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六回 買食物萬裏探監獄 送官眷八盜覬行裝
話說彭紀洲獨自帶了捕頭朱有節,夜訪胡九回衙,便已完結,如今要繼續寫下去,隻得接著將那事敘出一個原委來,然後落到彭庶白在上海幫助霍元甲擺擂台的正文上去。在一般看官們的心裏,大概都覺得在下寫霍元甲的事,應該直截痛快的寫下去,不應該到處橫生枝節,擱著正文不寫,倒接二連三,不憚煩瑣的,專寫這些不相幹的旁文,使人看了納悶。看官們不知道。在下寫這部《俠義英雄傳》,雖不是拿霍元甲做全書的主人,然生就的許許多多事實,都是由霍元甲這係線索牽來,若簡單將霍元甲一生的事跡,做三、五回書寫了,則連帶的這許多事實,不又得一個一個另起爐灶的寫出許多短篇小說來嗎?是那般寫法,不但在下寫的感覺趣味淡薄,就是諸位看官們,必也更覺得無味。
如今且說彭紀洲這夜拿了五十兩銀子給朱有節,並吩咐他如何布置去後,獨自又思量了一會應付的方法才就寢。次日午飯過後,彭紀洲正在簽押房和吳寮閑話,果然門房進來傳報道:“有胡九來給太老爺稟安求見,現在外麵候大老爺的示下。”
吳寮一聽胡九真個來了,臉上不知不覺的驚得變了顏色。彭紀洲也不作理會,隻揮手向門房說道:“請他到內花廳裏就坐。”
門房應是,去了一會,彭紀洲才從容走到內花廳去,隻見胡九並沒就坐,還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下麵。看他身上的衣服,卻比昨夜穿的整齊些,然也不過一個尋常鄉下人去人家喝喜酒時的裝束。彭紀洲因昨夜胡九家裏的燈光不大明亮,不曾看清楚他的麵貌,此時看他眉目生得甚是開展,不但沒有一點兒凶橫暴戾之氣,並且態度安詳,神情閑逸,全不是鄉下人畏見官府的縮瑟樣子。彭紀洲看了,故意放重些腳步,胡九聽了,連忙迎上前叩頭,彭紀洲雙手扶起來笑道:“私見不必行這大禮,論理這地方原沒有你分庭抗禮的份兒,不過我到任以來,早知道你是個孝子,是個義士,幸得會麵,不能似尋常子民相待。就這邊坐下來好說話。”
胡九躬身答道:“胡九罪案如山,怎敢當青天大老爺這般優禮?”
彭紀洲一再讓胡九坐,才敢就下麵斜著身子坐了。
彭紀洲說道:“你練就了這一身本領,在千萬人之中,也難尋出第二個你這般的人物,你自已可知道是很不容易的麽?天既與你這般才智,使你成就這般人物,應該如何努力事功,上為國家出力,下替祖宗增光,方不辜負你這一身本領,即算你高尚其誌,不願置身仕途,何至自甘屈辱,代一般鼠竊狗偷的東西受過,上為地方之害,下貽祖宗之羞!我看你是一個很精明幹練的人,何以有這般行徑,難道其中有什麽難言之隱麽?”
胡九道:“大老爺明見萬裏,不敢隱瞞。胡九在三十年前,確是聖漢中道的有名劇盜。那時跟隨胡九做夥伴的,也委實有不少的人。胡九因生性不喜自己做事拖累別人,無論太小案件,做了都得留下胡九的名姓。漢中道各廳、縣的有名捕頭,也知道胡九是捕拿不著的,,每到追逼急迫的時候,隻得捉羊抵鹿,搪塞上峰,始這救弄成了一種慣側。所以胡九就手了三十年,而那些沒有擔當的鼠輩,自己做了案子,還是一股腦兒推在胡九身上。並非胡九情願代他們受過,隻困胡九自思不該失腳在先,當胡九未洗手的時候,夥伴中替胡九銷案的事,也不是一次、二次。人家既可以拿性命去替胡九銷案,胡九便不好意思不替他們擔負些聲名。並且近三十年來,曆任漢中道的各府縣官,公正廉明的極少,隻求敷衍了事的居多,官府尚不認真追究,胡九自沒有無端出頭聲辯的道理。”
彭紀洲道:“我現在卻不能不認真追究了。我要留你在這裏,幫助我辦理那些案件,你的意思怎樣!”
