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七回 周錫仁輸誠結義 羅曜庚枉駕求賢
話說王五見那漢子上樓,兩隻光芒四射的眼睛,在百十個座頭上都看了一遍,好象尋找什麽人似的,最後看到王五座上,恰巧和王五打了個照麵,似乎要尋找的人已尋著了的樣子,臉上登時露出喜色,走到王五跟前,抱了抱拳笑道:“五爺已經不認識我了麽?才幾年不見,五爺更發福了。”
王五連忙起身拱手,一麵口裏含糊答應,一麵心裏思量,麵貌雖仿佛記得是曾在哪裏會過,但是一時連影子都想不起來,隻得讓坐說道:“慚愧,慚愧!竟想不起老哥的尊姓大名了。”
漢子笑道:“怪不得五爺想不起,隻怪那時在貴鏢局裏打擾的人太多。俗語說得好,一百個和尚認得一個施主,一個施主認不得一百個和尚。我姓郭,單名一個成字,大名府人,因少時喜練些拳腳,略能在江湖上認識幾個有本領的人,大家談到當今豪傑之士,沒一個不是推崇五爺的。有好些人投奔五爺,得了好處,因此我也到貴鏢局裏,想五爺賜教些拳腳,無奈那時和我一般住在貴鏢局裏的,約莫有二、三百人,五爺每日的應酬又忙,總輪不到有我和五爺談話的時候。我整整的在貴鏢局裏打擾了四個月,雖隔不了幾日,五爺就得來我們八個人住的那間房裏一趟,有時見麵向我們說幾句客氣話,有時也坐下來談論一會,然而我同房八個人當中,隻我的年紀最輕,最是拙口鈍舌,不會說話,在沒見五爺麵的時候,心裏打點了好多話,想在見麵的時候,說出來請求指教;及至五爺來了,陡然間覺得一肚皮的話,不好從哪裏說起,即有時打定了主意,而同房的人每次總是好象有意與我為難,自五爺進門便爭先恐後的說起,非說到五爺起身走到隔壁房裏去了再不住口,是這麽挫了我幾次,興致也就挫得沒有了。逆料便再住下去,三、五個月也不過是跟著大家吃飯睡覺,想得五爺指教武藝,是決辦不到的事,也沒當麵向五爺告辭,就回了大名府。”
王五聽郭成滔滔不絕的說了這一大陣,忍不住長歎了一聲道:“我那時名為好客,實在是胡鬧。真有本領的好漢,休說斷不肯輕易到我那裏來,即算肯賞光來了,若不自己顯些能為給我看,或是素負盛名的,我何嚐知道是真有本領的好漢。那時我以為是那麽好客,必能結交許多豪傑之士,其實不那麽好客倒好了,越是那麽好客,越把天下豪傑之士得罪了,自己還不知道。即如老哥賞臉,在敝局住了四個月,連話都不能和我說一句,幸虧老哥能原諒。我應酬太忙,不周不到之處是難免的,倘若換個氣度不及老哥寬宏的,不要怪我藐視人嗎?很對老哥不起,老哥如有指教的地方,如今敝局已沒有賓客了,看老哥何時高興,即請何時枉顧。敝局此刻既沒有賓客,我自己一身的俗事也擺脫了許多,比幾年前清閑了幾倍,老哥有指教的地方,盡有工夫領教,斷不至再和前次一樣,失之交臂了。”
郭成欣然答道。“從前五爺是使雙鉤的聖手,這幾年江湖上都知道五爺改使大刀了。五爺使雙鉤的時候,我想五爺指點我使雙鉤的訣竅,如今五爺改使大刀,我更想從五爺學大刀了。我也知道大刀比雙鉤難使,隻是能得五爺指點一番,江湖上的老話,算是受過名師的指點,高人的傳授,究竟與跟著尋常教師練的不同。五爺既允許我參師,我就在這裏叩頭了。”
說時,已推金山倒玉柱的拜了下去,也不顧滿茶樓的茶客,都掀眉睜眼的望著。
王五起初和郭成說的,原不過初會麵一番客氣話。自從王五受過山西老董那番教訓之後,久已謝絕賓客,辭退徒弟,幾年不但沒傳授一個徒弟,並不曾在不相幹的人跟前,使過一趟拳腳,談過一句武藝,從前那種做名譽、喜恭維的惡劣性質,完全改除淨盡了。就是有真心仰慕他本領並和他有密切關係的好青年,誠心要拜他為師,他也斷不會答應。郭成是個何等身份的人,平日的性情舉動怎樣,王五一些不知道,怎麽會隨口便答應收做徒弟昵?照例說的幾句客氣話,萬不料郭成就認為實在,竟當著大眾,叩頭拜起師來。郭成這麽一來,倒弄得王五不知應如何才好,心裏自是後悔不應該說話不檢點,不當說客氣話的人,也隨口亂說,以致弄假成真,然口裏不便表明剛才所說全是客氣話,不能作數,隻得且伸手將郭成扶起,默然不說什麽。
