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一回 碎石板嚇逃群惡痞 撒灰袋困鬥老英雄
話說劉鳳春見李存義問有什麽大不了的事,便坐下來說道:“年來雖承大哥的情,將我做親兄弟看待,然我舍間的家事,從來不曾拿著向大哥說過,料想大哥必不知道我舍間的情形。我先父母雖是早已去世,我名下並沒有承受遺產,隻是我的胞伯,因在外省幹了半生差事,積蓄的財產還不少。我伯父沒有兒子,在十年前原已將我承祧伯父做兒子的,就是我現在的敝內,也是由伯父替我婚娶的。無如我伯母生性異常偏急,因嫌敝內不是她親生兒子的媳婦,覺得處處不能如她的意,每日從早到晚,囉哩囉唆的數說不住口,並且時常閑言雜語的,罵我不該成日的坐在家中吃喝不做事。我伯父是個懦弱不堪的人,曆來有些畏懼伯母,因伯母沒有生育,本打算納妾的,爭奈伯母不肯答應,所以隻得將我承祧。及至承祧過去,又不如意,伯母卻發慈悲,許可伯父納妾了,但是須將我承祧的約毀了,等我夫妻出門之後,方可納妾。我伯父再三說,鳳春夫妻並不忤逆,又是沒有父母的人,便是不承祧給我做兒子,我如今還有一碗飯吃,也不忍將他夫妻推出門去。我伯母聽了不依,就為這事和伯父大吵大鬧起來。我這時心想,我是一個男子漢,應該出外謀生,難道不受伯父養活,便沒有生路嗎?為我倆夫妻使伯父伯母吵鬧不和,我再不走也太無顏了,因此即日帶了我媳婦出來,情願在翠花作坊裏做工。
夫妻克苦度日,我在北京的生活情形,大哥是親眼看見的。我以為我夫妻既經出來了,伯母必可以許伯父納妾,誰知竟是一句假話。伯父也無可如何,直到一月以前,伯父的老病複發,不能起床,教伯母打發人到京裏來追我回去,伯母隻是含糊答應。可憐伯父一日幾次問。鳳春回來了沒有?其實伯母並不曾打發人來北京叫我。前幾日,我伯父死了,伯母還不打算叫我回去,不料我劉家的族人當中,有好幾個是素行無賴的,我伯父在日,他們曾屢次來借貸,多被我伯父拒絕了。這回見我們父已死,又沒有兒子,就有族人來對我伯母說,要把兒子承繼給我伯父做兒子。我伯母明知他們這種承繼,完全是為要謀奪遺產,自然不肯答應。可惡那些無賴,竟敢欺負我伯母是個新寡的婦人,奈他們不何,居然不出分說的大家蜂擁到我伯母家來,將伯父的喪事擱在一邊不辦,專一點查遺產的數目。家中豬牛什物,隨各人心喜的自由搬運出去,隻把我伯母氣得捶胸頓足的痛哭。這時卻思念起我夫妻來了,立刻專人到這裏來叫我夫妻回去。我曾受過我伯父養育之恩,又曾承祧給他做兒子的,論人情物理,我夫妻本當立刻奔喪前去才是,隻是我知道我同族的那些無賴,多是極凶橫不法的東西,我若是從來住在我伯父家裏不曾離開,如今也不畏懼他們。無奈我夫妻已到北京多年,沒有回家去了,這時一個人要回去,那些東西定有與我為難的舉動做出來。大哥的年紀比我大,閱曆比我多,膽量見識都比我好,我想求大哥跟我同回家去,沒有是非口舌固是萬幸,萬一他們真要與我為難,我有大哥在跟前,就不愁對付他們不了,不知大哥青為我辛苦這一趟麽?”
李存義道:“你老弟有為難的事,我安有坐視不肯幫忙的?不過我和你是師兄弟,不是同胞兄弟,你姓劉,我姓李,你和異姓人有糾葛,我不妨挺身出頭幫助稱,如今要和你為難的,是你劉家的族人,而所爭執的又是家事,我如何好插足在中間說話呢?”
劉鳳春道:“凡事隻能說個情理。他們那些東西,固是以族誼為重的,就不應該有這種謀奪遺產的舉動做出來。他們既不講族誼,我便可以不認他們做族人,拿他們作痞棍看待,也不為過。大哥是個精明有主意的人,到那裏見機行事,若真個異姓人不好說話,何妨在暗中替我作主,使我的膽量也壯些,”
李存義歎道:“有錢無子的人死了,象這種族人謀奪遺產的事實在太多,情形也實在太可惡。若在旁人,我決不能過問,如今在老弟身上的事,我陪你去走一遭就是,看他們怎麽來,我們怎麽對付。他們肯講理,事情自是容易解決,就是他們仗著人多勢大,想行蠻歡負孤兒寡婦,我們也是不怕人的。我近來正想去天津走一趟,看霍四爺到上海找外國人比武的事情怎樣?”
劉鳳春道:“霍四爺不就是霍元甲嗎?”
李存義道:“不是他還有誰昵!”
劉鳳春道:“我久聞他的名,可惜不曾會過。這回若不是因奔喪回去,倒想跟大哥去會會他。大哥怎麽知道他到上海找外國人比武呢?”
