大把馬箭,打馬向城外飛跑。剛跑出城,就見從斜刺裏出來一隊外兵,大喊站住,楊班侯不懂得外國語,不作理會,更將兩腳緊了一緊,馬跑得越發快了。

那一隊外國兵不知楊班侯是什麽人,原沒有要捉拿他的打算,隻因看見他脅下夾著一大把馬箭,又騎著馬向城外飛跑,一時好奇心動,隨意呼喝一聲,以為中國人見了外國兵就害怕,一經呼喝便得勒馬停韁不跑的,打算大家將那一大把馬箭奪下來,作為一種戰利品。不料楊班侯不似一般無知識的中國人膽小,公然不作理會,並且越發跑的快了。

這一隊外兵看了,不由得惱怒起來,在前麵的接著又喝了幾聲,楊班侯仍是不睬。這外兵便拔步追上來,因是從斜刺裏跑過來的,比從背後追上來的容易接近,看看相距不過幾丈遠近了,楊班侯抽了一枝箭在手,對準那外兵的腦門射去,比從弓弦上發出去的還快,不偏不倚的正射在腦袋上,入肉足有二、三寸,那外兵應手而倒。跟在後麵追的見了,想不到這人沒有弓也能放箭,心裏大吃一驚,正要抽出手槍來,不提防楊班侯的第二枝箭又到了,也是正著在腦袋上,仰麵便倒。以後的兵這才各自拔出槍來射擊,而這些兵的槍法都很平常,又是一麵追趕,一麵放槍,瞄準不能的當,隻能對著楊班侯那方麵射去,哪裏射得著呢?有一顆子彈恰好從楊班侯的頭頂上擦過去,將頭皮擦傷了少許,楊班侯大吃一驚,不敢坐在馬上,將身體向旁邊橫著,虧得是一匹端王平日最愛的好馬,能日行七、八百裏,步行的外國兵如何能追得上呢?一轉眼工夫,子彈的力量就達不到了。楊班侯自從這次逃出北京,以後便沒了下落。有說畢竟被外國人打死了的,有說跟隨端王在甘肅的,總之不曾再回北京來。

吳二爺服過那顆丹藥,又活了七、八年,傳了幾個好徒弟。吳二爺死後,吳鑒泉繼續著收徒弟,在北京的聲名也很不小,和李存義是忘年之交。

這日到李存義家拜年,李存義陪著談了幾句新年照例的吉利話,吳鑒泉說道:“我去年便聽得許多人傳說,靜海霍元甲去上海尋找一個外國大力士比武,在上海住了不少時候,直到年底才回天津,你去年臘月不是去天津走了一趟嗎,可會著了霍元甲沒有呢?”

李存義點頭道:“我也是因聽得有許多人這麽說,久想去天津打聽個實在,叵耐一時隻是抽身不得,湊巧鳳春為他族人爭產的事,邀我去他家幫忙,我不能推托,得順便到淮慶會館見了霍四爺,去上海尋找外國大力士比武的話是實,但是至今還不曾比得,不過已訂好了條約,在今年二月下半月仍在上海比賽。霍四爺邀我同去上海幫幫場麵,我心裏未嚐不想趁此去上海玩玩,隻恐怕臨時又有事情耽擱。”

吳鑒泉道:“怎麽去年巴巴的跑到上海去找外國大力士比武,當時又不比,卻訂條約到今年二月才比,是什麽道理呢?”

李存義便將聽得霍元甲所說的原因說了,吳鑒泉道:“原來有這些周折,這種事情隻霍元甲幹的下,旁人不是沒有霍元甲那般本領,但苦沒有霍元甲那般胸襟膽量,年輕的經驗不多,不敢輕於嚐試,年老的世故太深,既不曾與那大力士會麵,決不敢訂賭賽幾千兩銀子的條約。勝了果然很好,萬一有失手的地方,被那大力士打輸了,一輩的聲名就從此掃地,還得賠出五千兩銀子來,這不是天地間第一糟透了的事嗎?李存義笑道:“這種和人比賽的事,若在被人逼迫的時候,哪怕這人就長著三頭六臂,著名天下無敵,我也得和他拚一拚,決不害怕退縮,沒有被人逼迫,無端教我去尋人比賽,就明知有十分把握,自己也鼓不起這口氣來。你要知道霍元甲其所以這般,拿著和外國大力士比武的事,當他生平第一件大事在這裏幹,其中還有一個外邊人不大知道的原因,並不完全關於他的胸襟膽量。”

吳鑒泉忙問其中有什麽原因,李存義道:“霍四爺有一個最相契的朋友、姓農名勁蓀,聽說是一個文武兼全的好漢,並且在外洋留學多年,外國的新學問也了不得。他在外國的時候,眼裏時常看見外圍人欺負中國人的舉動,和新聞紙上瞧不起中國人的議論,已經心裏很難過了。回到中國來,住在天津,在天津的外國人,又常有欺負中國人的事情做出來,他看了更加嘔氣。自從與霍元甲結交,平時談話,總是勸勉霍元甲做一個轟轟烈烈的漢子,多幹些替中國人爭氣的事給外國人看,也好使外國人知道中國還有人物,不是好欺負的。霍元甲本是一個很爽直的漢子,因農勁蓀的學問好,心中欽佩到了極點,農勁蓀平日和他談論勸勉的那些話,他隨時牢記在心,總想幹出些替中國人露臉的事來,以慰知己。偏巧有一個不走運的俄國大力士,早不到中國來,遲不到中國來,偏偏在霍元甲要尋外國人出氣的時候?跑到天津來賣武,並在廣告上吹了一大篇的牛皮,簡直不把中國人看在眼裏。霍元甲看了那廣告,登時氣得去找那大力士比武,竟把那大力士嚇得屁滾尿流的跑了,武雖不曾比成,把那大力士嚇得不敢在天津停留,並不敢去中國各處賣武,就那麽轉身回他本國去了,也是一樁痛快人心的事。別處的外國人,知不知道那回事不能斷定,在天津的外國人,料想是沒一個不知道的。那回事已可算是替中國人露臉不少了。”

