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 關東俠大名動京師 山西董單槍伏王五

話說雙鉤王五自護送安維峻出口回來,名動公卿,很有許多人以得結識王五為榮幸。

王五生性本來好客,會友鏢局的食客,從前就時常住著三、五十人,關東大俠的聲名一傳播出去,幾千裏以外仰慕他的人,都有來拜望的。會友鏢局內幾十間房屋,終年總是住得滿滿的,沒一些兒隙地。開的雖是鏢局,事業就是替客商保鏢,然王五本人,絕少親自出馬的時候,一切生意都是打發夥友去。一來因他既有了這麽高大的名頭,隻要扯的是他的旗號,誰也不敢轉這趟鏢的念頭,用不著他親自出馬。二來他的結交既然寬廣,應酬自很忙碌,哪有工夫給他出來親自押鏢呢?他每日除了清早起來,到他專練武藝的房裏,練一、兩個時辰的武藝外,全是接見外來的賓客,揀那些有能耐的談論拳棒。

他那專練武藝的房間,是他親自繪圖、親自監督著建築的。各種長短兵器及各種遠近大小暗器,都能在那間房裏練習,極其便當。房中懸了一個砂袋,足重三百斤,就是會武藝的人,能打得起那砂袋的也很少。王五最會用腿,鴛鴦拐、連環鎖子腳,都練得十分到家。他把砂袋懸齊膝蓋,猛可的一拋膝打去,能將砂袋打得從頭頂上翻到背後來,不等砂袋沾著腿彎,即向後一倒腳打去,又能不偏不倚的仍將砂袋從頭頂上打翻到原處。有時打得興發,兩腳接連把三百斤砂袋,當雞毛燕子一般拋打。

他練武藝的時候,聽憑來他家的賓客,立在外麵參看。那問練武藝的房子,周圍牆壁下半截全是嵌著大玻璃鏡,自己練的姿勢怎樣,四麵玻璃鏡內都看得出來。上半截安著透明玻璃,一扇一扇的門可以打開來。便不打開門,立在外麵的人,也能很分明的瞧著裏麵。有許多貴胄公子,因仰慕王五的本領,前來拜師。王五自己是個歡喜武藝的人,自巴不得一般有身份的人也都歡喜武藝,因此凡是貴胄公子來拜他為師的,他無不收受,並無不盡心盡力的指教。本是個有名的鏢師,這一來,又成了有名的教師了。

他邊練邊教,總是清早起來。這日早起,王五正帶了四個徒弟,在那間房裏練拳腳。

外麵來了四、五十個客,都伸著脖子朝裏張望。王五親自使出一趟單刀,使得上緊的時分,外麵看的人齊聲喝彩。王五聽了這彩聲,心中也自得意不過。一趟單刀使完,就聽外麵有人長歎一聲道:“這也值得喝什麽鳥彩!這種彩,真喝得做銅錢響。嘎好端端的一個小子,就完全斷送在這喝彩的聲裏。”

這幾句話。因上半截的玻璃打開著,王五聽得清清楚楚,不由得心裏有些不自在起來。抬頭看那說話的人,認得是一月前到會友鏢局來的,年紀四十多歲,身體瘦弱得不成個樣子,象是風都刮得起的,自稱山西人,姓董,因是聞得雙鉤王五和關東大俠兩個高大名頭,特從山西來拜望的,一到會友鏢局就害起病來。王五見這姓董的儀表,和癆病鬼一樣,一到就病了,不曾開口談過工夫,也就沒把這人放在心上,隻照著款待普通賓客的樣,給房間他住,給飲食他吃喝。

姓董的病了半月,也不肯服藥。鏢局裏的管事的,還怕他死在這裏,幾番問他,有親戚在北京沒有?他隻是搖頭說沒有。管事的曾報告王五,請示怎麽辦法。管事的意欲將他驅逐出去,說是一個窮無所歸的無賴,到這裏來蒙飯吃的。王五不肯,說就是來蒙吃的,也沒要緊,我不在乎這一點,如果死在這裏,也不過多費些兒棺木錢,算不了什麽。天下都知道我是個好客的人,豈可把害了病的賓客驅逐出去,隻是得請他把他家鄉的地名寫出來,萬一不幸,好著人去他家送信。管事的說他隻肯說是姓董,連名字都不肯說,如何肯將家鄉地名留出來呢?管事的對王五說這話的時候,湊巧又有客來了,打斷了話頭,王五的事情忙,過後就把這事忘了,這時一看,就是這個姓董的。王五心裏不由得有些不服。

王五的性情,雖未必是個好麵諛的。特好名要強的人,大都不服氣有人當麵鄙薄。

當下即隔著玻璃,向姓董的招手,請他進來。姓董的點了點頭,分開眾人,走進房裏。

外麵的人,也都聽了姓董的說的話,這時看了他那種彎腰曲背、枯瘦如柴的模樣,沒一個不罵“大言不慚的癆病鬼”。王五見姓董的進來,即拱了拱手說道:“剛才說不值得喝彩的話,是從老兄口裏出來的麽?”

