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回 霍元甲二次訪沃林 秦鶴岐八代傳家學

話說農勁蓀拆開那信看了一遍,笑道:“四爺,恭喜你!信中說已得了奧比音的同意,約我們明天去他家裏談話。”

霍元甲道:“我看這番又是十九靠不住的,外國人無恥無賴的舉動,大概都差不多。今天的事,不是昨日已經得了那盂康的同意的嗎?雙方律師都到了場,臨時居然可以說出那些無理的限製來,隻聽那亞猛斯特朗所說我應允了他這些限製,再議其他條件的話,即可知我就件件答應他了,他又得想出使我萬不能承認的條件來。總而言之,那黑東西不敢和我較量,卻又不肯示弱,親口說出不敢較量的話來,隻好節外生枝的想出種種難題,好由我說出不肯比較的話。究竟奧比音有沒有和我較量的勇氣,不得而知,他本人真心願意與我較量,便沒有問題,若不然,一定又是今日這般結果。較量不成沒要緊,隻是害得我荒時廢事的從天津到這裏來,無端在此地耽擱了這麽多時間,細想起來,未免使人氣悶。”

農勁蓀安慰他道:“四爺盡管放心。我看沃林雖也是一個狡猾商人,然奧比音決非孟康可比。奧比音的聲望,本也遠在孟康之上,並且白人的性質,與黑人不同。白人的性質多驕蹇自大,尤其是瞧不起黃色人。黑人受白人欺負慣了,就是對黃色人,也沒有白人那種驕矜的氣焰,所以孟康對四爺還不免存了些畏怯之念,我料奧比音不至如此。”

霍元甲歎道:“但願他不至如此才好。”

彭庶白不知道與沃林約了,在此等候通知的事,聽不出霍、農二人談話的原委。農勁蓀向他述了一遍,他便說道:“沃林他既知道霍先生是特地從天津來找奧比音角力的,如果奧比音不願意,他何妨直截了當的回複不角,並且奧比音已不在上海了,沃林尤其容易拒絕,與其假意應允,又節外生枝的種種刁難,何如一口拒絕比賽的為妙呢?沃林信裏隻約霍先生明日去他家裏談話,我不便也跟著去,明日這時分我再到這裏來;看與沃林談話的結果怎樣?”

說畢,同著那律師作辭去了。

這夜,霍元甲因著急沃林變卦,一夜不曾安睡。第二日早點後,即帶著劉震聲跟農勁蓀坐了馬車到沃林家來。沃林正在家中等候,見了農勁蓀即道歉說道:“這番使霍君等侯了好幾日,很對不起。鄙人為霍君要與奧比音比賽的事,特地就到南洋走了一遭,將霍君的意思向奧比音說了,征求他的同意。尚好,他聞霍君的名,也很願意與霍君比賽,並很希望早來上海實行,無奈他去南洋的時候,已與人訂了條約,一時還不能自由動身到上海來。不過,比賽是決定比賽了,鄙人昨日才從南洋回來所以請霍君來談談。”

農勁蓀對霍元甲譯述了沃林的言語,霍元甲聽了,頓時笑逐顏開的問道:“他不曾說什麽時候能比賽麽?”

農勁蓀道:“還不曾說,且待和他談判。他既決定了比賽,比賽日期是好商量的。”

遂對沃林說道:“奧比音君去南洋的條約,何時滿期,何時方能來上海比賽,已與沃林君說妥了沒有呢?”

沃林道:“鄙人前次已與霍君談過的,此刻已近年底了,鄙人的事務多,不能抽閑辦理這比賽的事,明年一月內的日期,可聽憑霍君選擇。”

農勁蓀笑道:“這話鄙人前次也曾說過的,陽曆一月,正是陰曆年底,霍君在天津經商,年底也是不能抽閑。我看,比賽之期既不能提早,就隻得索性遲到明年二月,不知奧比音可能久等?”

沃林躊躇了一會說道:“他本人原沒有擔任旁的職務,與人角力或賣藝,本是他生平唯一的事業,教他多等些時,大約是不生問題的。”

農勁蓀將這話與霍元甲商量,霍元甲道:“既是教他多等些時不生問題,那就好辦了,隻是我們是要回天津去的,此時若不與沃林將條約訂好,將來他有翻覆,我們豈不是一點兒對付的辦法也沒有?”