郭成雙手捧了一杯茶,恭恭敬敬的送到王五麵前,又叫了幾樣點心,給王五吃。王五心想,這郭成平日為人行事,我雖不知道,隻是就方才這兩人談論的言語推測起來,又好賭,脾氣又大,七十多歲的老母為他急得氣痛,老婆為他急得在鄰家哭泣,他都不肯將脾氣改變,其人之頑梗惡劣,就可想而知了。他如今想從我學武藝,當然對我十分恭順,這一時的恭順哪裏靠得住。我此刻若說不肯收他做徒弟的話,顯見得我說話無信,倒落他的褒貶,不如且敷衍著他,慢慢看他的行為畢竟怎樣。方才談論他的是兩個做工的粗人,他們的眼界不同,他們以為是的,未必真是,他們以為不是的,也未必真不是。看這郭成的五官也還生得端正,初看似乎粗俗,細看倒很有一團正氣的樣子,兩隻眼睛更是與尋常人的不同,大概做事是很精明強幹的。我局裏也用得著這種幫手,便收他做個掛名的徒弟,也沒什麽使不得!王五是這般左思右想了好一會,才決定了將錯就錯,且教郭成到鏢局裏幫忙,一時想起騎驢的兩個少年來,即向郭成問是什麽人?
郭成見問,仿佛吃驚的樣子說道:“師傅不曾瞧出兩人的來曆麽?”
王五搖頭道:“隻在這茶樓門外見了一麵,話也沒交談一句,怎生便瞧得出他們什麽來曆。到底是什麽來曆,不是哪一家做官人家的大少爺麽?”
郭成點頭道:“我並不認識他們。據他兩個自己說,姓呂,是親兄弟兩個。他父親曾在廣西做過藩台,如今已告老家居了。他兄弟兩個生性都歡喜練武,隻苦尋不著名師,不知從哪裏聽說我的本領很好,特地前來要拜我為師。哈哈,師傅,你老人家說,直隸一省之內享大聲名、有真本領的好漢,還怕少了嗎?如果真是誠心拜師,還怕尋不著嗎?哪裏有輪到我頭上來的道理呢!我練武是歡喜練武,但是外麵的人,休說決不至有替我揄揚,亂說我本領很好的話,就是全不懂得工夫的人,有時替我瞎吹一陣,然而他們兄弟既是貴家公子,不是闖**江湖的人,這類瞎吹的話又如何得進他們耳裏去,並且尋師學武藝,總得打聽個實在,也沒有胡亂聽得育人說某人的本領很好,就認真去尋找某人拜師的道理。因此,他兩人說的這派不近情理的話,我雖不便駁他,心裏卻是不信。”
王五問道:“他們住在哪裏,今日才初次在這裏和你見麵嗎?”
郭成點頭道:“據他們說,就住東離城不遠的鄉下。今日我和這個同行的夥計,在這邊桌上喝茶,眼朝街上看著,忽見兩人騎著兩頭黑驢走過,我因見那兩頭牲口長得實在不錯,我小時跟著父親做了好兒年驢馬生意,從來沒見過有生得這麽齊全的牲口,不由得立起身,仔細朝兩頭牲口和兩人打量。兩人一直走過去了,我看了兩人的情形,心裏不免有些泛疑,猜度他十九不是正經路數。我那年從師傅鏢局裏歸家之後,就在大名府衙裏充了一名捕班,在我手裏辦活了的盜案,很有幾起疑難的,兩年辦下來,便升了捕頭。什麽喬裝的大盜,我都見過,辦的日子一久,見的大盜也多,不問什麽厲害強盜,’不落到我跟裏便罷,隻一落我的眼,不是我在師傅跟前敢說誇口的話,要使我瞧不出破綻,也就實不容易。今日我見了他兩個,心裏雖斷定十之八九,隻是我的捕頭,在幾個月以前已經因醉後打了府裏的大少爺,挨了六十大板之後革了,盡管有大盜入境,也不幹我的事,要我作什麽理會,當下也就出他們騎著牲口過去了。誰知兩人去不一會,又騎著那牲口飛也似的跑回來了,一到這樓下,兩人同時跳下,將鞭子韁繩往判官頭上一擱,拴都不拴一下,急匆匆的走上樓來,竟象是認識我的,直到我跟前行禮,自述來意。師傅,你老人家是江湖上的老前輩,看了他們這般舉動,能相信他們確是貴家公子,確是聞我的名,特來拜師的麽?”
