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一回 候通知霍元甲著急 比武藝高繼唐顯能
話說霍元甲聽了農勁蓀推測的話,連連點頭道:“大概不出這些情形。不過我們總得想個法子,使他不能拒絕比賽才好。”
農勁蓀道:“我們且將保證人弄妥,律師是容易聘請的,等待三、五日,若沃林沒有通知書來,我們不妨再來催促他,看他怎樣說法。
力霍元甲道:“假若我們將律師和保證人都弄妥當了,他忽然變掛,借故不比賽了,我們不上他的當嗎?”
農勁蓀點頭道:“這自然也是一件可慮的事,不能保其絕對沒有的。
所以我說隻先將保證人弄妥,這種保證人是由各人的交情麵子找來的,找妥了不用,也不受損失。律師是非錢不行,等到臨耐聘請也來得及。”
次日,農勁蓀獨自出外,訪了一日的朋友,想代霍元甲找一家能作一萬銀子保證人的商家。無奈直接或問接和農勁蓀有交情的上海商人,都在報紙上或親眼見過奧比音的本領,都存心以為世界上決沒有再比奧比音強大的人了。農勁蓀又不會替霍元甲吹牛皮,因自己不曾親眼見過奧比音,心裏雖相信霍元甲不是荒唐冒失人,口裏卻不敢對人說能操券獲勝的話。商人十九膽小,這更是要和外國人交涉的事,誰肯輕易承諾呢?“
農勁蓀找保不著,不由得納悶回來,對霍元甲說了奔走一日的情形。霍元甲也著急道:“這事怎麽是好呢?我其所以敢當麵答應賭賽一萬銀子,實有兩種原因。一則能自信以我的本領,若和中國有本領的人比賽,又不曾見過麵看過工夫,確不敢隨口答應賭這多銀兩。如今是和外國的大力士比賽,盡管奧比音的氣力再大三、五倍,我也有把握,要賭多少,敢答應他賭多少,越賭的銀兩多,便越顯得我家的迷蹤藝值價。二則我代替我一個把兄弟,在天津幾家銀號裏借了不少的錢,這裏麵很有些糾葛,我若能在這回贏奧比音一萬兩銀子,則一切的糾葛,都立時解決了。我既自信有把握能贏一萬兩銀子,贏了這銀子的用處又極大,我如阿能不一口承認呢!”
農勁蓀道:“四爺的把兄弟,究竟是哪個,借錢還有些什麽糾葛呢?”
霍元甲道:“那人農爺不曾會過,也是在天津做生意的,姓胡名震澤。胡家有一張牙帖,遺傳幾代了,傳到胡震澤的父親手裏,因自己不會經商,又沒有充足的本錢,有好些年沒拿出來做生意,直到震澤兄弟成了人,都在市麵上混得有些兒資格了,他父親才將那牙帖拿出來,對震澤一班兄弟道:‘你們都是生意中人,這祖傳的牙帖,不可長遠擱在家裏白糟踏了。你們兄弟誰有信用,能在外麵借得一萬串錢到手,便誰拿這牙帖去做生意。兩人借得著,兩人合做,大家都借得著,大家合做更好。’
震澤知道我在天津略有點兒信用,要拉扯些銀錢還不甚難,特地到藥棧來找我。那時正遇著李富東老英雄,打發他徒弟摩霸來接我,也正是此刻將近年關的時候,很為他的事忙了幾日,湊足了一萬串錢給他。他向我借錢,說明了是當本錢做生意,還期自然不能太促,而我在天津各銀號裏借來,還期是不能拖久的。到了期,隻得由我拿出錢來償還。除這一萬串錢之外,還有幾家銀號,是由我介紹給震澤做來往的,如今震澤因生意不順手,所有的帳項都牽絲絆藤的不能了清,我棧裏這一萬串錢,我既知道他的境況,不便向他催討。他也覺得是自家兄弟,比旁人容易說話,更沒把這筆帳項列入計開。農爺是知道我家裏情形的,我這淮慶藥棧的本錢,是我們十兄弟公有的,不是我一個人的,總共不過三、四萬串本錢,已嫌不大充足,稍為大一點兒的生意,因自己吃不下,常被別人本錢大的搶了去。這裏更整整的去了一萬串,生意上怎麽能不受影響呢?為我一個人結交朋友,使眾兄弟都吃很大的虧,便是眾兄弟都瞧我的麵子,不說什麽,我自己也不覺得難過麽?我為想彌補這一萬串錢的虧空,不知用了多少心思,隻因自己不能分身在生意以外弄錢,始終得不著能彌補的機會。我思量這番的事,若得成功,豈不是一舉兩得!”