姓董的點頭應道:“不錯!不是人在這裏喝彩,是銅錢在這裏喝彩,我所以說喝得做銅錢響。你難道不以我這話為然麽?”

王五更加氣忿,恨不得立刻動手打起來。隻因自己畢竟是東家,不能不按納住火性道:“老兄何以見得我的單刀不值得喝彩呢?”

姓董的冷笑了一笑。將臉一揚道:“豈但單刀不值得喝彩,我還很懊悔這趟來得太冒昧,荒時廢事,花費盤川。老實給你講,你的武藝,我統統領教過了,簡直沒一件值得一看,何止單刀呢?”

王五聽了這幾句話,幾乎把胸脯都氣破了,隻是仍勉強忍耐住說道:“你懊悔冒昧與不懊悔冒昧,不幹我的事。你在山西,我在北京,我又不曾發帖把你請來。你荒時廢事,花費盤川,不能怨我。我家財雖不算富厚,然你所花費的盤川看是多少,我自願照賠。不過你既說我的武藝沒一件值得一看,我此時也不必和你爭論,倒要請你把值得一看的工夫拿出來給我看看,我也領教領教。若再拿著一張空口來鄙薄人,那就誰也敢說這般大話了。”

姓董的聽了,將眉頭一皺,登時拿出教訓小孩的聲口說道:“你這話說的好不懂事。我做夢也沒想到,你竟是這般不行的人物。你說你不曾發帖請我來,不錯。但是,我在山西,你在北京,我和你非親非故,北京多少萬戶人家,我為什麽不去,為什麽獨到你家來?你說不曾發帖,你可知道比發帖還要認真的道理麽?你姓王行五,怎麽不爽爽利利的叫王五,要叫什麽雙鉤王五呢?又為什麽要叫關東大俠呢?這兩個名目,不是你發出去請人的請帖嗎?你一點兒實在本領沒有,卻頂著兩個這麽大的招牌,騙起南北的英雄,不遠數千裏來拜望你,你不知道慚愧,反竭力的護短,你仗著你有錢,可以賠人家的盤川麽?你要知道,有真實本領的人,誰把你這點兒家財看在眼裏。我若望你送盤川,也不是這麽苦口婆心的教訓你了。”

姓董的這番話,說得外麵的人都變了顏色。王五哪裏再能忍受的了,隻氣得大聲叫道:“你這東西,欺我太甚了!我不領教你幾手,我死不甘心。”

說時用手中單刀,指著姓董的道:“看你用的什麽兵器,這架上都有。你有話,且等勝了我再說。”

姓董的鼻孔裏哼了一聲問道:“你就使單刀麽?”

王五道:“是。”

姓董的搖頭道:“不行!你既是真要領教,你的雙鉤有名,你得使雙鉤,我才肯教你。”

王五這時恨不得把姓董的生吞了,懶得多說話耽擱時刻,即從兵器架上換上雙鉤,暗想:這東西合是找死,他哪知道我雙鉤的厲害!王五握著雙鉤在手,問姓董的道:“你使什麽?快點兒去揀稱手的使吧!”

姓董的有神沒氣的樣子,走到兵器架子跟前,將所有的長短兵器,一件一件的端詳了一會,不住的搖頭道:“這許多兵器,沒一件稱我的手,這卻怎麽辦呢?”

王五恨得磨牙切齒的問道:“都嫌輕了麽?有重的,看要什麽有什麽,立刻就可拿來給你。”

姓董的打著哈哈道:“這裏的都嫌重了,再要重些,使動起來,不會把你搗成肉泥嗎?這較量手腳,豈是當耍的事。兵器沒生著眼睛,設有萬一差錯,隻要傷損了你一根寒毛,天下英雄就要笑我姓董的欺負後輩,不是好漢。”

王五氣得幾乎要哭了出來,倒勉強照樣打了個哈哈道:“難道我的雙鉤,就長了眼睛?我勸你不要支吾,不要囉唕了吧!終不成你說沒有稱手的兵器,便不較量了嗎?”

姓董的也不答話,隻抬頭四處張望,和尋找什麽似的,一眼看見玻璃外麵,一根撐簾子五尺多長的小竹竿,即指著笑道:“那東西倒可用。”

立在竹竿跟前看的人聽了這話,隨將那竹竿遞了進來。姓董的接在手中,晃了兩晃笑道:“有了這東西,我就放心和你動手了,你就把平生看家的本領,盡量使來吧!”

王五看那竹竿,不過大拇指粗細,心想如何能當兵器使呢?我便打贏了他,天下英雄不要笑我無能嗎?有這種竹竿在手裏,倒不如空手好打,我打贏了他,算得什麽咧!

我不要上他的當,想罷便說道:“你不敢和我較量,不妨直說出來,我王五素來不欺負人的,不要是這麽做作。你以為不用兵器,便打輸了也不算丟人麽?我不會上你這當,不敢較量就快說。”

姓董的拿竹竿指著王五道:“你這東西,真不識好歹。我好意怕兵器傷了你,才用這竹竿,你倒有這些屁放。王五道:“你就不怕我的兵器傷了你嗎?”