李存義道:“我也正聽得人說。我與他雖有點兒交情,但是我這番在北京,已有多時不去天津了,久不和他見麵,隻聽得從天津來的朋友說,他見新聞紙上登載了外國大力士在上海賣武的廣告,便不服氣,巴巴的跑到上海去,要找那個大力士比武,不知究竟是不是這麽一回事。此去順便會會他,並不須繞道耽擱時刻,老弟有何不可跟我同去。霍四爺為人最愛朋友,他若聽說你族人欺負你伯母,謀奪遺產的情形,他必是一腔義憤,情願出力幫助你對付那些無賴。”
劉鳳春道:“我與他初次相交,怎好拿這類家事去對他說呢?”
李存義笑道:“我這話不過是閑談的說法,並不是真個要你說給他聽,求他出頭幫忙。我們事不宜遲,今日就動身去吧。”
劉鳳春自是巴不得李存義立刻動身。當下二人便動身到天津來,會見了霍元甲之後,李存義替劉鳳春介紹了,彼此自有一番聞名仰慕的客套話,不用細說。
李存義開口問霍元甲道:“聽說四爺近來曾去上海走了一趟,是幾時才回來的?”
霍元甲笑問道:“老大哥怎麽知道我曾去上海走了一趟?”
李存義道:“從天津去北京的朋友們,都說四爺這番到上海替中國人爭麵子去了,說有一個西洋來的大力士,力大無窮,通世界上沒有對手,一到中國就在上海賣藝,登報要中國人去與他比武,已有多少武藝了得的人,上去與他比賽,都被他打的不能動了。四爺聽了這消息不服氣,特地到上海去,要替中國人爭回這場麵子。我在北京聽了這話,雖相信四爺的手段,不是尋常練武藝的可比,隻是不知道那西洋人,究竟是怎樣一個三頭六臂的哪吒太子,終覺有些放心不下,總想抽工夫到天津來打聽打聽,可恨一身的窮事,終日忙一個不得開交,哪裏能抽工夫到這裏來呢!今日因鳳春老弟有事邀到天津來,我思量既到了天津,豈可不到四爺這裏來看看,到底四爺去上海,是不是為的這麽一回事?”
霍元甲點頭笑道:“事倒是這麽一回事,不過其中也有些不對的地方。那大力士是英吉利人,是否通世界沒有他的對手,雖不可知,隻是他登報的措詞,確是誇大的嚇人。
中國人並沒有上去和他比賽的,隻我姓霍的是開張第一個,耽擱了不少的時間,花費了不少的銀錢,巴巴的跑到上海去,不但武沒有比成,連那大力士是怎生一個模樣,也沒有見著。承老大哥的盛情關切,不說倒也罷了,說起來我真是嘔氣。”
李存義連忙問:“是何道理?”
霍元甲隻得將在上海的情形,簡單說了一遍。李存義道:“這也無怪其然,休說那奧比音是外國人,初次與中國人比賽,不能不謹慎,就是我們中國人和中國人較量拳腳,若是不相識的人,也多有要憑證人,先立下字據才動手的。不過四爺既沒有與奧比音見過麵,更沒見過他的手段,怎肯一口答應他賭賽這麽多的銀兩呢?”
霍元甲笑道:“他的手段,我雖不知道,我自己的手段,自己是知道的。不是我敢在老大哥麵前說誇口的話,我這一點點本領,在中國人跟前,哪怕是三歲小孩子,我也不敢說比賽起來能操勝券,和外國人比,不問他是世界上第幾個大力士,我自信總可以勉強對付的了。”
李存義道:“四爺平日並不曾與外國人來往,何以知道外國人便沒有武藝高強的呢?”
霍元甲道:“我也沒有到過外國,也不認識外國人,但是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,是在外國多年的。他結交的外國朋友最多,他並且是個會武藝的。他曾對我說過,拳腳工夫,全世界得推中國第一。中國的拳腳方法,哪怕是極粗淺、極平常的,外國拳鬥家都不能理會。外國的大力士,固然是專尚蠻力,就是最有名的拳鬥家所使用的方法,也笨滯到了極處。日本人偷學了我國的摜交,尚且可以橫行天下,我們還怕些什麽呢?”