農勁蓀聽了歎道:“原來四爺有這種私人擔負,怪道我們從天津動身到這裏來的時候,四爺那麽愁眉不展,果然那時四爺就說給我聽,我也沒有代四爺解決的能力,總得有此番這麽好的機會,若因我們找不著保、證人,竟將比賽的事弄決裂了,實在有些可惜。”
霍元甲道:“要一家商店獨立擔保一萬兩銀子,本也是一件難事,我想作幾家分保,沃林總不能借故說不行。”
農勁蓀點頭道:“這沒有不行的理由,分保是比較容易一點。”
霍元甲道:“在天津和我棧裏做來往的幾家銀號,上海都有分莊,隻得去找他們交涉一番試試看。”
農勁蓀自然說好。
第二日,霍元甲邀同農勁蓀去各銀號交涉。有兩處東家在上海的,因與霍元甲認識,知道不妨擔保,每家承認保五千兩。霍、農二人見這難題已經解決,心裏都說不出的高興,一心一意等待沃林的通知。一連等了五日,全無消息。霍元甲每日從早至晚,坐在客棧裏等候,一步也不敢出外,恐怕沃林著人來通知,自己不在棧裏,誤了時刻。這日實在等得心裏焦躁起來了,走到隔壁農勁蓀住的房裏,見農勁蓀正坐在窗前看書,神氣安閑得很,不覺歎道:“農爺的涵養工夫真了得!我是簡直等得焦急不堪了,農爺不是曾說等待他三、五日,沒有通知書來,使去催促的嗎?今日已是第五日了,可不可以去催促一番呢?”
農勁蓀剛立起身待回答,忽見劉震聲笑容滿麵的走了進來說道:“有人來看師傅。”
霍元甲不待思索的,即笑向農勁蓀道:“必是從沃林那裏來的,此外沒有來看我的人,農爺一陣過去吧。”
農勁蓀欣然答應著,一同過霍元甲這邊房裏來。農勁蓀看房中立著一個身材魁碩的漢子,氣象非常驕傲,心中不由十分驚異,暗想:這漢子不就是我動身的前一日,在天津遇見的那個挑一百串錢的漢子嗎?怎麽他也到這裏來了呢?難道也是來找奧比音的麽?正這麽想著,隻見那漢子放開巨雷般的嗓音,問霍元甲道:“天津霍四爺便是你麽?”
霍元甲拱手道:“不敢當!兄弟霍元甲,排行第四。請教老哥尊姓大名,找兄弟有何事故?”
