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三回 假英雄窮途受惡氣 真劍俠暗器殺強徒
話說曹仁輔討債告貸,受惡氣,受揶揄,真急得走投無路,隻得垂頭喪氣的回家。
在路上遇著平日曾受他幫助的人,這時見了他,仿佛就和他害了瘟疫症,提防傳染的一般,遠遠的便避道而行了。曹仁輔到這時,才覺得自己一晌的行為錯了。心想古來的劍俠,隻有救人家急難的,沒聽說劍俠有急難,要人家救的。我充了一輩子的劍俠,也不知救助過多少人,到如今落得兩手空空,哪有真劍俠前來救我呢。大約古來的劍俠,救人隻是假話,若真和我一般肯救人,他自己必也有窮困望人救的一天。世間沒有用不了的錢,而有救不盡的困苦。劍俠不做強盜,從哪裏得許多的錢,和我一樣隨意幫助人家呢?可惜我不早幾年想透這個道理,以致把困苦輪到自己來受。如今縱然悔悟,已是遲了。這房屋既經抵押給人,是不能不讓給人家住的。曹仁輔將房屋讓給承受抵押的人,獨自出來,沒有地方居住,隻暫時住在客棧裏。
沒有錢的人,如何能住客棧。三天不交帳,客棧主人便不把他當客人招待了。曹仁輔生長到二十零歲,幾曾受過人家的輕慢。這時沒有錢還房飯帳,雖是平生不能受輕慢的人,人家也不能不輕慢他。曹仁輔忍氣過了幾日,客棧主人估料他的行李,僅能抵這幾日的房飯錢,若再住下去,加欠的便無著落了。於是客棧主人,決心下逐客令;將行李扣留下來,勒令曹仁輔光身出去。曹仁輔自覺理虧,無話可說,沒精打采的出了客棧,立時成了沒廟宇的遊神,東走走,西站站。成都的地方雖大,竟無一處能給他息腳。
他猛然想起那小說書上,常有會武藝的人,或因投就不遇,或因遭逢意外,短少盤川,流落在異鄉異域,都是在街頭巷尾,使幾趟拳腳,求人幫助。每有遇了知己,就將他提拔出來,即算知己不容易遇著,討碗飯充饑,是極容易的。論我的文學,因拋書太早,還不夠遊學的本領,至於武藝,十八般器械,都曾受過高人的指點,名師的傳授。四川省的好手,少有不曾在我手底下投降的,提起我曹仁輔的聲名,誰不知道!我此時雖不在異鄉異域,然流落也和古時的英雄一樣,現放著這繁盛的成都在此,我何不仿照古時流落英雄的樣,擇一處四通八達的好場子,將生平本領當眾顯些出來,也可以得名,也可以得利。若有不自量的要來和我比試,我就更可揚名了。他想到這個主意,不由得精神陡長,興會淋漓,一麵在成都街上尋覓演武的場所,一麵心裏思量對看客應說的要求幫助的話。
不一會,尋著了一處被火燒了房屋的地基。有好幾個無業遊民,彎腰曲背的,在碎磚破瓦堆中尋找火未燒化的東西,想得意外的財喜。曹仁輔立在一處平坦的地方,高聲咳了嗽,想引得那些彎腰曲背的遊民注意,方好開口說話。無奈那些遊民,各人隻顧在碎磚瓦中發見值錢的物事,任憑曹仁輔立在那裏咳嗽,沒一個肯犧牲寶貴的眼光,抬頭望他一望。曹仁輔見咳嗽沒人理會,興頭已掃去不少。思量人家雖不理會,我不能就不開口,若是一句話不說,就在這裏使起拳腳來,人家看了,還不知道我在這裏幹什麽呢?