李存義道:“論四爺的本領,不拘和什麽好手較量,栽跟鬥的事,是誰也能斷定不會有的,我是一個完全不知道外國情形的人,因見外國的槍炮這麽厲害,種種機器又那麽靈巧,以為外國的大力士,本領必也是了不得的,所以不免有些替四爺著慮,既是這般說,我卻放心了。”
霍元甲笑道:“我說一句老大哥聽了不要生氣的話,我這回摜下自己的正事不幹,巴巴的跑到上海幹那玩意,就為的見此刻象老大哥這麽思想的人太多了,都是因看見外國強盛,槍炮厲害,機器厲害,一個個差不多把外國人看待得和神仙一樣,休說不敢和外國人動手動腳的比賽,簡直連這種念頭也不敢起。是這麽長此下去,中國的人先自把氣餒了,便永遠沒有強盛的時候。殊不知我中國是幾千年的古國,從來是比外國強盛的,直到近幾十年來,外國有些什麽科學發達了,中國才弄他們不過。除了那些什麽科學之外,我中國哪一樣趕他們不上?我中國入越是氣餒,他外國人越是好欺負。我一個人偏不相信,講旁的學問,我一樣也不能與他外國人比賽,隻好眼望著他們猖獗,至講到拳腳工夫,你、我都是從小就在這裏麵混慣了的,不見得也敵不過他外國人。我的意思並不在打勝了一個外國人,好借此得些名譽,隻在要打給一般怕外國人的中國人看看,使大家知道外國人並不是神仙,用不著樣樣怕他。”
李存義拍著大腿說道:“四爺這話絲毫不錯。如今的中國人怕外國人,簡直和耗子怕貓兒一樣了,尤其是做官的人怕的厲害,次之就是久住在租界上的人。四爺約了在上海租界上比賽,是再好沒有的了,巴不得將來有人在北京也是這麽幹一次。我明年倘若能抽出些工夫來,決定陪四爺到上海去,也助助四爺的威風。”
霍元甲喜道:“老大哥固能同去,我的膽量就更大了。我以為這種事,是我們練武藝的人一生最大最重要的事,一切的勾當,都可以暫時擱起來,且同去幹了這件大事再說。不是老大哥自己說起願同去,我不能來相請,既有這番意思,我便很希望多得一個好幫手。”
李存義欣然說道:“四爺和人動手,哪用得若幫助的人!我也因為覺得這種事,是很大很重要的,才動了這同去看看的念頭,且到那時再說。我還有一句話要問四爺,有一條最要緊的,不知道那合同上寫明白了沒有,兩下動起手來,拳腳是無情的東西,倘使一下將奧比音打死了,那五千兩賭賽的銀子,能向他的保證人要麽?”
霍元甲躊躇道:“這一條在合同上雖不曾寫明白,不過既是賭賽勝負,自然包括了死傷在內。
他不能借口說我不應將他打死或打傷,便賴了五千兩銀子不給。好在明年到上海去,未較量以前,免不了還得與沃林會麵,預防他借口,臨時補上這麽一條也使得。”
李存義因劉鳳春急於要回去奔喪,不便久談,隨即告辭出來。從天津到劉鳳春的伯父家裏,隻有十來裏路,沒一會工夫就走到了。還相離有半裏路遠近,就迎麵遇見兩個年約三十來歲的粗漢,扛著一張紫檀木的香幾,氣籲氣喘的跑來。李存義也沒注意,劉鳳春忽立在一旁,向李存義使了個眼色,低聲說道:“快看吧,這便是我的本家。”
李存義也立在道旁,讓扛香幾的過去,兩個粗漢望了劉鳳春一眼,同時現出很驚訝的神色,似乎想打招呼,因劉鳳春已掉轉臉去,隻得仍扛著向前走。劉鳳春不由得旋走旋哭起來說道:“我伯父剛去世幾日,連肉還沒有冷,他們就這麽沒有忌憚的鬧起來了。”
李存義看了這種情形,也蓄著一肚皮的怒氣,心裏計算要如何給點兒厲害他們看。劉鳳春號啕大哭的奔進大門,見堂中停了一具靈柩,以為是已經裝殮好了的,就跪在旁邊哭起來。李存義一進大門,真是眼觀四麵,耳聽八方,隻見堂上堂下的人,各人臉上多現些驚慌之色,也有怒目望著劉鳳春的,也有帶些訕笑神氣的。堂上毫沒有居喪的陳設,靈柩的蓋還豎在一邊,再看柩內空空的,並沒有死屍,連忙推著劉鳳春說道:“且慢哭泣,尊伯父還沒有入棺,且到裏麵見了伯母再說,有得你哭泣的時候。”
正說著,猛聽得裏麵有婦人哭泣的聲音,一路哭了出來。劉鳳春一看,是自己伯母篷頭散發的哭出來了,平日凶悍的樣子,一點兒沒有了。劉鳳春忙迎上去叩頭,他伯母哭道:“我的兒!你怎麽這時候才回來?你哪裏知道你的娘被人欺負得也快要死了啊!”
劉鳳春自從承祧給他伯父做兒子之後,原是稱伯父母為父母的,到他伯母逼著他夫妻出門的時候,便不許他夫妻再稱父母了。此時劉鳳春心裏還是不敢冒昧稱娘,及聽得伯母這麽說了,才敢答道:“我爸爸剛去世,誰敢欺負我娘!這是我的師兄李存義,因聽得爸爸去世了,特來幫忙辦理喪事的。你老人家放心,不要著急,家裏的情形我已知道了。
我劉家便沒有家法,難道朝廷也沒有國法了嗎?且辦了爸爸的喪事,再和這些混帳忘八蛋算帳。怎麽爸爸去世了這幾日,還不曾裝殮入棺呢?”
