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五回 會力士農勁蓀辦交涉 見強盜彭紀洲下說辭

話說兩個大力士在場上,各用數百磅重的體育用具,做了種種的比賽。白種人比不過黑人,在場看的白種人麵上,一個個都現出不愉快的顏色。休息十來分鍾後,兩個大力士都更換了拳鬥家的衣服,帶了基皮手套,由那兩個跟著出場的西洋人,立在場中,將兩力士隔斷。二人手中都托著一隻表,各自低頭看時刻。在這時,兩力士各做出磨拳擦掌、等待廝打的樣子。看表的看得是時候了,彼此對著看了一下,急忙幾步往後退開,口裏同時呼著一、二、三,三字剛才出口,白力士已如餓狼搶食一般的,向黑力士撲去。黑力士當胸迎擊一拳,雖擊中了,卻不曾將白力士擊退,白力士想伸手叉黑力士的脖子,沒叉著,順勢就將黑力士的脖子抱住了。

看客中的西洋人,全是白種,看了這情形,莫不眉飛色舞,有鼓掌的,有高聲狂吼的。無奈白力士不替白種人爭氣,力量沒黑力士的大,雖抱住了脖子、禁不住黑力士將身一扭,扭得白力士立腳不牢,身體跟著一歪,黑力士趁勢掙脫了手,就是一拳,朝著白力士臉上橫打過去。白力士避讓不及,被打得栽倒在一丈以外。中國人的看客,一齊拍掌叫好,西洋人就怒發衝冠了。西洋的習慣,白人從來不把黑人當人類看待,是世界上人都知道的。這番白人居然被黑人打敗了,在場的白人怎得不以為奇恥大辱,有橫眉怒目、對黑力士嘰咕嘰咕咒罵的,有咬牙切齒、舉著拳頭對黑力士一伸一縮的,有自覺麵上太沒有光彩,坐不住,提腳就走的。種種舉動。種種情形,無非表示痛恨黑力士,不應忘了他自已的奴隸身份,公然敢侮辱主人的意思。

劉震聲看了這些情形,便問農勁蓀道:“這許多看的洋人,是不是都和這個打輸了的力士是朋友?”

農勁蓀笑道:“其中或者有幾個是朋友,決不會都是朋友。”

劉震聲道:“一個個都象很關切的,見這力士打輸了,都做出恨不得要把那黑東西吃下去的樣子,我想不是至好的朋友,這又不是一件不平的事,怎得做出這種樣子來!”

農勁蓀正待回答,隻見場上的公證人已宣布閉幕。看客紛紛起身,便也起身對霍元甲道:“我們此時可以去交涉了。”

霍元甲笑道:“我正看的心裏癢得打熬不住了,象這樣的笨牛,居然也敢到中國來耀武揚威,若竟無人給點兒厲害他看,就怪不得外國人瞧不起中國人,說中國人是病夫了。”

農勁蓀引著霍元甲師徒,還沒走進內場,迎麵遇著那穿西服的中國人,農勁蓀忙向那人點頭打招呼。那人初走出來的時候,顯得昂頭天外、目無餘子的樣子,及見農勁蓀那種堂皇的儀表,穿的又是西服,更顯等精神奕奕、魁偉絕倫,大約不免有些自慚形穢,連忙脫帽還禮。農勁蓀走近前說道:“剛才見先生代大力士報告,不知先生是不是擔任通譯?”

那人應道:“雖是兄弟擔任通譯,不過是因朋友的請托,暫時幫幫忙,並不曾受大力士之聘請。開幕的報告完了,兄弟的職務也跟著完了,但是先生有何見教,兄弟仍可代勞。”

農勁蓀表示了謝意,從袋中摸出準備好了的三張名片來,對那人說道:“今日兩位大力士登場,名義上雖是私人比賽,然登報招徠看客,看客更須買券才能入場,實際與賣藝無異。敝友霍元甲特地來拜望兩位大力士,並妄想與大力士較一較力量。這位便是霍君,這位是霍君的高足劉震聲君,都有名片在此,這是兄弟的名片。論理,本不應托先生轉達,不過要借重先生,代我等介紹到大力士跟前,兄弟好向大力士表明來意。”

