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王子斌發奮拜師 譚嗣同從容就義

話說王五自信拳腳工夫不在人下,並且看這姓董的身量。不過六、七十斤輕重,自己兩膀足有四、五百斤實力,兩腿能前後打動三百斤砂袋,平常和人交手,從沒有人能受的了他一腿,暗想這姓董的身體,隻要不是生鐵鑄成的,三拳兩腳,不怕打不死他。

他縱然手腳靈便,我有這麽重的身驅,和這麽足的實力,好容易就把我打進被窩裏去嗎?

王五心裏這般一設想,膽氣便壯了許多,將袖口捋上,露出兩條筋肉突起又粗壯又堅實的臂膊來,對空伸縮了幾下,周身的骨節一片聲喳喳的響。窗外的人,看看這般壯實的體量,實有馴獅搏象的氣概,又不禁齊聲喝彩,一個個交頭接耳的議論,都說姓董的不識相,贏了雙鉤還不收手,這番合該要倒運了。

不說窗外的人是這般議論,就是手牽著被窩的四個徒弟,也都是這般心理,以為兵器可以打巧,拳腳全仗實力。姓董的也不管大眾如何議論,笑嘻嘻的望著王五道:“你打算要怎生跌呢,隻管說出來,我照你說的辦理便了。”

王五怒道:“你欺人也未免太甚了,還不曾交手,你就知道勝負在誰嗎?我倒要問你,看你打算怎麽跌,我也照你的話辦理便了。”

姓董的仍是笑道:“既是這麽說,好極了,我如今打算要仰起跌一交,你若辦不到,我便將你打得仰跌在被窩裏。”

說時向四周看的人拱手笑道:“諸君既願替他作證,也請替我作個證,是他親口問我要怎麽跌,我說了要仰跌的。”

王五見姓董的隻管囉唕,氣得胸脯都要破了,大吼一聲道:“住嘴!盡管把本領使出來吧!”

姓董的倒把雙手反操在背後道:“我已占了兩回先,這回讓你的先吧!”

其實較量拳棒,不比下棋,下棋占先的占便宜,拳棒先動手的反吃虧些。這個道理,王五如何不懂得呢!見姓董的讓他先動手,便說道:“你畢竟是客,仍得請你先來。”

姓董的放下一個右手來,左手仍反操著,並不使出什麽架式,就直挺挺的站著,說一聲:“我來了!”

即劈胸一拳,向王五打去。王五見他打來的不成拳法,隻略略讓開些兒,右腿早起,對準姓董的左肋踢去,以為這一腳縱不能把姓董的踢進被窩,也得遠遠的踢倒一交。誰知姓董的身體電也似的快捷,看不見他躲閃,已一閃到了王五身後,右手隻在王五的後臀上一托。王五一腳踢去的力太大,上身隨勢不能不向後略仰,後臀上被姓董的一托,左腳便站立不穩,姓董的順勢一起手,王五就身不由己的仰麵朝天,跌進了被窩裏麵。四個徒弟雖牽著被窩立在房角上,心裏都以為不過是形式上是這麽做做,豈有認真跌進被窩之理,所以手雖牽著,並沒注意握牢。王五的體量又重,跌下去如大魚入網,網都衝破。

王五一跌到被裏,即有兩個徒弟鬆了手。這一交跌得不輕,隻跌得屁股生痛,好一會才爬起來,羞得兩耳通紅,但是心裏還有些不服。因自己並不曾施展手腳,又隻怪自己見姓董的打來的手不成拳法,存了輕視的心,以致有此一跌,若當時沒有輕敵的心,姓董的右手向我的後臀托來,我的腿能前後都踢得動三百斤,何不趁姓董的閃到身後的時候,急抽腳朝後踢去呢?怕不將他踢得從頭頂上,翻倒在前麵來嗎?王五心裏正在這麽思想,姓董的已笑著問道:“已打得你心悅誠服了麽?”

王五隨口答道:“這樣跌不能上算,隻怪我上了你的當。要我心悅誠服,得再走一趟。若再是這麽跌了,我便沒有話說了。”

姓董的點點頭,望著四個徒弟道:“你們這麽高大的身量,不會工夫,難道蠻力也沒跟你們師傅學得幾斤嗎?怎麽四個人抬一個人也抬不起呢?你這個師傅,跌死了沒要緊,隻這外麵看的許多人,教他們去哪裏營生,天下還尋得出第二個這麽好奉承養閑人的王五麽?你們這回須得仔細,不要再鬆手,把你師傅跌了。”