他母子說話的時候,李存義看擁在堂上的那些族中無賴,已一齊溜到下麵一間房裏去了。便上前對劉母施禮道:“請伯母不要著急了,小侄這回同來,就是為聽得鳳春老弟說起貴族人欺侮伯母的情形,存心來打這個不平的。世間不肖的族人也多,謀奪遺產的事也時常聽得有人說過,然從來沒有聽說象這樣擱著死者的喪事不辦,公然搶劫財物如貴族人的。這還了得。小侄是異姓人,本不應來幹預劉家的事,不過象這樣的可惡情形,不要說我和風春是師兄弟,就是一麵不相識的人,我也不能忍耐住不過問。我料想他們此時在下邊屋子裏,必是商量對付鳳春的方法,這件事得求伯母完全交給小侄來辦,不但伯母不用過問,便是鳳春也可以不管,不問弄出多大的亂子來,都由我一個人承當。”
劉鳳春母子還不曾回答,隻見那些族人都從那屋子裏蜂擁出來,走在前麵的幾個痞棍,神氣十足的,盤辮子的盤辮子,捋衣袖的措衣袖,顯出要行蠻動手的模樣,口裏並不幹不淨的大聲說道:“是哪裏來的雜種!誰不知道劉老大六十多歲沒有兒女,今日忽然會鑽出這麽大的兒子來。我們族人不答應,看有誰敢來替劉老大做孝子,經我們族人打死了,隻當踏死了一個螞蟻,拖下來打。”
邊罵邊擁到院子裏來。
李存義看了這情形,險些兒把胸脯都氣破了,急回身迎上去,拱著雙手高聲說道:“你們現在昕我說幾句,劉鳳春承祧給他伯父做兒子,不是今天與昨天的事,他的媳婦是他伯父、伯母給他娶的,事已十多年了,誰人不知,誰人不曉。近年來鳳春因在北京做生意,回家的時候稀少,誰知你們因此就起了不良的念頭!”
李存義的話才說到這裏,眾族人中有一個大叱了一聲,其餘的也就跟著齊向李存義連連的喊叱,隻叱得李存義虎眉倒豎,豹眼圓睜,大聲吼著問道:“你們有話何不明說,是這般放屁似的叱些什麽!”
其中即有一人應聲說道:“劉鳳春承繼的事,劉家同族的固是人人知道,不過毀繼的事,也是人人知道。倘不毀繼,何至兩口子被驅逐到北京去學做翠花。在十年前已經驅逐出去了,如今忽然跑回來做孝子,這種舉動,隻能欺負死人,不能欺負活人。”
李存義道:“這些話,我不是劉家的人,不和你們爭論。劉鳳春是不是在十年前曾被他承繼的父親驅逐,此刻他父親已死了不能說話,但是他承繼的母親尚在,如果他母親開口,說出不認劉鳳春做兒子的話,劉鳳春還賴在這裏要做孝子,你們當族人的,盡管出頭治劉鳳春以謀奪遺產之罪,若他母親已承認他是兒子了,便輪不到你們族人說話。”
當下就有一個形象極凶惡的族人,伸拳捋袖的喝罵道:“放屁!你是什麽東西?輪不到我們當族人的說話,倒應該輪到你這雜種說話嗎?這是我劉家的事,不與異姓人相幹。你是識趣的,快滾出去,便饒了你,休得在這裏討死。”
李存義聽了這些話,心裏自是忿怒到了極處,隻是仍勉強按納住火性,反仰天打了一個哈哈說道:“我本不姓劉,不能過問劉家的事。但是我看你們也不象是姓劉的子孫,誰也不知你們是哪裏來的痞棍,假冒姓劉的來這裏欺孤虐寡,想發橫財。我老實說給你們聽,這種傷天害理的事,不給我李存義知道便罷,既是已給我知道了,就得看你們有多大的能為,盡管都施展出來。我素來是個愛管閑事的人,你們若仗著人多勢人,想欺負鳳春母子和我李存義,就轉錯念頭了。專憑空口說白話,料你們是不肯相信的,且待我做個榜樣給你們瞧瞧。”
李存義當進劉家大門的時候,早已留神看到天井裏,有一條五尺多長、一尺多寬、四寸來厚的石凳,大概是暑天夜問乘涼坐的,看見這石凳之後,心中便已有了計算了。此時說了這篇話,幾步就搶到那石凳旁邊,並排伸直三個指頭,在石凳中間隻一拍,登時將石凳拍的嘩喳一聲響,成了兩段,並拍起許多石屑,四散飛濺。眾族人眼睜睜看了這種神勇,沒一個不驚的臉上變了顏色。李存義乘勢說道:“我看你們都做出要用武的樣子,這是弄到我本行來了,你們自信身體比這石凳還要堅硬,就請上前來嚐嚐我拳頭的滋味。”
其中也有兩個年輕,略練了些兒武藝,不知道天高地厚的,打算上前和李存義拚一下,卻被年老的拉住了說道:“我們族間的家事,用不著和外人動武。我們且看他姓李的能在劉家住一輩子!”