農勁蓀點頭道:“那是當然要趁此時交涉妥當的。”

遂向沃林說道:“前次沃林君曾說霍君與奧比音君比賽。得賭賽銀子一萬兩,這種辦法,霍君也很歡迎,並願意雙方都拿出一萬兩銀子,交出雙方推舉的公正人管理,比賽結果誰勝了,誰去領那銀兩。關於這一層,不知奧比音君有無異議?”

沃林道:“鄙人已與奧比音君研究過了,他覺得一萬兩的數目過大了些,隻願賭賽五千兩。”

農勁蓀笑道:“一萬兩的數目,原是由沃林君提議出來的。霍君的誌願。隻在與奧比音大力士角力,並沒有賭賽銀兩的心思,因沃林君說出非賭賽銀兩不可的話,霍君為希望角力的事能於最近的時期實現,所以情願應允沃林君這種提議。如今奧比音君隻願賭賽五千兩,我想霍君是決不會在這上麵固執的。”

便與霍元甲商議,霍元甲道:“做事這麽不爽利,真有些教人不耐煩。他說要賭一萬兩,我不能減價說賭五千,他如今又隻要賭五千,我自然不能勉強要賭一萬。賭一萬也好,賭五千也好,總求他趕緊把合同訂好,象他這樣說話沒有憑準。我實在有些害怕。農爺要記得訂合同的時候,務必載明如有誰逾期不到的,須賠償損失費銀一千兩。”

農勁蓀點頭對沃林說道:“霍君雖沒有定要賭賽一萬兩銀子的心,不過因沃林君要賭賽一萬兩,他已準備著一萬兩銀子在這裏。若沃社君願踐前言,霍君是非常希望的。

如定要減少做五千兩,好在還不曾訂約,就是五千兩也使得。但是霍君在天津經商,年內不能比賽,是得仍回天津去的,明年按照合同上所訂日期,再到上海來,是這般一來一往。時間上、金錢上都得受些損失。這種損失,圍是為角力所不能不受,不過萬一奧比音君不按照合同上所定的日期來上海,以致角力的事不能實行,那麽這種損失,就得出奧比音君負賠償的責任。翻轉來說,若霍君逾期不到,也一般的應該賠償奧比音君的損失,這一條須在合同上訂明白。”

沃林也笑道:“這是決無其事的。霍君既提出這條來,合同是雙方遵守的,就訂明白也使得。”

農勁蓀道:“雹君這方麵的保證人和律師,都已準備了,隻看沃林君打算何日訂立合同?鄙人與霍君為這事,已在這裏犧牲不少的時間了,訂合同的日期,要求愈速愈妙。”

沃林問道:“霍君的保證人,是租界內的殷實商家麽?”

農勁蓀道:“當然是租界內能擔保一萬兩銀子以上的商家。”

當下雙方又議論了一陣,才議定第三日在沃林家訂約,比賽的時日,也議定了陰曆明年二月初十。因霍元甲恐怕正月應酬多,羈絆住身體不能到上海來,賠償損失費,也議定了數目是五百兩。霍元甲心裏,至此才稍稍的寬舒了。

三人從沃林家回到客棧裏來,彭庶白已在客棧裏等候,見麵迎著笑道:“看霍先生麵上的顏色,喜氣洋洋的樣子,想必今日與沃林談話的結果很好。”

農勁蓀笑道:“你的眼睛倒不錯,竟被你看出來了。今日談話的結果,雖不能說很好,但也不是霍四爺所料的那麽靠不住。”

隨即將談話的情形述了一遍。彭庶白道:“沃林前次要賭賽一萬兩銀子的話,是有意那麽說著恐嚇霍先生的,及見霍先生不怕嚇,一口就應允他,他有什麽把握敢賭賽這麽多銀子?恭喜霍先生,這回的比賽,一定是名利雙收的了。”

霍元甲道:“比賽沒有把握的話,我是不會說的。因為他奧比音並不曾要求和我比賽,我既自覺沒有勝他的把握,何苦是這般煩神費力的自討沒趣呢?若教我與中國大力士比賽,無論那大力士是什麽樣的人,我也不敢說有把握,對外國人確有這點兒自信力,所慮的就是後天臨時變卦。隻要不變卦,訂妥了合同,事情總可以說有幾成希望。”

彭庶白道:“角力時應有限製的話,沃林曾說過麽?”

農勁蓀道:“那卻沒有。”

彭庶白道:“今日他不曾說,後日料不至說。外國人雖說狡猾,也沒有這麽不顧麵子的,霍先生放心好了。後日與沃林訂過了合同,還是就回天津去呢,還是再在此地盤桓些時呢?”

