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四回 三俠大鬧成都城 巨盜初探仁昌當

話說眾青皮見小辮子劉榮忽然倒地,大家正在忙亂,有個青皮發見屋上飛下兩個人來。看兩人的年紀,都在五十以外,短衣窄袖,青絹包頭。望去雖是武士模樣,卻都赤手空拳,並且顏色和藹,沒一些惱怒的神氣。眾青皮見了,全不害怕。嘴快的就開口喝問道:“你們兩個哪裏來的,如何打屋上跳下來?”

二人不作理會,分開眾青皮,走到曹仁輔跟前,將要彎腰說話。

眾青皮哪知道二人厲害,見二人目中無人的樣子,竟推開眾人,要和曹仁輔說話,登時都鼓噪起來。相隔遠些兒的,就口裏發喊:“不許多管閑事!”

立在麵前的,以為二人是和曹仁輔要好的,必和曹仁輔一般的本領。又仗著自己人多勢大,就一齊動手,向二人打去。二人哈哈大笑道:“你們平日欺負人成了習慣,太歲頭上也來動土了!”

二人伸直四條臂膊,抓住青皮的頂心發,拔草也似的往兩邊隨手摜去。有的被摜到半空中,翻幾個跟鬥,才跌下地來,輕的跌得頭昏目眩,重的跌得骨斷筋折。狡猾些的,知道不好,想溜出廟去。叵耐小辮子劉榮,指揮自己黨羽打曹仁輔的時候,恐怕外麵有人來幫曹仁輔,或被曹仁輔走脫了,一麵動手,一麵就叫黨羽把廟門關了,並上了門閂。

那廟門又大又厚,當劉榮叫關門的時候,大家七手八腳,很容易的關上了。這時三、五個人,在手慌腳亂的時候,兀自拉扯不開。曹仁輔拚著被人打死不肯口頭服辜,即緊閉雙睛,等待劉榮的鞋底打下。忽聽得一陣混亂,夾著呼救喊痛和卜通倒地的聲音,急睜眼一看,原來齊四、巴和二人,正在如拔蔥扔草一般的,抓著眾青皮摜得滿天飛舞。當下看了這種情景,不由得頓時精神陡長。他雖是被打得遍體鱗傷,然都是浮麵的傷,不曾損壞筋骨,此時精神上一感覺愉快,就自然把身上的痛苦,都拋向九霄雲外去了,從丹田一聲大吼,托地跳起來。他的本領,和四、五十個強壯青皮相打,便沒手腳能施展出來,而這時打跛腳老虎,卻不嫌本領不濟了,咬牙切齒的尋人廝打。先踢了劉榮幾腳,再看一般青皮全被齊、巴二人摜倒在地了,自覺專打死蛇沒有趣味。一眼望見了有幾個青皮,在廟門跟前慌張亂躥,如初進陷籠的耗子,連忙躥上前去,一陣拳打腳踢,刹時都打翻在地。

曹仁輔還待痛打,齊四、巴和已趕過來拉住。曹仁輔道:“不打死他們幾個,怎出得我胸中惡氣?”

齊四道:“不幹他們的事,我們開門走吧!”

遂伸手抽去門閂,巴和拉開了廟門,三人一同走出廟。齊四向曹仁輔道:“你這番既與眾青皮結下了仇怨,以後不宜在此間住了。我略略有些產業在重慶,我們且去那裏,另辟碼頭吧!你在此間,還有什麽未了的事沒有呢?”

曹仁輔道:“我巴不得早一刻離開這裏,心裏早一刻得安樂。我父母是早已去世了,產業也早已在我手裏花光了,親戚朋友的心目中也早已沒有我這個人了,我還有什麽未了的事!”

