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七回 玩把戲嚇倒群盜 訂條約羞煞西人
話說胡九見彭庶白問他打算怎麽辦,他隨口說道:“我不打算怎麽辦,且看他們怎麽辦?”
彭庶白搖頭道:“等到他們動起手來,我們才防範,隻怕已是來不及了呢!”
胡九笑道:“他們還沒有動手,我們怎麽好先動手!依你的意思,打算怎麽辦呢?”
彭庶白想了一想道:“我是沒遇過這種事的人,究竟應該怎麽辦,我也不知道。不過依我想,我們這一行的人雖多,認真動起手來,除了你一個人而外,隻有我還能勉強保住自己,其餘都是連自身且保不了的。他們有八個人,看情形一個也不弱。他們在白天動手倒罷了,所怕在黑夜動手,你一個人顧此失彼,到那時豈不為難!我想既已確實看出他們是強盜了,常言:“先下手為強,後下手遭殃‘,不如趁著白天,你出頭去與他們打招呼,他們聞了你名頭害怕,不敢動手,自然是再好沒有的了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若他們不肯講交情,不買你的帳,那就說不得,老實不客氣給些厲害他看,也免得太太受驚。”
胡九也笑著搖頭道:“你說老實不客氣,我看你卻太對他們客氣了,要我出頭去與他們打招呼,還太早了,再過三、四天之後,已走出陝西境了,那時要我出頭打招呼,我便不能不去。”
彭庶白道:“你這話我不明白。他們如何肯跟我們走三、四天之後,出了陝西境才動手呢?我看他們今夜不動手,明夜定要動手的。”
胡九道:“他們要動手,我也不阻攔,看他們何時高興便了。我說太早的話,是因為此地還是陝西境內。
在陝西境內,隻有人家來向我打招呼的,我出世就不曾向人家打過招呼,既出了陝西境,便要看各人的情麵了。我幾十年沒有出來,或者有不和我講情麵的,我不能不先出頭與人家打招呼。這八個東西,不是瞎了,便是聾了,公然敢跟在我背後,想顯神通給我看,我還不看嗎?你不知道,這也是難得的事。我幾十年躲在家裏不出來,說不定陝西省出了大英雄、大豪傑,我樂得見識見識,豈不甚好!你不要害怕,更不可去對太太說。”
彭庶白聽了,才明白胡九的意思,是不把這八個強盜看在眼裏,便也不再說什麽了。
這夜宿店,八騎馬也在一處市鎮上歇了。隻因彭家眷屬一行人馬太多,占滿了一家火鋪,不能再容納以外的旅客,八騎馬隻得在旁邊另一家火鋪裏歇宿。
胡九親自指揮著腳夫,將所有行李包扛安放妥當了,照例到彭紀洲太太麵前請了安出來。大家用過了晚膳,吩咐一切人早些安寢,即對彭庶白說道:“我帶你同去玩一個把戲,你願意去麽?”
彭庶白問道:“帶我去哪裏玩什麽把戲?我們去了,留下他們在這裏不妨事麽?”
胡九道:“就到隔壁去玩一個把戲便回來,我們從後院裏翻過去,但是你不可高聲。”
彭庶白雖知道隔壁必是八個強盜歇宿的火鋪,然猜不出他去玩什麽把戲,少年人好事,自是欣然答應。
胡九當下攜著彭庶白的手,悄悄走到後院子裏,看兩邊都有丈多高的土牆障隔了。
胡九在彭庶白耳邊輕輕說道,“你能跳過這牆去麽?”
