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九回 殺強盜掌心留紀念 成絕藝肺部顯傷痕

話說秦鶴岐聽了霍元甲的話,即點頭答道:“上海的流氓痞棍,可以說多得不能數計,若無端來敲我的竹杠,我便答應了他們,以後還能在上海安身嗎?我當時隻得一口回絕了來示意的人,誰知禍根就伏在這時候了。那班東西見我不肯出錢,便四處放謠言,要與我為難。當時也有些朋友,勸我隨意拿出一點兒錢來,敷衍那班東西的麵子,免得為小失大,當真鬧出亂子來,追悔不及。三位和我是初交,不知道我的性格,庶白是知道的,我並不是生性歡喜算小的人,若他們的話說的中聽,我未嚐不可通融,隻是他們顯得吃得住我的樣子,哪怕要我拿出一文錢,我也不甘心,因此遂不聽朋友的勸,這是那年六月間的事。”

看看已快近中秋節了,那班東西大約是節關需錢使用,打聽得舍間存有二、三千塊錢的現洋,就集合了三、四十個凶暴之徒,其中也有十來個會些武藝的,半夜乘我不防備,撬開門偷進舍間來。他們原打算是文進武出的。我平日本來歡喜獨宿,在熱天尤不願和敝內同睡。那夜九點鍾的時候,我因做了一會功課,覺得有些疲乏了,上床安歇。

但是透明的月色照在房中。使我再也睡不著,翻來複去的到十一點鍾,剛要艨朧入睡,猛聽得房門呀的一聲開了,我立時驚醒轉來,暗想房門是閂好了的,外麵如何能開呢?

一睜眼就看見月光之下,有幾個人躡手躡腳的向床前走來,手中並帶了兵器。我知道不好,翻身坐了起來。首先進門的那東西真可以,他隔著帳門並不看見我,隻聽我翻身坐起,就知道我坐的方向,猛然一槍朝我的肚皮戳來,槍尖鋒利,帳門被戳了一個透明窟窿,幸得有帳門隔住了。我這麽一起手將槍尖接過來,順勢一牽,他來勢過猛,不提防我把他的槍尖接住了,隻牽得他撲地一交,跌倒在床前。我順勢溜下床沿,一腳點在他背上,那時他既下毒手要我的性命,我也就顧不得他的性命了,腳尖下去,隻‘哇’的叫了一聲,就翹了辮子。第二個跟上來的,見我打翻了第一個,乘我不曾站起,劈頭一單刀剁下。我既未站起,便來不及躲閃,並且也沒看仔細是一把單刀,隻得將左手向上一格,那刀已奪在我手中了。想不到那東西倒是一個行家,見單刀被我奪住,就隨手往懷中一拖,經他這一拖,我手掌卻吃不住了,不過當時也不覺著怎樣,隻覺胸頭冒火,也趁他往懷中那一拖的勢,踏進去右手便將他下陰撩住,連他的小腸都拉了出來,一聲不響的倒地死了。第三個上來的,使一條齊眉短棍,來勢並不甚凶狠,奈我因左手受了傷,弄發了我的火性,那東西身材又矮,我迎頭。一拳下去,不容他有工夫躲閃,已腦漿進裂的死了。一連打死了三個,我的心不由得軟了,暗想走在前麵的三個,本領尚且不過如此;在後麵的也可想而知,他們並沒有劫去我什麽貴重東西,於我有何仇怨,何必傷他們的性命,於是就存心隻要他們不下毒手打我,我決不下毒手傷他們。可憐那些東西,哪有下毒手的能耐,見我已打死了三個,覺舍間的人都已驚醒起來了,隻慌得一窩蜂的往外逃跑。各人手中的兵器,都摜在舍間,不敢帶著逃跑,恐怕在路上被巡捕看見了盤詰。我也懶得追趕,連忙打發人去捕房報案,捕房西人來查勘,詳細問了我動手的情形,似乎很驚訝的。“

霍元甲伸著大指頭向秦鶴岐稱讚道:“不怪他們外國人看了驚訝,便是中國會武藝的朋友聽了這種情形,也得驚訝。實在是了不得,佩服,佩服!”

農勁蓀問道:“那些被打得逃跑了的東西,後來也就安然無事了嗎?”

