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回 求名師示勇天津道 訪力士訂約春申江
話說霍元甲見農勁蓀這麽說,低頭半晌,忽然望著農勁蓀笑道:“這話說來很長。
此時我急想把這裏的事,拾奪拾奪,快到上海去,且等從上海回來,再向農爺說吧!如今不要說這些閑事,耽擱了時間。”
農勁蓀道:“專去上海找那奧比音,據我想,不至要多少日子,來回打算半個月已足,意外的耽擱,料想是不會有的。”
霍元甲道:“就隻半個月,我也一時走不了。”
農勁蓀遂作辭道:“那麽我就候著四爺吧!”
農勁蓀出了淮慶會館,正待回自己的寓所,行到半路,遠遠的見前麵有一大群的人,好象追趕著什麽希奇東西看的樣子,一群人都行走得很快。農勁蓀的腳步,原比尋常人快的多,此時也存著一點兒好奇的念頭,更把腳步放緊了些。剛行了兩丈來遠,隻見前麵追趕的人,已都停住了腳,登時圍了一個大圈子。農勁蓀這才從容上前,挨入人叢看時,原來是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漢子,生得濃眉大眼,闊背圓腰,挺胸豎脊的立在路旁,大有旁若無人的氣概,一條光溜溜的黑木扁擔,一頭纏一個大麻布袋,袋裏象是沉重的東西。就這漢子的精神氣概看去,雖可使人一望而知,是一個富有氣力的人,然畢竟是怎生一個來曆,何以哄動了這麽多人追趕著看,農勁蓀一時卻看不出來,隻得揀身旁一個年紀略老、形象和易的人,問怎麽大家都追著這漢子看。
那人指著兩這麻布袋答道:“這漢子的氣力真不小,兩個布袋裏麵,共裝了一百串大錢,能挑在肩上飛跑,我們空手都跑不過他。”
農勁蓀心想十足製錢,每串總在六、七斤左右,一百串便有六、七百斤,在一般普通人看了,當然不能不驚奇道怪,其實若拿霍四爺的神力比起來,豈不是小巫見大巫嗎?不過當今之世,能有幾個象霍四爺那般的神力,便能趕得上這漢子的也就不可多得,當下隨口又問那老年人道:“這漢子是本地人麽,姓什麽?此刻用製錢的很少,卻挑這一百串錢去哪裏使用呢?”
那老年搖頭笑道:“我也是這麽想,不知道他挑到哪裏去,我們在碼頭上,遇見他從船上挑了這擔錢上岸,碼頭上的挑夫爭著要替他挑,卻又沒一個挑得動。挑夫說至少要分做五擔,這漢子不肯,很鬧了一會子唇舌,挑夫才放這漢子自己挑去,我們因此跟上來看。”
農勁蓀點頭道:“看裝束也不象本地人。”
說話對,這漢子一手托起扁擔,往肩上一擱,連腰也不彎一彎,和平常挑夫挑二、三十斤東西一般的不吃力。農勁蓀原打算上前打個招呼,問問姓名來曆,沒想到他走得這麽快,一則不願意跟著眾人追趕,一則心裏也還有些躊躇,覺得這漢子眉目之間,很露出些凶惡的神氣,十九不是一個善良的人,便不問眾人追趕的下落,直回到自己的住處。
次日一早,霍元甲就帶了劉震聲走來,見麵就對農勁蓀笑道:“合該我們的運氣好,事請非常順手。我昨日很著慮,沒有三、五日工夫,我經手的事辦不停當。誰知竟出我意料之外,隻一夜就把所應交涉的事,都交涉妥當了。農爺看,是不是你我的運氣好呢?”
農勁蓀聽了,自也很高興的說道:“真是難得有這麽順手的事,既是交涉妥當了,那麽我們什麽時候,可以動身呢?”
霍元甲笑道:“隻是時間上的問題了,就在今日動身,是決定了的。”
農勁蓀隨即檢點了自己極簡便的行李,就在這日,同霍,劉二人向上海進發。
這日到了上海,農勁蓀在車站上就買了一份報紙,翻來覆去的尋了一會,並不見有記載大力士賣藝的新聞,心裏很覺著詫異,暗想:外國大力士來中國賣藝的事,從來希罕得很,怎麽報紙上會不登載賣藝的情形呢?並且,那大力士自己登的廣告也沒有了,難道就已離開了上海嗎?心裏一麵狐疑著,一麵引霍、劉二人,到四馬路一家客棧裏住著,自己到各處打聽了一日,才很失望的回客棧,對霍元甲說道:“我們這番來的真不湊巧,不但不能如願和奧比音交手,連奧比音是個什麽樣的人物,畢竟有多大的氣力,也沒有方法能看得見了。”
霍元甲登時立起身來問道:“怎麽呢,難道他得暴病死了嗎?”
