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回 程友銘治傷施妙手 彭庶白愛友進良言

話說彭庶白見霍元甲喜氣揚揚的回來,忙迎著笑道:“我和秦先生已在此恭候多時了,看霍先生臉上的氣色,可以料定今日的交涉,必十分煩遂。”

霍元甲不及回答,先向秦鶴岐告了失迎之罪,農,劉二人也都與秦鶴岐相見了,霍元甲才笑向彭庶的道:“這回托秦先生和大哥的福,交涉僥幸沒有決裂,條約可算是訂妥了,不過訂的時期太遠了些,教人等的氣悶。”

秦鶴岐問道:“定期在什麽時候?條約是如何訂法的?”

農勁蓀接著答道:“今日訂的約和前日所淡判的沒有出入,雙方的律師和保證人都到了,條約上訂明了賭賽銀五千兩,定期明年陰曆二月二十日,仍是在張家花園比賽。如偶然發生了意外事故,不能如期來比賽,得先期通知延期若幹日,然至多不得延至五日以外,若不曾通知延期,臨時不到的,得向保證人索賠償損失銀五百兩。我們這邊的保證人是匯康錢莊,沃林那邊的是大馬路外灘平福電器公司。這約上並訂明了從今日起發生效力,不得由一方麵聲明毀約,要毀約亦須賠償損失五百兩。”

彭庶白笑道:“農先生辦事真想得周到,這麽一來,便不怕他們再逞狡獪了。”

秦鶴岐問道:“今日訂約的時候,奧比音本人不在場,將來不致因這一層又發生問題麽?”

農勁蓀搖頭道:“那是不會有問題發生的。奧比音就在這裏,他也不能作主,沃林教他和人比賽,他不能不和人比賽。沃林不教他比賽,他便不能比賽。這回訂條約、賭銀兩,在霍四爺這方麵,是純粹的心思,想替中國人爭麵子,而在他那一方麵,隻算是沃林要借此做一回生意,想利用奧比音的大力,贏霍四爺五千兩銀子,旁的思想是一點兒沒有的。”

秦鶴岐問霍元甲道:“日期既定了明年二月二十日,此刻尚在十一月底,先生還是在上海等候呢,還是且回天津,等過了年再來呢?”

霍元甲搖頭笑道:“我這回在此地已等得不耐煩了,何能再坐守在這裏等到那時候?明日就得動身回天津去,過了年再來。”

秦鶴岐道:“先生明年到上海來的時候,務望給我一個信,我還有幾個同道的朋友,我很想給先生介紹介紹。他們平日聞先生的名,都甚願意結識,無奈各人多有職務羈身,不能遠離,所以未曾到天津拜訪。這回先生到上海來了,原是彼此結交的好機會,偏巧我又被許多俗務絆住了,若不是先生肯惠臨寒舍,隻怕這回又錯過了。我以為先生在此還有幾日耽擱,昨夜有幾個同道的朋友在寒舍談起,他們還說要開歡迎會歡迎先生呢!”

霍元甲謙遜了幾句,問彭庶白道:“前夜庶白大哥在一枝香給我介紹的,其中有沒有秦先生的同道?”

彭庶白道:“秦先生的同道,隻有一個姓程的和一個姓李的,與我見過麵,並沒有交情,我所介紹的又是一類人,多半是上海所謂白相朋友,不是秦先生的同道。”

霍元甲對秦鶴岐道:“我生性歡喜結識天下豪傑之士,既是先生同道的朋友,學問不待說是好的。我隻要知道了他們的姓名、住處,便沒人介紹,我也得去登門拜訪,何況有先生介紹呢?今日天色尚早,可否就煩先生引我們去拜會幾個。”

秦鶴岐躊躇道:“霍先生不是打算明天就動身回天津去嗎?此時如何還有工夫去看朋友咧!”

農勁蓀道:“可以留震聲在這裏拾奪行李,我二人不妨抽閑同去。”

秦鶴岐道:“有一個姓程字友銘的,就在離此不遠的一家陶公館裏教書,我且介紹兩位去談談,他也是安徽人。”

農勁蓀接住問道:“是不是中了一榜的程鏞呢?”

秦鶴岐連連點頭道:“正是中了一榜的程鏞。農先生與他熟識麽?”

