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二回 降誌辱身羞居故裏 求師訪道遍走天涯

話說陳誌遠的侄兒,見自己叔父這般問他,不由得流淚答道:“吳大屠夫打了我。”

陳誌遠忙上前牽了他侄兒的手問道:“吳大屠夫為甚打你,打了你什麽地方?快說給我聽。”

他侄兒揩著眼淚說道:“早起媽教我去買肉,我走到合勝屠坊,因為早了些兒,豬殺了還不曾破開,隻把豬頭割了下來,吳大屠夫教我站著多等一會,我怕先生起來,耽擱了讀書的時刻,不肯多等,催他先切半斤肉給我走。吳大屠夫就親自拿刀,在頸圈殺口地方,切了一片肉給我。我提回來給媽看,媽說:‘這是殺口肉,精不成精,肥不成肥,怎麽能吃,快拿去換一塊好的來,不要給你叔叔看了生氣,也免得你叔叔又要親跑一趟。’

我隻得回頭教吳大屠夫更換,吳大屠夫橫起兩眼望著我道:‘誰家屠坊裏的肉,出了門可以退換的?先教你等,你不肯,能怪人切錯了肉給你嗎?’

我說:‘不是怪你切錯了肉。我家買的肉太少,這精不成精,肥不成肥的肉,實在不好,怎生弄了吃,請你換給我一塊吧!’

吳大屠夫就生氣說道:‘剛才也是你買了去的,既說精不成精,肥不成肥,你當時又不瞎了眼,為什麽不教換,到這時才提來換呢?快些滾吧,沒人有工夫和你囉唕。’

他說著,掉身過去和別人說話,不睬理我。我隻好走到他麵前說道:“我雖是把這肉提回了家,但是動出沒動一下。我家每天來買肉的,換給我吧!’

吳大屠夫對我臉上呸了一口道:‘你每天來買也好,一百年不來買也好,這包退回換的事,我們屠坊裏不能為你開端。你是明白的,快點兒滾開些。我這裏不隻做你一家的生意,清晨早起,就在這裏囉唕討厭。’

我說:‘我們多年的老往來,換一塊肉都不肯,還要開口罵人,是什麽道理?我又不是切動了你的肉再來換!’

我這句話才說了,吳大屠夫便大怒起來,說我,‘切動了你的肉’這句話,是罵了他,把他當做一隻豬,切他的肉,跳起來劈麵就是一拳,打在我臉上。我登時被他打倒在地下,昏過去了,也不知過了多久才醒來,虧了合勝隔壁張老板,將我扶起,送我回來。吳大屠夫還叫我把那肉捉回,我不肯接。張老板送我到門口,才轉身去了,我如今還覺得頭目昏昏的,裏麵有些疼痛。”

陳誌遠急就他侄兒耳邊說道:“你萬不可把吳大屠夫打你的情形,說給你媽知道。你快去我**睡下,媽若來問你,你隻說受了點兒涼,身體不大爽快,睡一會兒就好了。我出外一刻就回來。”

陳誌遠扶他侄兒到**睡了,自已急匆匆的到山上,尋了幾味草藥,回家給侄兒敷在頭上,才走到合勝屠坊。這時吳振楚正忙著砍肉,陳誌遠走上前說道:“吳振楚,你為什麽把我侄兒打傷到那一步”?吳振楚一翻眼望了望陳誌遠,隨口答道:“他開口就罵人,我為什麽不打?”

陳誌遠道:“他年輕不懂事,就在你跟前說錯了話,你教訓他幾句,也就罷了。他若不服你教訓,他家有娘有我,你應該告訴他娘和我,我自然會勒令他向你陪罪。你是一個大人,怎麽也不懂事,竟把他打傷到那一步!”

吳振楚聽了,將手中割肉尖刀往屠凳上一拍,罵道:“你家是些什麽東西?你家平日若有教訓,他也不敢在外麵開口就罵人。我在這裏做了幾十年生意,曆來是誰敢在這裏亂說,我就打誰,不管他老少,如今打也打過了,你是知趣的,趕緊回去,給他準備後事,不要在這裏學他的樣。我看在小時候和你兄弟同在一塊兒玩耍的份上,已經很讓你了,若再不走,說不定也要對不起了。”

陳誌遠聽了這些話,倒改換了一副笑臉問道:“怎麽叫做‘也要對不起’,難道連我也要打嗎?”