隨即又咳了聲嗽,滿心想開口把預備應說的話,向空說了出來。無奈初次出場賣藝的人,總免不了有些怯場。何況曹仁輔是個公子少爺出身,麵皮最嫩,象這樣的場子,不是老走江湖的人,饒你有蘇、張之舌,平日口若懸河的人,能說會道,一上這種場子,沒有不慌張說不出口的。縱然已出了場,被逼得不能不老著臉開口,然口雖開口,心裏預備了要說的話,胡亂說不到幾句,不知怎的,自然會忘記。江湖上人稱這種現象,叫做“脫線”,就是說出來的話,沒有線索的意思。曹仁輔要開口又忍住,接連好幾次,隻在喉嚨裏作響。
那些彎腰曲背的遊民,這時卻都注意到曹仁輔身上了,見了這種待說不說、滿臉通紅的怪樣,有的望著發怔,有的竟張口大笑起來。曹仁輔被笑得連耳根頸都紅了,要說的話更嚇得深藏心腹之中,再也不敢到喉嚨裏來了。想想這地方往來的太少,就顯出平生本領來,也沒有多少人觀看,這些翻磚瓦的人,是不會有錢給人的,且挨一個人多的地方再說,遂急匆匆的出火燒場,到處物色。
湊巧,有一個廟裏正在演戲酬神,看戲的人極多。曹仁輔挺著胸膛,走了進去,隻見廟中擠滿了的人,一個個昂頭張口望著台上,台上大鑼大鼓,正打得熱鬧。曹仁輔擠入人群,想尋覓一處空地,在廟中哪裏尋找得出呢?他這時也無心看戲,在人群中擠了幾個來回,隻擠得一般看戲的,都望著他怒形於色。曹仁輔心裏躊躇道:這時台上正在演戲,就是有空地方給我顯本領,這些人也不肯丟了戲不看,來看我的拳腳。我何不在這裏等台上的戲唱完了,看戲的散了兒,我便接著開場呢?主意既定,就在人群中立著,心裏仍不斷的計算開場如何說話。
還好,等不多久,戲已完了。曹仁輔見台上的戲一完,一顆心不知怎的,隻是怦怦的跳個不了,手腳也覺得不似平時得勁,不由得暗暗著急道:“我怎的這般不中用,人少不能開場,人多也不能開場,這成都如何有我賣藝的地方呢?”
他心裏一著急,就顧不得害臊了,放開喉嚨,先咖了一聲說道:“諸位叔伯老兄老弟,請聽在下一句話。在下姓曹名仁輔,並非老在江湖賣藝的人,隻因一時短少了盤川,流落在此,要求諸位叔伯兄弟,賞光幫助幫助。在下小時,胡亂學得兒手拳腳,十八般武藝也略略的懂得些兒,想在諸位叔伯兄弟麵前,獻醜一番。諸位高明,看得上眼時,賞賜在下幾文,作盤川用度,若看不上眼,便求大量包涵,或下場指教幾手。”
曹仁輔這篇話一說,看完了戲要走的人,果然有大半停步回頭,望著曹仁輔。年輕好事的,就圍攏來,登時繞了一大圈子,將曹仁輔裹在當中。曹仁輔紮拽起衣服,對大眾拱了拱手,即把他自己得意的拳腳施展出來。一趟使完,也有許多叫好的,又使了一趟,使得滿頭是汗,見沒人肯丟錢,隻得向大眾作個團圈揖說道:“叔伯兄弟賞光幫助幾文。”
看的人聽了,都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沒有肯伸手去袋中掏錢的。曹仁輔以為使的趟數太少了,咬緊牙關,又使了一趟,再看那些看客,已悄悄的退去了不少了,剩下的看客,十九衣裳檻摟,不是有錢給人的。自己累出一身大汗,不曾得著一文錢,心裏實在不甘,氣忿忿的說道:“在下已說明在先,使出來的拳腳,看不上眼時,請諸位指教,若勉強看得上眼,就得請賞光幫助幾文。在下不是吃了飯沒事做,使拳腳玩耍,也不是因請生沒得武藝看,特累出一身大汗給諸位解悶。諸位已看了我三趟拳腳了,既不肯下場親指教,就得賞光幾文。諸位都是男子漢大丈夫,大約不能白看我的武藝。”
說畢,兩手撐腰,橫眉怒目的立著,仿佛等人下場廝打的神氣。
即有兩個年輕的看客,向曹仁輔冷笑了聲說道:“你還想問我們要錢嗎?我們不問你要錢就是開恩,可憐你這小了窮了!”
