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五回 取六合戰走老將軍 賞中秋救出貞操女
話說齊四既拜廣惠和尚為師,便日夜在廣惠左右。齊四從他父親學的本領,已有七、八成火候。從廣惠不到三年,能耐已超過齊有光幾倍了。齊四跟隨李秀成,攻打六合的時候,清軍中有個姓車的統領,年紀已有了五十多歲,極梟勇善戰。那時臨陣,雖已有了槍炮,然軍中主要器械,仍是刀槍劍戟、藤牌戈矛之類。到了肉搏的時分,也是和戲台上一樣,兵和兵打,將和將打。車統領在清軍中,與太平軍大小數十戰,真是馬前無三合之將。隻因他為人戇直,不會逢迎巴結,不得上司的歡心,每次打仗,雖是他出力最多,論功行賞,卻十九沒有他的份。好在他的功名心甚是淡薄,隻要上陣使他殺得痛快,旌賞絕不在意。他知道李秀成是太平軍中第一個善戰的人,部下奇才異能之人很多。他本來是在六合城的,聽說李秀成領兵來攻六合,文武官員和滿城百姓,都心驚膽戰,惟有這位車統領,歡喜得磨拳擦掌,興高彩烈的等待廝殺。齊四雖在李秀成軍中三年,然不是有職責的軍官,因沒有衝鋒打仗,斬將搴旗的必要,這回相隨攻打六合,也原沒有打算出陣的。隻因第一次對陣,車統領一連殺傷李軍好幾名戰將,李軍的將士,見了車統領就膽寒,幾乎沒人敢出戰了。李秀成正思量用計除了車統領,六合城方能攻打得下。不知車統領如何知道李軍中有個齊四,指名要與齊四單騎比賽。齊四是初生之犢不畏虎,哪把車統領放在心上,一口承諾了,聽憑車統領怎生比賽。
車統領約了兩邊都不帶一名兵士,單人獨馬,在六合城外選擇一片大荒場交手。齊四因不曾在馬上用過武,廣惠教他步戰。齊四遂裝束停當,如期到那一片大荒場上去。
隻見車統領已橫刀勒馬,立在場中等候,遠遠望去,威風凜凜,儼如天神一般。車統領見齊四步行而來,即在馬上高聲問道:“甘鳳池的徒孫就是你麽?”
齊四答道:“是便怎麽!你既聞小爺的威名,天兵到來,應得早早投誠免死,卻如何敢大膽屢傷天將?你若果真是識時務的俊傑,從速下馬解甲,歸順天朝,小爺可保你不失現在的地位。”
車統領笑道:“我因聽說你是甘鳳池的徒孫,想必本領不錯,所以特地約你到這裏來,見個高下。國家大事,哪有你這乳臭小兒談論的分兒?今日相見,我不將你作叛逆看待,就是念你是鳳四爺的徒孫,不相幹的言語不用多說,隻快把鳳四爺的本領,使給我看看。”
齊四一聽車統領欺他年小的話,不由得大怒,一麵拔刀在手,一麵大聲說道:“明人不做暗事。你馬上,我步下,動起手來,你須討不著便宜,下馬來一同步戰吧!”
車統領點頭下馬,暗想:這小子倒很公道。二人就在荒場上,一來一往,各人施出平生本領,鏖戰起來。
論齊四的武藝,並不比車統領高強,隻是齊四年輕,身軀靈便。車統領平生獨到的本領是溜步,一步能溜一丈四尺遠近。齊四的獨到本領,也是溜步,一步能溜一丈五尺遠近。齊四既戰車統領不下,既跳出圈子,要和車統領比溜步,車統領不知道齊四的溜步比自己遠一尺,欣然答應了。於是齊四用溜步向前跑,車統領用溜步隨後追,追到跟前,一刀朝齊四腳後跟砍去,恰恰相差一尺,追趕了十來步,車統領累得一身大汗,齊四隻是嘻嘻的笑。車統領停步不追了,齊四轉身說道:“這下子輪到我追你了。我念你的年紀老,不用刀口砍你,隻用刀背在你腳跟上做個記號,你以為如何?”