期九道:“理應伺候大老爺,不過胡九有老母,今年八十五歲了,胡九不忍離開,求大老爺原諒。”
彭紀洲道:“這是你的孝思,八十多歲的老母,是應該朝夕侍奉的,但是你隻因有老母不能離開呢,還有旁的原因沒有呢?”
胡九道:“沒有旁的原因。”
彭紀洲即起身走到胡九跟前,胡九不知是何用意,隻得也立起身來,彭紀洲伸手握了胡九的手笑道:“既沒有旁的原因,你且隨我到裏麵去瞧瞧。”
胡九的威名震動漢中三十多年,本領氣魄皆無人及得。他生平不曾有過畏懼人的時候,就是這番親身到城固縣衙裏來見彭紀洲,已可見得他藝高人膽大,沒有絲毫畏怯的念頭。不知怎的,此時彭紀洲走近前來握了他的手,他登時覺得彭紀洲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概,把他五十年來不曾畏懼人的豪氣懾伏下去了。看彭紀洲笑容滿麵的,並無相害之意,不好掙脫手走開,不禁低著頭,誠惶誠恐的跟前同走。
直走到上房裏麵,彭紀洲忽停步帶笑說道:“胡九,你瞧這是誰?”
胡九才敢抬頭看時,不由得吃了一驚,原來是自己的母親,和一個年約五十來歲,態度很莊嚴的婦人,正從坐位上站起來。胡九料知這婦人必是彭紀洲的太太,先請了個安,方向他自己的母親跪下問道:“娘怎麽到這裏來了的?”
他老娘見了胡九,即生氣說道:“你這逆畜還問我怎麽到這裏來的,嗯!我生了你這種兒子,真是罪該萬死,你欺我不知道,瞞著我在外邊無法無天的犯了若幹劫案,幸虧青天大老爺仁慈寬厚,憐我老聵糊塗,不拿我治罪,倒派朱捕頭用車將我迎接到這裏來,家中用的人,也蒙青天大老爺的恩典,拿了銀子去開發走了。我到了這裏,才知道告你打劫的案子,堆積如山。你在小時候,我不曾教養,以至到了這步田地,我還有什麽話說,隻求青天大老爺按律重辦便了。如今我隻有一句話吩咐你,你心目中若還有我這個老娘,就得伏伏貼貼的聽憑青天大老爺懲辦,如敢仗著你的能為,畏罪脫逃,我便立時不要這條老命了。”
說時聲色供厲,現出非常氣忿的樣子,嚇得胡九連連叩頭道:“人家雖是告了孩兒,案子確不是孩兒犯的。三十年前,娘吩咐孩兒不許打劫人家,孩兒從那時就洗手不曾再做過一次案。青天大老爺如明鏡高懸,無微不照,已知道孩兒的苦處,孩兒決不脫逃,求娘寬心,不要著慮。”
彭紀洲接著說道:“我如今已將你母親接到這裏來住著,你可以留在這裏幫我辦案了麽?”
胡九道:“蒙大老爺這麽恩遇,胡九怎敢再不遵命!隻是胡九尚有下情奉稟。”
彭紀洲道:“你有什麽話盡管說出來。”
胡九道:“在大老爺台前告胡九的那些案子,究竟是些什麽人做的,胡九此時雖不得而知,然胡九既曾失腳,在盜賊中混過些時,仗大老爺的威福去辦那些案子,是不難辦個水落石出的。不過胡九得求大老爺格外寬恩,那些案子,但能將贓物追回,餘不深究,若從今以後,有再膽敢在大老爺治下做案的,胡九一定辦到人贓兩獲。”
彭紀洲道:“那些狗強盜打劫了人家的財物,卻平白的將罪名推在你身上,你還用得著顧恤他們嗎?”