霍元甲道:“我若不是為要等候沃林的通知,早已動身回去了。我在天津因做了一點小生意,經手的事情原來很多,不是為這種重大的事,決不能抽工夫到這裏來,隻待後天合同訂好了,立刻便須回去,巴不得半日也不再停留,後天如不能將合同訂好,也決心不再上這東西的當了。總之,過了幾天,有船便走。”

彭庶白道:“可惜這回與霍先生相見得遲了,還有一個老拳術家,不能介紹與霍先生會麵。”

霍元甲連忙問道:“老拳術家是誰,怎麽不能介紹會麵。這人不在此地嗎?”

彭庶白道:“這人祖居在上海,前夜我已請了他,想介紹與霍先生在一枝香會麵,不料他家裏有事,不能出門。昨日我到他家,打算邀他今日到這裏來看霍先生,無奈他的家事還不曾了,仍是不能出來。這人姓秦名鶴岐,原籍是山東人,移家到上海來,至今已經過九代了。不知道他家曆史的,都隻道他家是上海人。”

霍元甲登時現出欣喜的樣子說道:“秦鶴岐麽,這人現在上海嗎?”

彭庶白點頭道:“先生認識他嗎?他從來住在上海,少有出門的時候。”

霍元甲笑道:“我不聽你提起他的名字,一時也想不起來。我並不與他認識,不過我久已聞他的名。我在幾年前曾聽得一個河南朋友說過,因家父喜研究傷科,無論傷勢如何沉重,絕少治不好的。有一次有個河南人姓杜名毓泉的,來我家訪友,定要看看我霍家迷蹤藝的巧妙,不提防被我一腳踢斷了他一條腿,他自謂已經成了廢人,虧了家父盡心替他醫治,居然治好了,和沒有受過傷的一樣。他心裏不待說又是感激,又是佩服,偶然與我談論現在傷科聖手,據他說在不曾遇到家父以前,他最欽佩的就是秦鶴岐。我問他秦鶴岐是何許人,他說是上海人,不但傷科的手段很高,便是武藝也了不得。我那時忘記問秦鶴岐住在上海什麽地方,有多大年紀了,後來我到天津做生意,所往來的多是生意場中的人,因此沒把秦鶴岐這名字擱在腦筋裏,到如今已事隔好幾年了。今日若不是有你提起他來,恐怕再過幾年,便是有人提起他,我也想不起來了。”

彭庶白笑道:“一點不錯,他是祖傳的傷科。他的傷科與武藝,都是祖傳,一代一代的傳下來,傳到他手裏,已是第八代了。據他說,他家的武藝,簡直一代不如一代。

他祖傳的本是內家工夫,他的敘父的本領,雖趕不上他祖父,然端起一隻茶杯喝茶,能隨意用嘴唇將茶杯的邊舐下來,和用鋼剪子剪下來的一般無二。他自謂趕不上他叔父。隻是以我的眼睛看他的本領,已是很了不得了。”

霍元甲喜問道:“你見過他什麽了不得的本領呢?”

彭庶白道:“我親眼看見他做出來的武藝,有幾次已是了不得,而當時我不在場,事後聽得人說的,更有兩次很大的事,上海知道的極多。一次我與他同到一個俱樂部裏玩耍,那俱樂部差不多全是安徽人組織的,因組織的份子當中,有一半歡喜練練武藝,那俱樂部裏麵,遂置了許多兵器和砂袋、石擔之類的東西,並有一塊半畝大小的草坪。隻要是衣冠齊整的人,會些武藝,或是歡喜此道的,都可直到裏麵練習,素來的章程是這麽的。這日我與秦鶴岐走進那草坪,隻見已有二、三十個人,在草坪中站了一個圈子,好象是看人練把式。我固是生性歡喜這東西,他也很高興的指著那人圈子向我說道:“隻怕是來了一個好手,在那裏顯工夫,我們何不也去見識見識呢!’

我說;‘那些看的人看了興頭似乎不淺,我們今日來得好。,他於是牽了我的手走到那圈子跟前,不看猶可,看了倒把我嚇了一跳,原來是一個身材比我足高一尺,足大一倍的漢子,一手擎著一把鐵把大砍刀,盤旋如飛的使弄著。那把刀是一個同鄉武舉人家裏捐給俱樂部的,科舉時代練習氣力的頭號大刀,重一百二十五斤,放在俱樂部將近一年了。俱樂部內喜武的人雖多,卻沒有一個人能使得動那把刀。那漢子居然能一隻手提起來使弄,那種氣力自然也是可驚的了。當下秦鶴岐看了,也對我點頭道:‘這東西的力量確是不錯,你認識他是誰麽?’