秦鶴岐搖頭道:“那些東西怎肯就這麽放我的手。喜得捕房的西人,料知那些東西決不肯就此罷休,破例送一杆手槍給我,並對我說道:‘我知道你的武藝,足敵得過他們,不至被他們劫了財產去,但是一個人沒有能製人的武器,究竟不甚安全,有了這杆手槍,就萬無一失了。’

我得了那杆手槍之後,不到十多日,那些東西果然又來報仇了。

這回來的早些,我還不曾安歇,忽聽得舍間養的一隻哈巴狗,對著後門亂叫。我輕輕走到後門口一聽,外麵正在用刀撥門,我便朝門縫高聲說道:“你們用不著費事,我和你們原無仇怨,就是那三個被我打死的人,他們若不是對我下毒手,存心要我的性命,我也斷不至傷他們。如果那夜我不是安心放你們一條生路,你們有命逃走麽?老實說給你們聽,你們實在不是我的對手,並且巡捕房送了我一杆手槍,你們真要進來討死,我開門教你們進來就是。’

說著,向天連開了兩槍,一手將後門扯開。那些不中用的東西,隻嚇得抱頭鼠竄,誰還有膽進來和我廝打呢?他們經了這次恐嚇,直到現在相安無事,隻我這手上的刀痕,就永遠不得磨滅了。”

霍元甲道:“聽庶白大哥說,秦先生的武藝,是多年祖傳下來的,不知道是哪一個宗派的工夫?”

秦鶴岐道:“談到武藝的宗派,很不容易分別。霍先生也是此道中的世家,料必也同我一般的感想。因為工夫多得自口授,冊籍上少有記載,加以傳授工夫的,十九是不知書卷的粗人,對於宗派的傳衍,如何能免得了錯語。一般俗人的心理,照例歡喜認一個有名的古人做祖師,譬如木匠供奉魯班,唱戲的供奉唐明皇,剃頭的供奉關雲長之類,不問是也不是,總以強拉一個有名的古人做祖師為榮。因此拳術家的宗派越衍越多,越沒有根據,越沒有道理。我曾聽得一個拳術家自稱是齊家的武藝,我不明白齊家是哪個,問他才知道就是齊天大聖孫悟空。姑無論齊天大聖是做西遊記的寓言,沒有這麽一個怪物,即算確有其人,究竟孫悟空傳授的是哪個,一路傳下來,傳了些什麽人,有無根據知道是孫悟空傳的?這種宗派,霍先生能承認他麽?不但這種宗派靠不住,便是內家、外家的分別,也是其說不一。有的說武當派為外家,少林派為內家,然現在許多武當派的拳術家都自稱內家。本來內、外的分別,有兩種說法,少林派之所謂內家,乃因少林派是和尚傳下來的,從來佛學稱為內學,佛典稱為內典,佛家的拳術稱為內家拳術,也就是這般的意思,並不是就拳術本身講的。佛家照例稱佛道以外的道為外道,自然稱武當派為外家。武當派之所以自稱為內家,乃是就拳術本身分別出來的。武當派拳術,注重神與氣,不注重手腳,尚意不尚力,與一切的拳術比較,確有內外之分。究竟誰是內家,誰是外家,這標準不容易定,原也不必強為分別。談到我祖傳的武藝,也可以說是少林派,隻是少林派的拳棍,創始於何人?一路流傳下來,傳了些什麽人?當日少林寺是不是拿這拳棍工夫,與佛家修行的工夫一同傳授,在何時失傳的?我都不知道。

我所知道的,僅根據秦氏族譜上的記載,那種記載是留示子孫的,大概還不至有誇張荒謬的毛病。我秦家原籍是山東泰安人,我九世祖海川公才移家浦東,武藝也由海川公傳授下來的。寒舍族譜上所記載的,就是記載海川公學武藝的始末,說海川公少時即失怙恃,依賴遠房叔父生活,叔父會武藝,多與鏢行中人往來。海川公也就跟著練習武藝,因生性歡喜武藝,練習的時候,進步異常迅速,在家練了幾年之後,十八歲便出門尋師訪友。兩年之間走遍山東全省,不曾遇著能敵得過他的人,休說有夠得上做他師傅的。