那漢子才向霍元甲一揖到地道:“我姓吳,名振楚,湖南鳳凰廳人,家中幾代都做屠戶,我也是做屠戶的,如今因事不得已,傾家**產出門訪求名師,練習武藝。一路在江湖上聞得霍四爺的大名,特地到天津拜訪。無奈事不湊巧,一到天津,就害了兩天感冒,第三日到淮慶會館拜訪四爺時,四爺已動身到這裏來了,隻得又趕到這裏來。此時得見著了四爺的麵,我的心才放下了。我要求四爺教我的武藝,師傅錢多的沒有,隻一百串大錢,一百兩紋銀,都已隨身帶來了。”
說時,從腰問掏出兩隻元寶擱在桌上道:“一百串錢,現在外麵帳房裏,我立時去挑到這裏來。”
霍元甲見這吳振楚的言語神情,來得過於奇特,一時倒猜不出是什麽用意,暗想:一百串大錢,足有六、七百斤輕重,他能一個人挑在肩上,出門訪師,氣力已是可觀的了,若是不曾下苦功練過武藝的人,斷不會有這麽好的氣力。從湖南訪師一路訪到天津,路上不待說必遇過不少的好手,畢竟沒有能收他做徒弟的,可見得他的工夫已非等閑可知,要做他的師傅也不容易。並且他眉目之間的殺氣甚重,使人一望就知道不是一個安分善良之人,不明白他的來曆,縱有本領教他,也得提防將來為他受累。霍元甲如此一思量,心裏早已定了主意,見吳振楚要去帳房裏挑那一百串錢進來的樣子,即阻攔著笑道:“老哥誤聽了江湖中人的傳言,以為兄弟有什麽驚人的本領,勞動老哥如此長途跋涉的來尋我,兄弟心裏異常不安。兄弟在少年的時候,確曾練過兩年武藝,就因生長在鄉村之中,不得名師傳授工夫,一些兒沒長進,卻打熬出幾斤蠻氣力。那時有幾位江湖中朋友,瞧得起兄弟,一味替兄弟揄揚,才傳出這一點虛名,害得老哥奔走。其實老哥的本領,已比兄弟高強,就專講氣力,兄弟也萬分不及老哥。兄弟因在生意場中,混了這麽多年,已沒有練武藝的心腸了,若還是少年時候的興致,今日見老哥的麵,一定要拜老哥為師,決不至失之交臂。”
說罷,哈哈大笑。
吳振楚道:“霍四爺不用說得這般客氣。我挑著師傅錢出門訪師,心目中原沒有一定的師傅,隻要是本領在我之上的,無論什麽人,我都心悅誠服的跟他做徒弟。我本是一個開屠坊的人,生意做得很是順遂,我既不靠武藝謀衣食,何必是這麽傾家**產的,拿著銀錢到處求師呢?這其中實在有不得已的苦衷。人生在世,爭的就是這口氣。我隻因有一個仇人,壓得我別不過這口氣來,情願什麽東西都不要了,隻要能出這口氣,哪怕連性命都丟了也使得。我這話沒一些欺假,知道霍四爺是個有胸襟、有氣魄的好漢,必然肯為人打抱不平的。我這一點點師傅錢,本來菲薄得很,不過要求霍四爺,一念我家貧寒,拿不出多的銀錢。二念我誠心,一百串大錢,從湖南鳳凰廳挑到這裏,除了水路,在旱路上不曾請人挑過半裏,賞情把我收下來,我將來死了,都得感激霍四爺的恩典。”
霍元甲笑道:“老哥這番話都白說了。兄弟也是個做生意的人,那有見了這白花花的銀子不愛的道理?從來有本領的人,隻愁收不著好徒弟,我若真有教老哥的本領,象老哥這樣的徒弟不收,去哪裏找比老哥再好的徒弟呢?”
吳振楚想再說要求的話,農勁蓀已在旁說道:“吳君是南方人,初到北方來,隻聞得霍四爺的大名,卻不知道霍四爺得名的來曆,隻聞得霍四爺的武藝高強,也不知道高強的是什麽武藝。霍四爺雖練了一身武藝,並不曾在江湖上顯過身手,也不曾輕易和人較量過高低,可見得他的聲名,不是從武藝上得來的。他的武藝果然高強,然不是尋常的武藝,是他霍家祖傳教媳不教女的迷蹤藝,除他霍家的子弟而外,誰也不能學他家一手迷蹤藝。這是他家曆代相傳的家法。他為人何等謹慎,豈肯由他破壞祖宗成法,收吳君做徒弟。吳君若是真心想研究武藝,自不妨常和他往來,做一個朋友,大家都可得些切磋之益,無如吳君挾著一片報仇的心,決沒有這種閑情逸致,依我的愚見,還是去另找高明吧!”
