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六回 仗錨脫險齊四傾心 代師報仇王五勸駕
話說齊四將那女子送到清淨庵裏,隻見無住老尼正和廣惠和尚對麵坐著談話。齊四不覺怔了一怔,暗想:我在庭院中舞劍,聽得哭聲的時候,師傅不是獨自坐在房中做功課的嗎?他老人家平日在夜間,從來不見出過房門,怎的這時卻到了這裏?心裏一麵懷疑,一麵緊走上前,先向無住見禮,然後向自己師傅見禮,正要開口將搭救女子的情形稟明,廣惠已點頭含笑說道:“不用你說,我已知道了。”
無住向齊四合掌道:“勞居士解救了貧僧的小徒,感謝,感謝!”
齊四忙鞠躬答禮,心裏卻是納悶,怎麽這女子是她的徒弟,師傅不是曾說她道法很高的嗎,如何自己徒弟在難中幾年並不去解救呢?並且這女子又沒有落發出家,怎麽是她的徒弟?心裏正自這般疑惑,忽見這女子走到無住麵前,雙膝跪下說道:“師傅不就是某年某月在我家化緣,向先父母要我做徒弟的嗎?”
無住哈哈笑道:“你的眼力倒不錯。你父母那時若肯將你化給我,這幾年的困苦和今夜死中求活的事也沒有了。”
廣惠合掌念了聲阿彌陀佛道:“貧僧在此數年,隻因忠王生成一身仙骨,立願要渡脫他,也可因此減除一分浩劫。無奈數由前定,佛力都無可挽回,貧僧隻好回山去了。”
說時,望著齊四道:“你有了這點兒本領,此後能時時向正途上行事,保你充足有餘,若仗著這點兒本領去為非作歹,將來就必至死無葬身之地。須知,我傳你的本領,是因你的根基還好,想你替我多行功德。替我行的功德,也就是你自己的功德。你在此地的事,不久自然會了。此間事了之後,便是你廣行功德的時候。”
齊四聽了,問師傅將去哪裏?廣惠不肯說,隻說:“你此後的居心行事,固能不負我的期望,到了那時候,我自然來渡你。不然,你便來見我也無用。”
廣惠說了,即向無住告辭,轉眼就不知去向了。齊四惘然回營。
李秀成次日得了伺候廣惠的兵丁呈上廣惠留下告別的字條,心中甚是不快,忙傳齊四上來,盤問廣惠走時說了些什麽,齊四依實說了,隻不提搭救女子的事。李秀成聽了,不免有些追悔,但是這時一身的責任太重,清兵又圍攻正急,隻好付之一歎。不久南京被清兵攻破了,齊有光死於亂軍之中,齊四背著齊有光的屍逃出來,擇地葬埋了,遂遵著廣惠臨別時的吩咐,遊行各省,竭力救濟因戰事流離顛沛的人民,其間俠義之事,也不知做了多少,直到與曹仁輔見麵,幾十年如一日。這便是金陵齊四的略曆。
這日齊四清早起來,偶然想起自從與曹仁輔、巴和開設仁昌當店以來,已有好多日子不曾去姑母家問候,心裏很有些惦記。吃過早飯,即對巴和說了,去姑母家問候一番便回,想不到走後就出了大漢來贖錫酒壺的事。
齊四問候了他姑母,回頭沿著川河行走。川河裏的水,人人都知道是急流如箭,行船極不容易的。上水船拉索纜的夫子,大船要幾百名,小船也得一百或數十名。齊四這時心境安閑,跟著一般拉纜的夫子,慢慢的向上流頭走,細玩流水奔騰澎湃之勢。船隨川轉,剛繞了一處山灣,耳裏便聽得一陣吆喝驚喊的聲音,夾雜著激湍濺潑的聲音,儼然如千軍萬馬,奮勇赴敵的樣子。齊四舉眼看時,原來上流頭有一艘大巴幹船,順著急流直衝而下,比離弦之箭還要加上幾倍的快迅。相離不過二百步遠近,就有一條小烏江船,正用著三五十名拉纜夫,一個個彎腰曲背的往上拉,照那大巴幹船直衝而下的航線,不偏不倚正對著烏江船的船頭。巴幹船上的艄公連忙轉舵,無奈船行太快,兩船相隔又太近,艄公盡管轉舵,船頭仍是不能改換方向。兩船上的人和岸上拉纜的夫子,見此情形,大家都慌亂起來,不約而同的齊聲吆喝。齊四看了,也不由得代替烏江船若急,眼見得兩船頭隻一撞碰,烏江船又小又在下流,斷沒有幸免的道理。說時遲,那時快,正在這個大家驚慌得手無足所措的當兒,俄見烏江船艙裏,猛然竄出一個中年漢子來。
那漢子的身手真快,一個箭步竄到船頭,一伸腰肢,右手已將擱在船頭上的鐵錨擎起,作勢等待那巴幹船頭奔到切近,隻一下橫掃過去,“喳喇”一聲響還不曾了,那巴幹船便如撞在岩石上一般,船頭一偏,從烏江船邊挨身擦過。瞬眼之間巴幹船早已奔向下流頭去了,烏江船隻晃了兩晃,一些兒沒損傷。
那漢子這一錨沒要緊,隻是把船上、岸上的人,都驚得望著漢子發征,一個個倒說不出什麽話來。那漢子神色自若的,從容將手中錨安放原處,就仿佛沒有這回事的樣子。
齊四不由自主的脫口叫了一聲:“好!”