胡九道:“不是胡九顧恤他們,實在胡九也不敢多結仇怨,在這裏伺侯大老爺以後,就說不得了。”
彭紀洲知道胡九不敢多結仇怨的話是實情,便不勉強。從此胡九就跟著他老娘住在縣衙裏,彭紀洲特地雇了兩個細心的女傭,伺侯胡母。胡九心裏十二分的感激彭紀洲,竭力辦理盜案,不到幾個月工夫,不但把許多盜案的贓物都追回了,城固縣轄境之內,簡直是道不失遺,夜不閉戶,無人不稱頌彭紀洲的政績。胡九在衙門裏住著,儼然是彭紀洲的一個心腹跟班,終日不離左右的聽候驅使。彭紀洲知道他是個有能為的人,不應將他當仆役看待,教他沒事做的時候,盡可去外邊休息,或去街市中逛逛,用不著在跟前伺侯,他執意不肯,並說受了大老爺知遇之恩,無可報答,非這般伺侯。心裏不安。
彭紀洲習慣起床的時候極早,夜間初更過後便安歇,胡九每夜必待彭紀洲睡了,才退出來自由行坐。彭紀洲的兒子,這時還小,有個侄兒,此時十二歲了。彭紀洲因喜這侄兒聰明,特地帶到任上來教讀,這侄兒便是前回書中的彭庶白。彭庶白這時雖年輕,不知道胡九有什麽大本領,但是因胡九和平恭順,歡喜要胡九帶著他玩耍,胡九也就和奶公一般的,抽閑便帶著彭庶白東遊遊西****,有時高興起來,也教彭庶白一些拳腳工夫。
彭紀洲的性格極方正,生平最恨嫖娼。自上任以來,因恐怕左右的人夜間偷著去外邊歇宿,每夜一到起更的時分,他就親自將中門上鎖,鑰匙帶在他自已身邊,非待次日天明不肯開門。在縣衙裏供職的人,知道他的性格如此,沒有敢去外邊歇宿的。不過那些當師爺的人,平日既不和彭紀洲一樣,有起更就寢的習慣,如何睡得著呢?其中有歡喜抹牌的,夜間便約了幾個同嗜好的同事抹牌,彭紀洲倒不禁止。胡九雖不會抹牌,卻喜站在旁邊看,時常看到三更半夜才回房安歇。
這夜胡九看四人抹牌,已經打過三更了,四人中因有一人輸錢最多,不肯罷休。三人說時候不早了,再抹下去,非但明早不能起床,整夜的沒有東西吃,腹中也餓的不堪了,這時候又弄不著可吃的東西,明日再抹吧!這人抵死不依道:“若是你們輸了這麽多,你們憑良心說肯收場麽?我且到廚房裏去搜搜看,或者搜得出可吃的東西來。”
這人說著,獨自擎著燈到廚房裏去了,不一會垂頭喪氣的空手回來道:“真不湊巧,廚房沒一點兒可吃的東西。”
三人笑道:“這就怪不得我們了,餓著肚子抹牌,我們贏錢的倒也罷了,你是輸錢的,豈非更不值得!”