車統領自料溜齊四不過,不肯受這羞辱。齊四便勸車統領投降,車統領也不肯,隻承諾不再與太平軍交戰。車統領回營,即辭官入山訪道去了。六合失了車統領,便絕不費事的攻下了。
李秀成論功行賞,以齊四第一。齊四的聲名,就因這事,震動遐邇了。他的聲名雖然高大,卻仍是朝夕不輟的跟著廣惠苦練工夫。
這日,正是八月十五。午夜月色,清明如水,軍中刁鬥之聲,四周相應。廣惠照例每夜獨坐蒲團用功,無論什麽人,不許夜間進他的房,驚擾他的功課。齊四的房,緊靠著廣惠。齊四這夜工夫做完了,因貪看中秋月色,不想早睡,信步走出房來,到庭院中仰天看月。此時皓月明空,微風襲麵,四圍刁鬥聲中,隱隱夾著絲竹管弦的聲音,由微風送入耳鼓,頓時覺得心曠神怡,兒疑身在瓊樓玉宇。興之所至,急返身進房,取了李秀成因戰走車統領賞他的一柄寶劍,回到庭院中,在月下舞躍一番。舞罷,就月光看劍,如秋水侵人,肌膚起栗。陡聽得那絲竹管弦的聲音截然中止了,接著便依稀仿佛的聽得有哭泣之聲,心中暗自疑惑道:“這四圍都是兵營駐紮,半夜哪來的哭聲?並且這哭聲,分明是個女子,難道軍中有無法無天的人,敢偷瞞著強奸民家的女子嗎?這聲音不到我耳裏來便罷,既聽得明白,不去打聽個下落,如何能安睡得了呢?”
齊四心裏這麽想著,身軀已一躍上了屋脊。在庭院中的時候,因四麵房屋遮掩了,聽不明方向,一到屋脊就聽得那哭聲,發自天王府裏麵。少年人好奇心重,齊四又是生成的義膽忠肝,當即提了寶劍躥簷躍脊的,向那發哭聲的地方奔去。瞬息到了宮中再聽哭聲,卻沒有了,俯著身軀,側著耳朵,聽宮裏全無聲息,暗想:我分明聽得哭聲從這裏麵發出,為什麽一會兒就毫無聲響了呢?欲待回營安歇,心裏隻是放不下,宮中的房屋寬廣,逐層細聽,到了最後一座極高的房屋,看見左首一個很大的花園。園中仿佛有人聲腳步聲,借著清明的月光,仔細向園中看去,隻見一株大桂花樹下,有好幾個人立在在一塊兒說話。
齊四輕輕躥到離桂樹不遠的一株樹上,見有四個穿短衣的人,交頭接耳的好象商議什麽。
再看樹陰底下,橫放著一張竹床,床腳朝天,床裏躺著一個人,有被單蓋著,十九是個死屍。齊四見那四人,離竹床有丈多遠,竹床又在陰處,便大著膽梭下樹來,繞到竹床跟前,揭開被單一看,兩隻瘦小的腳露了出來,一隻穿著繡花弓鞋不滿三寸。當揭被單的時候,覺得兩腳都動彈了一下,正待將這頭的被單揭開看看,耳裏忽聽得鋤頭晌,偷眼瞧那四人時,各人拿了一把鐵鋤,在桂花樹下掘土。齊四心想:這事很是蹊蹺,桂花樹下如何是埋人的地方,宮裏的女人死了,如何就是這般掩埋,剛才我聽得女子哭泣的聲音,此時就見這事,哭泣的敢莫便是這個女子?不知何人將她謀死了,不敢聲張,打算悄悄埋在這樹下。齊四心裏在如此著想,不提防死屍忽然動起來,倒嚇了一跳,連忙湊近身軀,才將被單一揭,已被掘土的人看見了,大喝一聲:“什麽人?”
齊四一時嚇慌了手腳,想走又放不下這事不問,待用武藝對付這四人,又怕被四人認出,急中生智,隨手拖了那條蓋死屍的被單,往自己頭上一罩,口裏學著鬼叫,一跳二、三丈高下,隻嚇得四人丟了鐵鋤,就往裏跑,八條腿都嚇軟了,跑幾步就跌,爬幾步又跑,各人口中都“呸呀呸!”的旋跑旋喊。
齊四眼看著四人跑的無影無蹤了,才拋去被單,回身看竹床中的女屍,因在樹陰之下,看不明白年齡的老少、麵貌的美惡,並已否身死,隻得將竹床拖到月光之下,看那女子仰麵躺著,頭發蓬鬆蓋麵,身體甚是苗條,上身的衣衫撕破了幾處。齊四到了這時,也顧不得男女的嫌疑了,伸手解開女子胸前的衣服,在胸窩摸了一摸,尚有一絲呼吸,方思量要如何灌救,猛聽得剛才四人跑去的那方麵,有好多人的腳聲,急急的奔來,知是那四人,糾集了許多人前來探看,隻是一時沒有好方法對付,獨自立在竹床旁邊,望著昏死過去的女子,急得搔耳爬腮,不得計較。正在這無可如何的當兒,那女子又動彈起來,這回的動卻不比前兩回了,競將身軀翻了轉來,喉嚨裏也哼出聲來了。齊四見了,忙就近女子的耳邊說道:“我是特地前來搭救你的人。你若能說話,就請快說,我帶你出去好麽?埋你的人又快來了。”