農勁蓀道:“隻聞他的名,不曾見過麵。程先生在我安徽的文名很大,卻不知道他會武藝。”

秦鶴岐道:“他此刻的武藝,雖是了不得,但他的武藝並不是從練拳腳入門的。他也是得了不傳的秘訣,專做易筋經工夫,不間斷的已做了二十多年了,如今兩膀確有千斤之力,遍體的皮膚都能自動。”

霍元甲道:“易筋經的工夫,也可以做到這一步嗎?”

秦鶴岐道:“豈但能做到這一步,據程友銘說,照他那般做下去,實在能做到辟穀數十日不饑,日食千羊不飽的境界。”

霍元甲隨即立起身說道:“這樣可算是神仙中人了,我豈可到了上海,不去瞻仰一番?”

秦鶴岐也起身對彭庶白道:“程先生你是會過麵的,今日可以不去,因為他在人家教書,太去多了人不好。”

彭庶白笑道:“我正想不同去,好在這裏和震聲哥談談,也可以幫著他料理動身的事。”

於是霍,農二人遂跟著秦鶴岐到陶公館來。

路上沒有耽擱,不一會到了陶公館。秦鶴岐取出自己的名片來,向陶公館的門房說了特來看程老師的話,隻見那門房接過秦鶴岐的名片,麵上露出遲疑的神氣說道:“先生若沒有要緊的事,就請明日再來何如?”

秦鶴岐看門房這種對待,不由得生氣道:“沒有要緊的事,也不到這裏來了。你還沒有進去通報,為什麽由得你作主,要我們明日再來呢?”

那門房見秦鶴歧動氣了,才陪笑說道:“不是我敢作主,因為知道程老師此刻正有要緊的事,決沒有閑工夫會客。方才有兩個朋友來會,我拿名片進去通報,翟老師就是這麽回複請明日來的。”

秦鶴歧覺得很詫異的問道:“他此刻正有什麽緊要的事,你可以說給我聽麽?”

門房尚沒有回答,忽昕得外麵敲的門環響,門房一麵走出房門去開門,口裏一麵念道:“隻怕就是那人來了。”

霍元甲看了這門房的神氣,疑心是程友銘吩咐了門房,來客不許通報,便也露出不快活的神氣對秦鶴岐道:“既是程先生有要緊的事,不能見客,我們下次再來不好嗎,何苦妨礙他的要事呢?”

秦鶴岐隻微微的點頭不做聲,隻見們房將兩扇大門打開,即有四個人扛抬一張番帶軟床,**仰臥一人,用氈毯蒙頭罩腳的蓋了,看不出是死是話,是男是女,後麵還跟著一個年約三十多歲,服飾整齊的男子,進門向門房說了兩句話,因相隔稍遠,也沒聽清楚說的是什麽,隻見門房對扛抬的人向裏麵揮手,好象是教扛抬到裏麵去。直抬到裏麵丹墀中放下,門房隨手掩了大門,才回身走近秦鶴岐跟前說道:“程老師就為這個躺在布**的人求他治傷,所以不能見客,並沒有旁的事。”

秦鶴歧問道:“這人受的什麽傷,怎麽請程老師治?程老師又不會做傷科醫生。”

門房搖頭道:“這個我不知道。”

秦鶴岐道:“你不要管程老師見客不能見客,隻拿我這名片進去通報一聲就得了。”

門房隻得應是,擎著名片進去了。

農勁蓀笑道:“今日秦先生倒是來的湊巧,這人既是受了傷,遇著秦先生,總算是他的幸運。”

秦鶴岐也很自負的神氣說道:“我倒不曾聽說程先生善於治傷的話,不知何以會把受傷的人扛到這裏來求他治。我既和他要好,他如果委我治,我是不能推諉的。”

正說著,就聽得裏麵腳步聲響了出來,霍、農二人都望著通裏麵的門,即見一個寬袍緩帶的老者,從容走了出來。看那老者的五官端正,頷下一部花白胡須,約有四。五寸長短,身體雖不魁偉,卻是精神飽滿,氣宇不凡,滿臉堆笑的走出來,兩眼並不看布**的病人,笑迷迷的望著秦鶴岐拱手道:“秦鶴翁來得正好,真想不到有這麽湊巧的事。”

邊說邊用兩眼打量霍、農二人。秦鶴岐引二人迎上去,慎重其事的將彼此介紹了。程友銘隻略道了幾句仰慕的客套活,即內二人拱手告罪道:“今日因有一個朋友的朋友和人口角,被人用碗砸傷了頭顱,性命隻在呼吸,俗語所謂病急亂投醫,竟扛到我這裏來,求我診治。我從來不懂傷科,卻又把秦鶴岐忘記了,隻好答應盡盡人事。委屈兩位寬坐片刻,一會就奉陪談話。”