農勁蓀搖頭道:“死卻不曾死,不過此刻已不在上海了。”
霍元甲道:“隻要他不曾死,看他在哪裏,我便追到哪裏去。我既是專為找他出了天津,不見麵決不罷休。他此刻到哪裏去了呢?”
農勁蓀道:“我今日已向各方麵探聽得明白,奧比音這回到上海來賣藝,並不是他自覺本領了得,欺我中國沒人,特地前來賣弄的,完全是個雇工性質,由一個外國資本家,想在中國內地及南洋各埠做這種投機生意,花重價雇了這個大力士來,到各通商口岸獻技,座位賣得極貴,先論賣了多少錢,都是歸這資本家的。奧比音隻能得當時議定的工資,在上海僅賣了七日,聽說資本家賺的錢已不少,直到前日才滿期,昨日奧比音已經動身到南洋群島賣力去了。”
霍元甲問道:“怎麽說直到前日才滿期的話,他們議定的期隻得七天嗎?”
農勁蓀笑道:“不是,這期是上海工部局的期。在上海租界裏麵,不問要做什麽買賣,都得先向工部局裏領執照。這種買賣,到工部局領執照的時候,須自定一個限期。聽說這資本家原想領一個月執照的,因租了張氏味蓴園開演,味蓴園的租價太大,旁的開支更太多,資本家恐怕演的日子長了,看的人不甚踴躍,反致蝕了本錢,所以隻領了七天的執照。
第一、二兩天,果然看的人不多,資本家正在著急,卻被現在上海的幾個南洋華僑看上了,要求奧比音在上海演過七天之後,就到南洋群島去。資本家見南洋有人要求,便欣然答應了。誰知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幾天,看客每天增加不少,到第七天,看客更是人山人海,資本家到這時,想延期再多演幾日,無奈工部局和南洋華僑部不答應,隻得到期停演。奧比音已於昨日跟著幾個華僑動身到南洋去了。那資本家因此地還有些未了的手續,大約尚須遲幾天,方能趕到南洋去。”
霍元甲問道:“農爺曾會見那資本家沒有呢?”
農勁蓀道:“不曾去會,不過他住的地方,我已調查在這裏了。”
霍元甲道:“我們何妨就趕到南洋去呢?”
農勁蓀沉吟道:“去是未嚐不可,但是奧比音在南洋畢竟有多久停留,我們不得而知。奧比音的資本家不在那裏,奧比音本人必不能自己作主和四爺比賽。若等到那資本家動身時一同去,來回耽擱的日子,也就太多了,並且還怕他不肯和四爺比賽。”
霍元甲不樂道:“然則我們此來,不又是自跑了嗎?”
農勁蓀道:“我們且去會那資本家談談,看他如何說法。奧比音既是那資本家花錢雇用的,主權當然在資本家手裏,我們此來是不是白跑,一談就可以知道了。”
霍元甲道:“好!”
當下三人便一同去會奧比音的資本家。
資本家名叫沃林,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商人,在中國各通商口岸,做過二十多年的生意,很蓄積了幾十萬元的產業。他的住宅在靜安寺路,並不是他自己建築的房子,他的行蹤從來沒有一定,所做的生意,也是看市麵上那項生意好做,便做那項生意,投機性質的居多。這日,霍元甲等三人去會他,湊巧他正在家中。農勁蓀投了自己和霍元甲的名片,並對傳達的人略述了來拜訪的意思,沃林出來,迎三人到客室裏。農勁蓀見禮之後說道:“我們都是住在天津的人,近來因見上海新聞紙上,登有奧比音大力士在張園獻技的廣告,並有歡迎敝國自命有氣力的人出來比賽的話。這位敞友霍元甲君,就是敝國自命有氣力的一個,因不肯辜負奧比音大力士一番登報歡迎的盛意,特地從天津到上海來,不料昨日到時,奧大力士已離開上海,又到南洋獻技去了。經我向各方調查,才知道奧大力士此番來上海、南洋獻技,是由先生出資聘請來的,一切的主權,都操之先生,為此就和敝友到先生這裏來。敝友已是決心要和奧大力士比賽,但不知尊意怎樣?”
沃林聽農勁蓀說完,打量了霍元甲兩眼,臉上現出鄙夷不屑的神氣,向農勁蓀問道:“霍君不會說英國話麽?”