那人接過名片看了一看,連連點頭道:“兄弟很願意代諸位介紹,請隨兄弟到這裏來。”

農勁蓀三人,遂跟著那人走入內場。農勁蓀看兩個大力士,都在更換常服。有幾個服飾整齊的西人,圍著一張餐桌,坐著談話。那人上前對一個年約五十多歲、滿臉絡腮胡須的西人,說了幾句話,將三張名片交了,回頭給農勁蓀等三人介紹,眾西人都起身讓坐。農勁蓀很委婉的將來意說明,眾兩人麵上都露出驚愕的樣子,一個個都很注意霍元甲。那有絡腮胡須的西人,略略的躊躇了一下,對農勁蓀等陪笑說道:“同諸三位坐待一會,我與大力士研究一番,再答複三位。”

農勁蘇忙說請便,隻見眾西人也都跟著走過一邊,和兩個大力士竊竊私語。一會兒,那有絡腮胡須的西人,帶了那個比賽勝了的黑大力士過來,和農勁蓀等相見,二人也都拿出名片來。原來那西人叫亞猛斯特朗,黑力士叫孟康。亞猛斯特朗向農勁蓀道:“霍君想比賽,還是象今日這般公開比賽呢,還是不公開比賽呢?”

農勁蓀問霍元甲,答道:“自然是要象今日這般的公開比賽,不然我說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,外間也沒人知道。”

農勁蓀述了要公開的話,亞猛斯特朗道:“既是要公開,雙方就得憑律師訂立條約,免得比賽的時候,臨時發生出困難問題。”

農勁蓀道:“憑律師訂條約,自是當然的手續,不過兩位大力士,還是作一次和霍君比賽呢,還是分作兩次比賽呢?”

亞猛斯特朗遭:“隻孟康一人,願意與霍君比賽,比賽的時間與地點,須待條約訂妥之後,再與霍君共同商議,隻看霍君打算何時同律師來訂條約?”

農勁蓀與霍元甲商量了一會,就定了次日偕同律師到亞猛斯特朗寓所訂約,當下說妥了,作辭退了出來。

霍元甲—路走著對農勁蓀笑道:“此間的事真料不定,我們巴巴的從天津到上海來,為的是要和奧比音較量,近來時刻盼望的就是沃林的通知,做夢也沒想到沃林的通知還沒到,又來了這兩個大力士,並且很容易的就把比賽的事說妥了,這裏倒沒有沃林那麽種種故意刁難的舉動。”

農勁蓀回頭對劉震聲笑道:“你瞧你師傅,這幾日等不著沃林的通知,急得連飯也吃不下,這時見又有笨牛給他打了,他就喜得張開口合不攏來。

不過據我看來,四爺且慢歡喜著,這裏也不見得便沒有種種故意刁難的舉動。”

劉震聲道:“他就是有意刁難,也不過和沃林一樣,要賭賽銀兩。沃林要賭賽一萬兩銀子,尚且難不住師傅,難道這裏敢更賭多些?在師傅就隻慮賭的太多,一時找不著擔保的鋪戶,不然,是巴不得他要求多賭。多賭一百兩,多贏一百兩,橫豎不過三拳兩腳,這銀子怕不容易到手嗎?”

農勁蓀笑道:“但願這裏也和沃林一樣,隻以要賭賽銀兩為要挾,不節外生枝的發出旁的難題才好,世間的事本來都不容易逆料。”

三人一路談論著,回到寓處,正走進客棧門,隻見迎麵走出來一個儀容俊偉、服飾華麗的少年,步履矯健異常,絕不是上海一般油頭粉麵、浮薄少年的氣概。農勁蓀不由得很注意的向他渾身上下打量,而那少年卻不住的打量霍元甲。霍元甲倒不在意,大踏步的走進去了。農勁蓀回房向霍元甲說道:“剛才在大門口。遇著的那個二十多歲的後生,倒象是在拳腳上用過一會兒苦工夫的人,四爺留神看他麽?”