我說:‘今日是初次才看見,不認識是誰?’

我正和他說話的時候,那漢子已將大刀放下了。看的人多豎起大指頭,對那漢子稱讚道:‘真是好氣力。這種好氣力的人,不但上海地方沒有,恐怕全國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。’

那漢子得意揚揚的說道:‘這刀我還嫌輕了,顯不出我全身的力量來,我再走一趟給你們看看。’

圍著看的人不約而同的拍掌,口裏一迭連聲的喊‘歡迎’!秦鶴岐也笑嘻嘻的跟著喊‘歡迎!’

那漢子剝了上身的衣服,露出半截肌肉暴起的身體,走了一趟,並踢了幾下彈腿,卻沒有甚了不得的地方。隻是看的人吼著叫好,吼的那漢子忘乎其所以然了,一麵做著手勢,一麵演說這一手有多重的力量,如何的厲害。我聽了已覺得太粗俗無味了,向一個俱樂部裏的人打聽他的來曆,才知他也是我們安徽人,姓魏名國雄,曾在第七師當過連長,到處仗著武藝逞強,沒有遇過對手。我因這魏國雄談吐太粗俗無味了,拳腳又並不高明,僅有幾斤蠻力,已顯露過了,懶得多看,拉了秦鶴岐的手,待去找一個朋友談話,忽聽得他高聲說道:“有些人說,好武藝不必氣力大,氣力大的武藝必不好,這話完全是狗屁。隻要真個氣力大,一成本領,足敵人家十成本領。我生成的氣力大,僅從師練了一年武藝,南北各省都走過,有名的拳教師也不知被我打倒了多少。’

說時手舞足蹈,目空一切的樣子,使人看了又好氣又好笑。當時在場的也有幾個練了多年武藝的,雖聽了這話,麵子上也很表示不以為然的神氣,但是都存心畏懼魏國雄的氣力太大,不敢出頭嚐試。哪知道秦鶴岐是最不服人誇口的,已提步要走了,忽轉身撇開我的手,走進圈子,向魏國雄劈頭問道:‘你走南北各省,打倒多少有名的拳教師,究竟你打倒的是哪幾個?請你說幾個姓名給大家聽聽。既是有名的,我們大家總應該知道。’

魏國雄想不到有人這般來質問,隻急得圓睜著兩眼。望著秦鶴岐半晌才說道:‘我打倒的自然有人,不與你相幹,要你來問我做什麽?我又不曾說打倒了你。’

秦鶴岐笑道;‘你隻說打倒了南北各省多少有名的拳教師,又不說出被打倒的姓名來,好象南北各省有名的拳教師,都被你打倒了似的。

區區在南北各省中,卻可稱得起半個有名的拳教師。你這話,不說出來便罷,說出來,我的麵子上很覺有些難為情,若不出來向你問個明白,在場看熱鬧的人,說不定都要疑心我也曾被你打倒過。我並不是有意要挑你的眼,說明了才免得大家誤會。我這個拳教師是不承認你能打得倒的,不但我自己一個不承認,並且我知道我江蘇全省有名的拳教師,沒一個曾被你打倒過。你果是曾打倒過的,快些把姓名說出來。’

秦鶴岐這般說,那些麵子上表示不以為然的人,也都氣壯心雄起來了,也有問他到山東打倒了誰的,也有問他到安徽打倒了誰的。這個一言,那個一語,問得魏國雄委實有些窘急了,舉起兩手連向左右搖著說道:‘你們不要以為我這話是吹牛皮的,我打倒過的人,姓名我自然知道,不過我不能破壞人家名譽,便不能說出他們的姓名來。你們不相信的,盡管來試兩手。’

說畢。對秦鶴岐抱了抱拳說道:‘請教尊姓大名。’

秦鶴岐笑道:‘好在你不肯破壞人家的名譽,就把姓名說給你聽也不要緊,便是被你打倒了,喜得你不至對人宣布。你是想打倒我麽?要打也使得。’