霍、農二人見程友銘有這麽要緊的事,自然情願在旁等候。程友銘這才邀秦鶴岐走近布床,輕輕揭開蒙在頭麵上的氈毯,對秦鶴岐說道:“請鶴翁瞧瞧,傷係用磁碗劈的,如今劈進許多碎磁到頭骨裏麵去了,人已昏迷不醒,隻有一口氣不曾斷絕,看應如何診治?鶴翁治好了他,不但他和我那朋友感激,連我都感激不盡。”

秦鶴岐點頭道:“哪裏說到感激的話上頭去。我本是掛牌的傷科醫生,治傷是我職務,不過磁屑劈進了頭骨裏麵,要取出來卻非容易,不曾扛到醫院裏去求治麽?”

那個同來三十多歲的男子接著答道:“廣慈醫院和寶隆醫院都曾扛去求治過了,因在兩個醫院裏用愛克司光照了,才知道有許多碎磁劈進了頭骨,不然我們也不得知道。

兩醫院裏的醫生,都是一般說法,可惜劈在頭部,若劈在身上或四肢上,哪怕再厲害幾倍,也不難將碎磁取出來,限期痊愈,頭上是不能施用手術的。”

秦鶴岐就傷處翻看了幾遍,苦著臉說道:“這種重傷,果是使人束手,如今的鮮血還流出不止,我也沒有這手段,能將頭骨裏的碎磁取出來。不把碎磁完全取出,就是將外麵的傷處用藥敷好了,也是枉然。程老師打算盡盡人事,還是仰仗程老師看怎生辦法?”

霍元甲、農勁蓀看了傷處,也惟有搖頭太息。

程友銘遲疑著說道:“鶴翁知道我是從來不會治傷的,休說是這麽重的傷。我的打算,是因為我近年做的工夫當中,有一種運氣提升的方法,平日也試驗過,隻要不是過於笨重的東西,還勉強能提升得起。我思量這類碎磁劈進了骨裏,除了把它提升出來,不好著手,但是取出碎磁之後,傷處應該用什麽藥,或敷或服,我都不得而知,那是非求鶴翁幫忙不可的。”

秦鶴岐高興答道:“程老師能提升出磁屑來,傷處我包治是不成問題的。”

程友銘遂向那同來的男子說道:“受傷的人既沉重到了這一步,誰擔任診治的也不能保險不發生意外。如今我自是盡我所有的力量來治,治好了不用說是如天之福,隻是萬一因我用提升的力量過大了一點兒,就難免不發生危險,那時你能擔保不歸咎於我麽?”

那人聽了連連作揖道:“你老人家說的哪裏話!世間豈有這般糊塗不通情理的人,受傷的家裏衣衾棺木都已準備好了,如何能歸咎你老人家?”

程友銘對霍元甲等三人道:“我若是原在上海掛牌做醫生的,這話我就可以不說,我既不做醫生,治病不是我的職責,自量沒有治好的把握,何苦送人家的性命呢!那時人非鬼責,我真難過呢!”

說罷,左手將右手的袖口往胳膊上一捋,端端正正的立在受傷的頭顱前麵,閉目凝神的好一會,將右掌心摸著傷處,離頭皮約莫有二、三寸高下,緩緩的順著手勢旋轉,表示一種精神專注的樣子來。掌心雖是空處從容旋轉,然仿佛有千百斤輕重,非用盡平生之力旋轉不動似的。經過不到一分鍾時刻,隻見程友銘額頭上的汗珠,一顆一顆暴出來,比黃豆子還大,再看受傷人的頭顱,也微微的照著掌心旋轉的方向,往兩旁掉動,就和掌心上有繩索牽著動的一般。如是者約莫又經過了一分鍾,隻見程友銘的右掌,越旋轉越快,離傷處也越切近,傷者的頭顱,也跟著益發掉動得快了。在旁邊看的人,沒一個不聚精會神的目不轉睛望著。右掌心看看貼著頭額了,猛聽得程友銘口喊一聲“起!”