說罷,如鳥獸散了。李存義這才一麵幫著劉鳳春辦理喪葬,一麵教劉鳳春的母親出名,具稟天津縣,控告那些掠奪財物的族人。湊巧遇著一個很精明的縣官,查實了劉家族人欺淩孤寡的情形,赫然震怒,將那幾個為首凶惡的拘捕到案,重責了一番,勒令將搶去的錢財器物,悉數歸還,並當官出具甘結,以後不再借端到劉鳳春家中滋事。’
此時劉鳳春的武藝,雖趕不上李存義那般老到,然也有近十年的工夫,尋常拳教師,已不是他的對手了。就因從此須提防著族人來欺負的緣故,越發寒暑不輟的用苦功,不多時也在北方負盛名了,如今在北幾省說起劉鳳春,或者還有不知道的,隻一提“翠花劉”三字,不知道的就很少了。
李存義幫著劉鳳春將家務料理妥當之後,因劉鳳春不能即時回北京,李存義隻得獨自回天津,複到曲店街淮慶藥棧,會見霍元甲,約定了次年去上海的日期,才回北京度歲。
此時李存義在北京住家,有許多喜練武藝的人,欽佩他的形意拳工夫一時無兩,都到他家裏來,拜他為師,從事練習,因此他的徒弟極多。不過從他最久、他最得意的徒弟,隻有尚雲祥、黃柏年、郝海鵬幾個人。他自己是個好武藝的人,也就歡喜和一般會武藝的結交。北京是首都之地,這時還有些鏢行開設著,武藝高強的,究竟薈萃的比較外省多些,凡是略有些兒名頭的,無不與他有交隨,常來往,因此他家裏總是不斷的有些武術界名人來盤桓談論。尤其是新年正月裏,因有拜年的積習,就是平日不甚到他家裏來的,為拜年也得來走一趟。
這日來了一個拜年客,他見麵認得這人姓吳名鑒泉,是練內家工夫的,在北京雖沒有赫赫之名,然一般會武藝的人,都知道吳鑒泉的本領了得。因為吳鑒泉所練的那種內家工夫,名叫太極,從前又叫做綿拳,取纏綿不斷及綿軟之意,後人因那種工夫的姿勢手法,處處不離一個圓字,仿佛太極圖的形式,所以改名太極。相傳是武當派祖師張三豐創造的,一路傳下來,代有名人。到清朝乾、嘉年問,河南陳家溝子的陳長興,可算得是此道中特出的人物。陳長興的徒弟很多,然最精到最享盛名的,隻有楊露禪一個。
楊露禪是直隸人,住在北京,一時大家都稱他為“楊無敵”。楊露禪的徒弟也不少,惟有他自己兩個兒子,一個楊健侯,一個楊班侯,因朝夕侍奉他左右的關係,比一切徒弟都學得認真些。隻是健侯、班侯拿著所得的工夫與露禪比較,至多也不過得了一半。班侯生成的氣力最大,使一條丈二尺長的鐵槍,和使白蠟杆一般的輕捷。當露禪衰老了的時候,凡要從露禪學習的,多是由班侯代教,便是外省來的好手,想和露禪較量的,也是由班侯代勞。有一次,來了一個形體極粗壯的蠻人,自稱槍法無敵,要和露禪比槍。
露禪推老,叫班侯與來人比試。那人如何是班侯的對手,槍頭相交,班侯的鐵槍隻一顫動,不知怎的,那人的身體,便被挑得騰空飛上了屋瓦,槍握在手中,槍頭還是交著,如鰾膠粘了的一般。那人就想將槍抽出也辦不到,連連抽撥了幾下,又被班侯的槍尖一震,那人便隨著一個跟鬥,仍舊栽下地來,在原地方站著。那人自是五體投地的佩服,就是班侯也自覺打的很痛快,麵上不由得現出得意的顏色。不料楊露禪在旁邊看了,反做出極不滿意的神氣,隻管搖頭歎道:“不是勁兒,不是勁兒!”
班侯聽了,心裏不服,口裏卻不敢說什麽,隻怔怔的望著露禪。露禪知道班侯心裏不服,便說道:“我說你不是勁兒,你心裏不服麽?”
班侯這才答道:“不是敢心裏不服、不過兒子不明白要怎麽才算是勁兒?”
楊露禪長歎道:“虧你跟我練了這麽多年的太極,到今日還不懂勁。”
邊說邊從那人手中接過那枝木槍,隨意提在手中,指著班侯說道:“你且刺過來,看你的勁兒怎樣?”
他們父子平日對刺對打慣了的,視為很平常的事,班侯聽說,即挺槍刺將進去,也是不知怎的,楊露禪隻把槍尖輕輕向鐵槍上一擱,班侯的鐵槍登時如失了知覺,抽不得,刺不得,撥不得,揭不得,用盡了平生的氣力,休想有絲毫施展的餘地,幾下就累出了一身大汗。楊露禪從容問道:“你那槍是不是勁兒?”
班侯直到這時分才心悅誠服了。
吳鑒泉的父親吳二爺,此時年才十八歲,本是存心要拜楊露禪為師,練習太極的。
無奈楊露禪久已因年老不願親自教人,吳二爺隻得從楊班侯學習。楊班侯的脾氣最壞,動輒打人,手腳打在人身上又極重,從他學武藝的徒弟,沒一個經受得住他那種打法,至多從他學到一、二年,無論如何也不情願再學下去了。吳二爺從十八歲跟他學武藝,為想得楊班侯的真傳,忍苦受氣的練到二十六歲,整整的練了八年。吳二爺明知有許多訣竅,楊班侯秘不肯傳,然沒有方法使楊班侯教授,惟有一味的苦練,以為熟能生巧,自有領悟的時候。誰知這種內家工夫,不比尋常的武藝,內中秘訣,非經高人指點,欲由自己一個人的聰明去領悟,是一輩子不容易透澈的。這也是吳二爺的內功合該成就,湊巧這回楊班侯因事出門去了,吳二爺獨自在楊家練工夫,楊露禪一時高興,閑操著兩手,立在旁邊看吳二爺練習,看了好大一會時間,忽然忍不住說道:“好小子,能吃苦練工夫,不過工夫都做錯了,總是白費氣力。來來來,我傳給你一點兒好的吧!”
