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回 攬麻雀老英雄顯絕藝 拉虎筋大徒弟試工夫

話說吳振楚從那少年家裏出來,放緊了腳步,一口氣向西方奔波了十七、八裏路,天色才到黃昏時候。快要淹沒到地下去的太陽,望去早被那筆尖也似的山峰遮掩了。

吳振楚看那山一蜂獨出,左右沒有高下相等的山峰,知道要拜的師傅,便是住在那座山裏,不敢停步。一會兒,走到那座山底下,隻見茅屋瓦舍,相連有二、三十戶人家。一家家的屋簷縫裏,冒出炊煙,在田裏耕作的人,三三五五的肩著農器,各自緩步歸家。

吳振楚看了這般農人日入而息的安閑態度,不由得想到自己年來的奔波勞苦,全是為陳誌遠欺辱過甚,自己才弄到這步田地。心想隻要能學成武藝,報了兩次欺辱的仇恨,自後仍當在家鄉,安分守己的做生意,再也不和人鬥氣了。一麵心裏是這麽想著,一麵揀了一處排場氣派大些兒的人家,走進去借宿。

過家出來一個六、七十歲的老人,問吳振楚從哪裏來?吳振楚說了要上山去,因天色晚了,特來借宿的意思。老人聽了,連打量了吳振楚幾眼問道:“上山去找師傅嗎?”

吳攝楚不由得又是一驚,暗想:這老頭怎麽會知道我是上山找師傅呢?隨即點頭答道:“我確是要上山找師傅,但是你老人家怎生知道的呢?”

老人見問,倒望著吳振楚發怔,好一會才說道:“你既是要上山找師傅,如何反問我怎生知道?”

吳振楚道:“我是外省人,初來這裏,原不知道這山上有什麽師傅,因有人指引這條道路,才到這裏來,其實師傅是誰,我並不知道。”

老人笑道:“這就難怪你問我了。這山上的師傅,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哪裏的人,來這山中種地度日,已有了三十多年。我們隻知道他姓瞿,見麵都叫瞿鐵老。這山下幾十戶人家的子弟,他都招了去練武藝,所以我們又都叫他師傅。這山上除了師傅和許多小徒弟外,並沒有旁人,你要上山去,不是找師傅找誰呢?”

吳振楚這才明白,這夜就在此家借宿了一宵。這家因是來找瞿鐵老的,款待得甚是殷勒。次日道謝起身,仍挑了那一百串錢,走上山去。

行到半山,果見一座全體用麻石徹成的廟宇,形式甚為古老,至多也是二、三百年以前的建築。廟的規模不十分宏大,山門前一塊平地約有三、四丈寬大。山門敞開著,有十多個小孩,在門裏手舞足蹈的玩耍。吳振楚看了,不以為意,直跨進門去。隻是門裏的地方不寬,有十多個小孩在那裏手舞足蹈,把出入的要道塞住了。吳振楚挑了這一串錢,不好行走,隻得立住腳,等眾小孩讓路。但是,眾小孩仿佛不曾看見有人來了似的,亂跳亂舞如故,沒一個肯抬頭望吳振楚一眼。吳振楚等得心裏焦躁起來了,打算挑著錢直撞過去,把眾小孩撞翻幾個。忽然轉念一想,使不得,那少年不是曾叮囑我,若有羞辱須忍耐嗎,怎好一到就任性撞禍呢?這麽一想,即時將錢擔放下來,對就近一個小孩問道:“師傅在裏麵麽?”