話不曾說完,魏國雄有一個同來玩的朋友,看了這情形不對,連忙出來調和,想將魏國雄拉出來。魏國雄仗著那一身比牛還大的氣力,看秦鶴岐的身材又不高大,有些文人氣概,不象一個會武藝的人,已存了個輕視的心,哪裏肯就是這麽受了一頓羞辱出去呢?一手把那朋友推得幾乎跌了一交,說道:‘我出世以來,沒受人欺負過,哪怕就把性命拚了,也得試兩下。’

說到這裏,已惡狠狠的舉拳向秦鶴岐麵上一晃,跟著一抬右腿,便對準秦鶴岐的下陰踢來。我這時目不轉睛的看著,隻見秦鶴岐並不躲閃,迎上去隻將左臂略**了一**,碰在他腳上,就和提起來拋擲過去的一般,魏國雄的高大身體,已騰空從看的人頭頂上拋過去一丈五、六尺遠近,才跌落下來,隻跌得他半晌動不得。秦鶴岐跑過去把他拉起來,笑道:‘對不起,對不起!我的姓名叫秦鶴岐,你以後對人就說秦鶴岐被你打倒了也使得。’

魏國雄羞得兩臉如潑了鮮血,一言不發的擄起剝下的衣服就跑。魏國雄既走,留在草坪中的那把大刀,依然橫在青草裏麵,本是魏國雄拿到草坪裏去的,如今魏國雄走了,誰有這力量能將那刀移回原處呢?當時就有一個常住在俱樂部的同鄉,笑對秦鶴岐道:‘秦先生把魏國雄打走了,這把大刀非秦先生負責搬到原處去不可。我們平日四個人扛這把刀,還累得氣喘氣急,秦先生能將魏國雄打倒,力量總比魏國雄大些。’

秦鶴岐笑道:‘我卻沒有他那麽大的蠻力,不過這刀也隻有一百多斤,不見得就移不動。’

旋說旋走近大刀,彎腰用一個中指勾住刀柄上頭的鐵環,往上一提便起來了,問那同鄉的要安放何處?

那人故意羈延時刻,一麵在前引著走,一麵不住的回頭和秦鶴岐說話,以為一個指頭勾住的決不能持久,誰知秦鶴岐一點兒沒露出吃力的樣子,從容放歸原處。這兩件事是我親眼看見的。”

霍元甲連連點頭稱讚道:“隻就這兩事看起來,已非大好手幹不了,不是魏國雄難勝,難在打的這麽爽利,不是內家工夫,決打不到這麽脆。就是中指提大刀,也是內家工夫。魏國雄的氣力雖大,然教他用一個指頭勾起來,是做不到的。”

彭庶白道:“準英雄能識英雄,這話果然不錯。我曾將這兩事說給也是有武藝的人聽,他們都不相信,說我替秦鶴岐吹牛皮。他們說,秦鶴岐的手既沒打到魏國雄的身上,又不曾抓住魏國雄的腳,隻手膀子在魏國雄腳上**了一**,如何能將身材高大的魏國雄,**的騰空跌到一丈五、六尺遠近呢?我也懶得和他們爭辯。霍先生的學問,畢竟不同,所以一聽便知道是內家工夫。”

霍元甲笑道:“這算得什麽。你曾聽說過他家工夫的來曆麽?”

彭庶白搖頭道:“我隻知道他是八代的祖傳。他八代祖傳自何人,倒不曾聽他說過。

他家原來住在浦東,雖是世代不絕的傳著了不得的武藝,然因家教甚嚴,絕對不許子弟拿著武藝到外邊炫耀及行凶打架,就是傷科也隻能與人行方便,不許借著斂錢。所以便是住居浦東的人,多隻聽說秦家子弟的武藝好,究竟好到怎樣,附近鄰居的人都不知道。

直到秦鶴岐手裏,才在浦東顯過一次本領。那次的事,至今浦東人能說得出的尚多。那時浦東有一個茶樓。招牌叫做望江樓,是沙船幫裏的人合股開設的。沙船幫裏無論發生了什麽問題,隻要不是屬於個人的,照例都在那望江樓會議,船幫不會議的時候賣客茶,遇有會議就停止客茶不賣,是這般營業已有好幾年了。因為上茶樓喝茶的,早起為多,而船幫會議多在下午,所以幾年也沒有時間上發生過衝突。秦鶴岐在浦東生長二十多年,竟不知道那望江樓是船幫中人開設的。這日下午。他在外邊閑逛,忽然高興走上那茶樓喝茶,這時茶樓上還有幾個喝茶的客。他才坐了一會,那幾個客都漸漸的走了,隻剩下他一個人。他正覺的沒有興味,也待起身走了,忽聽得梯子聲響,仿佛有好多人的腳聲,他隻道是上樓喝茶的客,回頭望樓口,果然接連上來了四、五十個人,看得出都是些駕船的模樣。他心想必是新到了一大批的船,也沒作理會,仍舊從容喝茶,隨即就有一個堂倌過來說道:“請客人讓一讓座頭,我們這裏就要議話。’