三人遂即時起程,不日到了重慶。由齊四拿出錢來,開設一爿當店,叫仁昌當店,在重慶是極有信用的,因為利息比一般當店都輕些。

曹仁輔本是個資性聰明的人,在成都經受一番大磨折之後,很增進了不少的經驗閱曆。他的文學,雖沒有什麽了不得的本領,然曹元簡在日,不曾一刻許他荒疏。讀些兒書的人,頭腦畢竟清晰些,店中一切帳項,都歸他經管。重慶的當店,內部的組織照例分四大部份,歸四個重要的人管理:第一是管帳項的,須讀書識字的人,所以曹仁輔經管;第二是管銀錢的,齊四見巴和誠實穩重,便要他經管,第三是衣包的,須得內行人經管,齊四便聘請了一個老成人管理;第四是管金珠首飾的,一時得不著相當的人,齊四隻得自己管了。

那時在重慶開設典當店的,都得聘請會武藝的人或有名的鏢師,常川住在店裏保護。

不然,就難免有強盜搶劫的事。這種當店裏的鏢師,在各省也常有。不過別省隻有鄉鎮的當店,因為與官府相離太遠,又人煙稀少,所以開設當店的,不能不聘請鏢師保護。

至於省會、府、縣,便用不著這種保護的人了。惟有四川那時的情形,與別省不同,太約是因四川會黨太多的原故。仁昌當店開張的時候,免不了要與重慶各大商號及典當同業的周旋聯合。齊四因曹仁輔是成都有名的世家大族(清初八俠中有曹仁父,係另一人,非此曹仁輔),一切應酬都由曹仁輔出麵。各大商號和典當同業的,爭著向曹仁輔推薦鏢師,曹仁輔因有齊四、巴和兩人在店裏,哪裏還用得著什麽鏢師,自然一概謝絕了。

開張沒多日,有一個高大漢子,提一把很大的點錫酒壺來當,隻要當一串銅錢。掌櫃的如數給了錢和當票,大漢去了。凡是金屬的物事,概歸齊四經管。過不了幾日,大漢便拿了當票和錢,前來贖取,掌櫃的對過了號碼,照例從經管人手裏,取出原物交還。

掌櫃的將錫酒壺交還大漢,大漢接到手一看,即沉下臉向掌櫃的道:“你這當店裏,好對換人家當的東西嗎?”

掌櫃連忙答道:“沒有的事。不論什麽希奇寶貝,當在敝店,沒有對換的道理。你前日來當的,就是這把酒壺,怎麽說是對換了呢?”

大漢怒道:“放屁!你看見我當的,就是這把酒壺嗎?你們對換了人家的東西,人家認出來了,你們還想抵賴,怪道外麵都說仁昌是強盜當店。趕緊將那原當的酒壺還我,萬事甘休,想抵賴是不成功的。”

掌櫃的一聽“強盜當店”的話,也不由得冒起火來,並且自信沒有對換的事,如何能忍受人家的辱罵呢?當下便也回口罵道:“你也不睜睜眼,想到這裏來尋找油水嗎?什麽大不了的東西,一把錫酒壺,誰把它放在眼角落裏!”

二人正一個立在櫃台外麵,一個立在櫃台裏麵口角。曹仁輔坐在帳桌上,都聽得明白,心想:鬧起來妨礙自己的生意,遂走到櫃台跟前,止住掌櫃的說話,自向大漢說道:“你老哥在這裏當的,是什麽酒壺?”

大漢翻著白眼,望了曹仁輔一下,晃了晃腦袋答道:“我當的是點錫酒壺。”

曹仁輔大笑道:“卻也來,這不是點錫酒壺,是什麽酒壺咧!”

大漢也不答白:舉起酒壺對準曹仁輔劈臉打來。曹仁輔慌忙躲閃,酒壺卻不曾打出手,原來是做出空勢子,嚇曹仁輔的。曹仁輔自也止不住惱怒,順手從櫃台上提了一個紫檀木算盤,劈頭紮了下去。大漢一閃身體,肘彎在磉柱上碰了一下,隻碰得那合抱不交的磉柱歪在一旁,脫離磉墩足有七、八寸遠近,屋簷上的瓦片,嘩喳喳一陣響,紛紛掉下地來,嚇得一千朝奉,抱頭躲讓不迭,一個個都怕房屋倒塌下來,壓死了自己。就是曹仁輔,竭力裝作鎮靜,一時也驚得呆了。

大漢行所無事的,從地下掄起算盤來,高聲向曹仁輔說道:“嗄!原來你當店裏的算盤,是用了打客人的。寶號還有什麽打客人的東西沒有,盡管一發使出來,我正要多領教幾樣。”