那小孩隻當沒聽見,睬也不睬。吳振楚暗自納悶道:這小東西聾了嗎?就在他跟前問他,怎麽也不聽見?隻是仍不敢動氣,走進一步,揀了一個年齡略大些兒的,照前問了一句,並說因我這裏有一封信,要當麵交給師傅。這小孩也是一般的隻當沒聽得。

吳振楚忍氣吞聲的立在旁邊,又不敢逕往裏麵走,仔細看眾小孩,雖是亂舞亂跳,然各自專心致誌的,各不相犯,也沒一個開口說話,不象是尋常小孩無意的玩耍。心想:難道這就是練習武藝嗎?我自己不是不曾練習過武藝的人,近來跑了幾省的地方,南北會拳腳有名的好漢,也不知見過了多少,哪裏見過這種亂跳亂舞的拳腳呢?吳振楚心裏正在這麽懷疑,隻見正殿上走下一個須發皓然的老人來,反操著兩手,笑容滿麵的從容走著。吳振楚料知這老人必就是要拜的師傅,連忙整了整衣服,掏出那少年的信來,雙手擎著迎上去,恭恭敬敬的請了一個安,將信呈上,口裏並不說什麽。因為吳振楚此時心裏,還有些不相信這樣年老的人,果有本領能做自己的師傅。近來所見名頭高大的人物,實在太多,徒有虛名的,居十之七、八。有了這些經驗,就恐怕瞿鐵老也沒有了不得的本領,夠不上做自己的師傅,所以不肯隨口稱呼。

瞿鐵老接信看了一遍,登時蹙著眉頭說道:“你已有這麽大的年紀了,怎麽好到我這裏來做徒弟呢?我的徒弟,沒有過一十五歲的,你如何和他們混得來!也罷,你得這封信到我這裏來也不容易,我收你做個徒弟倒使得,不過你從前做過些什麽工夫,須使幾手出來給我看看,我才好就你的資質,傳你的武藝。”

吳振楚道:“憑空使出來,隻怕難看出工夫的深淺。”

瞿鐵老以乎已懂得吳振楚的用意,是不知道自己的本領,能不能做他的師博,隨即點頭笑道:“一個人空手使起來,是不容易看出工夫的深淺。我找一個徒弟和你對使,你的工夫就顯而易見了。”

說著,向眾小孩中叫了一聲,當下也沒聽出叫的什麽名字,隻見一個年約十二、三歲的孩子,即時停了跳舞,規行矩步的走了過來。瞿鐵老指著吳振楚,笑向這孩子道:“這是你的師兄,你陪你師兄走一趟拳腳,看你的工夫也有些兒用處沒有?”

這孩子望著吳振楚,麵上露出些害怕的神氣。瞿鐵老笑道:“又不是認真相打,害怕些什麽!盡管放膽把工夫拿出來,你師兄見你年紀小,出手必留著幾分氣力。來,來,來!這殿上空闊,使起來沒有礙手礙腳的東西。”

吳振楚跟著走到正殿,心中暗忖,這老頭也太小覷我了。雖然不是認真相打,豈不知道拳腳無情,不動手則已,動手哪有不傷人的道理?休說這十二、三歲小孩本領有限,即算他手腳靈便,隻是萬一不留神,碰在我的拳頭上,豈不要把他打個骨斷筋折?隻聽得瞿鐵老說道:“我並不是要看你的工夫怎樣,是要在工夫上看你的資質怎樣?你盡管將生平的本領拿出來,打到那時分,我叫你們住手,你們就得住手。”

吳振楚見這孩子隨便站著,並不立什麽架式,便也立著不動。瞿鐵老道:“你是師兄,今日又是初到,先動手吧。不要因他年紀小,身量小,不敢下手打他。有我在此,便打傷了什麽所在也沒要緊。”

吳振楚隻得緊了緊腰帶,先立一個門戶,看這孩子怎樣動手。但是立了一會,這孩子隻站著不動,絲毫沒有要和人相打的樣子。

瞿鐵老在旁邊催促道。“你先動手打進去。”