曹仁輔一聽這話,又是氣忿,又是詫異。看那說活的兩人,都是青皮模樣,體魄倒很強健,挺胸豎脊的,絕對不肯饒人的氣概。曹仁輔也不害怕,呸了一口問道:“你們憑什麽問我要錢,我什麽事要你們開恩可憐?倒請你們說給我聽聽。”
那兩人同時將腳向曹仁輔一伸道:“要錢便憑這個要錢。你這小子,又不瞎了眼。”
曹仁輔心想這兩個東西,必是踢得幾下好腿,所以同時腿伸出來,他們哪裏知道我的腿,素來是著名的,我原不妨和他們見個高下。不過照這兩個東西的衣服氣概看來,不是有錢的人,我不賣藝則已,既是在這裏賣藝,有人要來和我動手,我須得要他拿出銀子與我賭賽,我勝了時,便可名利雙收。並且要賭賽銀兩,來找我比賽的也就少些,這兩個東西沒有錢,我贏了他也沒什麽趣味,遂對兩人說道:“我不管你們的腿怎樣!隻要你們每人拿得出五十兩銀子,就請來和我見個高下。你們贏了,我立刻離開成都,你們輸了,銀子就得送給我。我是賣藝的人,銀兩是沒有的。”
兩人一張口,就吐了曹仁輔一臉的唾沫,接著忿罵道:“你這窮小子,想銀子想顛了麽?”
你以為我們要和你打架嗎?你不瞎眼,也不瞧瞧我兩人腳上的鞋子,上麵是什麽東西?我們都是新買來才上腳的鞋子。“曹仁輔看兩人鞋尖上,都沾了些泥,心裏兀自猜不出是什麽道理來。被吐了一臉的唾沫,本來氣得登時要發作的,奈為人一沒了錢,氣性就自然柔和了,況曹仁輔正在求人幫助的時候,怎敢輕易向人動怒!當下隻好自己揩幹了唾沫,隨口答道:“你們的新鞋子也好,舊鞋子也好,與我什麽相幹!既不是要跟我打架,為什麽向我伸腿?”
那兩人見曹仁輔還不懂得,就說道:“你到這時候還裝佯嗎?我們這鞋子上的泥,不是你這小子在人群中擠來擠去踩在上麵的嗎?我們不教你賠鞋子,不是開恩可憐你嗎?”
曹仁輔這才明白,在尋覓場所的時分,無意中踩壞了兩人的鞋尖。可憐曹仁輔平生養尊處優慣了的人,一旦居這種境況,滿腔怨氣正無處發泄,因為這一點點小事,就被人當著大家厲聲謾罵,並吐這一臉的唾沫,便換一個老於人情世故的人,也決不能俯首貼耳的受了,一些兒不反抗,一時氣湧上來,按納不住,也噙著一口凝唾沫,對準離他自己近的那個青皮下死勁吐去,呸一聲罵道:“你這兩隻死囚,戳瞎了眼嗎,敢來欺負我!”
邊罵邊要動手打兩人。
這一來卻壞了。那被曹仁輔吐唾沫的青皮,叫做小辮子劉榮,也懂得幾手拳腳,在成都青皮幫裏是一個小小的頭目。成都的青皮,大半須聽他的命令,受他的指揮。凡是客路人到成都來的,隻要是下九流的買賣,如看相、算命、賣藥、賣武、走索、賣解,以及當流娼的,初到時總得登他的門,多少孝敬他幾文,名叫“打招扶”,若不打他的招扶,遲早免不了受他的囉唕。象小辮子劉榮這種人,本來各省、各地都有,性質也都差不多,不但成都的小辮子劉榮一個。不過四川一省,這類青皮會黨的勢派,比各省都大些。差不多四川全省中等社會以下的人,十有九是入了什麽會的。曹仁輔雖在成都長大,隻因他是個公子爺出身,與那些會黨不曾發生關係,也不知道那些會黨的厲害,更不知小辮子劉榮就是成都的會首。劉榮原是有意與曹仁輔尋釁,見曹仁輔居然敢還吐他一口唾沫,哪裏等得曹仁輔動手,當場圍圈子看的人,有四、五十個是劉榮的黨羽,隻須劉榮用手一揮,口裏喊一聲“給我打這不睜眼的小子”,這四、五十人便一擁上前,爭著向曹仁輔拳打腳踢。
曹仁輔全是別人口頭上的工夫,有什麽真實本領?開場三趟拳,早打得汗流遍體,又肚中有些饑餓,更不似平日在家時有氣力。那些如狼似虎的青皮,以為曹仁輔是個有武功的人,動手時都不肯放鬆半點,一腳一拳下來,全是竭盡其力的。曹仁輔不曾施展出半手工夫,容容易易的就被一般青皮橫拖直拽,躺在地下不能動彈,周身無一處沒打傷,頭臉更傷得厲害。
劉榮教黨羽將曹仁輔按住,親口問他服辜不服辜?曹仁輔恨不得把劉榮和一般青皮生吞活吃了,怎麽肯說服辜的話!劉榮見他不說,脫下自己的鞋子來,拿鞋底板在曹仁輔臉上拍拍拍打了幾下道:“你大爺的新鞋,平白被你這東西踩壞了,你連一個錯字都不肯認,好象你大爺的鞋子,應該給你踩壞的一般,你是哪裏來的惡霸,敢在你大爺跟前這般大膽!你這一兩手毛拳,就到這裏來獻醜,也不打聽打聽這地方是誰的碼頭,你連拜碼頭的規矩都不懂得?你大爺不教訓你,有誰教訓你,你服辜不服辜?”