他偶然聽得人談起少林寺的拳棍天下無敵,遂打聽去少林寺的路程,動身到河南少林寺去,及至到了少林寺一問,誰知與往日聽得人所談論的,絕不相符。一般人說,河南少林寺裏麵,有種種練習拳棍的器具,並有一條長巷,長巷兩旁安設了無數的機器木人,地下豎著梅花樁。凡在少林寺學習武藝的,幾年之後,自信武藝可以脫師了,就得腳踏梅花樁,雙手攀動木人的機器,那木人便拳打腳踢的向這人打來,這人一路打出那條長巷,武藝就算練成功了。若武藝略差一點兒,萬分招架不了,隻要身上著了一下,立時跌倒梅花樁,寺裏的師傅,即不許這徒弟下山,須再用若幹時候的苦功,總以能打出長巷為脫師的試驗。海川公以為寺中既有這種設備,所傳授武藝之高妙,是不待說的了。

到少林寺之後,才知道外邊所談的,完全是謠言,不但沒有那種種的設備,少林寺的和尚,並沒一個練習拳棍。海川公大失所望,待仍回山東去吧:一則因山東並沒有他的家,二則因回山東也無事業可做,既已出門到了少株寺,何妨就在少林寺借住些時,再作計較。

那時,少林寺裏有數百個和尚。他心想,俗語說:“人上一百,百藝俱全‘,數百個和尚當中,不見得就沒有武藝高強的,住下來慢慢的察訪,或者也訪得出比我高強的人來。這種思想卻被他想著了。不到幾日,果然訪出兩個老和尚來。那兩個老和尚,年齡都在八十以上了,並不是在少林寺出家的和尚,一個法名惠化,一個法名達光。兩和尚的履曆,滿寺僧人中無一個知道,在少林寺已住錫二十多年了。到少林寺的時候,二人同來,又同住在一個房間,平日不是同在房中靜坐,便一同出外雲遊,二人不曾有一時半刻離開過。滿寺僧人並不注意到絕二人身上,也沒人知道他二人會武藝。海川公在寺裏借住的房間,湊巧與惠化、達光兩法師的房間相近。海川公正在年輕氣壯的時候,每夜練習武藝,三更後還不體息,獨自關著門練習。哪裏知道隔壁房裏,就有兩個那麽了不起的大人物在內。才住了十多日,這夜,海川公正在獨自關著房門練工夫,忽聽得有人用指頭輕輕的彈門,海川公開門看時,卻是惠化、達光兩法師。惠化先開口說道:“我每夜聽得你在這房裏練武藝,聽腳步聲好象是曾下過一會兒苦工夫的,年輕人肯在這上頭用功,倒也難得。我兩人將近四十年沒見人練拳了,因此特地過來瞧瞧,有好武藝使出來給我們見識見識何如?’

海川公此時的年紀雖輕,然已在外麵跑了幾年,眼力是還不差的,見惠化法師說出這番話來,料知不是此中高手,決不至無端過來要看人武藝。他原是抱著尋師訪友的誌願到河南去的,至此自然高興,連忙讓兩法師進房坐了,答道:‘須求兩位法師指教,我不過初學了幾下拳腳,實不敢獻醜。’

達光法師老實不客氣的說道:‘我看你的資質很好,若有名師指教,不難練成一個好手。你且做一點兒給我們看看,我兩人都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,難道還笑你不成!’

海川公因從來不曾遇過對手,氣焰自是很高,這時口裏不敢明說,心裏不免暗忖道:“你這兩個老和尚,不要欺我年輕,以為我的武藝平常,對我說這些大話。盡管你兩人的武藝高強,隻是年已八十歲了,不見得還敵得過我,我何不胡亂做幾下給他們看了,使他們以為我的武藝不過如此,和我動起手來,我才顯出我的真才實學,使他以後不敢藐視年輕人。主意打定,即向兩法師拱了拱手道;‘全仗兩位老師傅指教,武藝是看不上眼的’。說罷,隨意演了一趟拳架子。惠化看了,望著達光笑道:“氣力倒有一點,可惜完全使不出力來。你高興麽?和他玩兩下。”

達光含笑不答,望著海川公說道:‘你工夫是做的不少,無奈沒有遇著名師,走錯了道路,便再下苦工夫,也沒多大的長進。’

海川公聽得惠化說使不出力來的話,心想:我是有意不使力,你們哪裏會看工夫,隻是也不動氣的說道:‘以前沒有遇著名師,今日卻遇著兩位名師了,請求指引一條明路吧!’