秦鶴岐既不知道那茶樓的內容,陡然聽了讓座頭的話,自然很覺的詫異,反質問那堂倌道:‘什麽話,我的茶還沒喝了,你怎麽能教我讓座頭給人。你們做買賣是這般不講情理的嗎?’

那堂倌道:‘客人不是外路人,應該知道我們這裏的規矩。我們這茶樓是船幫開的,照例船幫裏議話,都在這樓上,議話的時候,是不能賣客茶的,此刻正要議話了。’

秦鶴岐生氣道:‘既是議話不能賣客茶,你們便不應該賣茶給我,既賣了給我,收了我的錢,就得由我將茶喝了,不能由你們教我讓座頭。若定要我讓也使得,隻須你老板親自來說個道理給我聽。’

堂倌道:‘老板不在店裏,就是老板回來,也是要請客人讓的。’

堂倌正在與秦鶴岐交涉,那上樓的四、五十個駕船模樣的人,原已就幾張桌子圍坐好了的,至此便有幾個年輕的走過來,大模大樣的向堂倌說道:‘隻他一個人,那裏用得著和他多說,看收了他多少茶錢,退還給他,教他走便了。’

堂倌還沒有答應,秦鶴岐如何受得起那般嘴臉,已帶怒說道:‘誰要你退錢!你收下去的錢可以退,我喝下去的茶不能退。你們定要我走,立刻把招牌摘下來,我便沒得話說。’

這句話,卻犯了船幫中人的忌諱,拍著桌子罵他放屁。船幫仗著人多勢大,也有些欺負秦鶴岐的心思,以為大家對他做出些凶惡樣子來,必能將他嚇跑,哪知道這回遇錯人了。秦鶴岐竟毫不畏懼,也拍著桌子對罵起來。年輕的性躁些,見秦鶴岐拍桌對罵,隻氣得伸手來抓秦鶴岐,秦鶴岐坐著連身都沒起,隻伸手在那人腰眼裏捏了一下,那人登時立腳不穩,軟癱了下去,仰麵朝天的躺在樓板上,就和死了的人一樣。那些駕船的見秦鶴岐打死人了,大家一擁包圍上來,有動手要打的,有伸手要抓的。秦鶴岐這時不能坐著不動了,但又不能下重手打那些人,因為真個把那些人打傷了,也是脫不了幹係的。待不打吧,就免不了要受那些人的亂打,隻得一個腰眼上捏一把,頃刻將四、五十個人,都照第一個的樣捏翻在地。橫七豎八的躺滿了一茶樓,把幾個堂倌嚇的不知所措。喜得茶樓老板不前不後的在這時候回來了,堂倌將情形說給他聽,好在那老板是個老走江湖的人,知道這是用點穴的方法點昏了,並不是遭了人命,連忙走上樓,看秦鶴岐的衣冠齊整,氣宇不凡,一望就料定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少爺,即帶笑拱手說道:‘我因有事出門去了,夥計們不懂事,出言無狀,得罪了少爺,求少爺高抬貴手,將他們救醒來。我在這裏賠罪了。’

說罷,就地一揖。秦鶴岐問道:“你是這裏的老板麽?’

老板答道:‘這茶樓生意,暫時是由我經手在這裏做,一般人都稱我老板,其實並不是我一個人的老板,這茶樓是夥計生意,不過我出的本錢,比他們多些。話雖如此,隻是生意是我經手,夥計們得罪了少爺,就是我得罪了少爺,求少爺大度包涵吧。’

秦鶴岐剛待開口,樓梯響處,接連又走上十多個人來,看這十多個人當中,竟有大半是秦鶴岐索來認識的本地紳耆。原來有一個精幹些兒的堂倌,料想打翻了這麽多人在樓上,這亂子一定是要鬧大的,也來不及等老板回來,匆匆溜出門,跑到本地幾個出頭露麵的紳耆家裏,如此這般的投訴一遍,求那些紳耆趕緊到望江樓來。那些紳耆都沒想到是秦鶴岐幹的玩意,以為若真個鬧出了四、五十條命案,這還了得,因此急忙邀集了十多個紳耆。一道奔望江樓來。其中多半認識秦鶴岐的,上樓一看,老板與秦鶴岐同站在許多死人中間,樓上並沒有第三個人,都失聲叫”

哎呀“,問道:“凶手呢,已放他逃跑了嗎?,秦鶴岐接聲答道:“凶手便是我,有諸位大紳耆來了,最好。請你們將我這個凶手捆起來送官吧!’

