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八回 論案情急煞羅知府 入盜穴嚇倒郭捕頭
話說郭成見羅曜庚拉住自己的手要走,竟是不由分說的樣子,隻是急得心中亂跳,明知羅知府既親自降尊來接,空言推諉是不能了事的,隻得說道:“請大老爺返駕,下役馬上就來。”
羅曜庚笑道:“本府是走路來的,不妨一向走回去。”
郭成沒得話說,誠惶誠恐的跟著羅曜庚,直走到知府衙門。
羅曜庚這回所以不坐大轎,不開鑼喝道的擺官架子,僅帶了一個親隨,步行到郭成家裏,原因就為郭成是個已革的捕役,論自己的身份,斷沒有現任知府拜已革捕頭的道理,坐著大轎招搖過市,外麵知道的人必多,於自己的官格官體麵都有很大的關係。然羅曜庚知道,郭成的強項性格,當那斥革郭成之後。已覺有些後悔,打了就不應革,革了就不應打,如今已斥革了這麽久,自己有急難的時候,再去求他,他推托不來,沒有辦法!倘若郭成有意刁難,將打發去傳堂諭的捕班哄出了門,就一溜煙往別處去了,或藏躲在什麽地方。他既不當役,又沒犯罪,簡直沒有強製他的方法。為要顧全自己的祿位,在勢除了趁派出的捕班不曾回報的時候,親來郭成家迎接,便沒有第二條路可走。
這時既已將郭成弄到衙裏,就在簽押房中,用款待有資格紳士的禮貌款待郭成,先向郭成道了歉意,才將半月來所出重重盜案,一樁一樁的述了,末了要求郭成辦理。
郭成道:“大老爺這般恩典,栽培下役,下役自然應恢感激圖報。不過下役閑居了大半年,一切辦案子的門道都生疏了。就是一件平常的盜案,大老爺委下役去辦,下役也不見得能和當役的時候一般順手,何況這種駭人聽聞的大案子!下役敢斷定,做這幾樁大案的強盜,是從外路來的,不是本地方的人。近三夜安靜,必是已攜贓逃出境了,大老爺若在四、五日以前委下役辦理,或者還有幾成可望辦活,此刻做案的既已出了境,不問叫有多大本領的人去踩緝,也恐怕不是十天半月的工夫可望破案的了。”
羅曜庚一聽郭成的話,不由得臉上急變了顏色,口裏不住的說道:“這卻怎麽得了!
旁的還好說話,就是黃家的那案!上峰追得急如星火,耽延了這麽多日子下來,本府受申飭尚在其次,教本府怎好再去討限呢?”
說完,急得搔耳抓腮,半晌忽抬頭對郭成道:“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。隻要你能在三日之內,能將這案辦活,本府賞你三千兩紋銀,五日之內就隻二千兩了。”
郭成心想,三千兩紋銀,也不在少數,這些案縱說不見得定是周錫仁兩兄弟做的,然他兩人總脫不了關係。他兩人找我拜把,必別有用意,仰慕我本領的話,不待說是假的。我與他兩人絕無淵源,無端那麽待我,哪有什麽真心?我即算朝他待我的好處著想,也隻能設法替他兩人開脫一番。他們這種行為,總不正當。我既要當個漢子,終不能和他們呼同一氣。羅大老爺今日親到我家求我,我的麵子也算十足了,如今更許我這麽多的賞銀,尋常當一輩子捕頭的人,哪裏容易遇著這種機會?我此刻不答應吧,一則對不起羅大老爺,二則顯得我不是個能幹人。萬一周錫仁兄弟找我拜把和每次饋贈禮物的事,傳出去有人知道了,而周錫仁兄弟又破了案,和盤托出的供將出來,我豈不好端端的,也成了一個坐地分肥的大盜窩家嗎?並且羅大老爺擔了這樣為難的案子在自己肩上,親自將我接到這裏來,我就想不答應去辦,他也決不會依我。等到他惱羞成怒,弄翻了臉硬壓迫我去辦,把我的母親、妻子押起來!我不答應就辦我通夥,那時我沒得方法躲閃了才答應去辦,也就太沒有體麵了。郭成想到了這一層,隨即向左右和門外望了一望。
羅曜庚會意,起身看門外無人,連忙將耳湊近郭成口邊。郭成低聲說了幾句話,羅曜庚仍回到原位,放高了聲音說道:“你還嫌本府懸的賞輕了嗎,怎麽沒有回答?”