達光法師從容立起身說道:‘我兩人的年紀都老了,講氣力是一點兒沒有,隻能做個樣子給你看看。我們因為年紀大了,再不把武藝傳給人,眼見得就要進土了,你來與我試試看。’

海川公想不到八十多歲的老和尚,竟敢這麽輕易找人動手,反覺得不好意思真個下重手打這年老的人,向達光問道:‘老和尚打算怎生試法呢?’

達光笑道:‘隨便怎樣都使得,我不過想就此看看我的眼法如何?你練成了這樣的武藝,想必與人較量的次數也不少了。我本不是和你較量,但是你不妨照著和人較量的樣子打來。’

海川公遂與達光交起手來,隻是二,三個回合以後,分明看見左邊一個達光,右邊也有一個達光,拳腳打去,眼見得打著了,不知怎的卻仍是落了空。又走幾個回合,又加上兩個達光了,一般的衣服,一般的身法。海川公心裏明白,自己決不是達光的對手,並且已覺得有些頭昏目眩了,哪敢再打,真是撲翻身軀,納頭便拜,再看實隻有一個達光,哪裏有第二個呢?連叩了幾個頭說道:‘弟子出門尋師幾年,今日才幸遇師傅,弟子就在這裏拜師了。’

拜過了達光,又向惠化叩了幾個頭,兩老和尚毫不謙讓,從此就收海川公做了徒弟。

海川公在少林寺內,足足的寄居了一十九年,還隻學到兩老和尚十分之七的本領。

原打算完全學成了才離開兩位師傅的,無奈那時還是清初入關不久,不知是因為哪一件謀逆的案子,牽連到少林寺裏的和尚,忽一夜來了幾千精兵,將少林寺圍困得水泄不通,呐喊一聲,火球火箭,隻向寺裏亂投亂射。滿寺僧人都從睡夢中驚醒,緣到屋頂一看,哪裏有一隙可逃的生路呢?隻嚇得眾僧人號啕痛哭。海川公也是從夢中驚醒起來,急忙推開兩位老師傅的房門一看,隻見兩位老師傅已對坐在禪**噓唏流淚,一言不發。

海川公上前說道:‘如今官兵無故將山寺包圍,不講情由的下這般毒手,寺中數百僧人,難道就束手待死?弟子情願一人當先,殺開一條生路,救滿寺僧人出去。在弟子眼中看這幾千官兵,直如幾千螻蚊,算不了什麽!’

惠化連連搖手說道:‘這事你管不了。你原不是出家人,你自去逃生便了。’

海川公著急道:‘此刻後殿及西邊寮房,都已著了火了,弟子獨自逃生去了,寺中數百僧人的性命,靠誰搭救,不要盡數葬身火窟嗎?’

達光長歎道:‘劫運如此,你要知道逆天行事,必有災殃。論你的能為,不問如何都可衝殺出去,隻是萬般罪孽之中,以殺孽為最重,此事既不與你相幹,官兵也沒有殺你之意,你自不可妄殺官兵,自重罪孽。此刻圍寺的兵,隻東南方上僅有五重,你從東南方逃去,萬不可妄殺一人。此去東南方五、六裏地麵,有一株大樟樹在道路旁邊,你可在那樹下休息休息再走。’

惠化掐著指頭輪算了一會,說道:“你此去還是東南方吉利,出寺後就不必改換方向,直去東南方,可以成家立業。‘海川公朝著兩位老師傅叩頭流淚說道:“弟子受兩位師傅栽成的大恩十有九年,涓涯未報,如今在急難的時候,就是禽獸之心,也不忍棄下兩位師傅,自逃生路。兩位師傅要走,弟子甘願拚死護送出這重圍,兩位師傅不走,弟子也甘願同死在這裏。’

達光拍著大腿說道:‘這是什麽時候,你還在這裏支吾!你沒聽得麽,隔壁房上也著火了。’

海川公回頭看,窗眼裏已射進火光來,隻急得頓腳道:‘弟子逃了,兩位師傅怎樣呢?’