眾紳耆不由得詫異起來,有兩個和秦家有交誼的,便向秦鶴岐問原因,問明之後,自然都責駕船的不應該倚仗人多,欺負單身客人,要秦鶴岐救醒轉來,再向秦鶴岐謝罪。這件事傳播得最遠,當時浦東簡直是婦孺皆知。”

霍元甲道:“真了不得。有這種人物在上海,我又已經到上海來了。不知道便罷,知道了豈可不去拜他!你說他因家裏有事不能出來,我邀你同去他家裏拜他,使得麽?”

彭庶白道:“霍先生高興去,我當然奉陪。這幾日他在家中不至出外,隨時皆可以去得。”

霍元甲回頭問農勁蓀道:“我打算後天不論合同訂妥與否,得動身回天津去,明日須去邀保證人和律師,趁今日這時候還早,我們同去訪訪這位秦先生好麽?”

農勁蓀笑道:“四爺便不說,我也是這般打算了。這種人物,既有彭君介紹,豈可不去瞻仰瞻仰!”

於是霍、農二人帶著劉震聲,跟彭庶白同乘車向秦鶴岐家進發。

此時秦鶴歧位在戈登路。車行迅速,沒多一會工夫就到了。霍元甲看大門的牆上,懸掛著一張“九世傷科秦鶴岐”的銅招牌,房屋是西洋式的,門前一道矮牆,約有五尺多高,兩扇花格鐵門關著,在門外能看見門內是一個小小的丹墀,種了幾色花木在內。

隻見彭庶白將鐵門上的電鈴輕按了一下,即時有個當差模洋的人走來拉開了門,喊了一聲“彭大少爺!”

彭庶白問道:“你老爺在家麽?”

當差的道:“有客來了,正在客房裏談話。”

彭庶白問道:“是熟客呢,還是親診病的呢?”

當差的搖頭道:“不是熟客,也不象是來診病的。”

說對望了望霍元甲等三人,問彭庶白道:“這三位是來會我家老爺的麽?要不要我去通報呢?”

彭庶白道:“用不著你去通報。”

說罷,引霍元甲等走進客房。

霍元甲留神看這客房很宏敞,一個寬袍大袖的人,正在麵朝裏邊演把式,一個身材瘦小、神氣很精幹的漢子,拱手立在房角上,聚精會神的觀看。彭庶白回頭低聲對霍元甲道:“演手法的就是。”

秦鶴岐似乎已聽得了,忙收住手勢,回身一眼看見彭庶白的背後立著三個氣宇非凡的人物,仿佛已知道是霍元甲了,連忙向三人拱手,對彭庶白道:“你帶了客來,怎麽不說,又使我現醜,又使我怠慢貴客。”

彭庶白這才為霍元甲三人一一介紹。秦鶴岐指著那旁觀的漢子向三人道:“諸位認識他麽?他便是南北馳名的開口跳賽活猴。好一身武藝。我聞他的大名已很久了,今日才得會麵。”

賽活猴過來與彭庶白四人見禮,秦鶴岐也替四人介紹了。彼此都說了一陣久聞久仰的客氣話。

賓主方各就坐,霍元甲先開口向秦鶴岐說道:“幾年前在靜海家鄉地方不曾出門的時候,就昕得河南朋友杜毓泉談起秦先生的內家工夫了得,更是治傷聖手。已是很欽仰的了。這回遇見庶白大哥,聽他談了秦先生許多驚人的故事,更使我心心念念的非來拜訪不可。”

秦鶴岐笑道:“霍先生上了庶白的當了。庶白是和我最要好的朋友,隨時隨地都替我揄揚,那些話是靠不住的。”

秦鶴岐說到這裏?霍元甲正待回答,賽活猴已立起身來說道:“難得今日幸會了幾位蓋世的英雄,原想多多領教的,無奈我的俗事太多,隻得改日再到諸位英雄府上,敬求指教。”