霍元甲搖頭道:“我心中有事,便是當麵遇著熟人,人家若不先向我打招呼,我也不見得留神。並且這客棧門口,來往的人多,我從來出入,不大向左右探望。是一個什麽樣的後生,農爺何以見得他是在拳腳上用過苦工夫的?”

農勁蓀還不曾回答,即見劉震聲擎著一張名片進來說道:“這姓彭的在外麵等著,說是特拜訪師傅和農爺的。”

農勁蓀起身接過名片,看上麵印著“彭庶白”。三個字,下方角上有“安徽桐城”四個小些兒的字,心想:莫不就是那個後生麽?遂遞給霍元甲看道:“四爺可認識這彭庶白?”

霍元甲道:“不認識。既是來看你我,總得請進來坐。”

劉震聲應是出去,隨即引了進來。農勁蓀看時,不是那少年是哪個!主賓相見,禮畢就坐。彭庶白向霍元甲拱手笑道:“庚子年在新聞紙上,第一次得見先生的大名,那種空前絕後的豪俠舉動,實在教人不能不五體投地的佩服。當時新聞紙上,不見農先生的大名,事後才知道農先生讚助的力量很大,象農先生這般文武兼資的人物,成不居名,敗則任咎,更教人聞風景仰。庶白本來從那時便想到天津拜望兩位先生,隻因正在家中肄業,家君監管得嚴,不許輕易將時光拋廢,抽身不得,隻好擱在心中想望豐采。

嗣後不久,家君去世,在製中又不便出門。去年舍間全家移居上海,以為不難償數年的積願了,誰知家君去世,一切人事都移到了庶白身上,更苦不得脫身。想不到今日在張園看大力士比武,同學蕭君對庶白說,霍先生和農先生都到了這裏,霍先生要找孟康大力士較量,因我替大力士當通譯,霍先生等是由我介紹去見亞猛斯特朗的,所以知道。

庶白得了這消息,立時逼著蕭君,要他引到內場,見兩位先生。他說已不在內場了,不過霍先生曾留了住處在亞猛斯特朗那裏,他從旁看得分明,當下就將霍先生的寓處,告知了庶白。庶白不敢耽擱,從張園逕到這裏來,這裏帳房說不曾回來,庶白正打算等一會兒再來,走到大門口,湊巧迎麵遇著。庶白雖不曾拜見過兩位,然豪傑氣概究竟不比尋常,回頭再同帳房,果然說方才回來的便是。今日得遂庶白數年積願,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。”

霍元甲聽彭庶白說完這一段話,自然有一番謙遜的言語。這彭庶白雖才移居上海不久,然對於上海的情形非常清晰。上海有些體麵的綽士,和有些力量的商人,彭庶白不認識的很少,後來霍元甲在上海擺擂台,及創辦體育會種種事業,很得彭庶白不少的助力。講到彭庶白的曆史,其中實夾著兩個豪俠之士在內。彭庶白既與霍元甲發生了種種的關係,在本書中也占相當的地位,自不能不將他有價值的曆史,先行敘述一番。不過要敘述彭庶白的曆史,得先從他伯父彭紀洲述起。

彭紀洲是古文家吳摯甫先生的得意門生,文學自然是了不得的好。隻是彭紀洲的長處,卻不專在文學,為人機智絕倫,從小便沒有他不能解決的難事,更生成一種剛毅不屈的性質。當未成年的時候,在鄉間判斷人家是非口舌的事,便如老吏斷獄,沒有人能支吾不服的。吳摯甫器重他,也就是因這些舉動。當時人見他在吳摯甫先生門下,竟比他為聖門中的子路,即此可見得彭紀洲的為人了。彭紀洲的學問雖好,隻是科名不甚順遂,四十五歲才弄到一個榜下即用知事,在陝西候補了些時,得了城固縣的缺。

彭紀淵到任才兩、三個月,地方上情形還不甚熟悉。這日,接了一張詞呈,是一個鄉紳告著名大盜胡九,統率群盜,於某夜某時,明火執仗,劈門入室,被劫去銀錢若幹,衣服若幹,請求嚴拿究辦。彭紀洲看了這詞呈,心想,胡九既是著名大盜,衙裏的捕快,總應該知遭他些曆史,遂傳捕頭朱有節問道:“你在這裏當過幾年差了?”