彭庶白搖頭道:“我不敢跳。”
胡九即挽著他的胳膊,隻一聳身就提起彭庶白身體騰空,筒直如腳下有東西托住的一樣,並不如何迅速,緩緩的由牆越空而過,腳踏了實地。彭庶白看那邊樓上有一個小小的窗戶,從裏麵透出有燈光來,因窗戶太高,在地下看不見裏麵有沒有人。胡九用手指著那窗戶對麵給他看,原來是一株很高大的樹,彭庶白知道是要他爬上樹枝。好看見窗戶裏麵的情形,遂緣了上去,果然看見窗戶裏麵,有八個漢子圍著一張方桌坐了,方桌中間安放一個燭台,插著一枝大蠟燭,八人好象會議什麽大事。那八人的裝束象貌,不待細看,已能認識就是騎馬約八個強盜,議論的是什麽話,因相離太遠,說話的聲音又不大,一句也聽不明白。
正待低頭看胡丸有什麽舉動,猛見窗戶上有黑影一晃,即分明看見胡九飛了進去,頭朝下,腳朝上,倒懸在方桌當中,口街了那枝旱煙管,就燭火上吸旱煙,隻嚇得那八個強盜同時托地跳了起來。有抽出單刀來要動手的,卻又有些害怕的神氣,各自向後退了兩步,即有一個喝問道:你是哪裏來的?快通出姓名來。“胡九已翻身落下來,聲色俱厲的向八人叱道:“你們這些狗東西,真瞎了眼麽?嗄嗄!連我胡九都不認識了?我倒要看看你們的手段。”
這幾句話說得非常響亮。
彭庶白在樹枝上聽得分明,以為八個強盜受了胡九這般嗬叱,必有—番反抗的舉動,誰知,八人都嚇得麵麵相覷,沒一個敢動一動。再看胡九時,已沒了蹤影,並沒看見是如何走了的,也不見他從窗口出來,不由得覺著奇檉,正拿眼向那樓上搜索,猛聽得胡九的聲音在樹下喊道:“把戲玩過了,我們可以回去了。”
彭庶白倒吃了一驚,忙跳下樹來。胡九伸手又將彭庶白的胳膊挽住,身體不知不覺的就騰空而起,越過了土牆。回到前麵房裏。彭庶白問道:“剛才那麽騰空翻過牆去,既不是縱跳,是騰雲駕霧麽?”
胡九笑著搖頭道:“哪裏是騰雲駕霧,我固能騰雲駕霧就好了,這不過是運氣飛騰之法罷了!”
彭庶白道:“這法子我能學麽?”
胡九道:“有誰不能學?但是不容易學。你將來雖不是仕宦中人,然也不是能山林終老的,這種學問不易講求,也不必講求,有防身的本領就夠了。剛才我在那邊樓上,玩了那麽一回把戲,他們若是識相的,立刻就得過這邊來,向我請罪,我決不能拿嘴臉給他們看,這事要留個好人給你做。你在後邊房裏聽著,我口裏盡管說定要取他們的性命,你聽到他們求情不準的時候,便出來替他們說幾句求情的話,我把這麵子做到你分下,以後的事情好辦些。”
彭庶白道:“他們既是怕了你,立時撤開手不做這批買賣就完了,無端還跑到這裏來請什麽罪,求什麽情呢?”
胡九正色道:“這不是你們當公子少爺的人所能知道的。”
正說到這裏,忽聽得有人敲店門,胡九揮手對彭庶白道:“必是那些狗東西來了,你且去後房裏等著吧。”
彭庶白心裏還有些疑惑不是那八個強盜,以為另有來落店的人,先從門縫中朝外麵一看,隻見店小二開了店門,跨進門來的,不是那八個強盜又還有誰呢?
為首的一個進門便問:“胡九太爺住在哪間房裏?”
彭庶白連忙躲入後房,心想:胡九的威望真不小!隻看這八人麵上誠惶誠恐的神情,和白天那種雄抖抖的樣子比較起來,便可知道他們心裏委實害怕極了。彭庶白是這般心理想著,昕那八人已走進了前房,忙就門縫中張望,隻見八人中有一個隨手將房門關上,也不說話,也不作揖,一個個拜佛也似的,排列著跪下去,朝著胡九一起一伏拜個不停止,並且把額頭碰在地下,隻聽得咚咚的響。
胡九踞坐在土炕上,理也不理。碰了不計數的響頭,為首的一人停止了,其餘七人才跟著停止,就聽得胡九用很和平的聲音說道:“你們來幹什麽的?”
為首的一人才開口說道:“我們罪該萬死,實在不認識是九太爺,若早知道有九太爺在這裏,我們就有吃雷的膽量,也不敢跟上來轉這妄念了,特地過來磕頭,求九太爺高抬貴手,放我們回去。”
胡九冷笑了一聲道:“你們眼睛裏有我麽?怎麽說出不認識的話來!本也難怪,你們都是後起的英雄,哪裏把我這個三十多年躲在家裏不敢出頭的腳色看在眼裏呢?