吳振楚遂動手打進去,因想顯點兒力量給翟鐵老看,打算隻用兩個指頭,將這孩子提起來,往正殿屋梁上拋去,再用兩個指頭接著,好讓瞿鐵老知道不是尋常之輩。不過心裏雖是這般著想,明明的一拳朝這小孩子打去,眼見小孩的身體往左邊一晃,便不見蹤影了,覺得背上有小手掌,拍灰也似的,連拍了兩三下。急掉轉身軀,隻見小孩立在背後,仍是剛才一般的,隨便站著。又撲將過去,伸手待抓小孩頂上的短發,哪裏抓得著呢?分明看見他往下一蹲,又是一點兒蹤影不見了,疑心又是轉到了背後,正要用後膛掃腿,折身掃去,猛覺自己頂上的頭發,好象有幾根被鐵釘掛住了似的,痛徹心肝,隻是才痛了一下就不痛了。吳振楚止不住心頭冒火,看小孩就站在身邊,做出嘻笑頑皮的樣子,恨不得一拳打他一個透明的窟窿,思量兩次都被他逃跑了,雖是由於這小東西的身體靈便,然我也應該用一隻手去打他,若我張開兩條臂膊去捉他,看他能逃到哪裏去?當下定了這個合手成拿的辦法,那敢怠慢,即將臂膊支開,對小孩攔腰抱去。小孩真個似乎害怕的樣子,往後倒退。

吳振楚好容易得了這機會,哪肯放鬆半點,緊逼過去。小孩接連七、八步,退到楹柱跟前,被楹柱抵住了,沒有消步的餘地。吳振楚見了,心中好不歡喜,搶一步喝聲:“哪裏走!”

他本是屠夫出身,便真用屠夫捆豬的手法,雙手螃蟹鉗一般的合將攏來,隻搶步太急,用力太過,不捉防額頭上碰了一下,隻碰得兩眼金星四冒。作怪,吳振楚兩手所抱的,哪裏是小孩呢?原來把楹柱抱著了。兩手抱的既是楹柱,額頭當然也和楹柱碰個正著。正在這個當兒,聽得這小孩在背後格格的笑。吳振楚本已忿火中燒,待同身再與小孩拚個你死我活的,心裏不知怎的,忽然明白了,暗想:我特地傾家**產的出門找師傅,自然巴不得遇著這樣本領比我高強的人,我才可望練成武藝,回家報仇,若遇著有本領的心裏又不服氣,然則我辛辛苦苦出門幹什麽呢?吳振楚這麽一著想,不但沒有不服氣的念頭,反歡天喜地的走到翟鐵老麵前,雙膝跪下去。叩了無數個頭,才起來說道:“你老人家真配做我的師傅。我傾家**產,隻得一百串錢、一百兩銀子,情願盡數孝敬師傅。”

瞿鐵老笑道:“我這裏吃的穿的都夠,哪用得著這些銀錢!你學好了武藝之後,不能不穿衣吃飯,你自己留著用吧。你此刻從我學武藝,須把你以前的本領完全忘掉,方能學好,比他們初學的小孩難學幾倍。你要學就非十分耐苦不可。”

吳振楚問道:“我原有些工夫的,怎麽倒比初學的為難呢?”

瞿鐵老笑道:“這時和你說,你也不得明白。我隻問你一句話:從這裏向南方走一百裏路,我和你兩個人同時動身,我一步也不錯的向南方走,你卻錯走向北方去了,錯走到七、八十裏之後,你心裏才覺得誤了方向,要到南方去,仍回頭走到同時動身的地方,再跟著我向南方走,是不是一百裏路,差不多走了三百裏呢?”

吳振楚點頭應是。瞿鐵老道:“你如今誤了的方向,已將近到一百裏了。越是錯走的遠,越是不容易回頭。你以前所做,是後天的工夫,後天工夫到你這樣子,也算是可觀的了。不過一遇到我這種先天的工夫,就一點兒用處也沒有了。力吳振楚聽了,雖不能十分領會,然相信從瞿鐵老練成武藝,必能報仇雪恨,從此遂一心一意的跟著瞿鐵老學習。

這日,瞿鐵老傳授吳振楚一手工夫,吳振楚不懂得用處。瞿鐵老說:“這手名為‘攬雀尾’,顧名思義,便可以懂得了。”

正在這傳授的時候,湊巧有一群麻雀,在房簷上載飛載鳴,瞿鐵老說得興起,隻一跺腳,騰身上去,就用攬雀尾的手法,攬了一隻麻雀在手,翻身仍落到原處,對吳振楚笑道:“你已領會了這手的用處麽?”