郭成道:“不是下役敢不遵大老爺的吩咐,無奈這些案子,下役實在辦不了。莫說三千兩,就是三萬兩,也不答應去辦。論大老爺待下役天高地厚的恩,隻要拚著性命能辦得了的事,也應該拚命去辦,怎敢更望大老爺的賞呢!”
羅曜庚聽了,陡然沉下臉來,厲聲說道:“你這東西,好不識抬舉,你以為此刻不在役,本府便不能勒令你去辦嗎?本府因曲全你一點兒顏麵,好好的對你說,並許你的重賞,你竟敢有意刁難起來。你們這般東西,生成的賤骨頭,不把你的家眷收押,好生對你講,你是要推三阻四的,不肯出力的。”
說罷,朝外麵高叫了一聲:“來!”
即進來一個親隨。羅曜庚氣呼呼的,吩咐叫人即刻將郭成的家眷概行拘押,好生看管。隨掉轉臉指著郭成道:“給你兩天限,辦活了便罷,違了半刻的限,仔細你的狗腿。郭成慌忙跪下來哀求道:“下役的母親今年七十三歲了,千萬求大老爺開恩,不加拘押。”
羅曜庚叱道:“放屁!不拘押你的母親,你哪裏肯竭力去辦!你有孝心,怕你母親受苦,就得趕緊去辦,滾吧!”
郭成連連叩頭說道:“無論如何,總得求大老爺寬限幾日,兩天的限,實在……”下麵不曾說出,羅曜庚已就桌上拍了一巴掌,喝道:“住口!多一刻也不成。”
說了這一句,就此怒容滿麵的,大踏步進去了。不一會,已將郭成的母親和妻子,拘進了府衙。羅曜庚著人看管,非待郭成將劫案辦了,不能開釋。
郭成哀求至再,沒有效果,隻得垂頭喪氣的出了府衙,一路愁眉苦臉走到家中。正打算拾奪應用的東西,做一包袱捆了,馱著出門,踩緝盜案,忽聽得外麵有人高聲喊“大哥”,郭成一聽那聲音,知道是周錫仁來了,口裏一麵答應,心裏一麵思量:他來得正好。我和他兩兄弟雖每日同在一塊兒,混了半個多月,然總是他們到我這裏來,我一次也不曾到他們家裏去。他們所說的住處,究竟是不是確實的,我也沒去過。此刻難得他們肯來,且看他們的神氣怎樣?郭成迎出去,隻見周錫仁蹙著雙眉說道:“我以為大哥已動身到北京去了,誰知竟出了意想不到的岔事,害得老伯母和大嫂,平白的受這種屈辱。我方才在路上遇著,很覺得詫異,到府衙裏一打聽,才知道是這麽一回事,因此特地來瞧大哥,一則問候問候,一則看大哥打算怎麽辦法,若有使用我兄弟的地方,請大哥盡管不客氣的直說,凡是我兄弟力量做得到的,無不盡力。周錫慶也接著說道,我是不能幫大哥做什麽事,隻跑腿報信的差使,大哥肯教我去做,我也能去。”
周錫仁放下臉,朝周錫慶叱了一聲道:“大哥心裏正在難過,你也和平時一樣的嘻皮涎臉。”
叱得周錫慶低頭不做聲。郭成才開口道:“承兩位老弟關切,感激不盡。不過這回許多案子不似我以前經手的案子好辦,並不是尋不著線索,也不是做案的遠在天邊,不能捕獲,這其中實在有種為難之處,雖承兩位老弟的盛意,肯為我出力,無奈我……”說到這裏,沉吟了一會,接著歎了口氣道:“世上真隻有蠻不講理的官,沒有蠻不講理的百姓。我吃的是自己的飯,穿的是自己的衣,憑什麽可以壓迫我做官家的事。
就是這麽不作理會吧,七十多歲的老娘,陷在監牢裏受罪,我便是個禽獸,也不能望著老娘受罪,自己倒和沒事人一樣。”
周錫仁聽到這裏,連忙點頭說道:“大哥也不必焦慮,世間沒有不了的人,便沒有不了的事。有大哥這般本領,哪有辦不活的案子。我兄弟自從與大哥結義,一響都是在大哥這裏打擾,大哥不曾去過寒舍一次,今日老伯母和大嫂都不在家,在這裏覺不方便,並且大哥看了家中冷淡的情形,心裏更要難過,我想邀大哥去寒舍淡談,心中快活點兒,辦事韻精神也好一點,不知大哥的意思怎樣?”