你們要知道,我雖是躲在家裏三十多年不敢出頭,不知道有了你們這些大英雄、大豪傑,但是陝西省還是陝西省,並不曾變成陝南陝北。那句不認識我的話,恐怕哄騙三歲小孩也哄騙不過去。你們打算做這一大批的買賣,難道就不問問來頭?我胡九的麵貌,你們可以說不認識,難道連我胡九的聲名也不認識?我從城固動身到這裏,隻差三、四日路程要出陝西境了,一路上經過了多少碼頭,多少山寨,倒不曾遇見有因我躲在家裏三十多年,便不認識我的人,可見你們存心想鬥鬥我這個老東西,要栽我一個跟頭,好顯顯你們的臉子,想不到我這老東西肚皮裏還有幾句春秋,沒奈何,隻得過來敷衍敷衍。
主意是不錯,做得到時,臉子也顯了,財也發了,做不到時,不過說幾句不費本的話,碰幾個不值價的頭,世間最便宜的事,隻怕除了這個沒有了。老實對你們講,你們若出了陝西境再跟上來,那麽你們是主,我是客,惡龍鬥不過地頭蛇,我隻好讓你們一腳。
此地還在陝西境內,不能和你們客氣,各自值價些,九太爺沒精神一個一個的動手,你們自己去把腦袋瓜子摘下來,最後一個由九太爺親自動手。這事怨不得我九太爺太狠,去吧。”
胡九說這番話的聲調,並不嚴厲,看八個人跪在地下,簡直全體抖的和篩糠一樣,又不住的碰響頭,隻求饒恕了這一遭。胡九這才厲聲喝道:“休得在這裏囉唕,誰有工夫和你們糾纏?”
八個人一麵碰頭求饒,一麵哭泣起來了。
彭庶白心想這是時候了,遂走了出來,對胡九說道:“九爺的話,我已聽得明白了。他們果然太慢忽了,使九爺的麵子下不來,不過這番有家伯母同行,她老人家居心最是仁慈不過,平日殺雞殺鴨都不忍看的,若因護送她老人家,了卻他們八條性命,在他們固是罪有應得,家伯母心裏必很難過,望九爺暫息雷霆之怒,饒恕了他們這一遭,如下次再敢這麽對九爺慢忽,那時我也不敢再求情了。”
胡九緩緩的點頭道:“既是侄少爺來替他們說話,太太不願意傷生,我看在太太和侄少爺份上,便饒恕了他們。”
八個人想不到有彭庶白來說情,聽了胡九饒恕的話,登時如奉了赦旨,一個個臉上都露出歡喜感激的樣子,對胡九碰了幾個頭,掉過身軀來又對彭庶白叩頭。
胡九道:“你們這些東西,確是沒長著眼睛,哪裏配在綠林中混。姑無論這番有我九太爺同行,你們不應胡裏胡塗動這妄念。便是我九太爺不在內,你們做一批買賣。也應打聽這批買賣有多少的油水。你們可知逆這裏十幾副包扛裏麵,扛抬的是什麽東西?”
為首的一個答道:“我們看包扛的分量。估料不是銀兩,便是洋錢。若是衣服裁料,不應有這般沉重。”
胡九哈哈笑道:“你們是這樣的一雙眼睛。如何配做這種沒本錢的買賣。不過如今在綠林中混的,象你們這般瞎眼睛的居多,因此才不能不要人護送,若都是有眼力的,十幾包扛古書,難道還怕強盜劫了去給盜子盜孫讀嗎?你們且坐下來,我有話和你們說。”
八個人都斜著半邊屁股坐了,彭庶白也坐在胡九旁邊。胡九向八人說道:“你們大約都知道我還有一個年將九十的老母,我其所以躲在家裏三十多年不出頭,為的就是要侍奉老母。這一趟去桐城的差使,我原是不能接受的,無奈來頭太硬,我推卻不了,隻得忍心動身。此刻在陝西境內遇了你們,倒得了一個通融的辦法。你們自己推舉出兩個交遊寬廣、武藝高強的人來,代替我護送到桐城,我在城固縣衙裏等你們的回信。”
八個人聽了,竟象得了好差事的一樣,即時欣然推出兩個人來,說道:“我等如何夠得上在九太爺麵前說交遊寬廣、武藝高強的話,隻是我兩人在同夥的裏麵,略混的日子多些,河南、安徽都去過幾趟,這番能替九太爺當差,我們的麵子也就很有光彩了。
九太爺盡管安心回城固縣去,我兩人在路上決不敢疏忽。”
胡九點頭,問了兩人的姓名並履曆。次日早起,胡九親自帶著兩人見過彭紀洲的太太,稟明了原由,飯後即分途動身,胡九仍回城固。
兩強盜繼續護送去桐城,一路上真是兢兢業業的,絲毫不敢大意。究竟這兩個強盜,也是有些資望的,沿途有兩人打著招呼,得以安然無恙的到了桐城。彭太太因他兩人一路辛苦了,拿出一百兩銀子,交彭庶白賞給兩人。兩人哪裏肯受呢?竭力推辭著說道:“隻求少爺一封信,我兩人好帶回去銷差,蒙太太,少爺的恩典,不責我兩人沿途伺候不周,求少爺在信上方便一兩句,使九太爺知道我兩人不敢偷懶,我兩人就感激少爺的恩典了,有什麽功勞敢領太太、少爺的重賞?”