說罷,向各人一一拱手告別,秦鶴岐也不強留,即送他出來,霍元甲等也跟著送了幾步。因這客窒有玻璃門朝著前院,四人遂從玻璃門對外麵望著,本來是無意探望什麽的,卻想不到看出把戲來了。隻見賽活猴測著身體在前走,秦鶴岐跟在他背後送,賽活猴走幾步又回頭拱手,阻止秦鶴岐遠送,秦鶴岐也拱手相還,接連阻止了兩次。

第三次,賽活猴已走到了階基的沿邊,複回頭拱了拱手,乘秦鶴岐不留意,猛將兩手向秦鶴岐兩肋插下。說時遲,那時快,秦鶴岐毫不著意的樣子,雙手仍是打拱手的架勢,向上一起,已輕輕將賽活猴兩手挽在自己肘下,身體跟著懸空起來,就聽得秦鶴岐帶著嘲笑的聲音說道:“你今日幸虧遇的是我,換一個人說不定要上你的當,又幸虧你遇的是今日的我,若在十年前,說不定你也得上我一個小當。須知暗箭傷人不是好漢,去吧!”

吧字未說了,賽活猴已騰空跌出鐵花格大門以外去了。

霍元甲看了,情不自禁的喊了一聲“好!”

秦鶴岐掉頭見霍元甲在玻璃門裏窺探,連忙帶笑拱手道:“見笑方家,哪值得喝好。”

隨說隨轉身回到客室裏來,連眼角也不向大門外望望賽活猴,走進客室即對霍元甲說道:“這算得什麽人物,他來訪我,要看我的工夫,自己又不做工夫給我看,我請他指教幾手,他又裝模作樣的說什麽不敢不敢。我客客氣氣的把他當一個人,送他出去,他倒不受抬舉了。並且這東西居心陰險,一動手就下毒手,我一則因有貴客在這裏,沒心情和他糾纏,二則因我近年來閱世稍深,心氣比較幾年前和平了,不然,隻怕要對不起他。”

彭庶白笑道:“這東西照上海話說起來,便是一個不識相的人。你已做工夫給他看了,難道連工夫深淺都看不明白嗎?”

霍元甲也笑道:“他若看得出工夫深淺,也不至在這裏獻醜了。看他動手的情形,是個略懂外家工夫的腳色,如何能看得出秦先生的內家工夫呢?”

秦鶴岐謙遜道:“見笑,見笑;象我這樣毛手毛腳,真辱沒內家工夫四個字了。”

秦鶴歧說話時喜做手勢,霍元甲無意中看見他左手掌上有一道橫紋,這種橫紋,一落內行的眼,便看得出是刀傷痕,心裏登時有些懷疑,忍不住問道:“秦先生左掌上怎的有這麽一道痕呢?”

秦鶴岐見問,即望著自己的左掌,還沒有回答,彭庶白已搶著說道:“他這一道痕,卻有一段很名譽、又很驚人的曆史在內,霍先生聽了,一定也要稱道的。”

秦鶴岐笑叱彭庶白道:“你還在這裏替我瞎吹,有什麽很名譽、很驚人的曆史,你要知道,這真菩薩麵前,是不能燒假香的。”

霍元甲道:“兄弟是個生性粗魯的人,全不知道客氣。秦先生也不要和我客氣才好。”

秦鶴岐道:“提起這道痕,雖說不到有什麽名譽,也沒有什麽驚人的地方,隻是在我本人一生,倒是留下這一個永遠的紀念,就到臨死時候,這紀念也不至磨滅。霍先生是我同道中人,不妨談談,也可使霍先生知道,租界上並不是完全安樂之土,我一條性命,險些兒斷送在這一道痕裏麵了,這事到如今八年了。那時,寒舍因祖遺的產業,一家人勉強可以溫飽,隻為我手頭略散漫了些兒,外邊有一班人看了,便不免有些眼紅,曾托人示意我,教我拿出幾千塊錢來結交他們。我不是不舍得幾千塊錢,隻是要我拿出錢來結交,除了確是英雄豪傑,我本心甘願結交的便罷,一班不相幹的人,敲竹杠也似的要我幾千塊錢,我若真個給了他們,麵子上好象太過不去了。”

霍元甲道:“那是自然。這般平自無故的拿錢給人,就有百萬千萬的產業,也填不了那些無底的欲壑。”

不知秦鶴岐說出些什麽曆史來,且俟第四十九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