吳振楚哼了一聲道:“難說不照你侄兒的樣,請你在這地下趟一會兒再走。”

陳誌遠哈哈大笑道:“好厲害!我正是活得不耐煩了,特地來找你送終,你快將我打的躺下來吧!”

吳振楚見這麽一來。那氣就更大了,厲聲說道:“你既是有意來討死,我若不敢打你,也不算好漢!一邊說邊向陳誌遠舉拳就打。

陳誌遠伸著兩個指頭,在吳振楚肘彎裏捏了一下。說也奇怪,吳振楚這條被捏的胳膊,就和觸了電一般,登時麻木了,伸不得,縮不得,上不得,下不得,與前人小說書上所寫受了定身法的一樣。不過定身法是全部的,吳振楚這回是局部的,隻有被捏的胳膊,呆呆的是那麽舉著,這條胳膊以外的肢體,仍和平常一樣,能自由行動。吳振楚心裏明白,是被陳誌遠點正了穴道,隻苦於自己不懂得解救的方法。陳誌遠捏過那下之後,接著打了一個哈哈道:“吳振楚,你怎麽不打下來呢?原來你隻會欺負小孩子,大人叫你打,你還是不敢打啊!你既客氣不打我,我就隻得少陪你了。”

說罷,自歸家去了。

吳振楚見陳誌遠走了,許多買肉的人和過路的人,都一個個望著吳振楚發怔。吳振楚麵上又羞又愧,心裏又急又氣,手膀又脹又痛,隻得跑進裏麵房中,想自己將胳膊轉動。但是,不轉動脹痛得還能忍受,越是轉動越痛的不堪。打發人四處請外科醫生,請專治跌打損傷的醫生,直鬧了一晝夜,吃藥敷藥,都沒有絲毫效驗。剛換過一個對時,自然回複了原狀,一些兒不覺得痛苦了。隻是手膀雖自然回複了原狀,然而這一晝夜之間,因為事情來得奇怪,受傷的又是鳳凰廳第一個享大名會武藝的吳振楚,這新聞登時傳遍了滿城,人人都說吳大屠夫平日動輒行凶打人,今日卻遇見對手,把他十多年的威風,一時掃盡了這類話,自免不了要傳到吳振楚耳裏去,更把吳振楚一氣一個半死,心想:這仇不報,我在鳳凰廳也無麵目能見人了。若我敗在一個武藝有名的人手裏也沒要緊,陳誌遠在小時候,就是一個有名的癆病鬼,莫說打不過我們,連走路也走不過我們,如今雖說有十多年不見他,見麵仍看得出是十多年前的癆病鬼模樣,人家不知道他會點穴,隻說我打不過他。我此刻若明去找他報仇,他有了防備,我是不見得能打的他過,古人說:明槍易躲,暗箭難防。我何不在夜間乘他不備,帶一把尖刀在手裏,悄悄的到他家,將他一刀刺死呢?

心中計算已定,即揀選了一把最鋒利的殺豬尖刀,磨了一會。這時正是六月問天氣,吳振楚在初更時候,帶了尖刀,走向陳誌遠家去。陳誌遠的大門外麵,有一片石坪。

這夜有些月色,吳振楚才走近石坪,就見石坪中問,安放了一張竹床,竹**仰麵睡了一個人在那裏乘涼。吳振楚停了步,借著月光,仔細看竹**的人,不是陳誌遠是哪個呢?吳振楚站的地方,離竹床約有丈多遠,不敢豎起身子走上前去,恐怕腳聲驚醒了陳誌遠。蹲下身來,將尖刀含在口中,用牙齒咬了,兩手撐在地下,兩膝跪著,狗也似的一步一步往前爬,直爬到竹床跟前,聽陳誌遠睡著打呼,不由得暗暗歡喜道:“你陳誌遠也有落在我手裏的時候啊?”