彭庶白道:“不待你們說,我的信已寫在這裏了。這一點兒銀子,並不算是賞號,隻給你兩人在路上喝一杯酒,我信上也不曾提起。這是家伯母一點兒意思,你們這般推辭,家伯母必以為你們是嫌輕微了。”
兩人露出很為難的神氣說道:“不是我兩人不受抬舉,敢於推卻,實在因這回是九太爺的差使,不比尋常,無功受賞,怎敢回去見九太爺的麵呢?”
彭庶白道:“我信上不提這事,你們也不對九太爺說,九太爺從哪裏得知道呢?”
兩人連忙搖手道:“受了賞回去不提還了得,提了不過受一番責罵,勒令即時將銀兩退回,若瞞下去不說,那麽我們就死定了。”
彭庶白問道:“九太爺既有這麽厲害,你們何以又跟上想打劫我們的行李呢?”
兩人歎道:“我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九太爺忽然會替人護送行李,我等園距離城固縣太遠,又素來知道九太爺早已不問外事,所以才弄出這麽大的笑話來。我們綠林中自從有了他胡九太爺,也不知替我們做了多少擋箭牌,救了我們多少性命?我們不服他,又去服誰呢?不怕他,又去怕誰呢?”
彭庶白點頭道:“既是這般的情形,我信上寫出你們不肯受銀子的情形來,是我家太太定要你們受的。寫明白了,九太爺便不能再責罵你們。”
兩人不好再說,隻得收了信和銀兩,作辭回城固。
這日到了,胡九正和彭紀洲同坐著閑談,門房上來稟報,彭紀洲也想看看這兩人,遂教傳了進來。兩人進見,先向胡九碰了幾個頭,才對彭紀洲叩頭,捧出彭庶白的信和銀兩,送給胡九。胡九隨手送給彭紀洲,彭紀洲看了信說道:“辛苦了你兩個。這一點點銀子,說不上賞號兩個字,你們喝杯酒吧!”
兩人望著胡九,不敢回答。胡九看了信,問了問沿途的情形,說道:“既是大老爺和太太的恩典,賞給你們銀兩,你們叩頭謝賞便了。”
兩人這才接受了,然仍是先碰頭謝了胡九的賞,再向彭紀洲叩頭謝賞。彭紀洲事後向人談起這事,還歎道:“皇家國法的尊嚴,哪裏趕得上一個盜首!”