外麵看的人,聽了這些話,一個個羞得麵紅耳赤。

王五這時連輸了三次的人,心裏雖是不服,卻也不免有些害怕,換一個方麵站著,離被窩很遠,心想:就是打他不過,隻要不再跌進被窩,麵子上也還下得去一點兒。

可憐他這回哪裏還敢輕敵,自己緊守門戶,專尋姓董的破綻。二人搭上手,走了三、四個回合,王五故意向前一腿踢去,姓董的果然又往身後一閃,王五正中心懷,不待姓董的手到後臀,急忙將腿抽回,盡力向後踢去。哈哈,哪裏踢著了姓董的,那腳向後還未踢出,姓董的就和知道王五的心思一般,王五的腳剛向後踢去,姓董的手已到了王五的小腹上,也是趁王五上身往前一俯的時候,將手掌朝上一起,王五的左腳又站立不牢,仿佛身在雲霧裏飄然不能自主,一霎眼就背脊朝天,撲進了被窩。這回牽被的四個徒弟,卻握得堅牢了,四人都下死勁的拉住。王五撲到裏麵,雖不似前回跌得疼痛,隻是被窩憑空扯起,軟不受力,哪裏掙紮得起來呢?右邊的手腳用力,身體就往右邊側倒,左邊的手腳用力,身體就往左邊側倒,一連翻滾了幾下,隻氣得圓睜二目,望著前麵兩個徒弟喝道:“再不放手,隻管拚命拉著幹什麽呢?”

兩個徒弟這才把手鬆了。

王五從被窩裏翻到地下,也不抬頭,就這麽跪下,朝著姓董的叩頭道:“我王子斌瞎了眼,不識英雄,直待師傅如此苦口婆心的教導,方才醒悟,真可謂之‘下愚不移’了。千萬求師傅念王子斌下愚,沒有知識,收作一個徒弟,到死都感激師傅的恩典。”

姓董的滿臉堆笑的將王五拉了起來說道:“你這時可曾知道你的工夫還不夠麽?”

王五道:“豈但工夫不夠,還夠不上說到工夫兩個字呢!不是師傅這般指教,我王子斌做夢也夢不到世間竟有師傅這般工夫咧!”

姓董的哈哈笑道:“你固然夠不上說到‘工夫’兩字,難道我就夠得上說這兩個字嗎?工夫沒有止境,強中更有強中手。工夫的高下,原沒什麽要緊,即如你如今開設這會友鏢局,專做這保鏢的生意,有了你這般的工夫,也就夠混的了。在關內外橫行了這麽多年,何曾出過什麽意外岔事。你的工夫,便再好十倍,也不過如此,但是江湖上都稱你做雙鉤王五,你的雙鉤就應該好到絕頂,名實方能相稱,不至使天下英雄笑你純盜虛聲。你現在既虛心拜我為師,我就收你做個徒弟也使得,不過我有一句話,你須得聽從。”

王五喜道:“師傅請說,不論什麽話,我無不聽從便了。”

姓董的道:“你如今尚在當徒弟的時候,當然不能收人家做徒弟。你的徒弟,從今日起,都得遣散。”

王五連連答道:“容易,容易!立刻教他們都回去。”

姓董的道:“還有一層,你既想練工夫,便不能和前此一般的專講應酬,把練工夫的心分了。目下在你家的食客,一個也不能留在家裏,請他們各去自尋生路,免得誤人誤己,兩方都不討好。你依得我的話,我便收你做徒弟。”

王五聽了這話,望著外麵看的人不好回答。食客中略知自愛的,都悄悄的走了,隻剩下幾個臉皮堅厚的人。王五認識這幾個,正是姓董的害病的時候,在管事的人跟前進讒,出主意要把姓董的驅逐的人,到這時還貪戀著不去。王五也就看出他們的身份來,隻好教管事的,明說要他們滾蛋。

王五的徒弟和食客,都遺散了之後,姓董的才對王五說道:“你知道我這番舉動的意思麽,何嚐是為的怕分了你心呢!你要知道,我們練武藝的人,最怕的就是聲名太大。

常言道:‘樹高招風,名高多謗。’

從來會武藝、享大名的,沒一個不死在武藝上。你的武藝,隻得如此,而聲名大得無以複加,不是極危險的事嗎?我所以當著一幹人,有意是那麽挫辱你,就是使大家傳播出去,好說你沒有實在工夫,二則也使你好虛心苦練。

我如今傳你一路單刀。十八般武藝當中,就隻單刀最難又最好。單刀也稱大刀,你此後改稱大刀王五,也覺得大方些。雙鉤這種兵器,是沒有真實本領的人用他討巧的,你看從來哪一個有大能為的人,肯用這類小家子兵器。你學過我的單刀,大約不會有遇著對手的時候,萬一遇著了對手,你不妨跳出圈子,問他的姓名,再把你自己的姓名報出來。他若再不打招呼,你就明說是山西老董的徒弟,我可保你無事。”