掌櫃的見大漢這麽凶惡,慌忙跑進裏麵,想報知齊四、巴和。湊巧這時齊四有事出去了,隻有巴和在裏麵,一昕掌櫃的話,也吃了一驚,走出來看那大漢,身高六尺開外,圓腰闊背,大眼濃眉,雖是武人裝束,衣服的裁料卻甚闊綽,不象是沒有一串銅錢使用,要拿錫酒壺來當的人。又見了這種尋事生風的情形,心裏已明白是有意來顯本領的,遂上前向大漢拱拱手笑道。“請老兄不要動怒,他們有什麽不到之處,望老兄看小弟薄麵,海涵一點。他們都是些沒有知識的人,因此有言語衝撞老兄的地方,小弟就此與老兄陪罪。”

說罷,又作了個揖。

大漢仍翻起白眼,哨了巴和一下,鼻孔裏哼了一聲道:“沒有知識的人,倒會拿算盤打人呢!想必寶號是專請了這些沒知識的人,坐在櫃台裏麵,安排打客人的。”

巴和忙陪笑遭:“誰敢打老兄。我們做買賣的人,隻有求福的,沒有求禍的,豈有客人賜顧我,倒敢向客人無禮的。”

大漢揚著算盤,冷笑道:“不敢無禮,這算盤會自己跑到我手裏來,這磉柱會自己跑離了磉墩?”

巴和看大漢的神氣,料知專憑一張嘴,向他說好話是不中用的,心裏一麵著急齊四怎的還不回來,一麵用眼打量那離了墩的磉柱,暗揣自己的力量,能將磉柱移回原處,即挨近磉柱,運動全身氣力,蹲下馬去,兩膀朝下抱住磉柱,仿佛魯智深倒拔垂楊柳的架勢,抱穩了往上隻一提,喳喇一聲響,不偏不倚的已將磉柱移到墩心,呼勻了一口氣,才立起身來,望著大漢笑道:“見笑,見笑!敝店因本錢不足,造出這樣不堅牢的房屋,一些兒經不起挨碰。”

大漢見了,才轉了些兒笑臉,說道:“你既代替這些沒知識的東西向我陪罪,好在我閃躲的快,不曾挨他們打著,果然看你的麵子,就這麽饒恕了他們,不過寶號換錯了我的酒壺,總應該將原物給還我。”

巴和道:“來敝店當東西的,不論大小貴賤,比時就編定了號碼,按著號碼贖取,從來是不會有差錯的。一把錫酒壺,所值的錢也有限,若真是號碼錯了,不應該不將原物退還老兄,無奈實在不曾換錯,請老兄仔細認清。”

大漢點了點頭道:“一把錫酒壺所值固有限,你既硬說沒有換錯,我也爭你不過。隻是我當的是點錫壺,和銅一般的堅硬,這壺好象是鉛的,我贖回去也無用,不如不要了,免得看了嘔氣。”

旋說旋用兩手將酒壺一搓,酒壺隨手搓成了一個錫餅,一手舉起來,往磚地下一擲,陷入磚內有寸來深,如炮子打進磚裏一般。

巴和看了,心中十分納罕,思量這廝的內外工夫,都這般厲害,我哪裏是他的對手,若齊四哥在家,倒不難給點兒驚人的本領他看,使他佩服,偏巧四哥這時出去了,我隻用軟言留他在這裏,等四哥回來,即向那大漢說道:“很對不起老兄,換錯了老兄的酒壺,理應賠償,不過敝東人此時有事出外去了,小弟不敢作主,想留老兄在敝店寬坐一會,敝東大概不久就快回來了,不知老兄肯賞臉多坐一會麽?”

大漢搖頭道:“我哪有工夫在這裏坐地。一把錫酒壺能值多少,隻要你肯認是換錯了,便沒有話說,我走了,有緣再見。”

巴和忙上前挽留道:“老兄縱不肯賞臉多坐,願聞尊姓大名並貴鄉何處,敝東回來,也好專誠拜訪。”

大漢笑道:“姓名、住處是有的,但此時用不著和你說,你和我無緣。”

巴和聽了這話,心裏甚是生氣,隻是估量自己的本領遠不如大漢,不敢翻臉,隻得忍氣送大漢出門,回頭和曹仁輔商量道:“我知齊四哥在重慶一次也不曾出過麵,外麵沒人知道我二人在仁昌當店裏。這大漢剛才的舉動,好象是有意顯本領,然而外人既不知仁昌當有齊四哥,這大漢卻為什麽要來顯本領呢?這事很有些蹊蹺。”

曹仁輔道:“我們此時是白猜度了的,等四哥回來,將這情形對他說,看他怎樣?”