農勁蓀點頭道:“先生若會說中國話,敝友很願意用中國話與先生交談。”
沃林略遲疑了一下,使用極生澀不堪的北京話問霍元甲道:“你有多大的氣力?”
霍元甲道:“你此時用不著問我有多大的氣力,隻教你那大力士和我一比賽,便知道有多大了。”
沃林聽了,不大明白。農勁蓀照著譯了出來,沃林道:“可惜你們來遲了幾天,若正在奧比音獻技的時候來了,霍君要比賽,隨時都可以上台。我廣告上既登出了歡迎比賽的話,有人來比賽,當然不會有旁的問題。不過此時奧比音已去南洋,沒有再回上海的必要,霍君想在上海比賽,就不能沒有條件了。”
農勁蓀道:“有什麽條件呢?”
沃林道:“專為與霍君一個人比賽,特地從南洋園到上海,時間和旅費,都得受很大的損失。將來比賽的時候,若是霍君占了勝和,倒也罷了,隻怪奧比音沒有能耐,不論多大的損失,是應受的,但是萬一霍君比不過奧比音,也教奧比音受這時間和旅費的損失,於情理不太說不過去了嗎?”
農勁蓀道:“先生有什麽條件,盡管提出來,我好和敝友商量。”
沃林道:“霍君不曾見過奧比音的力量,僅看了新聞紙上的廣告,就來要求比賽,依我的意見,還望霍君加以考慮。奧比音的力量,實在不比尋常,一手能拉住一輛汽車,使汽車不能夠動半步,又能仰麵睡在地上,能使開足速力的汽車,從他身上滾過去,他一點兒不受傷。霍君若自信力量在奧比音之上,並自信有把握可以和奧比音比賽,我再提出條件來。”
農勁蓀將沃林的話,一一翻給霍元甲聽,問霍元甲的意思怎樣,霍元甲笑道:“我不管奧比音的力量尋常不尋常,他既登報歡迎中國人比賽,我是特來比賽的中國人,我又非三歲、五歲的小孩,和大力士比賽,更不是一件兒戲的事,豈待這時到了此地才加以考慮?奧比音若膽怯,不敢承認比賽,隻得由他,我不能勉強,敢比賽,就隻看他有什麽條件,爽利些說出來,但是在情理之中,我可以承認的,無不承認,不要拿恫嚇的言語欺人。”
農勁蓀也照這意思,對沃林說了。沃林望著霍元甲,麵上很現出驚疑的樣子,躊躇了一會說道:“既是認真要比賽,就得賭賽銀兩,不能憑空分勝負。霍君能拿出銀子來賭賽麽?”
農勁蓀問道:“賭賽多少銀子呢?”
沃林道:“多則一萬兩,至少也得五千兩。”
農勁蓀道:“既是賭賽銀兩,當然雙方同樣的拿出銀子來,想必沒有不可以的。”
回頭問霍元甲,霍元甲絕不猶豫的說道:“要賭一萬兩,便賭一萬兩。他敢賭,我就不敢賭嗎?哪怕就因此破產,也說不得,看他定什麽時候?”
農勁蓀和沃林一說,沃林半晌沒有回答。農勁蓀催了兩遍,才答道:“此刻陽曆年關已近了,我的事務很忙,時間須在明年一月才行。”
農勁蓀道:“陽曆一月,正是陰曆臘月,霍君在天津經商,臘月的事務也很忙碌,還是提早的好。”
沃林連連搖頭道:“提早不行,奧比音非明年一月,不能到上海來。”
農勁蓀道:“那就索性再遲些,定陰曆明年正月的日期好麽?”
沃林道:“那倒使得。不過我們今日所談的話,還不曾經過法律上的手續,不能為憑。霍君真要定約比賽,我們雙方都得延律師和保證人,議妥了條件,把合同訂好,方能為憑。”
農勁蓀拿這話問霍元甲,霍元甲作色說道:“大丈夫說話,已經說出了口,不到一刻工夫,怎麽好意思就說不能為憑!我平生不知道什麽叫法律,隻知道信義是人類交接的根本。他若是不相信我為人,以為我說的活,也和他們外國人一般的不能為憑,盡管大家都拿出一萬兩現銀子來,當麵見效,誰比贏了,誰拿起銀子走,要延什麽律師,要清什麽保證人!就在今日,由他約一個期限,定一個比賽的地點,奧比音若是毫無把握的,料想不敢冒昧到中國來賣藝,我若是膽怯不敢比賽的,他們又不曾指名找我,我何苦荒時廢事的,跑到這裏來和他辦這比賽的交涉呢?我不以小人待他,他安敢以小人待我!”