這人忽然指著胡九笑道:“我們不愁餓肚子了,現放著一個有飛天本領的胡九爺在這裏,我們怕什麽呢?來來來!你們每人做一個二百五,我也來一個二百五,湊成一串錢給胡九爺,請他飛出衙門去買東西來吃。”
三人聽了,都觸動了好奇的念頭,不約而同的附和道:這話倒不錯。我們便不抹牌了,也得弄一點東西來充饑才好。胡九搖頭道:“三更過後了,教我去哪裏買吃的東西,並且中門上了鎖,我怎樣好點去。”
這人道:“你不要借辭推諉,鎖了中門,你便不能出去,還算得是是威鎮漢中道的胡九麽?我且問你:今夜鎖了中門不能出去,大老爺親自帶了朱有節到城外訪你的那夜,你如何能暗中跟著大老爺回衙,躲在屋瓦上偷聽大老爺和吳師爺談話呢?哦,是了!為你自己的事,就能在房上飛來飛去,沒有阻擋,此刻是為我們的事,便存心搭架子了。”
三人接著說道:胡九爺雖未必是存心搭架子,然不屑替我們去買的心思,大概是有的。我們在平日,誠不敢拿這種事勞動胡九爺,此刻實是無法,除了你胡九爺,還有誰能在這時候去外邊買吃的東西呢?
胡九笑道:“定要我去買,並不是辦不到的事,不過大老爺的性格,你們是知道的。
他已鎖上了中門,帶著鑰匙睡了,用意是不許人在夜間出去。我從房上偷著出去了,倘若弄得大老爺知道了,責備起我來,我豈不沒趣!”
這人道:“此刻滿衙門的人都睡覺了,我們四個人求你去的,難道明日我們又去大老爺麵前討好,說給他聽嗎?你自己不說,我們決不使一個人知道,求你快去吧,多說話多耽擱了時間。”
這人說時,湊了一串錢塞入胡九手中,胡九接了,仿佛尋思什麽的樣子,偏著頭一會兒說道:“你們不要呆呆的坐著等候,還是抹牌吧,呆等是要等得不耐煩的。”
這個輸了錢的人,巴不得胡九有這句話。三人不好再推辭,於是四人見胡九去後,又繼續抹起牌來,邊抹邊盼胡九買點心回。不覺抹到了四更,還不見胡九回來,四人都不由得詫異道:“怎麽去了這麽久,還不回來呢?無論買得著與買不著,總該回來了,難道他因黑夜在街上行走,被巡街的撞見拿去了麽?”
一人笑道:“巡街的都拿得住的,還是胡九嗎?這一層倒可不慮,我隻怕他有意和我們開玩笑,口裏答應我們去買,教我們邊抹牌邊等,實在他回到自己房裏睡去了,害得我們餓著肚子白等半夜。”
一人笑道:“這也是可慮的,我們不要上他的當,且到他房裏去看看。若他果然是這般坑我們,我們就要吵得他睡不成。”
這人說著,即起身到胡九的房裏看了一遍回來說道:“他**空空的沒有人,出去是確實出去了,究竟為什麽還不回來呢?”
一人道:“據我猜度,他必是因為三更過後,街市上沒有吃的東西可買,然他是個要強的人,既答應了我們去買,非待買了東西,不肯空手回來,怕我們說他沒有本領,旁人買不著東西的時候,他也一般的買不著,因此在外邊想法設計的,也要買了東西才回來。”
四個人七猜八度的,直等到五更雞報曉了,才見胡九急匆匆的走了進來,手提了一大包食物,向桌上放下說道:“對不起,對不起!害你們等久了。”
四個人看胡九氣喘氣促,滿麵流汗,好像累得十分疲乏的樣子,不覺齊聲告歉道:“真累苦了你了,快坐下來休息休息。怎樣去了這麽久,並疲乏到這個樣子呢?”
胡九一麵揩了臉上的汗,一麵說道:“我這回真乏極了,你們的肚皮,隻怕也餓得不堪了,大家且吃點兒東西再說。”
四人打開那食物包,旋吃旋聽胡九說道:“我有一個至好的朋友,犯案下在獄裏,我多久就想去瞧瞧他,無奈抽不出工夫來,加以路程太遠,往返不容易,也就懶得動身前去。
今夜你們要我去買東西,我一時高興起來,拚著受一番累,也得去走一趟,所以去了這麽久。我心裏又著急你們在這裏等著要點心吃,哪敢怠慢,幸好趕回來還不曾天亮。”
抹牌的問道:“你那朋友,在什麽地方犯了案,下在哪個獄裏?”