吳振楚連忙說領會了。瞿鐵老一手托著麻雀,一手指著說道:“這麻雀並沒受絲毫傷損,本來是可以即時飛起的,然而在我手掌上,並不用指頭將他的腳或翅膀捏住,盡管放開五指,將是這麽蹲在掌心裏,無論如何飛不出我的掌心。”

吳振楚心裏不相信,看這麻雀的神氣,確是不曾受傷,蹲在翟鐵老掌心中,仿佛作勢要飛的樣子,隻是瞿鐵老的手不住的微微顫動,麻雀竟飛不起來。瞿鐵老笑道:“在掌心裏使他飛不動不算事,在我身上也能使他飛不動。”

說著,彎下腰來,脊粱朝天,將麻雀放在背上,隻見那背也和手掌一樣微微的顫動,麻雀又幾番作勢要飛,仍飛不起來。翟鐵老複捉在手說道:“使他飛不起,你已看見過了。我如今卻要使他飛著不能下。”

吳振楚正有些疑這麻雀的翅膀有了毛病,所以飛不起來,聽得這麽說,就更詫異了。看瞿鐵老時,已鬆手任麻雀飛起來,麻雀本待飛上屋去,但是還飛不到兩尺遠,便被瞿鐵老甩手掌擋回了頭,又待向回頭這方向飛去,也一般的被擋回來了,接連被擋回了四、五次,兩個翅膀的力乏了,想落在瞿鐵老的肩頭上。作怪,這麻雀好象恐怕肩頭承受他不起的樣子,兩翅撲個不了,撲了好一會,瞿鐵老亮開兩條臂膊,麻雀見肩頭上不能落,就撲到臂膊上來想落下,然而兩條臂膊都撲遍了,竟象是沒有給麻雀立腳的地方。瞿鐵老才笑向麻雀道:“苦了你了,仍在我掌心裏歇歇吧。”

麻雀果然撲到掌心裏蹲著。

吳振楚看把戲似的,看出了神,至此才問道:“師傅這是用法術製住了他嗎?”

瞿鐵老搖頭道:“我不懂得法術。這是硬工夫,並是極平常的道理,就是先天與後天的區別,他非有後關的力不能飛,非有後天的力不能落,我不使他得著後天的力,所以能是這麽作弄他。”

吳振楚問道:“什麽謂之後天的力呢?”

瞿鐵老又指著掌中麻雀道:“你看它不是時時刻斂住翅膀,做出要飛的樣子嗎?它不能就這麽飛上去,兩腳必須借著後天的力一縱,兩個翅膀才展得開來,它腳沒有力的時候,我掌心在它腳下,它隻一用力,我的掌心就虛了,掌心一虛,教它從何處借力呢?所借的這一點力,便謂之後天的力。何以謂之後天的力呢?因它先用力然後有力,所以是後天的力。即如你從前練的武藝,人家一手用六百斤的力打你,你便用七百斤力去揭開他。你這七百斤,即是後天的力。這後天的力,是沒有止境的,是練不到絕頂的。你能練到一千斤,人家便能練到一千零一斤,惟有先天無力,卻是無窮之力。”

瞿鐵老是這麽解譬,吳振楚心裏雖然領會得,無奈他從前專做的後天工夫,急切翻不過來,而歸家報仇的心思,又十分熱烈。隻苦練了兩年,自覺得武藝長進了不少,估量象陳誌遠那般本領,足可抵敵得住,便向瞿鐵老申述要歸家的意思。瞿鐵老躊躇道:“論你武藝,還沒到下山的時候。不過,你既歸家心切,我也隻得放你下山去。但我須試你一試,看你的工夫究竟做到了什麽地步?”