先將兩腳立穩,才慢慢的將腰往上伸直,剛伸到一半,猛見陳誌遠的手一動,即時覺得尾脊骨上,仿佛中了一錘子,自己知道不妙,急想取刀刺去,哪裏來得及呢。這回的麻木,比前回就更加厲害了。前回隻麻木了一條胳膊,不能轉動,這回是全身都麻木了,腰也伸縮不得,四肢也動彈不得,口也張合不得,殺豬尖刀掉落在地下,但牙齒仍和咬著刀一般的,張露在外,全身抖個不住,與發了瘧疾相似。心裏明白,兩耳能聽,兩目能看,隻口不能言語,腳不能移,手不能動。見陳誌遠就和沒知道有這回事的一樣,仍是仰麵朝天的睡著,打呼的聲音,比初見時越發加大了。吳振楚恨不得將陳誌遠生吞活吃了,隻是自己成了這個模樣,不但前仇不曾報了,心裏反增加了無窮的毒恨,眼睜睜的望著仇人仰睡在自己麵前,自己一不能動彈,便一點兒擺布的方法也沒有,是這麽觸了電似的。

約莫抖了一個多更次,才遠遠的聽得有好幾個人的腳步聲音,邊走邊說笑著,漸漸的走近跟前了。吳振楚心中越發急的,恨不得就一頭將自己撞死,免得過路的人看了自己這種奇醜不堪的形象,傳播出去,比前次更覺丟臉。但是,心裏盡管想撞死,事實上哪裏由他做得到,正在急得無可奈何的時候,那好幾個過路的人已走到了身邊,隻聽得幾人同聲喊著“哎呀”道:“這是什麽東西?”

隨即有一個人,將手中提的燈籠舉起來說道:“等我來照照看。”

旋說旋照到吳振楚臉上,不由得都發出驚訝的聲音道:“這不是合勝屠坊的吳大老板嗎,怎麽成了這個樣子呢?”

同時又有個人,發見睡著的是陳誌遠了,也很驚訝的說道:“啊呀!原來睡在這裏的是陳誌遠。你們看陳誌遠好大的瞌睡,還兀自睡著不醒呢!”

其中有一個眼快的,一眼看見了掉在地下的那把殺豬尖刀,忙俯身拾了起來,就燈籠的光給大家看了說道:“好雪亮的快刀,這刀準是吳大老板的。哦,不錯!近來有好多人說,吳大老板和陳誌遠有仇,今夜大約是吳大老板帶了這刀來這裏,想尋陳誌遠報仇,不知如何倒成了這個模樣,我們隻把陳誌遠叫醒一問,便知道底了。”

當下就有人叫陳誌遠醒來。陳誌遠應聲而醒,翻身坐起來,雙手揉著兩眼,帶著朦朧有睡意的聲音說道:“我在這裏乘涼,正睡得舒服,你們無緣無故的把我叫醒來幹什麽呢?”

眾人笑道:“你說的好太平話,還怪我們不該叫醒了你,你瞧瞧這是哪個,這雪亮的是什麽東西?”

陳誌遠放下手來,見說話的那人一手拿著刀,一手指著吳振楚。

陳誌遠故做驚慌的樣子說道:“這不是吳大屠夫嗎,這不是吳大屠犬的殺豬刀嗎?喂,吳振楚,你做出這要死的樣子幹什麽?你發了瘧疾,還不快回去請醫生,開著方服藥,此刻大概已是半夜了,天氣很涼了,我也得進屋裏去睡。”

說著,下了竹床站起來,望著眾人問道:“諸位街鄰,怎麽這時分都到了這裏?”

眾人道:“我們也是因天氣太熱,在家睡不著,約了幾個朋友,在前麵某某家裏推牌九耍子,剛散了場,回各人家去,打這裏經過,就看見你睡在這裏,吳大老板在這裏發抖。我們倒被他這怪樣子嚇了一大跳。咦,快看,吳大老板哭起來了。”

陳誌遠看吳振楚兩眼的淚珠兒,種豆子也似的灑下來,也不說什麽,彎腰提起竹床,向眾人笑道:“對不起諸位街鄰,我是要進屋子裏麵睡去了。”

眾人中一個略略老成有些兒見識的人說道:“陳二爺就這麽進去睡了,吳大老板不要在這裏抖一通夜嗎?做好事,給他治一治吧!”

陳誌遠搖頭道:“我又不做醫生,如何能給他治病?鳳凰廳有的是好醫生,諸位若是和他有交情的,最好去替他請個醫生。我從來不會治病,並不知道他這是什麽病症。”

那人陪笑著說道:“陳二爺不要裝模糊了吧,吳大老板是個有名的魯莽人,看他這情形,不待說是拿了刀想找你報仇。你是這麽懲罰他,自是應該的。

不過,我們既打這裏走過,不能看著他在這裏受罪。無論如何,總得求你瞧我們一點兒情麵,將他治好,告戒他下次再不許對你無禮。”