胡九道:“在山東犯的案,下在濟南府獄裏。”
抹牌的問道:“他下在濟南府獄裏,你剛才到什麽地方去瞧他呢?”
胡九道:“他既下在濟南府獄裏,我不去濟南府,如何能瞧得著他呢?”
四人同聲問道:“你剛才不到兩個更次的工夫,就到了濟南府走了一趟嗎?來回一萬多裏路,就是在空中飛去,也沒有這般快!”
胡九歎道:“我還對你們說假話嗎?並且我帶了一點證據回來,給你們看看。此刻是十月半,這裏的天氣還很暖,濟南今夜已是下大雪了,我頭上的氈帽邊裏麵,大概還有許多雪,沒有融化。”
說時取下氈帽來,四人就燈前看時,果然落了不少的雪在四周的窩邊裏麵,這才把四人驚得吐舌。
一人問道:“你那朋友是幹什麽事的,犯了什麽案下獄的呢?”
胡九道:“我那朋友和三十年前的胡九一樣,專幹那沒本錢的生涯。這回滑了腳,也是天倉滿了。”
這人又問道:“既是你胡九爺至好的朋友,本領想必也很不弱,怎麽會破案下獄的呢?”
胡九長歎了一聲道:“本領大的人傲強盜便不破案,那麽世界還有安靖的時候嗎?有錢和安份的人,還有地方可以生活嗎?我胡九若不是在三十年前就洗了手,此刻墳上怕不已長了草了嗎?我曾屢次勸告我那朋友,教他趁早回來,世間沒有不破案,得了好下場的強盜,他若肯聽我的勸告,何至有今日!大老爺平日因我辦案辛苦,陸續賞賜了我一些銀兩,我留在身邊也沒有用處,剛才一股腦兒送給我那朋友去了。”
又一人問道:“我料你那朋友本領必趕不上你,如果有你這般本領,休說不容易拿他到案,就是拿到了,又去哪裏找一間銅牆鐵壁的監獄關他呢?”
胡九搖頭道:“不然。我那朋友的本領,雖未必比我高強,然也決不在我之下。”
這人道:“既有你這麽大的本領,他何以不衝監逃走呢,難道是他情願坐在監裏等死嗎?”
胡九道:“哪有情願坐在監裏等死的人,衝監逃走的話,談何容易,硬工夫高強的,才可以做到。我那朋友隻有一肚皮的軟工夫,硬工夫卻趕不上我,軟工夫無非是騙神役鬼,牢獄中有獄神監守,獄神在獄中的威權極大,任憑有多大法術的人,一落到牢獄裏,就一點兒法術也施展不來了。”
這人又問道:“你那朋友已經供認不諱了麽?”
胡九道:“豈但供認了,並已定了案,就在這幾日之內要處決了。我若不是因他處決在即,今夜也不這麽匆忙去瞧他了。”
這人道:“論你的本領,要救他出獄,能辦的到麽?”
胡九點頭道:“休說救一個,救十個、百個也不費事。”
這人道:“既是至好朋友,然則何以不救呢?”
胡九搖頭道:“我胡九肯幹這種無法無天的事,又何必在三十年前就洗手呢?並且我那朋友,自己不聽我的勸告,弄到了這步田地,若還有心想我救他出獄,我也決不認他是我的好朋友,辛辛苦苦的去瞧他了。還好,他方才見了我,不曾向我說半句丟人的話,不過我做朋友的,自己洗手三十年,不能勸得他改邪歸正,以至有今日,我心裏終覺難過。”
說罷,悠然長歎,自回房歇宿去了。
這抹牌的四個人,親眼見了胡九這種駭人的舉動,怎能不向人說呢?衙門中人雖都知道胡九是有大能為的人,然究竟沒人見胡九顯過什麽能為,經過這事以後,簡直都把胡九當神人看待了。這事傳到了彭紀洲耳裏,便問胡九是不是確有其事。胡九道:“怎敢在大老爺台前說謊話。”
彭紀洲道:“此去濟南府,來回萬餘裏,不到兩個更次的工夫,如何能行這麽多路?”