吳二爺聽了這話,說不出的又高興又感激,連忙爬在地下對楊露禪叩頭,口稱:“求太老師的恩典成全。”
楊露禪也是一時高興,將太極工夫巧妙之處,連說帶演的,盡情說給吳二爺聽。吳二爺本來聰穎,加以在此中已用過了八年苦功,一經指點,便能心領神會。楊班侯出門耽擱了一個月回來,吳二爺的本領已大勝從前了,練太極工夫的師弟之間,照例每日須練習推手,就在這推手的裏麵,可以練出無窮的本領來。這人工夫的深淺,不必談話,隻須一經推手,彼此心裏就明明白自,絲毫勉強不來。楊班侯出門回來,仍舊和吳二爺推手,才一粘手,楊班侯便覺得詫異,試拿吳二爺一下,哪裏還拿得住呢?不但沒有拿住,稍不留神,倒險些兒被吳二爺拿住了,原想不到吳二爺得了真傳,有這麽可驚的進步。當推手的時候,楊班侯不曾將長袍卸下,此時一踏步,自己踏著了自己的衣邊,差點兒跌了一交。吳二爺忙伸手將楊班侯的衣袖帶住,滿口道歉,楊班侯紅了臉,半晌才問道:“是我老太爺傳給你的麽?”
吳二爺隻得應是。楊班侯知道工夫已到了人家手裏去了,無可挽回,隻好勉強裝作笑臉說道:“這是你的緣法,我們做兒子的,倒趕不上你。”
從此,楊班侯對吳二爺就象有過嫌隙的,無論吳二爺對他如何恭順,他隻是不大睬理。
吳二爺知道楊班侯的心理,無非不肯拿獨家擅長的太極,認真傳給外姓人,損了他楊家的聲望。自己飲水思源,本不應該學了楊家的工夫,出來便與楊家爭勝,隻得打定主意,不傳授一個徒弟,免得招楊家的忌。自己的兒子吳鑒泉,雖則從小就傳授了,然隨時告誡,將來不許與揚家爭強鬥勝。一般從楊家學不到真傳的,知道吳二爺獨得了楊露禪的秘訣,爭著來求吳二爺指教。吳二爺心裏未嚐不想揀好資質的,收幾個做徒弟,無奈與楊家同住在北京,楊健侯、楊班侯又不曾限製收徒弟的名額,若自己也收徒弟,顯係不與楊家爭名,便是與楊家爭利,終覺問心對不起楊露禪,因此一概用婉言謝絕。
一日,吳二爺到了離北京三十多裏的一處親戚家裏做客,湊巧這家親戚有一個生性極頑皮的小孩,年齡已有十五、六歲了,時常在外麵和同鄉村的小孩玩耍。小孩們有什麽道理,三言兩語不合,每每動手打起來。他這親戚姓唐,頑皮小孩名叫奎官。唐奎官生性既比一般小孩頑皮,氣力也生成比一般小孩的大,不動手則已,動手打起來,總是唐奎官占便宜。平日被唐奎官打了的,多是小戶懦弱人家的小孩,隻要不曾打傷,做父母見長的,有時尚不知道,就是知道了,也隻有將自家小孩責罵一頓,吩咐以後不許與唐奎官一同玩耍罷了,也沒人認真來找唐家的人理論。惟有這番唐奎官把同村李家小孩的鼻頭打壞了,打得鮮血直流不止。李家雖不能算是這鄉村裏的土豪惡霸,然因一家有二、三十口男丁,都是趕腳車和做粗重生活的,全家沒一個讀書識字的人,李家在這鄉村居住的年代又久,左鄰右舍,非親即故。這日忽見自己家裏的小孩,哭啼啼的回來,臉上身上糊了許多鮮血,初見自然驚駭,及盤問這小孩,知道是被唐奎官打成了這個模樣。這小孩的父親、哥子便大怒說道:“這還了得?唐家那小雜種,專一在外麵欺負人,也不知打過人家多少次了,如今竟敢欺到我們家裏來了,我們決不能饒恕他。”
這小孩原來隻打壞了鼻頭,鼻血出個不止,並沒有受重大的損傷。無如李家是索來不肯示弱讓人的,有意教這小孩裝出受了重傷的樣子,躺在門板上,用兩個扛抬起來,由小孩的父親、母親哭哭啼啼的,率領一大群男女老少,磨拳擦掌擁到唐家來。登時喊的喊,罵的罵,將唐家鬧的烏煙瘴氣,儼然和遭了人命官司的一樣。唐家除了唐奎官是個頑皮小孩,糊裏糊塗的不知道輕重利害而外,一家男女多是老實忠厚人,從來不敢做非分的事。奎官平日在外麵頑皮撞禍,因不曾有人鬧上門過,家裏人終是睡在鼓裏,哪裏知道呢?如今陡然弄得這樣的大禍臨門,一家人都不知不覺的嚇慌了手腳。唐奎官的父親,和吳二爺是姨表兄弟,此時年紀已有五十來歲了。奎官是他最小最鍾愛的兒子,當下看門板上躺著的小孩,鮮血模糊,奄奄一息,問明緣由,見說是和奎官在一塊兒玩耍,被奎官打成了這種模樣,特地扛到這裏來,非要奎官償命不可。奎官的父親,還不相信奎官有這般膽量、這般凶惡,敢平白將人打到這樣,一疊連聲的叫奎官出來對質。哪知道奎官乖覺得厲害,自打了李家的小孩回家,就逆料著這場是非必然上門,獨自躲在大門外探看動靜。當李家一大群男女蜂擁前來的時候,遠遠的就被唐奎官看見了,哪敢回家送信,早已一溜煙逃跑的無影無蹤了。他父親大叫了幾聲“奎官!”