郭成正著急找不著周錫仁兄弟的住處,得了這個邀他同去的機會,還有個不願意的麽?不過此番同去的吉凶如何,心裏沒一些兒把握。隻是事情已到了這一步,也隻好不大審計利害了,當下即答道:“我正為看不慣家裏這種淒冷情形,想去外麵逛逛,就去府上拜望一回也使得,不是在城外麽?”
周錫仁道:“在城外沒多遠的路,同走一會兒就到了。”
郭成即馱了包袱,反鎖了大門,陪同周錫仁兄弟一路出城。
步行了一裏多路,隻見野外有一頭黑驢,正低頭在那裏吃草。郭成認得是周錫慶騎的那驢,剛想問周錫慶,怎麽你的驢單獨在這野外吃草,忽見周錫慶捏著自己的下嘴唇,吹哨子似的叫了一聲,那驢便和奉了號令一般,抬頭向四處一望,直朝著周錫慶奔騰而來。周錫仁對郭成拱手說道:“請大哥騎驢,我在前麵引道。”
郭成笑道:“那怎麽使得!我一般生了兩條腿,為什麽不能同走?”
周錫仁道:“這不是要客氣的事。大哥有責任在身,豈可因行路將身體累乏,請上騎吧!這畜牲的腳步還好。”
郭成哪裏肯獨自騎驢,教周家兄弟跟著走呢?回頭對周錫慶說道:“老弟,你一個人的年紀最小,這驢平口又本是老弟騎的,今日仍是老弟騎吧!”
周錫慶也不答白,笑嘻嘻的來推郭成上驢。周錫仁也幫著推挽,於是不由分說的,將郭成推上了驢背。
周錫仁放開腳步在前走,周錫慶跟在驢子背後,把郭成夾在當中。郭成也不畏懼,隻覺得這驢行走起來,仿佛騰雲駕霧,兩旁的景物一瞬就飛一般的退後去了,看周錫仁在前麵走的腳步,並不是盡力的奔跑,不即不離的,總在前麵一丈遠近。郭成有些著慮周錫慶年小力弱,追趕不上,回頭看時,隻見他行所無事的走著,一些兒不覺吃力的樣子。郭成至此才暗暗吃驚,兩兄弟的本領竟高出自己十倍以上,幸虧自己的眼還不錯,不曾肯收兩兄弟做徒弟,若自己托大略疏忽點兒,就更要丟人了。周錫仁不停步的走,郭成坐在驢背上,也不問話,直走到日落西山,郭成大約估計程途,至少也走了四百多裏路。周錫仁忽然指點著前麵山坡下一片青翠的森林說道:“那裏就是寒舍了。”
郭成忙翻身下驢,兩腿已坐得發麻發酸了,勉強行動了幾步,才一同走到一所規模宏大的莊院。看門前的氣派,儼然是王侯的邸第,大門敞開著,門內立著兩排俊仆,好象知道有貴客降臨,大家排班迎接似的。周錫仁握了郭成的手,向門裏走著笑道:“今日辛苦了大哥,騎了這大半日的驢,隻怕已累的很乏了。”
郭成道:“兩位老弟步行這大半日不覺乏,我便這般不中用嗎?”
說笑著,已進了一間大客廳。
郭成當了幾年捕頭,繁華熱鬧的地方也曾閱曆得不少,不是個沒見過市麵的鄉下人,然看了這問客廳中的陳設,會不因不由的覺得自己一身太汙穢了,坐在這種天堂也似的客廳中太不相稱。這時天色雖已黑了,客廳中因點了四盞絕大的玻璃燈,照耀得與白晝的光明無異。在平時看周錫仁兄弟,也隻覺得生的比一般人漂亮而已,而在這客廳燈光下看了,便覺容光煥發,神采驚人,一言一動都有飄逸出群之概,心想:我在茶樓上初次看見他兄弟,不知怎的,心裏能斷定他兩人是大盜,半月以來,越親近越覺初次所見的不錯,此時我倒有些拿不定了。看他兄弟的瀟灑豐神,分明是神仙伴侶,尋常王孫公子就有他們這般富麗,也沒他們這般雋雅,更安得他們這般本領!
郭成是這麽胡思亂想,應對都失了倫次。周錫慶笑道:“大哥來了,家父還不曾知道,等我進去稟報一聲。”
郭成聽了,才想起他兄弟還有父親,深悔自己疏忽了,進門便應先提給老伯大人請安的話,這時隻得連忙立起身,向周錫仁告罪道:“失禮,失禮!