右掌就和提起了很沉重的東西一般,隨著向上一拔。作怪,受傷的已抬進來幾分鍾了,一沒有聲響,二沒有動作,經程友銘這麽一治療,身體也隨著那右掌向上一震,並逞口而出的叫了一聲“哎喲!”

那同來的男子忙口念阿彌陀佛道:“好了,好了!從受傷到此刻,已昏沉沉的經過二十四小時了,口裏不曾發出過聲息,如今已開了口,大概不妨事了。”

程友銘將右掌仰轉來給眾人看道:“僥幸,僥幸!險些兒把他的腦髓都提拔出來了。”

霍元甲等看他掌心上血肉模糊,有無數的碎磁混雜在血肉中間,不由得吐舌搖頭的歎服。

程友銘對秦鶴岐道:“頭骨裏麵的碎磁,大約沒有不曾吸出的了。這傷口便得仰仗鶴翁幫忙。”

秦鶴岐當即擄起長袍,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小的手巾包兒來,笑道:“我的法寶是隨身帶著走的,就替他敷起來吧,免得淌多了血不好。”

邊說邊打開手巾包,選了些丹藥調和敷上。受傷的已半張兩眼,望著那同來的男子,發出很微弱的聲息說道:“我還有命活著麽,這是什麽地方,我想你將我扶起來坐坐使得麽?”

秦鶴岐已聽了這幾句話,說道:“不但此時坐不得,便再遲兩、三日,也得看傷口好到了八成,才能豎起腰肢來坐坐。我現在再配幾料丹藥給你,每日按子、午兩時,自己去敷上便了,不必要我親自動手。”

程友銘和那同來的男子,都向秦鶴岐殷勤稱謝。秦鶴岐調了幾包丹藥遞給那男子,程友銘教扛夫仍舊扛抬出去,然後邀霍、農二人與秦鶴岐,到裏麵書房裏就坐。

霍元甲先開口問道:“聽得秦鶴翁說,程先生所做的是易筋經工夫,不知先生這易筋經,與現在書坊中所印行的有沒有多大的區別?”

程友銘道:“我是得自口授的,動作與書上所載的隻略有區別,不過書上關於緊要的都沒有記載,並且動作也有許多錯誤的地方。隻是若有人能照著書上的做去,果能持之有恒,所得的益處也不在小。”

秦鶴岐指著程友銘對霍元甲說道:“他還有一種工夫,是現在一般練武藝的人所難做到的。他遍身的肌肉,都能動彈,蒼蠅落在他身上,無論在哪一部分,他能將皮膚一動,使蒼蠅立腳不牢,直跳了起來,我可以要他試給兩位看看。”

程友銘笑道:“霍先生是當今鼎鼎大名的拳術家,我這個不過是一種小玩意,你何苦要我獻醜,算了吧!”

霍元甲立起身笑道:“我懂得什麽武藝!今日特來拜訪,就是為想見識老先生驚人的道藝。老先生不要客氣。”

秦鶴岐對程友銘道:“霍、農二位雖是初次相會,然都不是外人,不妨大家開誠相見,你做給他看了,他免不得也要做點兒給你看。”

程友銘笑道:“教我拋磚引玉,我就隻得獻醜了。不過此刻天氣這麽寒冷,我的把戲是得將一身衣服脫的精光,才好玩給人看的。”

秦鶴岐笑道:“好在你的把戲,是從來不問寒暑的。”

程友銘遂向霍、農二人拱手道:“恕我放肆。”

隨即將寬大的皮袍卸下,露出上半身肉體來。霍元甲注意看他身上的肌肉,雖不及壯年人的豐肥,然皮膚白嫩,色澤細潤,望去仿佛是十四,五歲女孩子的嫩皮膚,通體沒有老年人的皺紋,不由得對農勁蓀點頭稱讚道:“用不著看他做什麽工夫,隻專看他這一身肌肉,便可知道是了不得的內功了。尋常的老年人,豈有這般白嫩的肌肉?”