惠化道:‘你尚且能逃,還愁我兩人不能逃麽?你在那樟樹下等著,還可以見得著我們。’

海川公被這一句話提醒了,即時走出房來,滿寺呼號慘痛的聲音,真是耳不忍聞,目不忍睹,急忙揀那未著火的房上奔去,借著火光,看東南角上圍兵果然比較的單薄,心想要不殺一兵,除卻飛出重圍,不與官兵相遇,若不然,我又不會隱身法,這麽多的官兵,如何能使他們不看見我呢?既是看見了我,就免不了要動手,師傅吩咐我萬不可傷一人,可見得是教我飛出重圍去。想罷,隨即運動十九年的氣功,居然身輕似葉,直飛過五層營幕,著地也不停留,奔到路旁大樟樹下,才回頭看少林寺時,已是火光燭天,還隱約聽得著喊殺的聲音。

約莫在樹下等候了半個時辰,忽見半空中有兩點紅星,一前一後從西北方綏緩的飛來,海川公覺得詫異,連忙跳上樹顛,仔細看那兩顆紅星,越飛越近。哪裏是兩顆紅星呢,原來就是兩位老師傅,一人手巾擎著一盞很大的紅琉璃燈,禦風而行,霎時到了海川公頭頂上。隻聽得惠化法師的聲音說道:“你可去浦東謀生,日後尚能相見。’

海川公還想問話,奈飛行迅速,轉眼就模糊認識不清楚了。海川公就此到浦東來,在浦東教拳,兼著替人治病。一年之後,惠化、達光兩位師傅同時到浦東來了。達光法師沒住多久,即單獨出外雲遊,不知所終。惠化法師在浦東三年,坐化在海川公家墾,至今惠化法師的墓,尚在浦東,每年春秋祭掃,從海川公到此刻二百多年,一次也未嚐間斷。”

霍元甲笑道:“怪道秦先生的武藝超群絕倫,原來是這般的家學淵源,可羨可敬!”

秦鶴岐道:“說到兄弟的武藝,真是辱沒先人,慚愧之至。霍府迷蹤藝的聲名,震動遐邇,兄弟久已存心,如果有緣到天津,必到尊府見識見識。前日聽得庶白談起霍先生到上海來了,不湊巧舍間忽然發生了許多使兄弟萬不能脫身出外的瑣事,實在把我急煞了。

難得先生大駕先臨,將來叨教的日子雖多,然今日仍想要求先生使出一點兒絕藝來,給我瞻仰,以遂我數年來景慕的私願。”

霍元甲的拳法,從來遇著內行要求他表演,他沒有扭扭捏捏的推諉過,照例很爽直的脫下衣服就表演起來。此時見秦鶴岐如此說,也隻胡亂謙遜了幾句,便解衣束帶,就在秦家客室裏做了一趟拳架子。秦鶴岐看了,自是讚不絕口。霍元甲演畢,秦鶴岐也演了些架式,賓主談得投機,直到夜間在秦家用了晚膳,才盡歡而散。

次日,彭庶白獨自到秦家,問秦鶴岐:“看了霍元甲的武藝,心裏覺得怎樣?”

秦鶴岐伸起大指頭說道:“論拳腳工夫,做到俊清這一步,在中國即不能算一等第一的好手,也可算是二等第一的好手了。不過我看他有一個大毛病,他自己必不知道,說不定他將來的身體,就壞在那毛病上頭。”

彭庶白連忙問道:“什麽毛病?先生說給我聽,我立刻就去對他說明,也使他好把那毛病改了,免得他身體上吃了虧還不知道。”

秦鶴岐道:“這種話倒不便對他去說,因為大家的交情都還夠不上,說的不好,不但於他無益,甚至反使他見怪。他的毛病,就在他的武藝,手上的成功的太快,內部相差太遠。

他右手一手之力,實在千斤以上,而細察他內部,恐怕還不夠四百斤,餘下來的六、七百斤氣力,你看拿什麽東西去承受,這不是大毛病嗎?”

彭庶白愕然問道:“先生這話怎麽講?我完全不懂得。”

秦鶴岐道:“你如何這也不懂得呢?俊清做的是外家工夫,外家工夫照例先從手腳身腰練起,不注意內部的。專做外家工夫的人,沒有不做出毛病來的。霍家的迷蹤藝,還算是比一切外家工夫高妙的,所以他練到了這一步,並不曾發生什麽毛病。不過,他不和人動手則已,一遇勁敵,立刻就要吃虧,所吃的虧,並不是敵人的,是他自己的。你此刻明白了麽?”