曹仁輔雖是被打得經受不了,然他畢竟是有些身份、有些根底的人,又生成要強的性格,寧肯給劉榮打死,不肯說出服辜的話,口裏反大罵道:“你是什麽東西,要少爺在你麵前服辜?你盡管把我打死,十八年後,再來找你算帳。”
劉榮用鞋子指著曹仁輔的臉,哈哈笑道:“你隻道你大爺不敢打死你麽?你大爺打死你,不過和踩死一個螞蟻相似,即時叫地保來,給叫化子四百文大錢,賠你一片蘆席,拖到荒郊野外的義塚山上,掘一個窟窿,掩埋了便完事。你大爺有的是錢,破費這幾文算不了一回事。你要知道,你大爺在成都專一打硬漢,懲強梁,不結實給點兒厲害你看,你死了也不合眼。”
罵著舉起鞋子,又待打下,忽覺拿鞋子的手膀一軟,鞋子不因不由的掉下地來。劉榮還不在意,以為是自己不曾握牢,遂彎腰想拾起鞋子再打,不知怎的右手失了知覺,五個指頭動也不能動了,這才有些詫異,然還以為是用力太久,拗動了筋絡,一時麻痹了,打算甩動幾下,將血脈甩流通了,便可恢複原狀。心裏雖是這麽想,無奈右膀似乎不聽他的命令,就和這條臂膊與本身脫離了關係一般。但劉榮是個粗魯人,也不肯用心研究自己的臂膊何以忽然有這種現象,更不肯說出來,好教曹仁輔聽了開心。自己換了左手拾起鞋子,仍繼續問曹仁輔:“服辜了麽?”
曹仁輔大聲喝道:“要打就打,貪生怕死的不是漢子。”
按著曹仁輔的青皮對劉榮道:“大哥不結實打他,他如何肯服辜?他還隻道是幾年前的曹大爺,有錢有勢,人家怕了他,和他動起手來,故意輸給他,討他的歡喜,騙他的銀子。如今他窮了,再有誰怕他?我們的兄弟,送給他打過的有好幾個,難得他有今日,我們還不趁此多回打幾下,更待何時?”
小辮子劉榮一聽這話,冷笑著向曹仁輔道:“誰教你此刻沒有錢,你若還是和前幾年一樣,有的是錢送給人家,我們就有天大的本領,也仍得送給你打。你此刻既沒了錢,就得給我們打回頭了,這邊臉打腫了,快掉過那邊臉來,索性兩邊打的腫得一般兒大,好看點兒。人家見了,都得趕著叫你胖子呢!”
劉榮說話時,將左手一舉,才舉得平肩窩,沒想到又是一軟,和右手一樣,鞋子掉下地來,左膀跟著往下一垂,兩條胳膊就與上吊的人相似,不知不覺的叫了聲“哎喲”,遂向左右的黨羽說道:“不好了?我兩條胳膊好象被人砍斷了似的,一些兒不由我作主了,這是什麽道理?”
立在兩邊的青皮,看了劉榮拾鞋子、掉鞋子的情形,已覺得很奇怪,聽得劉榮這般說,就有兩個伸手拉劉榮的胳膊,仿佛成了兩條皮帶,偏東倒西,就象是沒有骨頭的。劉榮道:“難道這小子有什麽妖法嗎?我的胳膊流了,不能打他,你們動手替我打他,倒看他有什麽妖法……”“法”字還不曾說出,忽兩腳一軟,身子往後便倒,嚇得眾青皮都慌了手腳,連問怎麽?
大家正在忙亂,有一個青皮突然喊道:“啊唷,啊唷!從屋上飛下來兩個人了。”
眾青皮昕得,都抬起頭看,不知屋上飛下來的是兩個什麽人,且俟第三十四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