農勁蘇也連連點頭。隻見程友銘將腰間的褲帶解了,盤膝坐在炕上,露出小腹來,兩手據膝,不言不動,好象是調鼻息的模樣,不過一分鍾的時候,霍元甲已看出他上身肌肉之內,似乎有無數的爬蟲在裏麵奔走,連頭麵耳根的皮膚內都有。秦鶴岐指點給霍、農二人看道:“這便是易筋經裏易筋的重要工夫,周身的氣血筋絡皆可以聽他自由支使。我曾用黃豆試驗過,拿一顆黃豆,隨便放在他身上哪一部,黃豆立刻向上跳起來,就和有東兩在皮膚裏彈了一下的樣子,可惜這裏沒有黃豆,大約拿紙搓一個小團子試驗也行。”

說著,即從書案上撕了一片舊紙,揉成一團,兩個指頭拈著,輕輕往程友銘肩窩裏一放。秦鶴岐的手還沒有收回,那紙團已經跳起一尺多高,直向炕下滾去了,霍、農二人都非常驚服。

程友銘已下炕披上衣服笑道:“這種玩意,做起來於自己的身體確有不少的好處,不過做給人看,是沒有多大看頭的。這下子得請兩位做點兒給我見識見識了。”

霍元甲也不推辭,當即聚精會神使了一趟家傳的武藝。程友銘看畢,對秦鶴岐說道:“硬工夫做到了這一步,總可算是數一數二的了,怪不得京、津各報紙稱讚霍先生為劍仙。”

秦鶴岐要求農勁蓀做點兒工夫看,農勁蓀便推辭不肯做,秦、程二人也不勉強。因天色已晚,霍元甲和農勁蓀作辭出來,彼此叮嚀後會,自有一番言語,無關緊要,不去敘它。

且說次日霍元甲等上了去天津的輪船。離開了上海,劉震聲才向霍元甲說道:“可笑彭庶白那小子,他知道什麽工夫,倒對我說師傅的武藝練出毛病來了,這不是笑話嗎?”

霍元甲問道:“他何時對你說,是怎麽說法的?”

劉震聲道:“昨日師傅同農爺跟秦鶴岐出去的時候,彭庶白不是在客棧裏和我談話的嗎?他顯得很關切的樣子對我說道:‘我對貴老師的武藝人品,都是極端佩服的。中國若多有幾個象貴老師這般肯努力替中國爭麵子的人,外國人也決不敢再輕視中國人、欺侮中國人了。我心裏越是欽佩,便越是希望貴老師能久在上海,多幹些替中國人爭麵子的事。上海不比別處,因華洋雜處,水陸交通便利,報館又多,所以消息極為靈通,隻要有一點兒特別的舉動,不到幾日,消息就傳播全國了。即如明年與奧比音比賽的事,將來必是全世界聞名的。能打倒一個外國大力士,此後的外國大力士斷不敢輕易到中國來賣藝,在報紙上亂吹牛皮。這種事不但關係貴老師個人名譽,其關係國家的體麵並且很大。不過我有一句話,本不應由我這個與貴老師新交的口中說出來,隻是我因為愛護貴老師的心,十分迫切,不說出來,擱在心裏非常難過,隻得對老哥說說,請老哥轉達霍先生。’

我當時聽彭庶白說的這麽慎重,以為必是很緊要的話,也就很客氣的答道:‘承彭先生盛情關切,無論什麽話,請對我說,我照著轉達便了。’

彭庶白道:‘前日我不是陪貴老師到秦先生家裏,演了些武藝給秦先生瞧嗎?當時貴老師告辭出來之後,我和秦先生談起貴老師的武藝,他推崇佩服是不待說,但是他覺得外家工夫專重手腳,很容易將內部應做的工夫忽略,每每手腳上的工夫先成,內部的工夫還相差甚遠。這是練武藝的普通毛病。犯了這種毛病的,和人較量的時候,不遇勁敵還罷了,一遇勁敵,便是仗著自己的氣勁能取勝於人,然自身內部總多少得受些損傷,就是因為內部工夫相差太遠,禁受不起大震動的緣故。霍先生也就不免有這類毛病。我見秦先生這般說,就勸秦先生將這番意見和貴老師商量,我逆料貴老師是個襟懷寬大的豪傑,必能虛中采納,無如秦先生說,交淺不宜言深,不肯直說。我想貴老師這種人物,中國能有幾人,萬一因有這點兒毛病,使他身體上發生了變態,豈不令仰慕貴老師的人心灰氣短!所以我寧肯冒昧說出來,請老哥轉達。’”

霍元甲聽到這裏,即截住話頭問道:“這些話在上海的時侯,你為什麽不早對我說,直待此刻開了船才說?”

劉震聲不明白霍元甲責備說遲了的用意,隨口答道:“一來忙著要動身,沒工夫說;二來就是恐怕說出來,師傅聽了生氣。並且我想這些話,是彭庶白自己說出來的,假托秦鶴岐的名,好使人家聽了相信。我當時隻冷笑了一笑,並沒回答什麽話。”

霍元甲正色問道:“你何以知道不是秦鶴歧說的?”