彭紀洲這回進京引見之後,便回桐城休隱了。彭庶白就在回桐城的第二年,把父親死了。他母親是江蘇人,因親戚多住在上海,彭庶白又是少年,性喜繁華,便移居到上海來。從胡九手裏學來的武藝,雖不曾積極用苦功練習,然每日也拿著當一門運動的功課,未嚐間斷。凡是練過武藝的人,自然歡喜和會武藝的來往。江、浙兩省人的體魄,雖十九孱弱,而上海又是繁華柔靡的地方,然因上海是中國第一個交通口岸,各省各地的人都有在這裏,其中會武藝的也就不少,加以彭庶白好尚此道,隻要耳裏聽得某人的武藝高強,他一定去登門拜訪。雖其中有不免名過其實的,但是真好手也會見得不少。
有外省人流落在上海賣武的,他不遇著便罷,遇了隻要工夫能勉強看得上眼,他無不竭力周濟。因此,很有許多人稱道你疏財仗義,而尤以一般在圈子裏的人。對他的感情極好。上海所謂“白相朋友”,稍稍出頭露臉的,無不知道他彭大少爺,都不稱他的名字。
奧比音在上海賣藝,他已看過了,他也很佩服奧比音的力量了得,隻因他的心理,不與霍元甲相同,雖看了奧比音誇大的廣告,隻認作是營業廣告招來的法門,並不感覺其中含有瞧不起中國人、欺侮中國人的意思。又因他自己的武藝,並無十分驚人之處,加以是文人體格,就是感覺外國人有欺侮中國人的用意,也沒有挺身出頭替中國人爭麵子的勇氣。這次在張園看了黑人與自人比賽的武劇,也覺得黑、白二種人的身手都極笨滯,並自信以他自己的武藝,無論與白人或黑人比賽,決不至失敗,但是不曾動這個去請求比賽的念頭。他看過比賽之後,忽聽得那個當通譯的朋友,說起霍元甲來交涉與黑人孟康比賽的事,不禁觸動了他少年好事之心。他久聞霍元甲在天津的威名,這回來了上海,便沒有要與盂康比賽的事,他也是免不了要去拜訪的,何況有這種合他好尚的事情在後麵呢!當下向姓蕭的問明了霍元甲的寓處,乘興前來拜訪。
非常之人,必有非常的氣宇。在俗人的眼光分辨不出,然在稍有眼力的人見了,自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感覺。農勁蓀一見彭庶白,即覺得這少年豐度翩翩,精神奕奕,不是上海一般油頭粉麵的浮薄少年可比,不因不由的注目而視。彭庶白訪霍元甲不著,本已將一團的高興掃了大半,打算去馬路上閑逛一會再來。他既不曾與霍元甲會過麵,自然沒有希望在路上巧遇的念頭,誰知剛待走如那客棧的大門,迎麵就遇著三人回來,當時從那大門出進的絡繹不絕,在彭庶白的眼中看來,隻覺得霍元甲等三個人的精神氣宇,與同時出進的那些人有別。他曾聽得姓蕭的說,去與孟康辦交涉的是三個人,心裏登時動了一下,然覺得不好就冒昧上前詢問,暗想:這三人若是住在這客棧裏的,必有霍元甲在內是無疑的了,若不是住在這客棧,也是來這裏訪朋友的,就是我猜錯了,且看他們瞧不瞧旅客一覽表,並向帳房或茶房問活也不,心裏如此想著,兩眼即跟在三人背後注意。隻見三人徑走到一間房門口站住,有一個茶房從身邊掏出一把鑰匙來,將房門開了,放三人進去,彭庶白暗自喜道:“我猜的有八成不錯了。”
連忙回身到帳房探問,果然所見的不差,三人中正有霍元甲在。
彼此見麵談了一陣,彭庶白說道:“庶白聽得敝友蕭君說,霍先生已與孟康交涉妥當了,約了明日帶律師去亞猛斯特朗家裏訂比賽的條約,不知道將訂些什麽條約?外國大力士或拳鬥家比賽,十九帶著賭博性質,輸贏的數目並且很大,每有一次比賽,輸贏數十萬元的,今日孟康不曾提出比賽金錢的話麽?”
霍元甲搖頭道:“這倒沒聽他說起。”
隨向農勁蓀問道:“是不曾說麽?他若說了,農爺必向我說。”
農勁蓀笑道:“今日是不曾說,或者在明日訂條約的時候說出來也未可知。”
霍元甲問道:“外國大力士拳鬥家,難道都是大富豪麽,怎的能一賭數十萬元的輸贏呢?”
彭庶白道:“外國大力士拳鬥家,不要說大富豪,連有中人貲產的都不多,其所以能賭這麽大的輸贏,並不是他們本身的錢,就和我們中國人鬥蟋蟀一樣,輸贏與蟋蟀本身無關。蟋蟀是受人豢養的,外國大力士拳鬥家略有聲名的,無不受幾個大富豪的豢養,就是到各處賣藝,也是受有錢人的指揮,完全自動的絕少。日本人雖不敢公開的賭搏,然大力士與柔道家受富豪貴族的豢養,也和西洋人一樣。”
霍元甲道:“原來外國會武藝的人,是這般的人格,這般的身份。我若不是因他們太欺負我國人了,不服這口氣,無端找他們這種受人豢養、供人驅使的大力士比賽,實不值得。”
彭庶白道:“霍先生是何等胸襟、何等氣魄的豪俠之士,完全為要替國人爭麵子,才荒時廢事的來上海找他們比賽。這一點不但我等自家人知道,就是外國略明白中國社會情形的人,也都能知道。並且所比賽的是武藝,至於他們的人格如何,身份如何,與比武是沒有關係的。德國大力士森堂與獅子比武,霍先生也隻當他們是獅子就得了。”
說得大家都笑起來了。
彭庶白接著說道:“據敝友蕭君說,明日訂條約的時侯,霍先生這邊也得帶律師去,不知這律師已經聘請了沒有?”