這“好”字才叫出口,卻又甚悔孟浪似的,連忙掉轉臉看旁邊,好象怕被那漢子認識的一般。烏江船上的船戶,六、七人圍住那漢子說笑,約莫是向那漢子道謝。齊四心想:這人的本領,真是了得。我今日既親眼看見了,豈可失之交臂,況且我店裏正少一個保管首飾的人,看這人一團正直之氣,又有這般本領,若能結納下來,豈不是一個很得力的幫手!
齊四雖這麽思量著,卻苦於水岸兩隔,不便招呼,忽轉念一想,我何不如此這般的做作一番,怕他不來招呼我嗎?主意已定,即挨上拉纜的夫子隊裏,看見一個年紀稍老、身體瘦弱的夫子,拉得滿頭是汗,氣喘氣籲,一步一步的提腳不動。齊四即向這夫子說道:“可憐,可憐!你這般老的年紀,這般弱的體格,還在這裏拚著性命拉纜子,我看了心裏很難過。我橫豎是空著手閑行,幫老哥拉一程好麽?”
那夫子一麵走著,一麵抬頭望了望齊四說道:“好自是好,隻是你幫我拉一程隻得一程,你去了仍得我自己拉。”
齊四笑道:“拉一程便少了一程,你把帶子給我吧!”
那夫子累得正苦,有人代勞,當然歡喜,笑嘻嘻的從肩上卸下板帶來,交給齊四。齊四也不往肩上搭,右手握住板帶,左手朝後勾著纜予,大踏步的向前走。在前麵的夫子,忽覺得肩上輕鬆了,都很詫異,一個個停步回頭,看那烏江船,就和尋常走著順風的船一樣,急流水打在船頭上,浪花濺得二,三尺高。齊四日裏喝著快走,兩腳更加快了些。一般拉纜夫看了,才明白是齊四的力大,獨自拉著烏江船飛走,大家都不由得驚怪,見齊四走上來喊著快走,隻得都伸著腰,嘻嘻哈哈的跑。也有些覺得奇怪,邊跑邊議論的;也有些看了高興,口裏亂嚷的。總之,嘩笑的聲音,比剛才吆喝的聲音,還來得高大。
烏江船上那個拿鐵錨掃開巴幹船的漢子,畢竟是誰?隻要不是特別健忘的看官們,大概不待在下報名,都知道就是入川訪友的羅大鶴。羅大鶴當下掃開了巴幹船,船戶都圍著他稱謝。他正打算仍回艙裏坐地,忽覺船身震動得比前厲害,接著便聽得拉纜的嘩笑,一抬頭就看出齊四的神力來。他入川的目的,原是訪友,這時既發見了這般本領的人物,怎肯當麵錯過呢?就船頭隻一縱,跳上了岸,趕上齊四笑道:“好氣力,佩服,佩服!請教好漢貴姓大名?”
齊四見自己的計策驗了,喜得將兩手一鬆,抽身和羅大鶴相見。誰知一般拉纜夫,都伸著腰走,沒一個得力,想不到齊四突然卸肩,那烏江船便如斷了纜索,被水推得隻往下控,連一般拉纜夫都被拖得立腳不住,歪歪倒倒的隻往後退。坐在船裏的船戶,隻道是真斷了纜,嚇得狂呼起來。虧得羅大鶴順手撈著纜子,才將那船拉住。
齊四倒毫不在意的,向羅大鶴拱手答道:“豈敢!閣下才是神力,真教人佩服呢!”