吳鑒泉道:“怪道霍四爺情願擱下自己的正經買賣不做,花錢廢事的去上海找外國人比武,原來有那麽一個朋友終日在身邊勸導。我雖沒有想和外國人比賽的心思,然我因不曾見過外國人的武藝,不知究竟是怎麽一種身法、手法,倒想同霍四爺到上海去看看。他既邀你老前去幫場,你老何妨前去替他壯一壯聲威!那條約雖是霍四爺一個人訂的,隻是認真說起來,這不是霍四爺一個人的事。他打勝了,我們大家有麵子,他若打敗了,也是我們大家失麵子。”

李存義點頭道:“你這話不錯。他若是訂條約賭銀兩,和中國人比賽,我們可以不理會,勝敗都隻關係他一人。你真個打算到上海去看麽?我一定同去就是了。”

吳鑒泉正色道:“我豈敢在你老跟前亂說!我並且打算日內去天津走一遭,一則到親戚家拜年,二則趁此去瞧瞧霍四爺。我久聞他的名,還不曾有機緣和他見麵。”

李存義道:“你去天津再好沒有了,就請你代我致意霍四爺,我決定同他去上海替他助場,隻看他約我何時動身,我按時去天津會他便了。”

吳鑒泉道:“這是不待你老吩咐的。”

說著,起身作辭走了。

過了兩日,吳鑒泉果然動身到天津,先到親戚家把新年照例的應酬手續辦完了,便專誠到淮慶會館來拜霍元甲。霍元甲也早久聞得吳鑒泉的聲名,知道是練內家工夫的好手,當下接了吳鑒泉來拜會的名片,忙整衣迎接出來,看吳鑒泉的年齡,約莫三十多歲,生成的猿臂熊腰,魁梧雄偉,隻是眉長目朗,麵白唇紅,堂堂儀表,望去很象是個斯文人模樣,毫無粗暴的氣習。霍元甲看了,不由得暗自思量道:練內家工夫的固是不同,若是不知道他會武藝的人見了他,有誰能看出他是一個會武藝的人呢?一麵忖想,一麵趨步上前拱手笑道:“吳先生何時到天津來的?兄弟不曾去請安,很對不起。”

吳鑒泉連忙行禮叩拜下去,慌的霍元甲回拜不迭。

賓主二人同進客室坐下,吳鑒泉開口說道:“久仰四爺的威名,真是如雷灌耳。去年聽得一般朋友說起四爺去上海找外國大力士比武的事,更使我飲佩到極處。有誰能象四爺這樣情願自己受多大的損失,勞多少的精神,替中國全國的人爭這口氣呢?”

霍元甲笑道:“慚愧,慚愧!這算得什麽?不用說是白辛苦了一趟,並還不曾些賽,將來尚不知道勝負如何?就算是比賽勝了,也是我輩應該做的事,值不得稱道。吳先生這麽一恭維,倒使我又慚愧又害怕。我當時是被一種爭強要勝的心思所驅使了,不暇思索,奔波到上海,一日氣將條約訂下來了,回天津後經我仔細一思量,覺得這番舉動實在太魯莽了些。中國人和外國人比賽武藝的事,在外國不知如何,在中國還是第一次。兩下憑律師訂條約,定期比賽,僥天之幸能勝過他,本可以說替中國人爭爭麵子。但是拳腳無情,武藝更沒有止境,倘若那大力士的工夫果在我霍四之上,不能僥幸取勝,我一個人的聲名弄糟了,家產賠去了,都是我自作之孽,不能怨人,不過我存心想替中國人爭麵子,不曾爭得,倒替中國人失盡了麵子,我以後還有什麽臉見人呢?所以我仔細思量之後,不由得有此失悔起來了。”

吳鑒泉笑道:“四爺說哪裏的話!這種豪傑的舉動,誰聽了都得欽敬,快不可存失悔之心。以四爺的能為,什麽大力士配得上四爺的手!中國的好漢,四爺尚不知道打過了多少,何況一個外國鬼!‘單刀李’就因欽佩四爺的這番舉動,情願抽出些工夫來,陪四爺去上海壯一壯精神。我雖是一個無能之輩,也甘願跟隨四爺前去,呐喊助威。”

霍元甲忙抱了抱拳頭謝道:“感激,感激!不過拖累先生及李前輩,我心裏委實有些不安。”

吳鑒泉道:“自家人怎說得這般客氣!”

剛說到這裏,忽見兩個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進來。走前的身穿外國衣服,另有一種雄偉的氣概,走後的雖是普通商人裝束,但是比平常人顯得分外的精壯。吳鑒泉料知不是尋常人物,先立起身來。霍元甲也起身介紹道:“這是我至好的朋友農勁蓀先生,這是小徒劉震聲。”

接著向農勁蓀介紹了吳鑒泉,彼此免不了都得說幾句客氣話。農勁蓀坐定後,霍元甲含笑問道:“農爺去看餘伯華怎樣了?”

不知農勁蓀怎生回答,且俟第五十三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