巴和也點頭應是。

看看天色已暗,齊四還不曾回來,曹仁輔、巴和都著急起來了。因為齊四從來不大白天出門,便是有時出門,也得與巴和或曹仁輔說知。這日齊四出門的時候,隻對巴和說去看姑母。巴和並不知道齊四有姑母,自然不知道他姑母住在什麽地方,當下也不曾問齊四,此去有多久才得回來。如今暫不言曹、巴二人,在店裏很焦急的等候齊四回來,且先將齊四的來頭履曆表白一番,看官們才不至看了納悶。因為前幾回書中,金陵齊四突然出麵,並不曾把齊四的來曆,交代一言半語,看官們必然要疑心是作者隨手拈來的人物,其實不然。金陵齊四在這部遊俠傳中,很是個重要角色,前幾回書因是曹仁輔的正傳,所以不能交代齊四的履曆。

閑話少說。相傳齊四的父親齊有光,兄妹二人都是甘鳳池的徒弟,妹名齊秋霞,本領更在齊有光之上。不過齊秋霞的性質,十分溫柔和順,輕易不肯在外人跟前顯自己的本領。她的造詣除了她師傅甘鳳池外,沒人能知道,便是她老兄齊有光,也隻知道妹子的工夫比自己高強,至於高強到什麽地步,卻說不出所以然來。齊秋霞二十歲的時候,嫁給四川魯澤生。魯澤生是個拔貢生,為人溫文爾雅,學問淵博,因中年喪偶,抑鬱無聊,帶了些盤纏,想遊曆各省名勝。遊到南京,下榻在齊家隔鄰一個客棧裏,不知如何聞得齊秋霞的名,托人到齊家說合。真是有緣千裏來相會,誰也想不到齊秋霞,肯嫁一個純粹的文人。魯澤生在南京聘訂了齊秋霞做繼室,因在客中,不便成禮,隻得約定了日期,由齊有光送妹子到四川結婚。當結婚的這日,魯家的賓客中,有人曾聽說齊有光兄妹,都是甘鳳池的徒弟,各有驚人本領的。在鬧新房的時分,就逼著要新娘顯本領,若新娘不依,便大家鬧整夜,不出新房門。齊秋霞被逼鬧得無法,就低聲教伴媽拿兩個雞蛋並泡一盤茶來。伴媽依言將茶和蛋取來,齊秋霞接了雞蛋,納在兩隻腳尖底下,一聳身立了起來,雙手端了盤茶,向眾賓客各敬一杯。眾賓客見了,無不驚得吐舌搖頭。齊秋霞生平,就隻這次當著多人,顯過這番本領,此外絕不曾有人看過她的能耐。

齊秋霞出嫁的這年,齊四才得四、五歲,從堂兄弟排行第四,因此一般人都叫他齊四。齊四自小生成的銅筋鐵骨,義烈心腸,最喜結交江湖上奇異人物。在他父親手裏練武功,練到一十六歲。那時正是洪秀全在南京稱孤道寡。齊有光在李秀成幕下,很幹了些驚人的事業。李秀成甚是器重他,並歡喜齊四聰明,教齊四拜在廣惠和尚門下做徒弟。

廣惠和尚是李秀成幕下第一個精劍術的人,李秀成奉之若神明。不論軍行至什麽地方,廣惠總不離李秀成左右。不過李秀成想差遣廣惠去哪裏幹什麽事業,廣惠是不肯應命的。廣惠幾次勸李秀成放棄功名之念,一同入山修道,並包管李秀成的造就在自己之上。

李秀成不能相從,廣惠便鬱鬱不樂,常對李秀成左右的人說,他因愛慕李秀成身有仙骨,才相從至此,可惜功名之念太重,不肯回頭。後來齊四拜在他門下,他很歡喜說:“此兒的資質,雖遠不及忠王,然老僧物色數年,得此差堪**。”

不知齊四從廣惠和尚怎生學藝,且俟第三十五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