眾人也從旁幫著向陳誌遠要求,陳誌遠才放下竹床,正色說道:“諸位街鄰都是明理的人,象吳振楚這般不講情理,專一欺負人,應不應該給點兒厲害他看!我家兄弟和他小時候,是同玩耍同長大的人,先兄去世,隻留下一個侄兒,他若是顧念交情的,理應凡事照顧一些才是,誰知他這沒天良的東西,欺孤兒寡婦的本領真大。前幾日舍侄去他店裏換肉,他不換也就罷了,想不到竟把舍侄打成重傷,還虧我略知道幾味藥草,舍侄才沒有性命之憂,不然早已被他打死了。我實在氣不過,親去他店裏和他論理,他翻眼無情,連我也打起來了。他打我,我並沒回手打他,他自已動手不小心,把胳膊上的筋絡拗動了,才請醫生治好,今夜卻又來想殺我。這種沒天良不講情理的東西,諸位但看他的行為,天地雖大,有容他的地方沒有?”

眾人同聲說道:“我們部是本地方的人,吳大老板平日的行為,我們沒一個不知道,也沒一個以他為然的。隻因他的武藝好,氣力大,誰也不敢說一句公道話,免得和他淘氣。這回他受了陳二爺兩次教訓,以後的行為,想必會痛加改悔。如果陳二爺這番瞧我們的情麵,饒恕了他,此後他還是怙惡不改,再落在陳二爺手裏時,我們決不來替他求情,聽憑陳二爺如何處置。”

陳誌遠點頭笑道:“諸位既這麽說,我看諸位的份上,不妨饒了他這次,不過望他改悔行為的話,是萬萬做不到的。隻是我陳誌遠終年住在這裏,他定要再來和我為難,我也沒有方法能使他不來,惟有在家中等著他便了。”

說時,走近吳振楚麵前伸手一巴掌,朝吳振楚左臉打去,打的往右邊一偏,又伸左手一巴掌打去,打的往左邊一偏。這兩巴掌打過,吳振楚的頭立時能向左右擺動了,再抓了頂心發,往上一提,隻聽得骨節亂響,腰腿同時提直了,雙手拋燕子似的,將吳振楚反覆拋了幾下,放下來說道:“你能改過自新,是你自己的造化。你我本無仇恨,如何用得著報複,自尋苦惱。良言盡此,去吧!”

吳振楚這時得回複了自由,如釋去了千百斤重負,隻是羞忿得不知應如何才好,哪裏還肯停留片刻,連殺豬刀都不要了,提步就跑。無奈四肢百骸,酸麻過久,一時何能回複得和平時一樣呢?跑幾步跌一交,爬起來又跑,跑幾步又趺。眾人看了,都不禁哈哈大笑,笑得吳振楚更是忿火中燒,一口氣奔回家中,絕不躊躇的將雇用的夥計退了,次早便不開門做生意,把所有的產業全行低價變賣,賣了一百串大餞,一百七、八十兩銀子,做兩麻布袋裝了一百串大錢,一肩挑起來,揣了兩隻元寶,將七、八十兩散碎銀子做出門旅費,準備走遍天涯,訪求名師,練習武藝,好回家湔冼陳誌遠兩次的當眾羞辱。一路之上,也遇了會武藝的人,隻是十有六、七,還敵不過吳振楚,便有些工夫在吳振楚之上的,吳振楚覺得不能比陳誌遠高強,不敢冒昧拜師,訪來訪去,聞得霍元甲的武藝,在當時一般有名望的武術家當中,可稱首屈一指,因此特地到天津,上岸的時候為這一百串大錢,和天津的碼頭挑夫鬧了一番口舌,便涼動了許多好事的人,跟在他後麵瞧熱鬧。農勁蓀也就是其中的一分子。

吳振楚原打算一落客棧,就去淮慶會館拜訪霍元甲的。無奈他是南方人,平生不但沒到過北方,並不曾離開過風凰廳,數月來長途跋涉,心裏因訪不著名師,又不免有些著急,這日一落到客棧裏,就頭痛發熱,得了個傷風病,整整的躺了兩口才好。等他病好了去訪霍元甲時,霍元甲已動身往上海去了,隻得又趕到上海。誰知見麵也是枉然,霍家的祖傳武藝,從來不能教給外姓人,吳振楚隻索垂頭喪氣的離開了上海,心想;我從鳳凰廳出來,已走過了好幾省,所經過的地方,凡是有些名望的好手,也都拜訪過了,實在沒一個有陳誌遠那種本領的,可見得聲名很靠不住,即如陳誌遠有那麽高的本領,鳳凰廳人有誰知道?若有和我一般的人,專憑聲名到鳳凰廳來求師傅,不待說是要拜在我門下,決不會拜在陳誌遠門下。我這回就是專憑聲名,所以訪來訪去,訪不著一個有真才實學的,此後得改變方法,凡是有聲名的教師,都用不著去拜會,倒不如在一般九流三教沒有會武藝聲名的人當中,去留神觀察,或者還能找得著一個師傅。