吳振楚聽了霍家拳不傳異姓的話,知道說也無用,隻得無精打采的,收了桌上的兩隻元寶作辭,挑了那一百串大錢去了。這吳振楚畢竟是個什麽人,他所謂壓得他別不過氣來的仇人畢竟是那個,實在情形畢竟怎麽一回事呢?這其中卻有一個了不得的英雄,一段饒有趣味的故事,在下若不趁這沃林沒有通知書到來,霍元甲閑著無事的當兒,敘述他一番,一來使看官們悶破肚子,二來勢必妨礙以下霍元甲擺擂台的正文,隻得夾雜在這中間,表白表白。
吳振楚自己對霍元甲所述的身世,確是實情,並非造作。吳振楚在鳳凰廳城裏開設合勝屠坊,已經曆了三代,開張了六十多年。在風凰城內,算是第一家老資格的屠坊,終年生意比別家暢旺。吳振楚在七、八歲的時候,便生成頑鐵一般的筋骨,牯牛一般的氣勁,性質更是生成的凶橫暴厲。他父親是個當屠戶的人,一則不知道什麽叫教育,二則鎮日忙著殺豬切肉,連管理的工夫也沒有了。吳振楚自己沒有兄弟,年紀雖才得七、八歲,身體卻發育得和十四、五歲的人差不多。因他父親既沒工夫拘管他,他也鎮日在三街六巷,與一般頑皮小孩,成群結隊的無所不為。這時,他在鳳凰廳城裏,已得了一個“小瘟神”綽號。看官們隻就這綽號上一著想,顧名思義,必已知道他這時的行為舉動了。是這麽混到一十五歲,忽然被鳳凰廳第一個會使蛇矛的高繼唐賞識了,自願不要師傅錢,收他做徒弟。這高繼唐少年時候,在塔齊布部下當過統領。他那時一條蛇矛,很出過十足的風頭。他當初在塔齊布營裏,不過當一名十長。塔齊布自己是個最會使蛇矛的人,教部下的兵士,也很注重這樣武器。有一次,塔齊布親自督操,挑選會使蛇矛的兵官,分班對校,輪到高繼唐名下,對校的一上手,矛頭就被高繼唐的矛頭震斷了,一連震斷了三條。塔齊布不覺詫異起來,親自點了三個平日在營中使矛有聲名的,輪流和高繼唐較量,第一、第二兩個的矛頭,也是一上手便斷了,第三個的矛頭掣得快些,雖不曾震斷,然一轉眼,手中的矛已脫手飛了一丈多高,把右手的虎口都震裂了。
塔齊布看了不勝驚訝,將高繼唐叫到跟前,問他是從誰學的。高繼唐說出師傅來,原來就是珞齊布的師伯,還算是同門兄弟。塔齊布大喜,要親自和高繼唐較量一番,高繼唐連說不敢。那時塔齊布何等的聲威,蛇矛又實在是使得當行出色,高繼唐隻得一個十長的地位,雖說與塔齊布是同門兄弟,然地位既高下懸殊,平日積威之漸,已足以懾服高繼唐,使不敢施展生平本領。隻是塔齊布一團高興,定要與高繼唐對使一趟,高繼唐卻又不敢違抗命令,隻得勉強奉陪。二人下了校場,高繼唐自然讓塔齊布搶先,才交手幾下,塔齊布便向高繼唐喝道:“你怕傷了我嗎,怎麽不把本領施展出來呢?當仁不讓,你盡管將看家本領拿出來吧!”
論高繼唐的本領,原在塔齊布之上,但是他為人異常寬厚。一來因塔齊布是自己的長官,居這麽高大地位,萬不能使他敗在自己手裏。二來因塔齊布與自己是同門兄弟,塔齊布的蛇矛已享了大名,塔齊布的蛇矛聲名大,自己同門的也覺得光榮。若一兩手將塔齊布打敗了,自己的地位太卑,於聲名沒有多大的關係,而塔齊布的聲名,便不免要受些損失。並且,高繼唐心中很佩服塔齊布,想憑著一身本領與同門的關係,在塔齊布跟前尋個出頭。有這兩種原因,所以任憑塔齊布叫他施展看家本領,他隻是不肯認真使出來,還手總得欠幾分,使塔齊布有騰挪的餘地。塔齊布卻誤會了,以為高繼唐的本領固比自己欠幾分,使得興發,一手緊似一手,矛頭閃閃逼將過去。高繼唐一步退讓一步,往後隻躲。較量蛇矛,不比較量旁的武器,彼此都使著一丈多長的器械,校進溜退,極占地方。在寬展場所,雙方進退自如,勝負各憑實力。