羅大鶴謙遜了兩句,彼此互道了姓名。齊四就邀請羅大鶴同回仁昌當店去。羅大鶴原無一定的去處,既遇了齊四這般人物,又殷勤邀請,那有不欣然樂從的!當下羅大鶴也不推讓,即回船待開發船錢。船戶因羅大鶴剛才救了一船的貨物和好幾人的性命,不但不肯收受羅大鶴的船錢,反爭著攀留羅大鶴款待。
羅大鶴辭了船家,與齊四一同來到仁昌當店,已是天色向晚了。曹仁輔、巴和二人正等得焦急萬分,惟恐齊四這夜不回,出了意外的亂子,二人擔當不起。此時見齊四同一個英氣勃勃的漢子回來,二人才把心事放下。
齊四將羅大鶴給曹、巴二人介紹了,並述了在河邊相遇的始末。三人相見,彼此意氣都十分相投。曹仁輔將大漢贖錫壺的經過情形,告知齊四、羅大鶴。齊四笑道:“這自是有意來探看虛實的。因為做我們這行生意的人,沒有不聘請幾個有名的把式,常川住在店中保護的。惟有我這裏,開張了這麽久,一個會把式的也不曾聘請,生意又做得這般興旺,如何免得了有人轉我們的念頭!但是外路的人畢竟看不透我們的虛實,所以派了今日那大漢來,借故探看一遭。這也是合當有事,偏遇了我不在家,不能和他打個招呼。大約不出幾日,他們必有一番動作,好在我們有了這位羅大哥,盡管他們怎麽動作,都不用著慮。”
羅大鶴見三人都是豪俠之士,也很願意出力。
過不了幾日,這夜三更時分,果然來了八個大盜。隻是哪裏是齊、羅二人的對手,一個個都身受重傷的跑了。從此仁昌當店的聲名,在四川一般當店之上。齊四留羅大鶴在店裏,經管了一年多首飾,並將言師傅傳授的本領,轉教了店中幾個資質好的徒弟。
四川至今還有一派練八仙拳的武術家,便是從羅大鶴這回傳下來的。
羅大鶴住了年餘之後,自覺不負言師傅吩咐,已將本領傳了川、湘兩省的徒弟,如今可去寧陵縣,找神拳金光祖,替師傅報十年之仇了。羅大鶴主意既定,即日辭了齊四等一幹人,馱上原來的黃包袱,起程到寧陵縣。齊四等自然有一番餞送程儀舉動,這都不必述他。
從四川到寧陵,水陸數千裏,在路上耽擱了不少的日子,才到寧陵。四處訪問金光祖,知道的人極多,很容易的就找到了金家,並打聽得金光祖才買了一匹千裏馬回家。
所以金祿堂推說金光祖不在家,羅大鶴能說若真不在家,我也不會來的話。
羅大鶴當下見金光祖出來,才將肩上的包袱卸下,回頭見金光祖背後,立著一個魁梧奇偉的漢子,英氣逼人,料知不是一個等閑的人物,心想:“明槍易躲,晴箭難防。”
我今日不遠數千裏來替師傅報仇,我隻單身一人,他這裏現有三個,不要動起手來,受了他們的暗算,十年之仇不曾報得,反白丟了性命,這倒不可不先事加以慎重。想罷,即向王五拱手,請教姓名。
王五未見羅大鶴之前,隻聽得金光祖說這姓羅的,係老報十年之仇的話,心裏很有些厭惡羅大鶴,有意要幫金光祖一臂之力。及與羅大鶴見麵,不因不由的就發生了一種愛慕之念,暗想:兩虎相鬥,必有一傷。便是這姓羅的打輸了,也甚可惜。正在這麽想著,羅大鶴已向他拱手問姓名,遂走出來答禮說道:“兄弟姓王,名子斌,和金老爹也是初次相識,難得老哥今日前來,湊巧兄弟也在這裏。兄弟因和兩位都是初會,想從中替兩位講和。金老爹年紀雖老,十年前的本領還在,隻看他老人家的精神色采,便可知道了。老哥正在壯年,既特地前來報仇,本領之高強自不待說。兩下動起手來,彼此拳腳無情,不論誰勝誰敗,在兄弟看來,都覺不妥。金老爹今年七十八歲。享一生神拳的聲名,垂老的人,果然經不起蹉跌,就是羅老哥,好容易練就一身本領,若真有不共戴天的大仇,說不得就明知要拚卻性命,也得去報。尊師十年之前,和金老爹交手,並不曾受什麽重傷,怎說得上’報仇‘兩個字。老哥若肯瞧兄弟的薄麵,將這個字丟開。”