旋說旋到他自己臥室裏,拿出一條二尺多長、大指拇粗細的虎筋來,帶吳振楚到山門外草坪裏。吳振楚看草坪中,豎了一根尺來高的木椿,瞿鐵老一腳立在木樁上,一腳朝前平伸出來,兩個指頭捏住虎筋一端,將這一端遞給吳振楚道:“你是一個素來自負有力的人,又在我這裏練了兩年苦功,你且拉拉看,到底怎麽樣?”

吳振楚欣然接了虎筋問道:“就這麽拉嗎?”

瞿鐵老說:“是!”

吳振楚先立穩了腳,用盡平生之力隻一扯,不提防虎筋兩斷,因用力過猛,幾乎仰天一交跌倒了,倒退了好幾步,才立住腳,看瞿鐵老立在木樁上,擺也不曾擺動一下,笑嘻嘻的從容跨下木樁說道:“不行,不行!至少還差半年工夫,再吃半年辛苦,方好放你下山去。”

吳振楚沒法,隻得仍安心在廟中,朝夕苦練,又練了三個多月。

這日早起,吳振楚正在草坪中做工夫,忽見那個寫信的少年,匆匆忙忙的走來,望著吳振楚問道:“師傅起床了麽?”

吳振楚看少年的神情,料是有很緊急的事要見師傅,忙答應起來了。少年頭也不回的跑了進去,吳振楚心想:我多虧了這人,才得到這裏來學武藝,二年來幾番想下山去看他,隻因不肯間斷工夫,不曾去得,此時難得他自己到這裏來了,我應該進去問候問候才是。他究竟姓甚名誰,我還不知道,也沒問過師傅,我如今快要下山回鳳凰廳去了,今生今世,能不能再到這地方來,便是來了,能不能再和他見麵,都還說不定。今日若是錯過了,將來十年、二十年後說起來,還是一樁恨事。想罷,即整理了身上衣服,向廟裏走來。剛進了廟門,隻見瞿鐵老跟著那少年,旋說旋向外走,看瞿鐵老的臉色,和少年一般的帶著些愁苦的樣子,一望就知道是心中有憂愁抑鬱的事。二人說話的聲音很細,聽不出是說些什麽。吳振楚本待迎上去招呼,但見二人隻顧一路說著走來,急匆匆的神氣,卻又不敢上前,妨礙二人的正務,隻好拱立在一旁等侯。瞿鐵老走近跟前說道:“我有事須下山走一遭,大約須半個月以後才得回來,等歇你那些師弟來了的時候,你對他們說,各人在家做半個月工夫再來。”

瞿鐵老立著和吳振楚說活,少年好象很著急,怕耽擱了時刻似的,連催快走,瞿鐵老就跟著少年走了。吳振楚心裏好生納悶。

一會兒,眾小孩來了,吳振楚將師傅吩咐的話告知他們。眾小孩笑道:“那是我們的師叔,就住在離這裏不遠。他從來是安閑無事的,不知今日如何這麽忙迫?”

吳振楚聽了喜問道:“你們認識他麽?他這般年輕,我們師傅這麽大的歲數,怎麽是師兄弟呢?”

一個八、九歲的孩子答道:“你比我們大這麽多歲數,不也是師兄弟嗎?”

吳振楚點頭笑道:“不錯,不錯!師兄弟本不在年紀大小,隻是你們可知道他姓什麽,叫什麽名字嗎?”

眾小孩道:“怎麽不知道!我們這一帶地方,人人都知道他是有名的繆大少爺。

他一個人住一所茅房,房裏什麽東西也沒有。一年四季不洗臉,臉上也一點兒汙垢沒有。

終年是那件黑大布罩衫,冬天不見他怕冷,夏天也不見他叫熱。誰留他吃飯,他就在誰家吃飯。我們家裏割稻子、收麥子的時候,一遇了天氣不好,大家忙得不了,他就來替我們幫忙。他本是一個讀書人,做起田裏工夫來,比我們老作家還來得慣便。他一個人,能做三個人的生活。”

吳振楚問道:“他家就隻他一個人嗎?”