若有一方麵背後消步的地方仄狹,又要敗中求勝,就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。塔齊布好勝的心極高,見高繼唐步步後退,看看離背後的照壁不遠了,心中甚是暢快,打算再逼近幾步,任你高繼唐如何會躲閃,也得伏輸了。將矛抖了一個碗大的花,貫足全身氣勁,騰進一步,使出一個單鞭救主的身法,朝著高繼唐前胸,直刺過去。高繼唐的矛頭,已被那個碗大的花逼開,本想再退一步,讓過塔齊布的矛頭,猛然間看見地下日影,才知道照壁就在背後,這一退必為照壁阻擋,但是不退便讓不過矛頭,自己的矛被壓在底下,不但使用不著,並且占住自己兩隻手,失了招架的能力。到了這時候,在工夫平常的人,除了伏輸投降之外,就隻有急將手中矛丟開,望斜刺裏逃命的一個方法。高繼唐沒想到塔齊布務必求勝,相逼到了這一步,伏輸投降這種辱沒師傅的事,高繼唐既不願做,丟矛逃命的舉動,也覺不妥。這時,就得顯出他的真實本領來了。塔齊布單鞭救主的矛,剛朝胸口刺到,高繼唐不慌不忙的將手中矛丟下,雙掌當胸一合,恰好把塔齊布的矛頭夾住,口裏連稱:“佩服,佩服!。”
塔齊布不料高繼唐有這種本領,直把矛頭陷在掌心裏,進退不能移動絲毫,才心悅誠服的罷手。從此塔齊布十分優待高繼唐,高繼唐也很立了些戰功。塔齊布死後,高繼唐就懶得做官了。他原籍是鳳凰廳人,辭官歸到家中,過安閑日月。
吳振楚十五歲的時候,他的年紀已是六十八歲了,因時常看見吳振楚與一般小無賴,做種種頑皮小孩的玩意,被他看出吳振楚異人的稟賦來,覺得這種天才埋沒了可惜,當麵教吳振楚拜他為師。高繼唐的武藝,當時鳳凰廳的三歲小孩都知道,想拜在他門下的人,也不知有過多少,不問貧富老少,高繼唐一概拒絕不收。這回忽然由他自己要收吳振楚做徒弟,並一文師傅錢不要,鳳凰廳的人沒一個不詫為奇事,更沒一個不代吳振楚歡喜。吳振楚相從練了四年,高繼唐死了,吳振楚也已有了二十歲,他父親要他接手做屠坊,他隻得繼承父業。鳳凰廳人卻不叫他“小瘟神”了,一般人都呼他吳大屠夫。
高繼唐死後,吳大屠夫的武藝,在鳳凰廳也是第一個。風凰廳人知道他性情暴厲,手腳又毒辣,動不動就瞪著兩隻銅鈴般的眼睛吆喝人,敢反抗他一言半語的,弄發了他的暴性,無論怎麽強壯身體的人,他隻須隨手拍一巴掌,包管把人打得發昏,因此沒有人敢惹他。他說什麽,也沒人敢和他爭論。還虧他家是六十多年的老店,生意從來做得規矩,不然早已沒人敢上他家的門買肉了。
離吳家不到半裏遠近,有一家姓陳的,兄弟兩個,兄名誌宏,弟名誌遠。吳振楚當“小瘟神”的時候,常和陳誌宏兄弟在一塊兒玩耍。陳誌宏比吳振楚大十來歲,那時也沒有職業,因家中略有些財產,不愁衣食,便專一在外麵遊手好閑,不務正業。陳誌遠比陳誌宏小兩歲,因身體生得孱弱,雖也常和吳振楚這瘟神做一塊,然遇事落後,不為眾瘟神所重視。這日,陳誌宏兄弟和吳振楚一幹瘟神,在城外叢山之中玩耍,玩了大半日,大家都覺得身體也玩疲了,肚中也玩餓了,各人要回各人家中吃飯休息去。陳誌宏向眾人叢中一看,自己兄弟誌遠不見了,問眾人看見沒有,眾人都說來是看見同來的,隻是進山以後,一次也不曾見他的麵。眾人都因他平日同玩,事事甘居人後,大家不把他當個重要的人物,不見他也沒人注意。陳誌宏提高喉嚨,向山林中叫喚了一會,不見有人答應,便要求眾人分途到山中各處岩穴裏尋找。吳振楚不依道:“陳誌遠比我大七、八歲,又不是小孩子,還怕他不認識道路回家嗎?他從來是這般快要死的人似的,走路都怕踏傷了螞蟻的樣子,他一時跑我們不過,沒趕上,慢慢的自會跟著回來,此時誰還有氣力去尋他!”