豈敢驚動老伯大人,我應進去稟安才是。”
周錫仁也連忙起身答道:“托大哥的福,家君還康健,並生性好客,即刻就要出來的。”
正說時,裏麵有腳步聲響,隨即有一個花白胡須的老者,一手支著朱紅色的龍頭拐杖,一手拿著一根兩尺來長的黑竹竿旱煙筒,緩步走了出來,周錫慶緊跟在後麵。
郭成偷眼看這老人,約有五十多歲年紀,慈眉善目,白皙臉膛,衣服甚是古樸,絕沒一點兒豪華氣概。周錫仁上前一步,垂手躬身說道:“孩兒已把郭大哥接來了。”
郭成忙叩頭拜下去,老人笑容滿麵說道:“辛苦郭大哥了,慶兒還不快攙扶起來!”
周錫慶即扶起郭成,老人先坐下來,讓郭成就坐。郭成見周錫仁兄弟,都垂手侍立在老人左右,哪裏敢坐呢?老人笑道:“難得郭大哥遠道光臨,貴客豈可不坐?”
隨掉頭向錫仁兄弟道:“你們也都坐著吧。”
周錫仁兄弟同聲應“是”,仍分左右,坐在老人背後。
郭成才沾半邊屁股坐著,老人開口說道:“小兒多承郭大哥指教,感謝,感謝!他們生性頑劣,我又沒有精神管教,很著慮他們在外麵不懂得世情。如今承郭大哥不嫌棄他兩人不成材,許他們在跟前指教,我心裏便安逸了。我的年紀今年雖隻有五十四歲,奈蒲柳之質,未秋先謝,已差不多象八、九十歲的人了。這也是由於先天不足,後天失調,才有目下這般現象。所慮的是一旦先犬馬填溝壑,丟下來這兩個不能自立頑兒,受人奚落,敢當麵奉托郭大哥,永遠念一點香火之情,我將來在九泉之下,也感念郭大哥的好處。”
郭成聽了這番言語,不知道應如何回答方為得體,隻見老人回頭對周錫仁低聲說了一句,也沒聽出說的什麽,周錫仁即起身進去,沒一會,就從裏麵開上酒菜來。珍饈雜錯,水陸並陳,筵席之盛,也是郭成平生所僅見。老人並不客氣,自己巍然上坐,親自執壺,斟了一杯酒給郭成。郭成惶悚萬狀,幸喜老人隻略用了點酒菜,便起身對周錫仁道:“我在這裏,郭大哥反覺得拘束,吃喝得不舒服。你們兄弟多敬郭大哥幾杯吧。”
郭成和周錫仁兄弟都立起身,老人自支著拐杖進去了。郭成至此,才回複了平時的呼吸。
周錫仁兄弟也登時笑語風生了,連仆從都揮之使去,三人不拘形跡的飲宴起來。彼此無所不談,都覺得十分痛快。郭成倒恨自己的眼睛不行,當了幾年捕快,兩眼看慣了強盜,便看了好人也錯認是強盜了。口裏不好說什麽,心裏卻很對周錫仁兄弟抱歉,尤其覺得對不起周錫仁父親一番借重拜托的盛意。
三人都吃喝得酒醉飯飽。約莫已到三更天氣了,周錫仁道:“大哥今日勞頓過甚,應得早些安歇才是。我兄弟糊塗,一些兒不知道體貼,直鬧到這時分,大哥不要見怪。”
郭成笑道:“老弟說哪裏話,承老伯大人和兩位老弟瞧得起我,沒把我當外人,才肯是這麽賞臉賞飯吃,怎麽倒說得上見怪的話呢?”
周錫仁走到門口喊當差的,喊了兩聲沒人應,隨口罵道:“一般混蛋,難道一個個都挺屍去了嗎?”