小孩搖頭道:“師傅說他家裏人很多。”

吳振楚道:“你們剛才說,他一個人住一所茅房,怎麽又說他家裏人很多呢?”

小孩道:“他本是一個人住一所茅房,我們還到他家裏去玩耍過,夜裏油燈也沒有,不知道他家裏很多的人,都藏在什麽地方?”

吳振楚聽了這種小孩子口吻,忍不住笑問道:“他時常到這廟裏嗎?”

小孩道:“師傅倒時常下山去看他,不曾見他廟裏來過。”

吳振楚道:“師傅說話的口音,和你們本地的口音不同,繆大少爺也不象是本地的,你們不知道他是哪裏的人嗎?”

眾小孩都說不知道。

吳振楚便不再問了,眾小孩各自歸家練習,隻留下吳振楚獨自在廟裏用功,好在他本來是不和眾小孩同學同練的。過了三、五日,一個人在廟中覺得寂寞難過,偶然想起繆大少爺,自言自語的說道;我何不趁這時分,去那茅屋裏玩玩呢!師傅是跟繆大少爺同去的,或者能在那裏遇見師傅,豈不甚好?這廟裏雖沒人看守,大概不至有偷兒進來。

我前年上山的時候,在山底下人家借宿,那人家夜裏的大門就那麽大開著不關,我問他不關門怎的不怕盜賊,他說自從師傅到這山上住著,四周十裏之內,幾十年來不曾有過盜賊。我師傅的威名能保得十裏之內的人家,不入盜賊,豈有自己廟裏倒保不住的道理!

心裏這麽一想,競象有十分把握的,連廟門也不帶關,就放心大膽的走下山去。二年多不曾下山,一旦跑出來,覺得天寬地闊,山川爭媚。依著前年來時的道路,一麵瀏覽景物,心曠神怡的向東走去。隻一會兒工夫,就不覺走到了前年坐著休息、與繆大少爺相遇的地方。忙停了步一想,暗道:不好了,走過了頭了,怎麽直走到了這裏,卻沒看見那所茅房呢?哦,是了!原來那日跟著他走,一路不曾留神記認。從他家出來的時候,因天色已不早了,心裏記掛著要趕路,逕跑了出來,並沒回頭瞧那房子一眼,又過了這麽久,心裏已沒有那房子的形式,所以在跟前走過,一時也沒看出來。當下回頭又走,一步一步的留著神,看山勢情形,心中確實能記憶,那茅房坐落在一條山溪的小石橋東首,此時走到小石橋上,朝東首看時,哪裏有什麽茅房的蹤影呢?隻見一片青草,不僅沒有曾建築房屋的基礎,連破磚頭碎瓦屑也不見有半點。隨走到青草坪中,仔細尋覓足以證明茅房在此地的物件,須臾尋見了一塊方青石,認得是自己坐過的。暗自尋思道:怪道走過了頭,原來這茅房早拆毀了,一點兒遺址都沒有,教我從哪裏去尋找?噓唏徘徊了好一會,也無從推究這茅屋是何時拆毀的,更猜想不出繆大少爺的行蹤,乘興而來,隻得敗興而返。

誰知回到廟中,更有使吳振楚敗興的事情發見了,什麽事呢?原來吳振楚當時回到廟中,進自己房中一看,**的被褥都翻亂了,桌凳也移開了平時安放的地位。看了這意外的情形,不由得不吃驚,急忙走近藏銀的床底下一看,一百串大錢不曾動,隻那一百兩銀子和一包散碎銀子,不知去向。吳振楚立起身,長歎一聲道:“這銀兩合該不是我命裏應享受的,藏在這地方,居然有人敢來偷了去,豈不是怪事!好在我帶這錢出來,原是準備送給師傅的,我隻要學得下武藝,便連這一百串錢偷去,也隻當是師傅收受了。”

又過十來日,瞿鐵老回來了。吳振楚說了失竊的情形,瞿鐵老甚為驚異,親到吳振楚房中,問被褥桌凳移動的樣子。吳振楚照那日的形式,做給瞿鐵老看,瞿鐵老隻管把頭搖著。吳振楚問道:“師傅為什麽看了不住的搖頭呢?”