金光祖聽到這裏,見羅大鶴很露出不願意的神氣,以為羅大鶴疑心王五這般說法,是代自己說情,年老力衰,不敢和他交手,遂不等王五再說下去,一步搶到王五跟前說道:“承五爺的好意,老朽卻不敢遵命。老朽今年已活到七十八歲了,就要死也死得過了。姓言的有約在先,當時老朽已答應了他,幸虧老朽有這麽高的壽,居然能等他十年。他自己沒本領前來,教羅君來代替,老朽已占著上風了,但願羅君能青出於蘭,替他師傅把仇報了,老朽也了卻一重心事,請五爺在旁邊,給老朽壯壯聲威。”
羅大鶴見金光祖已有這麽高的年紀,又聽了王五講和的話,心裏本也有些活動了,隻是覺得既受了自己師傅的囑托,一時沒作擺布處,因此顯出躊躇的神氣,並不是金光祖所推測的心事。此時忽聽金光祖說言師傅沒本領前來,教羅君來代替,已占了上風的話,就不由得生氣起來,隨即冷笑了一聲說道:“既說到有約在先的話,當時我師傅不是曾說了,若他自己沒有再見的緣法,也得傳一個徒弟,來報這一手之仇的話嗎,為什麽卻說人沒本領前來呢?十年前的事,本來也算不了什麽仇恨,不過我師傅傳授我的本領,為的就是要實踐那一句話,如果金老爹自覺上了年紀,隻要肯說一句服老的話,我就從此告別。”
金光祖哈哈大笑道:“黃漢升八十歲斬夏侯淵,我七十八歲怎麽算老!你盡管把你師傅傳授的本領盡量使出來,畏懼你的也不是神拳金光祖了。”
羅大鶴望了望王五和金祿堂道:“兩位聽了,可不是我姓羅的欺負老年人。”
羅大鶴說這話,就是防兩人暗中幫助金光祖的意思。金光祖已明白羅大鶴的用意,即教王五和金祿堂退開一邊,讓出地盤來,對羅大鶴說道:“你固能欺負得下我這老年人,算是你的本領,要人幫助的,也辱沒’神拳‘兩字了。”
羅大鶴至此才不說什麽,隻高聲應了個“好”字,彼此就交起手來。這一老一少,真是棋逢對手,兩方都不肯放鬆絲毫。初起尚是一來一往,各顯身手,鬥到二百多個回合以上,兩人忽然結扭起來,都顯出以性命相撲的樣子。
金祿堂恐怕自己祖父吃虧,多久就想跳進圈子去給羅大鶴一個冷不防。王五看出金祿堂的意思,覺得不合情理,又見金光祖並未示弱,幾番將金祿堂阻住了。金祿堂這時見羅大鶴和自己祖父已結扭在一團,明知打這種結架,照例是氣力弱的人吃虧,自己祖父這般年紀,如何能扭得過羅大鶴,再也忍耐不住,逞口喝了一聲,剛要跳進圈子,金光祖、羅大鶴二人已同時倒地。隨聽得“唧喳”一聲響,金光祖兩腳一伸,口中噴出許多鮮血來,已是死了。羅大鶴就在這“唧喳”一聲響的時候,一聳身跳了起來,仰天打了一個哈哈,便直挺挺的站著不動。
金祿堂看了自己祖父,被羅大鶴打得口吐鮮血而死,心中如何不痛恨,一時也就把性命不顧了,竄到羅大鶴跟前,劈胸就是一掌打去。作怪,羅大鶴竟應手而倒,連一動也不動。王五也覺得奇怪,趕上前看時,原來直挺挺站著不動的時候,便已斷氣了。
金祿堂心痛袒父,撫著金光祖的屍大哭。王五也不勝悲悼,灑了幾行熱淚。裝殮金光祖時,解出胸前的銅鏡,已碎裂做幾塊了。羅大鶴死後,遍身肌肉都和生鐵鑄成的一般,惟腰眼裏有一點指拇大小的地方,現出青紫的顏色,竟象是腐爛了的。
王五十分可惜羅大鶴這般一身本領,正在英年好做事的時候,無端如此葬送,心中甚覺不快,自己拿出錢來,替羅大鶴棺殮埋葬,直待金、羅二人的墳都築好了,沽酒祭奠了一場,才快快的取道回北京來。