吳振楚打定了這個主意,便專在窮鄉僻壤的庵堂寺觀中盤桓。舉動容止略為詭異些兒的人物,他無不十分注意。這日,他遊到浙江石浦縣境內(今已並南田為一縣,無石浦縣名目矣),正在一座不甚高峻的山腳下歇憩,隻見一個二十多歲的讀書人,生得豐神飄逸,舉止溫文,儼然一個王孫公子的體態。隻是衣服樸素,絕無一點豪富氣象,從前麵山嘴上走過來,腳步緩慢,象是無事閑遊的樣子。吳振楚看看那軟弱無力的體格,不覺倒抽了一日冷氣,暗自尋思道:我的命運,怎的直如此不濟?幾個月不曾遇見一個有些英雄氣概的人物,不是粗濁不堪的手藝人,就是這一類風也吹得起的書生,難道我這趟出門是白跑嗎?我這仇恨,永遠沒有報複的時候嗎?想到這裏,就聯想到兩次受辱的情形,不知不覺的掉下淚來,卻又怕被那個迎麵而來的讀書少年看見,連忙扯著自己衣袖,把眼淚揩了,低頭坐著傷感。

忽聽得那少年走到跟前問道:“你這人是哪裏來的,怎麽獨自坐在這裏哭泣呢?”

吳振楚肚內罵道:我哭也好,笑也好,與你過路人鳥相幹,要你盤問些什麽?隻是他肚裏雖這麽暗罵,口裏卻仍是好好的答道:“我自己心中有事,想起來不由得有些難過。”

少年聽了吳振楚說話的口音問道:“你不是湖南人麽,到這裏來幹什麽事的呢?”

吳振楚點頭道:“你到過我們湖南麽?我到這裏並不幹什麽事,隨意玩耍一番就走。”

少年道:“我不曾去過湖南,朋友當中有湖南人,所以聽得出你的聲音。我不相信你是隨意來這裏玩耍的,你這兩個麻布袋裏,是兩袋什麽東西,很象有點兒分兩的樣子。”

吳振楚道:“沒多少分兩,隻得一百串大錢。乃少年連忙打量了吳振楚兩眼,問道:“這一百串大錢!挑到哪裏去呢?”

吳振楚搖頭道:“不一定挑到哪裏去,挑到哪裏是哪裏。”

少年道:“挑著幹什麽呢?”

吳振楚笑道:“不幹什麽,不過拿他壓一壓肩胳,免得走路時一身輕飄飄的。”

少年也答道:“你這人,真可說是無錢不行的了,但不知一百串錢究竟有多少斤重?”

吳振楚順口管道:“幾百斤重。”

少年道:“我不相信一百串錢,競有幾百斤重。我挑一挑試試看,使得麽?”

吳振楚道:“使是使得,隻是閃痛了你的腰,卻不能怪我。”

少年伸手將扁擔拿起來,往肩胳上一擱,竟毫不費力的挑了起來。吳振楚這才大吃一驚,暗想:這樣軟弱的讀書人,誰也看不出他有這麽大的氣力。正在這麽著想時,隻見少年又將布袋歇下來,用手揉著肩胳笑道:“我這肩上從來沒受過一些兒壓迫,犯不著拿這東西委曲它,並且它不曾受過壓迫,也不知道輕重。還是這兩隻手有些靈驗。無論甚麽東西,它一拿就知道分兩。”

說著,拿右手握住扁擔當中,高高的舉起來就走。

吳振楚望著他,走的極輕便的樣子,更是又驚又喜,以為今日訪著師傅了,眼睜睜的望著少年走了百來步遠近,將要轉過山角去了,滿擬他不至轉過山角去,必能就回頭來的,想不到他頭也不回,隻一瞬眼就轉過山角去了,不禁心裏慌急起來,跳起身匆匆就趕。