眾人聽吳振楚這麽說,誰不願早些回家,肯留在山中,尋找大家不以為意的人呢!陳誌宏要求不動,隻好由他們回去,自己情關手足,究竟丟不開不去尋找。但是,陳誌宏獨自忍餓,尋遍了這座山,競沒尋出一些兒蹤影,直尋到天色黑暗了,才垂頭喪氣的歸家。陳誌宏的父親已死,隻有一個母親,將不見了兄弟的話,對母親一說,陳母當然急得痛哭。次日托了許多人,再去山中尋找,簡直似石沉大海,消息全無。一連訪求了幾日,都是枉然。陳母從此便不許陳誌宏出門,給陳誌宏娶了同鄉何家的女兒做媳婦,在家過度。陳誌宏也自知悔恨從前的行為,絕跡不和吳振楚這班瘟神來往了。陳誌宏的媳婦,是好人家女子,極是賢淑,過門兩年生了一個兒子,這兒子才到三歲,陳誌宏就害痢症死了。陳母、何氏不待說更是傷心,幸賴何氏賢淑,撫孤事母,都能竭盡心力,地方上無人不交口稱道。隻是陳家的產業,原屬不多,陳誌宏兄弟在時,又皆不善經營,年複一年的虧累,到這時已是**然無有了。何氏耐勞耐苦的,靠著十個指頭代人做針線,洗衣裳,勉強糊住一家男女老小三口。又過了幾年,陳母也老死了,隻留下何氏母子兩個。這時陳誌宏這個兒子,已有一十二歲,何氏省衣節食的餘出些錢來,送兒子到附近蒙館裏讀書,自己仍是幫人做活。
如此又過了些時。一日清早,何氏母子才起床,忽見自己娘家的哥子,同一個年約四十來歲的瘦削漢子,行裝打扮,背上馱著一個包袱,何氏剛打開大門,就走了進來。
何氏的哥子笑問何氏道:“妹妹,你知道這位是誰麽?”
何氏沒答自,這漢子已上前跪拜下去,哭道:“嫂嫂如何能認識我?我就是十六年前和哥哥一同玩耍,失散了的陳誌遠。十幾年來全虧了嫂嫂仰事俯蓄,陳誌遠感恩不盡。”
說罷,連叩了四個頭起來,倒把個何氏拜得不知所措,問自己哥子,才知道陳誌遠已歸來了幾日,家中十幾年來的困苦情形,以及何氏賢孝的舉動,都知道得非常詳盡,隻因何氏獨自守節在家,又從來沒見過陳誌遠的麵,不敢冒昧回家,特地找到何家把話說明了,由何氏的哥子送回。陳誌遠雖離家了十六年,容貌並沒大改變,少年時同玩要的人,見麵都還認識,不過一般人問陳誌遠十六年當中,在什麽地方停留,曾幹了些什麽事,陳誌遠卻含糊答應,不肯詳細告人。
陳誌遠歸家以後,對何氏和對母親一樣,恭順到極處。每日必拿出些錢來,揀何氏愛吃的菜,親自烹詞給何氏吃。對侄兒也十分新愛,專聘了一個有些兒學問的秀才,在家教侄兒的書,並雇了一個五十來歲的婆子,伺候何氏。每日何氏所吃的肉,多是陳誌遠一早起來,就親去合勝屠坊去買。是這麽已過了二、三年。有時陳誌遠自己沒有工夫,就叫侄兒去買肉。何氏也體念陳誌遠,吩咐兒子每早不待陳誌遠起床,便去買肉歸家,隻等陳誌遠烹調,如此已成了習慣。
這日陳誌遠起來,見肉不曾買來,等了好一會,才見侄兒空手回家。陳誌遠一見麵,不禁大驚,問道:“哎呀!誰把你打傷到這一步?”
不知他侄兒怎生回答,且俟第四十二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