王五道:“這話卻難斷定。不見得貴家公子就不能聞得你的聲名,你的聲名更不見得就隻江湖上人知道。你既是一個被革的捕頭,他兄弟若真是強盜,特地來找著你,故意說要拜你為師,卻有什麽好處。你當了幾年捕頭,眼見的大盜自然不少,便是我在鏢行裏混了這半輩子,還有什麽大盜沒見過嗎?一望就知道不是正經路數的果然很多,始終不給人看出破綻的也何嚐沒有。總之,人頭上沒寫著‘強盜,兩個字,誰也不能說一落眼,就確實分辨得出來。”
郭成見王五這麽說,不敢再說自已眼睛厲害的話,隻得換轉口氣,說師傅的話不錯。
王五接著問道:“他兄弟要拜你為師,你怎麽說呢?”
郭成道:“我說兩位聽錯了,我哪裏有什麽本領夠得上收徒弟。縱說我懂得兩手毛拳,可以收徒弟,也隻能收那般鄉下看牛的小孩做徒弟,如何配做兩位的師傅。兩位現在的工夫,已比我強了十倍,快不要再提這拜師的話,沒的把我慚愧死了。兩人咬緊牙關,不承認曾經練過武藝,我便懶得和他們歪纏。”
王五道:“他們怎知道你在這樓上呢?”
郭成道:“他們原是不知道的。因先到寒舍找我,我每日必到這裏喝茶,家母、敝內都知道,將這茶樓的招牌告知了他兩人,所以回頭就跑到這裏來。我剛才送他們走後,回家問家母才知道。”
王五道:“你打算怎樣呢?”
郭成道:“且看他們怎樣?即算他們所說是真的,是誠心要拜我為師,憑你老人家說,我正在拜你老人家為師,豈有又收旁人做徒弟的道理!
不論他們如何說法,我隻是還他一個’不‘字。我回家隻將家母和敝內食用的東西安排停當了,能勉強支持兩三個月,即刻就動身到師傅局子裏來,哪怕跟師傅這種豪傑當一輩子長隨,也是心悅誠服的。當捕頭的時候,平日擔驚受怕,一旦有起事來,沒有晝夜,不分晴雨,稍不順手,還得受追受逼,便辦的得意也是結仇結怨,反不如做泥木手藝的來得自在,隻是做手藝太沒出息,所以情願追隨師傅。”
王五見郭成的言談舉動也還誠實,略略的談論了一會武藝,本領也很過得去,當下便拿了二十兩銀子,教郭成將家事處理停當,即到會友鏢局來,直把個郭成喜得心花怒發。
王五起身下樓,郭成恭送到門外,伺候王五上馬走了,仍回到茶樓上。那兩個同做手勢的夥伴,迎著郭成笑道:“郭大哥真是運轉興隆了,今日隻一刻工夫,憑空結識了三個騎驢跨馬的大闊人,又得了那麽一大包銀子。去,去,去!我昨夜輸給你的錢,今日定得找你撈回來。”
郭成正色說道:“什麽騎驢跨馬的大闊人,你們道那兩個後生是誰,那是兩個殺人不眨眼的大強盜,大概是來邀我入夥的。我家世代清白的身子,豈肯幹那些勾當!剛才走的這位,是北京會友鏢局的王五爺,是我的師傅。我隻有幫他出力做事的,他便再闊些,我也不能向他要錢。他送我這包銀子,是給我安家的,我怎敢拿著去賭錢,此後我尋著了出頭的門路,得認真好好的去幹一下子,吃喝嫖賭的事,一概要斷絕了。你兩個多在這裏喝杯茶,我有事要先回家去。”
郭成隨即付清了茶錢,回到家中,將遇見北京王五爺及拜師拿安家銀兩的事,詳細對他老母說了。他老母道:“你剛才回來一趟,急匆匆的就走了,我的記性又不好,那兩個找你的少爺,還留了一個包袱在這裏,說是送給你的,我忘記向你說。”
郭成忙道:“包袱在哪裏?”