彭庶白紅了臉笑道:“先生這麽開導,我還說不明白,實在說不出口,但是我心裏仍是不大明白。”

秦鶴岐點頭道:“我比給你看,你就明白了。我這麽打你一拳,譬如有一千斤,打在你身上,果然有一千斤重。隻是這一千斤的力量打出去,反震的力量也是有一千斤的。

我自己內部能承受一千斤的反震力,這一千斤力便完全著在敵人身上,我自己不受傷損。

若內部的工夫未做成,手上打出去有一千多斤,敵人固受不了,自己內部也受了傷,這不是大毛病嗎?”

彭庶白這才拍掌笑道:“我明白了,我明白了!我並且得了一個極恰當的譬喻,可以證明先生所說的這理由,完全不錯。”

秦鶴岐笑問道:“什麽恰當的譬喻?”

彭庶白道:“我有幾個朋友在軍艦上當差,常聽得他們說,多少噸數的軍艦,隻能安設多少口徑的炮,若是船小炮大,一炮開出去,沒打著敵人的船,自己的船已被震壞了,這不是一個極恰當的譬喻嗎?”

秦鶴岐連連點頭道:“正是這般一個道理。我看他的肺已發生了變故,可惜我沒有聽肺器,不能實驗他的肺病到了什麽程度。”

彭庶白驚訝道:“象霍元甲那樣強壯的大力士,也有肺病嗎?這話太駭人聽聞了。”

秦鶴岐道:“你隻當我有意咒他麽?昨天他在這裏練拳,我在旁聽他的呼吸,已疑心他的肺有了毛病。後來聽他閑談與人交手的次數,連他自己都不能記憶。北方的名拳師,十九和他動過手,他這種武藝,不和人動手便罷,動一次手,肺便得受一次損傷,我因玩敢斷定他的肺有了病了。”

彭庶白緊蹙著雙眉歎道:“這卻怎生是好呢?象他這般武藝的人,又有這樣的胸襟氣魄,實在令人可敬可愛。肺病是一種極可怕的病,聽別人患了都不關緊要,霍俊清實在病不得。先生是內家工夫中的好手,又通醫理,可有什麽方法醫治沒有呢?”

秦鶴歧遭:“醫治的方法何嚐沒有,但是何能使他聽我的方法甚治?他如今隻要不再下苦功練他的迷蹤藝,第一不要與人交手,就是肺部有了些毛病,不再增加程度,於他的身體還不至有多大的妨礙。若時刻存著好勝要強的心,輕易與人交手,以他的武藝而論,爭強鬥勝果非難事,不過打勝一次,他的壽數至步得減去五年。”

彭庶白很著急的說道:“我們與霍俊清雖說都是初交,夠不上去說這類勸告他的話,隻是我對他一片崇拜的熱心,使我萬分忍不住,不能不說。好在農勁蓀也是一個行家,與霍俊清的交情又攝厚,我拿先生的話去向他說,他既與霍俊清交厚,聽了這種消息,決沒有不代霍俊清擔憂的。”

說畢,即作辭出來,直到客棧看霍元甲。不湊巧,霍元甲等三人都出外去了。彭庶白知道霍元甲明日須與沃林訂約,事前必有些準備,所以出去了,隻得回家。

次日正待出門,秦鶴歧走來說道:“霍俊清既到我家看了我,我不能不去回看他。

我並且也想打聽他今日與沃林訂約的情形怎樣,特地抽工夫出乘邀你同去。”

彭庶白喜道。“這是再好沒有的了,此刻雖然早了一點,恐怕他們去訂約還不曾回客棧,但是就去也不要緊。那客棧裏茶房已認識我了,可以教他開了房門,我們坐在他房裏等候他們回來便了。”

於是二人同到霍元甲的寓所來,果然霍元甲等尚未回來,二人在房裏坐候了兩小時,才見霍元甲喜氣揚揚的回來了。秦、彭二人忙迎著問訂約的情形,不知霍元甲怎生回答,且俟第五十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