沒人答應,忙教奎官的哥子去尋找,也尋找不著,李家的人就更加吵鬧的凶狠了。奎官的父親以為這小孩傷重要死了,自己的兒子又逃的不知去向,心裏又慌又急,竟不知這交涉應如何談判,其餘的人也不知怎生處理才好。
虧得吳二爺是個膽大心細的人,看門板上小孩的麵容呼吸,都不象是曾受重傷的,鮮血分明從鼻孔裏流出來。鼻孔流血是極平常的字,見自家表兄弟嚇得沒有主張,便對姓李的說道:“你們用不著這麽橫吵直鬧,就是打死了人,照國家的律例,也不過要凶手償命,隻這麽吵鬧是不能了事的。如今憑你們一方麵說,這孩子是和唐奎官在一塊兒玩耍,被奎官打成了這個模樣,此刻奎官不在家裏,不能當麵問他,究竟是不是他打傷的還不能定。”
小孩的父親不待吳二爺說下去,即吼起來截住說道:“不是他打傷的,難道我們來誣賴他?我們東家不下馬,西家不泊船,單單扛到這裏來,不是唐奎官打傷的是誰打傷的?此刻他自己知道打傷了人,畏罪潛逃了,我們隻知道問他的父兄要抵命。”
吳二爺點頭道:“不錯,他們小孩在一塊兒玩耍的時候,我不在跟前,我本不能斷定不是唐奎官打的。我隻問你:還是親眼看見唐奎官還是聽得這孩子說的呢?”
李家的人說道:“有許多同玩的小孩看見,他受傷的也是這般說,若是我們大人在旁邊看見,就由那小子動手打嗎,打了就放他逃跑嗎?”
吳二爺道:“打傷了什麽地方?我也略知道一點兒傷科的藥方,且待我看看這傷勢有救無救!”
說時,走近門板跟前,隻一伸手握小孩的脈腕,便不由得大笑道:“這是個什麽玩意,好好的一個人,就隻出了幾滴鼻血,此外毫無傷損,怎值得這般大驚小怪,扛屍一般的扛到這裏來,把人家小孩嚇的逃跑不知去向,這是何苦!”
幾句話說得李家的人惱羞成怒,群起指著吳二爺罵道:“你是哪裏來的?我們與唐家理論,和你什麽相幹?你不要在這裏神氣十足。唐奎官這小子,專一在外麵欺負人家小兒女。這一帶幾裏路以內的小孩,誰沒被他打過?這回大膽打到我們李家來了,你去外邊打聽打聽,看我李家可是容易受人欺負的?現在我家的人已經被他唐奎官打傷到這般模樣,有目共見,難道能由你一個人說毫無傷損就罷了不成!”
吳二爺仍是和顏悅色的說道:“有傷的果然不能由我一個人說無傷,但是本沒有受傷的,又何能由你們硬賴有傷呢?”
旋說旋向唐奎官的父親道:“老弟不要著急,這些東西分明是一種無賴敲竹杠的行為,我擔保這小孩除了幾滴鼻血之外,毫無傷損,且聽憑他們吵鬧,不用理會。
第一要緊的是奎官這孩子,被他們這般其勢洶洶的一來,嚇得逃跑的不知去向,須趕緊派人四處尋找,提防真個弄出亂子來。次之,就得打發人拿老弟的名片,去將本地方明理的紳士多請幾位到這裏來,憑他們判斷,能了結便了結,倘不能了結,哪怕告到官府,就和他姓李的打一場官司,事到臨頭也說不得了!”
唐奎官父親素知道吳二爺是個老成謹慎的人,見他這麽說,料知他必有把握,當下也就把勇氣鼓起些兒來了,加以自己心愛的兒子奎官被嚇得逃跑了,經吳二爺一提醒,越發著急,也不與李家的人爭論,即依著吳二爺的話,派人分頭照辦。李家的人因為曆來知道唐家的人都老實可欺,才有這種欺詐的舉動,以為唐家看了這鮮血模糊、奄奄一息的小孩,又有同去的人一號哭吵鬧,必然嚇慌了手腳,托人出來求和,賠償若幹醫藥費了事,決無人能看出是裝傷詐索的舉動。想不到偏巧遇著吳二爺來了,這種舉動,如果認真打起官司來,自是李家理屈,並且裝傷詐索的聲名,傳揚出去也不好聽。暗忖唐家既有吳二爺作主,這番十九討不了便宜,與其等到本地方紳士來了,說出公道話來,弄得麵子上難看,不如趁那些紳士還不曾來的時候,想法子先站穩腳步。粗人的思想究竟有限,以為這事是壞在吳二爺手上,若沒有吳二爺,唐家的人是好對付的。本來李家的人,多是野蠻性質,心裏既痛恨吳二爺,就想動手且把吳二爺打走了再說。
吳二爺此時的年紀,已將近六十了,專從表麵上,如何看得出是身懷絕藝的來,故意與吳二爺辯論,罵出許多粗惡不堪的話來,打算激怒吳二爺先動手。吳二爺雖然年老,卻是忍耐不住,這邊既存心要打吳二爺,當然三言兩語不合,便動起手來了。吳二爺手中拿著一根尺來長的旱煙管,哪裏把這些人看在眼裏!每人手腕上敲一旱煙管,受著的就痛的不敢上前了,隻有十多個男子,不過一霎眼工夫,都被敲的抱著手腕跑了。跟來的老弱婦孺,見男子被打跑,也都隨著跑出去,僅剩了躺在門板上裝傷的這個小孩,不跑心裏害怕,要跑卻又記著父母吩咐裝傷的話。正在為難的時候,吳二爺忽然湊近他身邊,舉手在他肩上輕輕拍了兩下,笑嘻嘻的說道:“你這小子還在這裏裝什麽假,你瞧他們不是都跑回去了嗎?”