他老母在床頭拿了給他,打開來一看,裏麵幾件上等衣料,和一小包金葉,約莫有十多兩輕重。衣料中間,夾了一張大紅帖,上寫“贄敬”
兩個大字,下寫“門生周錫仁、周錫慶頓首拜”一行小字。郭成翻來覆去的看了一會,不好怎生擺布,暗想:怪道兩人在茶樓上見我的時候,沒提曾到我家的話,也有情理,我是一個已經革了的捕頭,他兩個就要在大名府做案,也用不著來巴結我,若真是聞名來拜師的,這就更希奇了。郭成一時想不出一個所以然來,隻好仍將包袱裹好收藏。
次日清晨,郭成方才起床,周錫仁兄弟就來了,見麵比昨日更加恭順,更加親熱,仍是執意要拜在郭成門下。郭成笑道:“我若有本領能收徒弟,象兩位這般的好徒弟,拿燈籠火把去尋找也尋找不著,何況兩位親自找上門來,殷勤求教呢?”
周錫仁見郭成抵死不肯,並將包袱拿出來要退還,遂改了語氣說道:“我兄弟實在是出於一片仰慕的熱誠,既是尊意決不屑教誨,就請結為兄弟何如?”
郭成便自思量:我有何德何能,可使他兩人這麽傾倒。我本是一個貧無立錐的人,也不怕他沾刮了我什麽東西去,我又沒有幹什麽差事,隻要我自己有把握,行得正,坐得穩,更不受了他什麽拖累。我若拒絕他們過於厲害了,反顯得不受抬舉似的。我看走了眼色,他們原是好人,倒也罷了,如我所見的不差,我太拒絕得使他們麵子上過不去,反轉頭來咬我一口,豈不是自討苦吃!郭成心裏這麽一思忖,即笑著說道:“我既沒有驚人的本領,又沒有高貴的身份,一個被革斥的府衙捕頭,論理還不敢和兩位平行平坐,如今承兩位格外瞧得起我,降尊要和我結拜,我心裏哪有個不願的,不過覺得罪過罷了。”
周錫仁、周錫慶見郭成允許了,都喜不自勝。周錫慶即去外麵買了香燭、果品,並叫了一席上等酒菜,就在郭家和郭成三人當天結拜,歃血為盟。凡是結拜應經過的手續,都不厭煩瑣的經過了,論年齒自是郭成居長,周錫仁次之,周錫慶最小。經過結拜手續之後,周錫仁兄弟都恭恭敬敬的登堂拜母,並拜見大嫂,又送了些衣料、食物給郭成的老母,然後三人開懷暢飲,直談論到黃昏以後才去。第二日一早又來了,談論了一會,覺得在家納悶,就邀郭成去外麵遊逛。從此每日必來。每來一次,必有一次的饋贈,每次的饋贈,總是珍貴之品。
郭成隨處留神,察看二人的行動,隻覺得溫文爾雅,最是使人親愛。二人對郭成的老母,尤能曲體意誌。郭成雖不是個純孝的人,然事母並不忤逆,少時雖因生性暴躁,手上又會些把式,時常和人相打,使他老母受氣,然他老母責罵他,他隻是低頭順受。
這時有兩個把兄弟替他曲盡孝道,他心中自是歡喜。但郭成越是見周錫仁兄弟這般舉動,越是疑惑,不知是什麽用意,心裏惦記著和王五有約,滿想早日動身到北京去。無奈每日被周錫仁兄弟纏住了,直延宕了半個多月。這日實在忍不住了,隻得向周錫仁說出有事須去北京的話來。周錫仁也不問去北京幹什麽事,更不問多久可回來,隻說大哥打算什麽時候動身,我們兄弟再痛飲一場,便放大哥去。郭成高興,說就是明早動身。周錫仁兄弟這日又叫了酒席,替郭成餞了行,約了等郭成從北京回來,再團聚作樂。郭成送二人去了,就檢點隨身行李。家中有兩個把兄弟半月來所饋贈的財物,已足夠一家數年溫飽之貲了,盡可放心前去。
這夜郭成將行李拾奪停當,準備次早即行首途。胡亂睡了一夜,天光還不曾大亮,猛聽得有人敲得大門響,郭成猜疑又是周錫仁兄弟來了,忙起床打開門一看,哪裏是周錫仁兄弟呢?隻見有兩個從前在府衙裏同當捕班的人,見麵就叫了聲郭大哥道:“不得了,不得了!大哥得救我們一救。”
郭成初見時,很吃了一驚,及聽得“大哥得救我一救”的話,才勉強將心神鎮定了,問道:“什麽事不得了,教我怎麽救?”