劉震聲道:“秦鶴岐已是四十多歲的人了,看他說話,不象是一個不通竅的人,何至無緣無故的說師傅這些壞話呢?”

霍元甲指著劉震聲生氣道:“你這東西,真是不識好人。這番話怎麽謂之壞話?人家一片相愛的熱忱,說一般人不能說、不肯說的好話,你聽了不向人道謝,反對人冷笑,不是糟踏人嗎?你要知道,他說我有這種毛病,我如果自問沒有,他說的話於我沒有妨礙。若我真犯了這個毛病,不經他說破,我不知道,說破我就改了,豈不於我有很大的益處嗎?專喜受人恭維的人,學問能希望有長進麽?”

幾句話責備得劉震聲低頭不敢開口。

農勁蓀在旁笑道:“這卻也怪震聲不得,隻怪中國的拳術家,素來門戶之見極深。不同家數、不同派別的,不待說是你傾我軋,就是同一家數,同一派別的,隻要是各自的師承不同,彼此會麵都得存些意見,不是你挑剔我,便是我輕視你,從來少有和衷共濟的。震聲是個沒多心眼兒的人,見彭庶白忽然說四爺的武藝有毛病,無論說的如何天花亂墜,他怎肯相信呢?並且他明知彭庶白、秦鶴岐都是標榜內家,更是格格不相入,他聽了隻冷笑了一笑,沒拿言語搶白人家,還算是跟隨四爺的日子久了,學了些涵養工夫,若在幾年前,怕不和彭庶白口角起來了嗎?四爺還記得摩霸的事麽?彭庶白雖沒明說是秦鶴岐的徙弟,然聽他稱呼和言語,已可知彭庶白是以師禮事秦鶴歧的。彭庶白對他拿著秦鶴岐的話,說他師傅的武藝有毛病,他居然能忍耐住不回答,你還責備他不該沒向人道謝,就未免太冤枉了。”

說的霍元甲也笑起來。霍元甲於此等處,雖然虛心聽話,隻是他限於外家工夫的知識,心中並不甚相信自己內部工夫與手腳上的工夫相差懸遠,更不知要補偏救弊,應如何著手。在船上談論過這次之後,他身上擔負的事情多,也就沒把這番話放在心裏。

到天津後,農勁蓀自回寓處,霍元甲仍是忙著經理生意。才過了幾日,這日正在監著幾個工人打藥材包,劉震聲忽進來報說,有一個姓李的同一個姓劉的,從北京來看師傅。霍元甲迎出來看時,認得前麵身材高大的是李存義,後麵的身體也很壯實,不曾會過。賓主相見後,李存義對霍元甲介紹那人道:“這是我師弟劉鳳春,他因久聞霍四爺的名,今日有事到了天津,所以特來拜會。”

這李存義是董海川、李洛能的徒弟,在北五省的聲名極大,因他最善用單刀,北五省的人都不稱他的名,隻稱他為“單刀李”。

為人任俠尚義,遇有不平的事,他挺身出來幫助人,往往連自己性命都不顧。少年時候,在北五省以保鏢為業。他的鏢沒人敢動,他同業中有失了鏢的,求他幫忙,他答應了,哪怕拚性命也得將鏢討回來。因此不論是哪一界的人,看了他的為人行事,無不心悅誠服的推崇他是一個好漢。他和大刀王五是同行,又是多年要好的朋友。王五死於外人之手,他悲傷的比尋常人死了兄弟還厲害。他因在天津的時候多,認識霍元甲在王五之先,這回霍元甲特地去上海找奧比音角力的事,他在北京已聽得人說,他也是一個切齒痛恨外人在中國猖狂的,聽得人說起霍元甲去上海的事,他喜的直跳起來,急切想打聽出一個結果。正愁無便到天津去,湊巧這日他師弟劉鳳春急匆匆的跑來,一見他的麵便苦著臉說道:“我有大不了的事,大哥得幫我的忙,替我想想法子。”

李存義吃驚問道:“老弟有什麽大不了的事,急到這般模樣,請坐下來從容說給我聽。隻要是我力量做得到的,無不盡力幫忙。”

不知劉鳳春說出什麽大不了的事來,且俟第五十一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