小孩子果然容易上當,真個一蹶劣爬起來,跳下地就待往外跑。吳二爺一把拉住笑道:“這門板是你家的,並沒有多重,你自己肩回去吧!”
這小孩已有十四、五歲了,鄉間十四、五歲的小孩,挑動幾十斤的擔子是極平常的事,一片門板沒有肩不起的,聽了吳二爺的話,哪裏顧得自己是裝傷的人,當即將門板頂在頭上,急匆匆的去了。吳二爺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吳二爺毫不在意的答道:“要見高下就見高下,我去會他們便了!”
說著正待起來,他表兄弟慌裏慌張的跑進來說道:“二哥,這事怎麽辦?李家那些混帳東西,簡直象要來找你拚命的樣子。我剛才出去瞧了一下,都是金剛一般的漢子,至少也有百十個。二哥這麽大年紀了,怎好去與他們動手呢?”
吳二爺已披衣坐起來說道:“豈有此理!難道這裏是沒有王法的地方嗎?老弟剛才出去,他們對老弟怎麽說?”
他表兄弟道:“他們倒沒說旁的話,隻說知道二哥是北京有名的好手,昨夜已顯得好本領,今日特來見個高下。”
吳二爺問道:“他們手上都帶了家夥沒有?”
他表弟道:“好象多是空手,不見有帶了兵器的。”
吳二爺道:“他們昨夜已和我動過手的,如今又來找我,可知是存心要與我為難。我活到六十歲,不曾被人家吃住過,若今日被他們一嚇便不敢出頭,也沒麵目再回北京見人了。隻可恨我平日不肯收徒弟,這回又不曾帶鑒泉同來,少了一個幫手,不免吃虧些。但是事已至此,也沒有方法可想了。老弟快去弄些兒點心給我吃了充充饑,免得鬥久了疲乏。”
他表弟著急道:“二哥難道真個出去與他們打嗎?常言:“好漢難敵三雙手‘,盡管二哥的武藝了得,已經是六十歲的老頭了,如何能敵得過百多個凶漢?並且昨夜是為我家奎兒的事,打了他們,萬一二哥出去,有個一差二錯,教我良心上怎麽對得起二哥!”
吳二爺連連擺手道:“此時豈是說這類客氣話的時候,他們既指名和我見個高下,我不出去,難道你出去能行嗎?”
他表弟道:“我出去有什麽不行?這地方誰也知道我不會武藝,他們決不至動手打我,隻要二哥趕緊從後門去避開一時半刻,我就去向他們說,二哥昨夜已經回北京去了。”
吳二爺聽了不由生氣道:“快收起你這些不象漢子說的話。我寧可伸著脖子把頭給他們斷了,也不肯從後門逃跑。休得再多說閑話,耽誤時刻,使他們疑心我畏懼,快去弄點心來!”
他表弟知不能勸阻,隻得跑出去一麵弄點心,一麵打發人從後門飛奔去北京,給吳鑒泉送信。吳二爺在裏麵用點心,大門外已和反了一般的吆喝起來了。吳二爺也不理會,從容用過了點心,結束了身上衣服,依舊提了那根尺來長的旱煙管,緩緩的踱出大門。
在坪中走動的五個大漢,見吳二爺出來,連忙分做四方立著,中間一個邊向吳二爺打量邊回答道:“不差,不差!難得你這種好漢到我們這地方來,我們是要領教領教的。”
這大漢答話,周圍坐在地下的,都立了起來,一個個準備抵敵的神氣。吳二爺並不與坪中五個大漢交手,大踏步向圍住的人跟前衝去,五個漢子哪裏肯放呢,一齊打過來。隻見吳二爺兩條胳膀一動,先近身的三個同時都跌倒一丈開外,後兩個忙低下身體搶過去,以為不至遠跌,誰知才一靠近吳二爺的大腿,就身不由己的騰空又拋去一丈多遠近,隻跌得頭暈眼花,險些兒掙紮不起。吳二爺連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,直向重圍外走去。那跌倒在地的五人齊聲喊道:“這老鬼近身不得,你們快拿灰袋撒去,打瞎他兩眼,看他如何走?”
吳二爺萬分想不到五人這般一喊,四圍的人登時各從腰間取出一個白色布袋來,石灰即彌空而下。吳二爺的兩眼,因年老已不如少年時明亮,加以眯了石灰,頓時痛的熱淚直流,睜眼不得,既不能睜眼,便不能舉步,隻得立住不動。眾人見吳二爺緊閉雙目,呆立不動,那敢怠慢,蜂擁上前,拳足交下。不知吳二爺被眾人打得怎樣,且俟第五十二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