霍元甲說這話的時候,聲色俱厲,沃林聽不懂意思,隻望著農勁蓀發怔。
農勁蓀笑勸霍元甲道:“四爺不要把外國人看高了。外國人若是肯講信義的,也不至專對中國行侵略政策了。四爺聽了他這些生氣話,以為他是以小人待四爺,然我聽了倒很歡喜,他剛才所說延律師和保證人的辦法,並不是以小人待四爺,隻是以小人待自己。他就不說出這辦法來,我也得要他是這麽辦。四爺自信得過,自不待說,我也十二分的信得四爺過,但他們是外國人,平日的行為怎樣,你我一些兒不知道,剛才他親口對我們說的話,不到一刻工夫,便好意思自行取消,自說不能為憑,四爺能保他不臨時翻悔嗎?等到那對,四爺荒時廢事的帶了銀子前來賭賽,而他或因膽怯或因旁的關係,竟不履行今日的話,四爺有什麽方法對付他昵?既憑了律師,又有保證人,把合同訂好了,彼此都安心遵守,因是很好。萬一他要中途翻悔,我們有合同在手裏,他的律師和保證人,也都脫不了幹係,豈不比僅憑口頭說的來得穩妥些嗎!依我的意思,合同上還得訂明一條,倘若到了比賽的時期,哪方麵不到或借故臨時中止比賽的,隻能要求於預定時期一禮拜之內,改期比賽,如改期再不到,即認為有意規避,得賠償不誤期的損失銀一千兩。若不訂明這一條,他盡管在合同上訂賭賽多少銀子,臨時他不來了,我們就拿著合同,也仍是一點兒用處沒有。”
霍元甲點頭道:“我不曾和外國辦過交涉,也沒有認識的外國人,隻聽說外國人做事,都是說一不到二的,原來要是這麽處處用法律提防著,這也就可見得外國人的信用,不是由於自重自愛的,是由於處處有所謂法律手續預為之防的。好吧,農爺知道他們的狡猾,一切都托農爺作主辦了就是。農爺說好,我決沒有什麽話說。”
農勁蓀便對沃林道:“我們都在天津做生意,不能在這裏多耽擱,延律師訂合同的事,愈速愈妙,先生打算哪一天,在什麽所在訂呢?”
沃林道:“這事的關係很大,不能隨便就行,且等我延好了律師,擬妥了條件,擇定了日期與地點,再通知你們。你們隻把律師保證人安排好了,等我的通知。”
農勁蓀道:“這卻使得,不過不能延長日期至一星期以外。”
沃林答應了。
農勁蓀便作辭與霍、劉二人出來,商量延律師、請保證人的事。霍元甲道:“若在天津,莫說一萬銀子的保證人,便再多些,也容易請著。這上海地方,我此來還是初次,卻教我去哪裏找這麽一個保證人呢?”
農勁蓀道:“我當時聽沃林這般說,也覺得找一萬兩銀子的保證人不易,但是不能在他跟前露出為難的樣子來。我看沃林的意思,起初很藐視四爺,以為四爺決不敢比賽,便是真心要比賽,也是為虛榮心所驅使,想和外國大力士比賽一次,無論勝負,可以出出風頭,所以先拿奧比音拉汽車,滾汽車的話,打算把四爺嚇退。及見四爺聽了,毫不在意,才想出這賭賽銀兩和延律師、保證人訂約的題目來,以為四爺若隻是想借此出風頭,自己原沒有比賽的把握,就斷不敢拿許多銀子,冒昧從事。及見四爺又不把他的話當一回事,不由得他不驚訝。他從歐洲把奧比音雇到上海來,為的是想借此騙幾個錢。就是在廣告上吹牛皮,也無非想驚動一般看客,哪裏打算真有人會來比賽呢?如今見四爺說得這麽認真,他一想到奧比音萬一比輸了,得出他拿一萬兩銀子,平白的教他受這大的損失,如何能不著慮呢?因此,他不能不說剛才所說的話,不曾經過法律手續不能為憑的活。這就可以見得他心裏對於四爺要和奧比音比賽的事,勝負毫沒有把握,其所以推故要多遲幾日訂約,必是想打電報去南洋,問奧比音的意思怎樣?奧比音回電讚成,他才放心和四爺訂約,奧比音若有含糊閃爍,沃林十九會變掛,或者再提出更苛酷的條件來,使四爺不能答應,他便好趁此拒絕比賽。我所推測的如此,四爺的意思以為怎樣?”
不知霍元甲說出什麽來,且俟第四十一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