胡九道:“不是走去的,是飛去飛來的。從此間到濟南,在地下因山水的阻礙,彎彎曲曲的來回便有萬餘裏,從半空中直飛過去,來回不上二千裏,那夜若不是在獄中談話耽擱了些時,還不須兩個更次的工夫呢!”
彭紀洲聽了,越發欽敬胡九身懷這般本領。居然能安貧盡孝,不胡作亂為,若這種人不安本分,揭竿倡亂起來,真是不堪設想了。彭紀洲在平時原不歡喜武藝的,見了胡九這般本領,心裏不由得欣羨起來,隻是自恨年紀老了,不能從事練習,而自己的兒子,此時才七、八歲,太小了也不能練習,隻得要侄兒彭庶白認真跟著胡九學習。
彭庶白的天分雖高,無奈身體不甚壯實,年齡也僅十二歲,胡九傳授的不能完全領會,不間斷的學了兩年,正在漸漸的能領略個中玄妙了,彭紀洲卻要進京引見,想帶胡九同行。胡九道:“胡九受了大老爺的深恩大德,理應伺候大老爺進京,但是胡九的老母年壽日高,體質也日益衰弱了,在大老爺這裏住著,胡九能朝夕侍奉,如今大老爺既要進京,胡九實不忍撒下他,這私情仍得求大老爺寬恩鑒諒。”
彭紀洲心想教人撒下年將九十的老母,跟隨自己進京。本也太不近情了,便對胡九說道:“做官的味道,我也嚐夠了,這回引見之後,一定回桐城不再出來了,你不同我進京使得,不過我的家眷行囊,打算先打發回桐城去。這條路上原來很不好走,而我在城固任上,辦理盜案又比曆任的上手認真,這其中難保不結了許多怨恨,若沒有妥當的人護送,我如何能放心打發他們動身呢?這一趟護送家眷回桐城的事,無論如何,你得幫我的忙。好在我進京不妨略遲時日,等你護送家眷到桐城回來,我才動身,在你去桐城的這若幹日子當中,你侍奉老母的事,我一律代做,你盡可安心前去。”
胡九連忙道:“大老爺這麽說,不但胡九得受折磨,就是胡九的母親也承當不起。
此去桐城這條路上,本來是不大好走,不過漢中道的綠林,知道胡九在這裏伺侯大老爺的居多,或者他們有些忌憚,不敢前來嚐試,所怕在漢中道以外出亂子。從城固由旱路去桐城,路上便毫不耽擱,因有許多行李,不能急走,至少也得一個月才能送到。胡九思量年將九十的老母,已是風前之燭,瓦上之霜,今日不知道明日,做兒子的何忍拋撒這麽多的時日。然而太太帶著許多行李動身,路上非有胡九護送,不僅大老爺不放心,便是胡九也不放心,萬一在半途出了意外,雖不愁追不回劫去的行李,然使太太、少爺受了驚恐,便是胡九的罪過。胡九想了一個兩全之道,不知大老爺的尊意怎樣?大老爺允許了,胡九方敢護送太太、少爺動身。”
彭紀洲道:“隻要是能兩全的方法,哪有不允許的,你且說出來商量商量。”
胡九道:“胡九雖則洗手了三十多年,然綠林中人知道胡九的還不少,沿途總有遇著他們的時候,在路上不論遇著那個,隻要是有些聲望的,胡九便請他代替,護送太太、少爺到桐城去,胡九仍可即時回來。”
彭紀洲躊躇道:“綠林中人,不妨請他代替護送麽?”
胡九道:“有綠林中人同走,比一切的保鏢達官護送都好,不是胡九敢在大老爺台前誇口,是曾經胡九當麵吩咐的綠林中人,在路上決不敢疏忽,不知侄少爺這番是跟太太回桐城呢,還是跟大老爺進京?”