農勁蓀道:“我們剛從張園回來,律師還不曾去聘。”
彭庶白問道:“農先生有熟識的律師麽?”
農勁蓀道:“沒有!”
彭庶白道:“這種事原不必有熟識的律師,不過律師照例是有些敲竹杠的,熟律師比較的容易說話。庶白在上海居住的時間路久,倒有熟識的律師,這類替國人爭麵子的事,庶白可以去找一個願盡義務的律師來。”
農、霍二人聽了都很高興,連說:“拜托。”
彭庶白道:“庶白還認識幾個專練武藝的人,人品都很正直,並多是在上海住了多年的。他們不待說,必也是景仰二位先生之為人的,我想介紹與二位先生見見,不知尊意怎樣?”
霍元甲喜笑道:“我正苦此地的朋友太少,有彭先生給我們介紹還不好嗎!此地專練武藝的朋友,我本來應該一到岸就去登門拜訪,無奈不知道姓名、住處,不能前去拜會。就是彭先生,我們也應該先到府上奉看,難得先生倒先到這裏來。今日就勞神請介紹我們去拜那幾位朋友何如呢?”
彭庶白略沉吟了一下說道:“用不著二位先生親勞步履,並且各人住的地址不在一方,今日辰光也不甚早了,庶白有一個辦法,雖然簡慢一點兒,但是很便當。我今晚七點鍾,請農、霍二先生並這位劉君到一枝香大菜館晚膳,將那幾個要介紹的朋友和熟識的律師,都約到一枝香相見。我也不做虛套,不再發帖相請了。”
霍、農二人因歡迎彭庶白介紹律師與專練武藝的朋友,也就不甚謙辭。這夜便由彭庶白介紹了六、七個武術家和在上海有些場麵的紳士相見了,執律師業的也有幾個。
席間,彭庶白將霍、農二人的曆史、來意,大略介紹了一番。農勁蓀接著把霍元甲的性情、抱負以及在天津逼走俄大力士,這番來找奧比音不遇,明日將與黑人孟康訂條約比賽的話,詳細演說了一遍,說得在座的人無不眉飛色舞,鼓掌稱讚。幾個當律師的,都欣然願盡義務。但是隻用得著一個,當下由幾個律師中推定了一個,負責同去辦理這交涉。霍元甲問了各武術家的住處,準備日後拜訪。
次日早飯後,彭庶白特雇了兩乘馬車,帶同那律師到客棧裏來。霍、農、劉三人正在客棧裏盼望,亞猛斯特朗住在徐家匯,路程很遠,農勁蓀叫茶房雇馬車,彭庶白攔住道:“我特地雇兩乘馬車來,就是準備與三位分坐的。”
霍元甲笑道:“這如何使得!”
彭庶白忙搶著說道:“霍先生這種舉動,凡是中國人都應當盡力讚助,方不辜負霍先生這番替中國人爭麵子的熱心,何況庶白是久已欽仰霍先生、農先生的人,又是素性歡喜武事的,將來叨教的日子長,望兩位先生以後不要對庶白存心客氣”
霍元甲、農勁蓀都是慷爽性質,見彭庶白一見如故,也就不故意客氣了。當即五人分乘兩輛馬車,直向徐家匯奔來。一會兒到了,霍元甲看亞猛斯特朗的住宅,倒是一座三層樓,規模很大的洋房。農勁蓀拿出自己和霍元甲的名片,向門房說了來意。那門房似乎己受了他主人的吩咐,看了名片,並不說什麽,也不先進裏麵通報,隨即將五人請進一間很宏敞、很精麗的客室坐了,複向彭庶白等三人索名片,三人都拿了名片給他,才轉身通告去了。不一會,就聽得有通電話的聲音。農勁蓀笑對霍元甲道:“這電話多半是通給律師和那孟康的,他說我們都已來了,請即刻到這裏來,不是通給律師是什麽呢?”