兩捕班已走進門來說道:“大哥好安閑自在。你知道我們已經被逼得體無完膚了麽?”
郭成搖頭道:“我離衙門已這麽久的日子了,衙門裏的事,你們沒來說給我聽,我如何知道!你且說為什麽案子,受逼得這樣厲害。”
捕班長歎一聲道:“當日有大哥在府裏的時候,從來沒有辦不破的盜案。我們都托大哥的福,終年是賺錢不費力。自從大哥離衙之後,一般大盜嚇虛了心,仍不敢在府境做案,好幾個月都很安靜,直到十多日以前,大概那般東西已打聽得大哥不在府裏了,竟敢在離城三、五裏地李紳士家裏打劫起來,劫去的金銀珠寶共值十多萬。我們有了這一件案子,已經夠麻煩,夠辛苦的了,誰知李家第二日才報了案,就在這夜,離城更近的黃紳士家,又被劫去好幾萬,還殺傷了事主黃紳士的兒子。這兒子便是直隸總督的女婿,才到一十五歲。大哥請想想,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?這兩案報後,僅安靜了一夜,以後就更不成話了,一連八夜,居然在城裏出了八處同樣的亂子。上頭隻管在我們腿上追贓,為要顧他自己的前程,哪裏還顧我們的性命,並且還禁止我們不許張揚,一日緊似一日的限逼。幸虧菩薩保佑,這三夜倒安靜,我們昨夜全班簡直挨了一通夜的逼。
大家思到大哥身上,知道若有大哥在府裏,斷不至有這麽要命的亂子鬧出來。如今既鬧到了這個糟樣子,沒有大哥出頭,便將我們全班兄弟都活活的逼死,連家眷都上籠子,也是不中用的。我們大家商量妥當了,此刻明人不說暗話,我們因圖延挨一時的活命,沒到大哥這裏請示,已將大哥向上頭保薦了。我兩個此時是奉了堂諭,特來請大哥同去的。”
郭成聽完這一段話,不禁怔了半晌,倒抽了一口冷氣說道:“諸位兄弟才真是胡鬧。我又不是個世襲的捕頭,已經革役大半年了,怎麽有案子起來,又來保我呢?諸位都是吃這碗飯的人,好差事卻不曾見諸位保我,我如今吃自己的飯,倒教我做公家的事,諸位平日沒事的時候得了薪餉,此時正是應當出力了。我自己有我自己的事,盡管府裏太爺有堂諭,我決不能同到府裏去。太爺不是不知道我脾氣壞,今日有事仍得用我,當日又何必因一點兒小事,將我打了又革呢?請兩位回去,就拿我這話稟報也沒要緊。俗語說得好:“不做官,不受管,不當役,不受飭’。若在平日,兩位肯賞光到寒舍來,我應當殷勤款留,這時一則府裏的案情重大,兩位肩上的擔負更不輕鬆,不敢多使兩位耽擱!二則我自己家裏的事正忙,改日再迎接兩位來多談。”
二人齊聲說道:“太爺對不起大哥,我們何時不拿著說,何時不代大哥委屈。大哥難道就不念我們同事幾年,沒事對不起大哥的情分嗎?這種案子,在我們沒能為的膿包,就覺得難上加難,一輩子拚命也辦不活,然拿著大哥的本領去辦,又算得什麽了不得的事呢!大哥這回救了我們的性命,我們實在情願來生來世,變豬變狗的報答大哥。”
郭成連連搖手道:“辦不到,辦不到。諸位兄弟有私事教我幫忙,我若說半句含糊話,也不算是個漢子。惟有這回的公事,決不能遵命。”
郭成的話才說到這裏,虛掩著的大門,忽有人推開了。郭成眼快,一看暗道不好了,原來來的不是別人,正是打革郭成的大名府知府,姓羅,名曜庚,是個捐班出身,又貪又嗇的人,這番竟肯屈尊枉駕,親到一個已經革斥的捕頭家來,也實在是完全為保持祿位的心思所驅使,並不是真能禮賢下士的好官。
郭成見是羅曜庚親來,隻得趨前跪接。羅曜庚連忙雙手扶起道:“本府今日才知道你是個好漢,所以特來瞧瞧你。你在衙裏當差幾年,沒出過一件麻煩的案子,自從你走了,近來簡直鬧得不成話。衙裏少不了你,還是跟本府一陣回衙裏當差去吧!”
說著,拉了郭成的手要走。不知郭成怎生擺布,且俟第三十八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