彭紀洲道:“我進京引見之後,並不停留,用不著帶庶白去,教他伺侯他嬸母回桐城去,免得徒勞往返,耽擱光陰。”
胡九道:“那就更好了。侄少爺跟胡九也練了兩年多武藝,雖沒練成多大驚人的本領,然普通在綠林中混飯吃的人物,他已足夠對付的了,就隻他的年紀太輕,不懂得江湖行當,有一個綠林老手同行,由他去對付新水子(初做強盜、沒有幫口的,稱為新水子),本領充足有餘。”
彭紀洲道:“這裏麵的情形,我不明白。總之我托你護送,隻求眷屬行囊,得安然無恙的回到桐城,我的心便安了,你的職責也盡了。至於你親去與否,我可不問。我相信你,你說怎麽辦好就怎麽辦。”
當下胡九遂決定護送彭紀洲的眷屬動身。彭紀洲因接任的人未到,仍在縣衙裏等候。
彭太太帶著兒子彭辛白、侄兒彭庶白,並丫頭、老媽一行十多口人,並彭紀洲在陝西收買的十幾箱古書,做十幾副包扛,用十幾名腳夫扛抬了同走。胡九赤手空拳的,騎著一匹黑驢,口裏銜著一枝尺多長的旱煙管,緩緩的大隊後麵押著行走。彭庶白原是跟著他堂兄弟辛白坐車的,行了幾日之後,他忽覺得終日坐在車中納悶,想騎馬好和胡九在一塊兒行走,就在半途弄了一匹馬。他是會些兒武藝的人,騎馬自非難事,一麵跟著胡九走,一麵在馬上與胡九談論沿途的山水風物。好在胡九是陝西人,到處的人情風俗都很熟悉,東扯西拉的說給彭庶白聽。
這日行到一處,已隻差三、四日的路程便要出陝西境了,忽有八個騎馬的大漢,從小路上走出來,不急不慢的跟在胡九的後麵走。彭庶自尚是初次出門的人,然看了這八個人,心裏也猜疑不是好人。因八騎馬之外,並沒有行李,有六個的背上,都馱著一隻包袱,包袱的形式細而長,一望就使人知道包袱裏麵,有仿佛是兵器的東西。並且八個漢子的年齡、象貌雖各自不同,然看去都是很雄壯很凶惡的,又不是軍人的裝束,更不是做生意入的模樣,不是強盜是什麽呢?他心裏這麽猜疑,便與胡九並馬而行,湊近胡九的耳根說道:“你瞧後麵的八騎馬,不是強盜來轉我們的念頭的麽?”
胡九點頭道:“不是強盜是什麽呢?”
彭庶白道:“你一個也不認識麽?”
胡九道:“若有一個認識我,也不跟在我背後轉念頭了。”
彭庶白道:“你不是時常說陝西的綠林,不知道你的很少嗎,怎的這八人連一個也不認識呢?”
胡九笑道:“我是說知道,不是說認識,我常說洗手了三十多年,衙門中同事的都還不相信,說既是洗手三十多年,不與強盜往來了,何以肯替那些強盜擔聲名,更何能將所有劫案的贓物都追了回來?我聽了他們那些言語,也懶得爭辯,你如今看這八個人,是這麽不急不慢的跟著我們走,必是想動手無疑的了。我如果真不曾洗手,此刻尚沒有出陝西境,就有人來轉念頭麽?”
彭庶白道:“那些師爺們,都是些隻能裝飯的飯桶,說出來的話,也都和放屁一樣。
他們說的何足計較。他們也不思量,你既敢住在離城固縣二,三裏路的地方,聽憑人家告你明火執仗,更公然敢到縣衙裏來和大老爺會麵,可知是一個心裏毫無懼怯的人,既是心裏毫無懼怯,何必說什麽假語呢?不過現在那些話也不用談了,這八個狗東西,我猜是強盜,你的眼睛是不會看錯人的,也看了是強盜,你打算怎麽辦呢?”
不知胡九說出什麽辦法來,且俟第四十七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