朱有節道:“回稟大老爺,下役今年五十歲,已在縣衙當過二十年差了。”

彭紀洲道:“你既當了二十年的差,大盜胡九在什麽年間才出頭犯案,你總應該知道。”

朱有節道:“下役記得,胡九初次出頭犯案,在三十年以前。這三十年來,每年每月漢中道二十四廳,縣中,都有胡九犯的盜案。這三十年當中,胡九的積案累累,卻不曾有一次破獲過正凶。隻因胡九的蹤跡,飄忽不定。他手下的盜黨已破案正法的不少,隻胡九本人,連他手下的盜黨,都不知道他的蹤跡。因此胡九的盜案,曆任大老爺費盡心力,都隻能捕獲他手下幾個盜黨,或追還贓物。”

彭紀洲聽了怒道:“混帳!胡九是強盜,不是妖怪,既能犯案,如何不能破案?國家靡耗國帑,養了你們這些東西,強盜在境內打劫了三十多年,你們竟一次不能破獲,要你們這些東西何用!如今本縣給你三天限,若三天之內不能將胡九拿獲,仔紐你的狗腿便了。”

朱有節見了彭紀洲那盛怒難犯的樣子,不敢再說,諾諾連聲的退去了。

次日一早,彭紀洲連接了四張詞呈,看去竟都是告胡九率眾明火搶劫,中有兩張所告的被劫時刻並是同時,而地點卻相隔百多裏。彭紀洲看了不覺詫異道:“胡九做強盜的本領,縱然高大,一般捕快都拿他不著,然他沒有分身法,如何能同時在相隔百多裏的地方,打劫兩處呢?他若不與捕快們通氣,哪有犯了三十多年的盜案,一次也不曾破獲過的道理?並且黑夜搶劫,強盜不自己留名,失主怎的能知道就是胡九?胡九便有天大的本領,不是存心與做官的為難,又何苦處處留下名字?據朱捕頭說,漢中道二十四廳,縣,每月都有胡九犯的案,可見得並非與做官的為難,這其中顯有情弊。世間也沒有當強盜的人,連自己盜魁的蹤跡都不知道的,這必是一般捕決受了胡九的賄,代胡九隱瞞。若是上司追逼得急,就拿一兩個不關重要的小盜來塞責了案。胡九不在我轄境之內犯案便罷了,既是兩夜連犯了五案,而五案都指名告他,我不會能辦個水落石出,拿胡九到案,斷不放手。”

彭紀洲主意打定,無非勒限城固縣所有的捕快,務拿胡九到案。可憐那些捕快,三日一小逼,五日一大逼,一個個都逼得體無完膚,各人的家小都被押著受罪。眾捕決隻是向彭紀洲叩頭哀求,異口同聲說:“胡九實在是誰也拿不到手的,若能拿到手,不待今日,三十年前早已破案了。”

彭紀洲心想不錯,胡九便有錢行賄,難道二十四廳、縣的捕快,沒一個沒受他的賄,各捕快都有家小,胡九能有多少錢行賄,能使各捕快不顧自己身體受苦和家小受罪,是這麽替他隱瞞呢?彭紀洲想罷,即問眾捕快道:“胡九究竟有什麽本領,何以誰也拿不到手呢?”