趕過山角,朝前一望,一條直路有二裏來遠,中間沒一點遮斷望眼的東西。但是舉眼望去,並不見那少年的蹤影,肚裏恨道:原來是一個騙子,特來騙我這一百串錢的,然而他怎麽跑得這麽快呢?我如何會倒黴倒到這步田地?唉,這也隻怪我不應該不將到這裏來的實情告知他。他若知道我這一百串錢是特地挑來做師傅錢學武藝的,他有這般本領,自信能做我的師傅,我自會恭恭敬敬的將錢送給他,他也用不著是這麽騙取了。

吳振楚一麵思量著,一麵仍腳不停步的急往前追。原來這條路,是圍繞著過座山腳的,追了好一會,轉過一個山嘴,一看那少年,已神閑氣靜的立在剛才自己坐著歇憩的地方,兩布袋錢也安放在原處,吳振楚這才歡天喜地的跑上前去。那少年倒埋怨池道:“你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呢?我走回來不見了你,害得我心裏好著急,等的實在有些不耐煩了。你若再不來時,我隻好把錢丟在這裏,回家去了。你點一點錢數吧,我還有事去。”

吳振楚笑道:“我好容易才遇著你這麽一個好漢,無論有什麽事,也不能丟了我就去,且請坐下來,我有話說。”

少年道:“你有什麽話,就爽利些說吧。”

吳振楚心想報仇的話,是不好說的,隻得說道:“我為要練武藝,在湖南找不著好師傅,才巴巴的挑了這一百串錢,還有一百兩銀子,到外麵來訪求名師,無奈訪了大半年,沒訪著一個象先生這麽好漢,今日有緣給我遇見了,先生必要收我做徒弟的。”

說完,整了整身上衣服,打算拜丁下去。少年慌忙將吳振楚的胳膊扶住,哈哈笑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!

我不能做你的師傅。你既這麽誠心想學武藝,我可幫你找個師傅,包你能如願以償,你挑著這錢隨我來吧。”

吳振楚隻得依從,挑起錢跟著少年走到一處山衝裏,隻見許多竹木花草,圍繞著一所小小的茅屋,門窗都是蘆管編排的,一些兒不牢實。吳振楚看了,心想象這樣的門窗,休說防賊盜,便是一隻狗也關不住,有什麽用處呢?想著,已走進了蘆門。少年指著一塊平方的青石道:“我這裏沒有桌椅。你疲勞了,就在這上麵坐坐吧!”

吳振楚放下錢擔,就青石坐下來,看少年走入旁邊一問略小些兒的房裏去了。吳振楚忍不住起身,輕輕走近房門口,向裏張望,隻見窗前安放一塊見方二尺多長的大石頭,似不曾經人力雕琢的,石上攤了幾本破舊不堪的書,此外別無陳設。少年坐在石頭跟前,提著一管筆寫字。石桌對麵用木板支著一個床,**鋪了一條蘆席,一條破氈,床頭堆了幾本舊書。吳振楚不覺好笑,暗想:怪道用不著堅牢的門窗,這樣一無所有的家,也斷不至有賊盜來光顧。少年一會兒寫好了,擲筆起身對吳振楚道:“今日天色已經不早,本應留你在這裏歇宿了,明日再教你去拜師。無奈我這裏沒有床帳被褥,不便留你,我寫了一封信,你就拿著動身去吧。從這裏朝西走,不到二十裏路,有一座筆尖也似的高山,很容易記認,你走列那山底下,隨便找一個種地的人家借歇了,明日再上山去。就在半山中間,有一座石廟,我幫你找的師傅,便住在那石廟裏。不過我吩咐你一句話,你得牢牢的記著;你到那廟裏,將這信交了,必有人給羞辱你受,你沒誠心學武藝則已,既誠心要學武藝,無論有什麽羞辱,都得忍受。”

吳振楚伸手接了信道:“隻要學得著武藝,忍耐些兒便了,但是這師傅姓什麽,叫什麽名字呢?請你說給我聽,不要找錯了人。”

少年笑道:“我教你去,哪有錯的。那廟裏沒有第二人能做你的師傅,你去吧,用不著說給你聽。”

吳振楚不好再說,隻得揣好了信,複向少年道:“承先生的情,幫我找了師傅,先生的尊姓大名,我還不曾請教得。”

少年忽沉下臉揮手道:“休得囉唕,你、我有緣再見。”

說罷,轉身上床睡了。

吳振楚心中好生納悶,隻好挑了錢出來,向西方投奔。不知此去找著了什麽師傅,且俟第四十三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