是這麽問了兩遍,不見女子開口,聽奔來的腳聲越發近了,心想:我且將這女子帶出宮再說。遂把被單打開,鋪在地下,將女子提放被單裏麵,抄起被單四角,和裝在布袋裏麵一般,提起來往背上一馱,就見有無數的燈籠火把,蜂擁一般的穿花越柳而來。齊四怎敢露麵,溜到花園盡頭處,雙腳一頓,已上了高牆,躥過幾重房屋,揀僻靜的地方放下女子來。因在躥簷躍脊的時候,覺得女子已經醒了似的,自己原不知道女子是誰,家住什麽地方,此時更深夜半,將馱著女子跑到什麽所在去呢,因此不能不放下來問個仔細。女子果已清醒轉來,且能在地下坐著了。
齊四在旁說道:“我是無意中見你被難,一時不忍,救你到了此地。我並不知道你姓什麽,家住那裏,因何到了王宮裏麵,因何要將你活埋?快說出來,我好送你家去。”
女子聽了,抬頭向左右看了一看,未開口,已掩麵哭泣起來。齊四著急道:“你知道這是什麽所在,此刻是什麽時候,如何能容你在這裏哭呢?你隻快說你家在哪裏,旁的話都不用說了。”
女子才揩著眼淚說道:“我就因為沒有家了,聽了恩公問我家住哪裏的話,所以不由得傷心痛哭起來。”
齊四一聽說是沒有家的,立時覺得為難,不知要怎生處置才好,很失悔自己太孟浪,怔住了一會才問道:“你怎麽會沒有家的呢,難道連親戚也沒有一處嗎?聽你說話,不是南京的口音,是哪一省的人咧?”
女子道:“我姓許,是湖北黃州人。我父母兄弟姊妹,連我共十二口人,除我而外,都死在北王部下將官李德成之手。李德成當時不殺我,也不許我自盡,逼著要我做他的小,我誓死不肯相從,自盡也不知尋了多少次。李德成卻又派人監守得嚴密,幸虧李德成的老婆仁慈,見我可憐,將我帶在身邊,不許李德成無禮。北王死後,李德成謀得天王宮中侍衛,移家王宮左首房屋內,自從搬進那房屋之後,李德成每乘他老婆不在跟前的時候,百般的輕侮我。他夫妻為我口角了好幾次。李德成見我屢次不肯相從,漸漸的恨我入骨了。今夜因是中秋,李德成的老婆進王宮朝覲去了,李德成以為得了機緣,在家飲酒作樂,把酒喝得爛醉,又逼我相從。我不依他,他就叫左右的人,剝了我的衣服痛打,我不給他們剝,便哭叫起來,李德成恐怕哭聲傳進王宮去,教人拿灰袋壓住我的咀臉,灰袋一到我臉上,我就昏死過去了。往後怎麽樣,一些兒不知道,直到此時才醒轉來。雖承恩公救了我的大難,隻是我一家人,都被李賊害了性命,如今卻教我去哪裏安身?”
說到這裏,又低頭掩麵,嗚嗚的哭起來了。
齊四道:“這時哭著有什麽用處,你也沒有親眷在南京嗎?”
女子道:“我是湖北黃州人,哪有親眷在南京呢?”
齊四到了這時,毫無主意,當在急難的時候,說不得避嫌疑,雖是年輕女子,也隻得馱在背上逃走。這時既沒有安頓的地點,而女子又已清醒明白,不好再用被單包裹,並且年輕男女,在夜深無人之處,兩兩相對,齊四是個義烈漢子,怎肯久居這嫌疑之地呢?無奈是他自己多事,無端把人馱著逃出來,論情理,論事勢,都不能就這麽丟了不管。抬頭看看天色,東方已將發白了,隻得向那女子說道:“我從小闖**江湖,素來是以四海為家的人,今夜雖於無意中救你脫難,卻沒有好地方安插你。離此不遠,有座清淨庵,庵裏的住持老尼無住,和我認識,惟有暫時送你到那裏去,再作計較。”
女子就地下向齊四叩頭泣道:“我削發修行的誌向,存了好幾年了,既有這麽好的所在,求恩公從速帶我去便了。”
女子身體並不曾受傷,一清醒便如常人,能起立行走,不過一腳沒了弓鞋,步履十分不便,好在歇息之處,離尼庵很近,一會兒就到了。原來無住老尼,很有些道行。廣惠和尚時常來庵裏,與無住論道,齊四因此認識。但不知無住肯將自己的清淨的庵院做逋逃藪,收容這女子與否,且俟第三十六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