瞿鐵老道:“我因看這賊來得太希奇,本地方不端的人,因有些畏懼我,不敢在近處動手。近處沒有大富人,外來的盜賊,不屑在此地動手。至於我在這廟裏,休說本地方的人,便是江湖上,也少有不知道我是一文錢沒有的,有誰巴巴的跑到這裏來行竊呢?並且這偷銀子的人,舉動也太奇怪,將被褥翻亂還可說得過去,是恐怕有金銀藏在被褥底下,至於這桌凳,底下空洞無物,一望可知,如何用得著移開呢?”

吳振楚本是一個粗心的人,聽了隻覺得是奇怪,卻想不出什麽理由來,也懶得仔細研究,隻繼續著苦練工夫。練滿了半年,便問師傅可以下山了麽?瞿鐵老道:“乃得照前次的樣試試看。”

瞿鐵老這回左手拿了一條旱煙管,右手仍用兩個指頭,拈著一條虎筋,邊吸著旱煙,邊跨上木樁,教吳振楚拉扯。吳振楚盡力拉了一下,虎筋不曾拉斷,瞿鐵老也不曾拉動,隻見旱煙鬥上的煙灰,被拉得掉下了些兒。吳振楚正心中慚愧,瞿鐵老倒興高彩烈的跳下來笑道:“行了,隻這一下工夫,已是不容易找著對手了。我在這裏,雖收了不少徒弟,隻你一個人的年紀最大,你要算是我的大徒弟,因此不能模模糊糊的放你下山去。如今你的武藝,在懷抱絕藝的山林隱逸之士當中,就出手不得,然在江湖上,盡管橫行南北,包你不會遇見對手。不過在我門下學武藝的人,待人接物,務以禮讓為先,非到萬不得已,不許動手打人,尤不許傷人要害。你此番成功下山,一切行為,務必謹慎。倘若仗著所學的工夫,無端將人打死或打傷,哪怕在數千裏以外,我得信非常迅速,那時決不輕恕你。”

吳振楚道:“不敢欺瞞師傅,弟子此番傾家**產出來學武藝,為的是要報仇雪恨。

弟子隻要將仇人製服了,以後斷不敢輕易和人動手。”

瞿鐵老點頭道:“既是為報仇學武藝,那就不在此例,隻是你的仇人是誰,用得著這麽苦練了工夫去報複?”

吳振楚道:“仇人卻是個無名小卒,和弟子同鄉的,姓陳名誌遠,癆病鬼一般的東西,倒有些兒本領。”

瞿鐵老很驚詫的闊道:“誰呢,陳誌遠嗎?”

吳振楚應“是”。瞿鐵老仰天歎了口氣道:“你怎麽會和他有仇?”

吳振楚看了瞿鐵老的神氣,也驚訝道:“師傅倒知道他嗎?他和弟子的仇,深得很呢!師傅為什麽歎氣?”

瞿鐵老道:“你的仇人既是陳誌遠,快不要說報複的話了。”

吳振楚問道:“為什麽呢?師傅和他有交情麽?”

瞿鐵老搖頭道:“不是,不是!可惜你不早把這話說給我聽。”

吳振楚道:“早說給師傅聽怎樣。”

瞿鐵老道:“早說給我聽,也不至教你受這二年半的辛苦。”

吳振楚聽了,仍是不懂,同為何可以不受這二年半的辛苦。瞿鐵老道:“你要報陳誌遠的仇,休說練這二年半,不是他的對手,便練到和我一樣,也不是他的對手。你這一輩子,也不要望有報複的時候。”

吳振楚見是這麽說,知道自己師傅不會說謊話,登時想起從前受的羞辱和二年半的白辛苦,隻氣得伏在瞿鐵老跟前痛哭。不知瞿鐵老怎生擺布,哭振楚的報仇究竟怎生報法,且俟第四十四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