眾捕快道:“從來沒有人知道胡九的本領究竟怎麽樣,隻是無論有多少人將他圍住,終得被他逃掉,霎霎眼就不見他的影子了。”

彭紀洲又問道:“胡九平日停留在仟麽地方,你們總應知道。”

眾捕快麵麵相覷,同聲說:“委實不知道。”

彭紀洲隻得暫時鬆了追逼,心裏尋思如何捉拿的方法。尋思了一日,忽然將捕頭朱有節傳到跟前說道:“本縣知道你們不能拿胡九到案,是實在沒有拿他的力量。本縣如今並不責成你們拿了,本縣自有拿他的方法。不過胡九的住處,你得告知本縣。你隻要把胡九的住處說出來了,以後便不幹你們的事。你若連能的住處都隱瞞不說,那就怨不得本縣,隻好嚴行追逼,著落在你們身上,要胡九到案。本縣說話,從來說一句算一句的,永遠沒有改移。你把胡九的住處說出來,便算你銷了差,此後胡九就每夜犯案,也不幹你的事了。”

朱有節暗想:這彭大老爺自到任以來。所辦的事,都顯得有些才幹。他此刻是這麽說,自必很有把握。他說將胡九的住處說出來之後,就不幹我的事了,他是做官的人,大約不至在我們衙役跟前失信,我又何妨說出來,一則免得許多同事的皮肉受苦,家小受屈,二則倒要看看這彭大老爺,畢竟有什麽方法去拿胡九。二十四廳、縣的捕快,三十年不曾拿著的胡九,若真被一個讀書人拿著了,豈不有趣!朱有節想停當了,即說道:“既蒙大老爺開恩,不追逼下役,下役不瞞大老爺說,胡九的住處實是知道,不過不敢前去拿他。”

彭紀洲點頭道:“你且說明胡九住在哪裏?”

朱有節道:“他家就在離城兩裏多路的山坡裏,隻一所小小的茅屋便是。”

彭紀洲道:“他家有多少人?”

朱有節道:“隻胡九一人。胡九有一個八十多歲的母親,已雙目失明了,寄居在胡九的姊姊家裏,不和胡九做一塊兒住。”

彭紀洲道:“你可知道他母親為什麽不和胡九做一塊兒住麽?”

朱有節道:“胡九事奉他母親極孝,因自己行為不正,恐怕連累他老母親受驚,所以獨自住著。”

彭紀洲道:“既知道自己行為不正,將連累老母,卻為什麽不改邪歸正呢?”

朱有節道:“這就非下役所知了。”

彭紀洲道:“胡九在家的時候多呢,還是出外的時候多呢?”

朱有節道:“他夜間終得回那茅屋歇宿。”

彭紀洲問明白了,等到初更時候,換了便裝衣服,教朱有節提了個“城固縣正堂彭”

的燈籠,在前引導,並不帶跟隨的人,獨自步行出城,到胡九家來。在路上,又向朱有節問了一會胡九的年齡、相貌。兩裏多路,不須多大的工夫就走到了。朱有節停步問道:“胡九的家,就在這山坡裏,請大老爺的示。這燈籠吹滅不吹滅?”

彭紀洲道:“糊塗蟲!吹滅了燈籠,山坡裏怎麽能行走。你不要膽怯,盡管上前去敲他的大門。”

朱有節也不知彭紀洲葫蘆裏賣的什麽藥,隻得走到茅屋跟前,用指頭輕輕的彈那薄板大門,裏麵有人答應了,隨即啞的一聲,大門開了。彭紀洲借著燈籠的光,看那開門的人,年約五十多歲,瘦削身體,黃色臉膛,容貌並不堂皇,氣概也不雄偉,眉目間雖有些精彩,然沒一點凶悍之氣,絕不像一個積案如山的大盜,和朱有節所說的年齡、相貌一一符合,知道這人便是漢中二十四廳、縣捕快拿不著的胡九了,遂大踏步跨進大門。

這人初見著燈籠及彭紀洲,麵上略露點兒驚異的意味,然立時就回複了原狀,側身讓彭紀洲進了大門,忙端了一張靠椅,讓彭紀洲就坐。彭紀洲也老實不客氣的坐了。這人上前拱手問道:“先生尊姓?此時到寒舍來,有何見教?”