周錫慶止住道:“是教人送大哥去安歇麽?我們自己送吧。”
對郭成笑道:“我兄弟出外的日子多,家君性情極是慈祥和易,輕易不肯動氣罵人,因此寬縱得一般下人苟且偷惰,無所不至。隻看我們還在這裏吃喝,他們居然敢偷閑去睡覺,即可知道寒舍的紀綱不成紀綱了。”
郭成反笑著代下人辯護道:“今夜卻不能全歸咎尊紀,起初老弟揮手教他們出去的時候,不是吩咐了,說這裏沒有用你們的事,自己會斟酒,你們滾開些,休得探頭探腦的張望討人厭的嗎?他們大約都知道兩位老弟的脾氣不似老伯,所以不敢上來。此刻已經半夜過了,再教他們伺候著,我也說句老弟不要見怪的話,未免太不近人情了。”
周錫慶點了一枝蠟燭,擎在手中,向郭成道:“我送大哥去睡。”
周錫仁拱手道:“床褥粗惡不堪,大哥胡亂休息一會兒吧。”
郭成遂跟著周錫慶往裏麵走,穿房入戶,經過幾間好房屋,才到一處地方,好象是一個院落,湊巧一口風吹來,將燭吹熄了,黑洞洞的看不清地方形式。周錫慶跺腳道:“壞了,把燭吹熄了,喜得就在前麵,請大哥緊跟著我來。”
郭成便用手搭在周錫慶肩上,慢慢的走了幾步。周錫慶停步推開了一扇房門,從門裏射出燭光來。周錫慶讓過一邊說道:“請大哥進去安歇,明早再來奉陪。”
郭成踏進房去,周錫慶說了聲“簡慢”,隨手將房門帶關去了。
郭成的酒,已有了幾分醉意,又白天騎了那麽多路的驢,此時也實在覺著精神來不及了,將**的被抖開來,打算到門外小解了就睡。精神疲憊的人,旁的思想一點兒也沒有了,自己兩個肩上所負的責任,更是有好一會不曾想起,一麵解鬆褲腰,一麵伸手開門,拉了一下不動,以為是向外推的,就推了一下,仍是不動。一推一拉的弄了幾次,好象是從外麵反鎖了的,而門板觸在手上,又冷又硬,不似尋常的木板門,心裏不免有點兒詫異,下部尿急了,看門的角落裏有個小小的窟窿,隻得就對著那窟窿撒了一泡尿。聽尿撒在壁上的聲音,非常鏗鏘,就如撒在鐵板上一樣,不由的心裏更加疑惑起來,醉意也驚退了些兒。匆匆係上褲腰,用指頭往壁上一敲,就聽得當的一聲,不是鐵板是什麽?忙幾步走到一張小桌子跟前,將一碗油燈剔亮了,端起來向壁上去照,大約有寸來厚的鐵板。沒一絲縫隙,照了三方,都是如此,連窗眼沒一個。上麵一方,因有床帳遮掩了,然不待照已能想到斷無不是鐵板的道理,這一來,卻把郭成的醉意完全驚醒了,雙肩上的責任,也一時湧上心頭來了,不覺長歎一聲,將手中的油碗放下,就小桌旁邊一張凳子坐下來,望著鐵板壁出了會神,尋思道:我不是在這裏做夢麽?怎麽會有這種地方呢?我當捕頭時,經辦了那麽多離奇盜案,何嚐落過人的圈套,怎麽今日落到人家圈套裏,這麽久的時間尚兀自不明白呢?難道死生真有一定,命裏該當死在這裏,自會糊裏糊塗的朝這條死路上跑嗎?我在茶樓上初見這兩個囚頭,心裏明明白白的,知道是強盜,一點兒也不含糊。就是答應羅知府承辦這案的時候,我存心也是要辦這兩個東西。這兩個東西騙我到這裏來,是那麽強捉住我上驢,我就應該見機,想脫身之法才是,怎麽會由他兩個一前一後的夾著,和押解囚犯一般的走這麽遠的路呢?世間那有這種舉動的好人,虧我還悔恨自己,不該錯疑了他們,照這種種情形看來,我簡直是自己命裏該這麽結果,才是這麽痰迷心竅。
郭成心裏自怨自艾的這般想著,兩眼於有意無意之間,向四壁看有沒有可以脫身的處所,一眼看到床當上的角落裏,好象懸了一捆黑越越的東西,遂複起身,走到眼前一看,因燈光不甚明亮,看不清是什麽,仍回身把燈剔大,端去照時,隻差一點兒把郭成嚇得連手中的燈都要抖落了。原來懸掛的是一大疊的人皮,有四肢完全的,也有斷了手或腳的,也有連頭皮須發都在上麵的,有幹枯了寒毛孔張得很大的,也有剝下來日子不多色澤鮮明的,總數約莫有二、三十張。每張上麵,粘了一片紅紙,紙上仿佛還有字跡。
拖了那凳子墊腳,湊上去細看,不看到也罷了,才看了幾張,已把郭成嚇得“哎呀”一聲,兩腿就如上了麻藥,不由自主的軟了下去,身體跟著往下一頓,倒下凳子來,將一碗油燈損在鐵壁上,碰得撞鍾也似的一聲大響,房中即時漆黑了。不知紅紙上究竟寫了些什麽字,能將郭成嚇倒,郭成畢竟怎生脫險,且俟第三十九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