姓董的現出不耐煩的神氣道:“要打就快動手,我沒這多精神,和你隻管說閑話。你的兵器,能傷得著我,我又怎麽會說不值一看呢?”

王五到了這時,實在忍氣不過了,即向四圍看的人抱拳說道:“請諸位做個證人。這人欺我太甚。”

看的人也都氣姓董的不過,齊聲答道:“盡管放膽動手,有我等做證便了。”

王五將雙鉤一緊,立了個門戶,望著姓董的道:“你是我這裏的客,讓你先來吧。”

姓董的道:“要我先來嗎?也好。我先將來的手法,說明給你聽吧,使你好招架。我用中平槍殺你,仔細仔細。”

說著,將竹竿朝王五胸前中平刺去。王五也不敢怠慢,左手鉤起,捺住竹竿,右手鉤正要滾進去,作怪,隻覺竹竿一顫,左手的鉤,即不由自主的反轉來了。竹竿從握鉤的手腕裏反穿過來,竿頭抵住前胸。那竿有五尺多長,右手的鉤短了,哪裏滾得進去呢?左手因翻了轉來,掌心朝天,有力無處使。

姓董的拈住竹竿,一抽一送,下下點在王五的胸脯上,笑嘻嘻說道:“你看!這若是真槍,不送了你的命嗎?”

王五氣得將右手的鉤一丟,打算把竹竿奪過來。誰知鉤才脫手,姓董的已將竹竿抽回去,笑道:“有鉤尚且如此,何況丟鉤?”

王五這一氣,就更覺厲害了,連忙拾起地上的鉤道:“你敢再和我走一趟麽?”

姓董的道:“隻看你敢不敢,怎的倒問我咧?我又老實說給你聽吧:中平槍乃槍中之王,莫說你這一點兒工夫沒有的人招架不了,就比你再強三、五倍的人,也不容易說到招架我的中平槍。我這回揀你好招架的使來,聽真吧,我使的是鐵牛耕地,殺你的下三路。”

話才說了,竹竿已點進王五的膝蓋。王五稍退半步,讓過了竹顛,不敢再用鉤去擋他,隻用右手鉤一閃。騰步直朝姓董的前手鉤去,哪裏來得及?右手的鉤未到,左手的鉤又被竹竿一顫動,更連膀膊翻到了背上。因從下三路殺來,王五雖不用鉤去撩竹竿,然既要消退前腳,又要用右手進殺,左手的鉤勢不能向後,哪知一向後便壞了。竹竿本不能著力,正要借著左鉤向後的勢,一顫就到背上去了,竹竿在背上,也和初次一般的一抽一送,口裏連問:“服了麽?”

王五的一對雙鉤。在北道上逞了好幾年的威風,不但不曾親遇這般對手,並不曾有這般神化的槍法,兩次都沒有施展手腳的餘地,就被這麽小小的一條竹竿製住了,連動也不能動,雖欲說不服。也說不出口了,隻得點頭道:“服了!”

姓董的抽出竹竿來笑道:“何如呢?”

王五放下雙鉤道:“兵器是輸給你了,但是我還得領教你兩趟拳腳。你說怎麽樣呢?”

姓董的微微點頭道:“我也知道你心還是不服。也罷,你既說出‘領教’兩字,我在你家叨擾了這麽多的日子,不能吝教。不過你真要領教拳腳,得依我一句話,依得就行,依不得作罷。”

王五問道:“一句什麽話?大概沒有依不得的。”

姓董的指著立在房角上的四個徒弟道:“拿一床大被來,教他四人,每人牽住一角,等著接你。你跌在大被裏麵,免得受傷。拳腳不比兵器,非教你真跌,就得認真將你打傷,打傷了你,固是給天下英雄笑話我,就是跌傷了你,何嚐不是一般的要受人笑話呢!這地下太硬,跌下去難得不傷。”

王五隻氣得半晌開口不得,停了停才說道:“我自願跌傷,不用是這麽吧!”

姓董的不肯道:“自願跌傷也不行。你依不得,就不要領教吧。”

王五隻是不服這口氣,心想:“這東西的身體,攏總不到六、七十斤重,隨便就將他提起來了。他難道會法術嗎?不見得牽了大被,就真個能把我跌進被裏去。我若一把抓住了他,怕他不進被嗎?那時就出了我這口惡氣了,我又何必不肯呢?”

主意已定,即對四個徒弟道:“你們就去拿一床大被來,我倒要和他見個高下。”

徒弟立刻跑到裏麵,抱了大被來,四人將四角牽了。

姓董的笑向四個徒弟道:“你們師傅的身體不輕。你們各人都得當心點兒牽著,一個人沒牽牢,就得把你們師傅的屁股,跌做兩半個呢!”

說得四個徒弟和外麵看的人,都哄笑起來了。惟有王五氣青了臉,一點笑容沒有,隻把兩個袖口往上捋,露出那兩條筋肉突起的臂膊來。不知二人走拳,畢竟勝負誰屬,且俟第四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