彭紀洲帶著笑容,從容答道:“我就是才來本縣上任不久的彭紀洲,你可是胡九麽?”

這人聽了,連忙跪下叩頭道:“小人正是胡九。”

彭紀洲也連忙起身,伸手將胡九扶起道:“這裏不是公堂,不必多禮,坐下來好說話。”

胡九趁勢立起身,告罪就下麵一張小凳子坐了。彭紀洲道:“胡九,你可知道,已有五戶人家指名告你,統率凶徒,明火執仗,搶劫財物的事麽?”

胡九低頭應道:“胡九實不知道。”

彭紀洲道:“某某五家的案子,是不是你做的呢?”

胡九道:“既是指名告的胡九,自應是胡九做的。”

彭紀洲道:“是你做的,便說是你做的。不是你做的,便說不是你做的。怎麽說自應是胡九做的呢,到底是不是你做的?

好漢子說話,不要含糊!”

胡九道:“是!”

彭紀洲補問一句道:“五家都是你做的嗎?”

胡九道:“是胡九做的。”

彭紀洲道:“你可知道某某兩家;相隔百多裏,卻是同時出的案子麽?”

胡九道:“是!胡九知道。”

彭紀洲笑道:“你姓胡,這真是胡說了。你不會分身法。怎能同時在百裏之外,做兩處案子?隻怕是代人受過吧!本縣愛民如子,決不委屈好人,你如有什麽隱情,盡管在本縣前說出來。”

胡九道:“謝大老爺的恩典。胡九並沒有什麽隱情可說!”

彭紀洲道:“漢中二十四廳、縣,三十年來,你縣縣有案,你既做了這麽多的大案。一次也不曾破過,論理,你應該很富足了,為什麽還是單身一個人。住在這麽卑陋的茅房裏,劫來的金銀服物,到啊裏去了呢?”

胡九道:“胡九手頭散漫,財物到手,就揮霍完了,因此一貧如洗。”

彭紀洲道:“你好賭麽?”

胡九道:“胡九不會賭,不曾賭過。”

彭紀洲道:“好嫖麽?”

胡九道:“胡九行年五十,還是童身。”

彭紀洲道:“你住的這麽卑陋茅房,穿的這麽破舊的衣服,不賭不嫖,所劫許多財物,用什麽方法一時便揮霍得幹淨,你有徒弟麽?”

胡九道:“沒有徒弟。”

彭紀洲又問:“有很多的黨羽麽?”

胡九答:“一個黨羽也沒有。”

彭紀洲不由得忿然作色道:“胡九,你何苦代人受過,使二十四廳、縣的富紳大商受累,三十年來所有的盜案,分明都是一般無賴的小強盜,假托你名義做的。你一個堂堂的好漢,何苦代他們那些狐朋狗黨,受盡罵名?此時還不悔悟,更待何時?”

胡九聽了這幾句話,如聞青天霹靂,臉上不覺改變了顏色,錯愕腎了半晌說道:“敢問大老爺,何以知道是旁人假托胡九的名義?”

彭紀洲仰天大笑道:“這不很容易知道嗎?姑無論你沒有分身法,不能同時在百裏之外,做兩處劫案,以及到處自己報名種種破綻,即就你本身上推察,也不難知道,世豈有事母能孝,治身能謹能檢的人,屑做強盜的道理?你不要再糊塗了,‘人死留名,豹死留皮’,以你這種人物,無論被人罵一輩子強盜,至死不悟,也太不值得了!”

胡九忽然抬起頭來,長歎了一聲道,“真是青天大老爺,明見萬裏。這許多案子,實在不是胡九做的。”

彭紀洲道:“究是誰人做的呢?”

胡九道:“正是青天犬老爺所說的,一般無賴之小強盜做的。”

彭紀洲道:“那般小強盜和你有仇嗎?”

胡九道:“並沒有仇。”

彭紀淵道:“既沒有仇,何以搶劫之後,都向事主說出你的名字呢?”