霍元甲還不曾回答,亞猛斯特朗已出來了,賓主相見,農、勁蓀替律師、彭庶白介紹了。亞猛斯特朗道:“我們外國人和中國人角力的事,上海租界上還不曾有過先例,工部局能不能領取執照,此刻尚不可知。鄙人已約了一個在巡捕房裏供職的朋友到這裏來,大家討論討論。”
農勁蓀道:“角力的事,在上海租界上雖沒有先例,然在備外國是普通常有的事,工部局沒有不許可的理由。並且,孟康君昨日與英國大力士角力,工部局能許可,豈有霍君與孟康君角力,便不許可的道理。無論章程法律,皆不能因對人而有區別。”
亞猛斯特朗道:“鄙人也希望工部局不發生障礙。”
農勁蓀將這話譯給霍元甲聽,霍元甲已蘊怒說道:“豈有此理!他們若借口工部局不許可來推卻比賽,我決不能承認工部局應有這無理的舉動。”
那律師笑道:“不會有這種事。角力是任何國家法律所許可的,工部局除卻有意作難。斷無不發執照的道理。”
幾人正這麽談論,忽見房門開處,走進四個外國人來,黑人孟康走在最後。亞猛斯特朗起身向雙方介紹,彼此相見,自有一番應酬故套。原來同進來的三個西人,一個是在上海執律師業的,一個是在工部局供職的,一個是孟康的朋友。相見已畢,一共賓主十人,分兩邊圍著一張大餐台坐下,先由亞猛斯特朗開口說道:“大力士角力,存世界各國原是普通常有的事,照例沒有多少條約磋商。不過鄙人在中國住了多年,知道中國的武術,絕對不與各國的武術相同,常有極毒辣的方法,隻須用一個指頭,就能斷送對手的性命,這種武術,究竟是很危險的。外國大力士角力,差不多有一定的方法,從沒有用一個指頭便能斷送對方性命的。鄙人主張要訂的條約,就是為霍君是中國有名望的武術家,他的方法必也是很毒辣的。盂康君不知道中國武術,兩下角力起來,應該有一種限製,才可避免傷害性命的危險,不知霍君的意思以為怎樣?”
農勁蘇將這番言語譯給霍元甲聽了,霍元甲道:“看他說應該有什麽限製?”
農勁蓀向亞猛斯特朗說了,亞猛斯特朗起身與盂康等四人低聲商議了好一會,方回到原位說道:“鄙人知道中國武術,拳頭腳尖果然很厲害,就是用頭撞,用肩碰,都能撞碰死人。
孟康君的意思,要角力須限製霍君不許用拳,不許用腳,不許用頭,不許用肩,肘也是用不得的,指頭更不能伸直戳人。霍君對於這幾種限製能同意,再議其他條約。”
農勁蓀聽了這類毫無理由的限製,已是很氣忿了,但因角力的主體是霍元甲,不能不對霍元甲翻譯,就由他自己駁複,隻得照樣向霍元甲說了。霍元甲怒道:“這也不能用,那也不能用,照他這樣的限製,何不教我睡在地下不動,聽憑他那大力士槌打呢!
他既是這麽怕打的大力士,我就依了他的限製,他還是免不了要另生枝節的。農爺對他說吧,他不敢與我角力,隻說不角就得了,不用說這些替他們外國人丟臉的活。”
農勁蓀氣忿不過,也就懶得客氣,照著霍元甲的意思,高聲演說了一遍,隻說得幾個外國人都羞慚滿麵,沒一個有話回答。霍元甲憤忿極了,立起身望著同來的四人道:“走吧!象這種大力士,不和他比賽也罷了。”
劉震聲、彭庶白也同時立起身來。亞猛斯特朗還勉強帶笑說:“請坐下來慢慢商議。”
農勁蓀和那律師都說:“孟康君既是存心畏懼,還是不與霍君比賽的最妥當。”
說話時,霍元甲已頭也不回的大踏步走出去了。
五人仍同回到客棧,霍元甲一肚皮沒好氣的當先走進棧房,隻見茶房迎上來說道:“剛才有個西崽來找霍老爺,說是從靜安寺路來的,留了一封信在霍老爺房裏桌上。”
霍元甲回頭對農勁蓀道:“靜安寺路必是沃林。我的運氣倒黴,你瞧著吧,一定也是和今天一樣,通知上必有種種留難。”
邊說邊走進房,一手就從桌上取了那封信遞給農勁蓀。不知信中寫些什麽,且俟第四十八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