這日方到大名府境內,從一處鄉鎮上經過,忽見前麵一家小小的茶樓門口,立著兩匹很高大的黑驢,骨幹都異常雄駿,鞍轡更鮮明奪目。兩驢的韁索,都連鞭搭在判官頭上,並沒栓住,也無人看守。茶店出進的人挨驢身擦過,還有幾個鄉下小孩,大概是不常見這種動物,也有立在遠處,抓了泥沙石子向兩驢揮打的,也有拿著很長的竹枝樹椏,跑到跟前戳驢屁股的。兩驢都行所無事的睬也不睬,動也不動。王五騎著馬緩緩的行來,這種種情形都看在眼裏,不由得心裏不詫異,暗想這兩條牲口,怎調得這般馴順,騎這兩條牲口的人,大約也不是尋常俗子,我口中正覺有些渴了,何不就到這茶樓喝杯茶,借此瞧瞧騎這牲口的人物。
王五心裏想著,馬已到了茶樓門首,翻身跳下馬來,正待拴住韁索,隻見茶樓門裏走出兩個華服少年來。一個年約二十來歲,生得劍眉隆準,飄逸絕倫;一個年才十五、六歲的光景,一團天真爛漫之氣,使人一見生愛。就兩少年的裝束氣度觀察,一望便能知道是貴胄豪華公子。兩少年邊走邊回頭做出謙讓的樣子,原來跟在兩少年背後出來的,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。見那漢子的裝束,象個做工的人,麵貌也十分粗俗,不過眉目之間,很有一種精悍之氣,步履也矯健非常,跨出茶樓門,向兩少年拱了拱手道:“公子請便,後會有期。”
說這話的時候,似乎帶著幾分傲慢的態度。兩少年卻甚是恭順,拱立一旁,不肯上驢,直等那漢子提步向東走了,才跳上驢背向西飛馳而去。王五看了三人的舉動,不覺出神,拴好了馬,走進茶樓,在臨街的樓簷下揀了個坐位。
這茶樓雖是在鄉鎮上,生意卻不冷淡。樓上百十個座頭,都坐得滿滿的。王五喝著茶,聽得旁邊座位上,有兩個人談論的話,好象與剛才所見的情形有關,隨看兩人也是做工的模樣。隻聽得那一人說道:“我多久就說郭成的運氣快要好了。從前同場賭錢,總是他輸的回數居多,近一個月以來,你看哪一場他不贏!他如今衣服也做了幾件,糧食也辦得很足,連脾氣都變好了,不是轉了運是什麽!”
這一人答道:“你的眼皮兒真淺,看見有兩個富貴公子和郭成談話,就說他是轉了運,贏幾回錢,做幾件衣服,算得什麽!隻一兩場不順手,怕不又把他輸得精光嗎?並且我看郭成,若不改變性子,他這一輩子,也就莫想有轉運的時候。他仗若會點兒把式,一灌醉了幾杯黃水,動不動就打人。剛才這兩個闊公子,雖不知道是哪裏來的,隻是據我猜想,一定是聞他的名,特來跟他學武藝的。”
那人聽到這裏,即搶著說道:“你說我眼皮兒淺,他不是轉了運,怎麽忽然有闊公子來跟他學武藝呢?教這樣闊公子的武藝,不比做手藝強多了嗎?”
這人連連擺手說道:“闊公子是闊公子,與郭成什麽相幹!大名府的大少爺,你難道能說不是闊公子嗎?那大少爺不也是跟著郭成學武藝的嗎?請問你,他曾得了什麽好處,倒弄得把原有的一份差使都革掉了,還挨了六十大板。你說他要轉運了,我看隻怕是他又要倒黴了呢!這兩個闊公子不做他的徒弟則已,做了他的徒弟也不愁不倒黴。他的老娘七十多歲了,就為他的脾氣不好,急成了一個氣痛的毛病,時常發了,就痛得要死。他的老婆,也為他動不動打傷了人,急得躲在我家裏哭,說他在府裏當差的時候,結的仇怨太多,若再不和氣些兒,將來難保不在仇人手裏吃虧。”
那人點頭道:“這倒是實在話。你瞧,他又來了。”
王五朝樓梯口看時,隻見剛才送那兩個少年的漢子,正走了上來。不知這漢子是誰,那兩個少年是誰家的公子,且俟第三十七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