胡九道:“他們怕破案,因此說出胡九的名字來。”

彭紀洲道:“他們怕破案,你住在離城沒三裏路的所在,難道不怕破案嗎?”

胡九道:“求青天大老爺恕胡九無狀,胡九是不怕破案的。”

彭紀洲道:“你不怕破案,難道不怕辱沒祖宗,遺臭萬年嗎?怎麽不到案聲辯呢?”

胡九低頭不做聲,彭紀洲道:“本縣知道了。本縣問你,你敢到本縣衙門裏去麽?”

胡九道:“青天大老爺叫胡九去,胡九怎敢不去!”

彭紀洲道:“好漢子,埋沒真可惜。你約什麽時候,到本縣衙裏去,本縣好專等你來。”

胡九略躊躇了一下道:“明日下午去給青天大老爺稟安。”

彭紀洲立起身道:“明日再見。”

仍大踏步走出來,胡九躬送到大門外,彭紀洲走了十來步,才聽得胡九關門進去了。

朱有節提著燈籠在前,歸途更覺容易走到。彭紀洲回到縣衙,和紹興師爺吳寮說道:“我剛從胡九家裏回來,與胡九很談了不少的話。”

吳寮即時現出驚訝的臉色問道:“胡九不是著名的大盜嗎,東家和他談了些什麽話?”

彭紀洲將所談的話略述了一遍,並把已約胡九明日下午到衙裏來的話說了,接著問他:“若道真個來了,應該怎生對待他,有何高明的計策,請指教、指教。”

吳寮一麵撚著幾根疏秀的烏須,一麵搖頭晃腦的說道:“隻怕那東西不見得敢來,他若真個來了,確是東家的鴻福,三十多年之久,二十四廳、縣所有捕快之多,辦他不到案,東家到任才得三個多月,不遣一捕,不費一錢,隻憑三寸不爛之舌,將這樣凶悍的著名積盜騙進了衙門,不是東家的鴻福是什麽?

東家惟趕緊挑選幹役,埋伏停當,隻等他到來,即便動手,正是‘準備窩弓擒猛虎,安排香餌釣金鼇’,乘他冷不防下手,哪怕他有三頭六臂,也沒有給他逃跑的份兒。這也是他惡貫滿盈,才鬼使神差的,居然答應親自到衙門裏來。”

彭紀洲見吳寮說得揚揚得意的樣子,耐不住說道:“照老先生說的辦去,就隻怕漢中二十四廳、縣的盜案,將越發層出不窮,永遠沒有破獲的一日了。”

吳寮沒了解彭紀洲說這話的意思,連忙答道:“東家不用過慮,漢中二十四廳、縣的盜案,隻要捕獲了胡九,就永遠清平的。哪一件案子,不是胡九那東西幹的,實在是可惡極了。”

彭紀洲氣得反笑起來問道:“二十四廳、縣的捕快,都拿胡九不著,不知老先生教兄弟去哪裏挑選能拿得著胡九的幹役?”

吳寮沉吟道:“拿不著活的,就當場格斃,也是好的。”

彭紀洲大笑道:“胡九既肯到這裏來,還拿他幹什麽?他若是情虛,豈有個自投羅網之理。兄弟約他來,是想和他商量這三十年中的許多懸案,絲毫沒有誘捕他的心思。兄弟是此間父母官,豈可先自失信於子民?胡九明日來時,他就一一供認不諱,三十年中的盜案,盡是他一人做的,他自請投首吧,若不自請投首,我一般放他自去,等他出了衙門之後,兄弟再設法拿他,務必使他心甘情願的,受國家的刑罰。”

吳寮見彭紀洲這麽說,自覺撲了一鼻子的灰,不好再說了。等到夜深,彭紀洲悄悄的傳朱有節到裏麵,吩咐了一番言語,並交給朱有節五十兩銀子。朱有節領命辦事去了,彭紀洲便一意等候胡九,好實行自己預定的計劃。不知預定的是什麽計劃,胡九畢竟來與不來,且俟第四十六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