王五欣然跟山西老董學會了一路單刀,從此就叫大刀王五。不叫雙鉤王五了。山西老董去後,王五雖仍是開著會友鏢局,做保鏢的生意,隻是鏢局裏不似從前那般延攬食客了,所常和王五來往的,就隻有李存義、李富東一般有實在本領而又是俠心義膽的人。

那時譚嗣同在北京,抱著一個改良中國政治的雄心,年少氣壯,很有不可一世之概,生性極好武藝,十幾歲的時候,就常恨自己是個文弱書生,不能馳馬擊劍,每讀《項羽本紀》,即廢書歎道:如今的人,動輒借口劍一人敵不足學的話,以自文其柔弱不武之短,殊不知要有扛鼎之勇、蓋世之氣的項羽,方夠得上說這一人敵不足學的話。如今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,豈足夠得上說‘學萬人敵’的嗎?“他讀到《荊軻傳》,又廢書歎道:“可惜荊軻隻知道養氣,而不知道養技。荊卿的氣,可以吞秦政,而技不能勝秦政,以致斷足於秦廷,而秦政得以統一天下。至於秦人武陽,則氣與技皆不足道,反拖累了荊卿。若當時荊卿能精劍術,何至等到圖窮匕首方才動手,更何至相去咫尺,動手而不能傷損秦政毫發呢?秦政並不是一個如何會武藝的人物,可見得荊卿不過是一個有氣魄的男子,武藝比聶政差的太遠。聶政刺韓隗,和荊卿刺秦政一樣,但是秦政的左右侍衛,都是手無寸鐵沒有抵抗力的人,荊卿又已到了秦政跟前,秦政一些兒不防備,不象韓隗的巍然高坐,當下許多武士,都拿著兵器護衛,韓隗更身披重甲,這時若要荊卿去刺,說不定還跑不到韓隗跟前,就要被堂下的執戟武士殺翻了,能夠和聶政一樣,如入無人之境的把韓隗刺死了,還殺死許多衛士,才從容自殺嗎?”

譚嗣同少時,便是這般心胸,這般見解,到壯年就醉心劍術,凡是會武藝的人他也是誠心結納。王五本有關東大俠的聲名,譚嗣同和他更是氣味相投。譚嗣同就義的前幾天,王五多認識宮中的人,早得了消息,知道西太後的舉動,連忙送信給譚嗣同,要譚嗣同快走,並願意親自護送譚嗣同,到一處極安全的地方。譚嗣同從容笑道:“這消息不待你這時來說,我早已知道得比你更詳確。安全的地方,我也不隻有一處,但是我要圖安全,早就不是這麽幹了。我原已準備一死,象這般的國政,不多死幾個人,也沒有改進的希望,臨難苟免,豈是我輩應該做的嗎?”

王五不待譚嗣同再說下去,即跳起來,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道:“好呀!我愧不讀書,不知聖賢之道,得你這麽一說,我很悔不該拿著婦人之仁來愛你,幾乎被我誤了一個獨有千古的豪傑。”

過不了幾日,譚嗣同被阿龍寶刀腰斬了,王五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。不願意住在北京聽一般人談論譚嗣同的事,獨自帶了盤川行李到天津,住在曲店街一家客棧裏,這時正是戊戌年十一月初間。

一連下了幾天大雪,王五住在客棧裏,也沒出門。這日早起,天色晴明了,王五正在簷下洗臉,隻見街上的人來來去去的,打客棧大門口經過,仿佛爭著瞧什麽熱鬧似的。

王五匆忙洗了臉,也走到大門口,向兩邊望了一望,見左邊轉拐的地方,圍著一大堆的人,在那裏觀看什麽?王五橫豎是到天津閑逛的人,也就跟著行人,向那邊轉拐的地方走去,走到跟前一看,並沒有什麽新鮮東西,就隻淮慶會館的大門前麵,一顛一倒的臥著兩個滾街的大石滾子,每個約莫有八、九百斤輕重。許多看的人,都望著兩個石滾,搖頭吐舌。王五莫明其妙,望望石滾,又望望旁邊的人,實在看不出這兩個石滾,有什麽出色驚人的所在,能哄動這麽多人來看,且看了都不約而同的搖頭吐舌。再看淮慶會館的大門上,懸著一塊淮慶藥棧的牌子,會館大門裏麵,一片很大的石坪,石坪裏也立著好幾個人,看那些人的神氣,也象是閑著無事,在那裏看熱鬧的。王五是個很精細的人,有些負氣不肯向人打聽,既見許多人都注意這兩個石滾,便在石滾的前後左右仔細察看。這時街上的雪,雖已被來往的行人,**得和粥醬一般,然還仿佛看得出兩條痕跡來。什麽痕跡呢?就是這個石滾,在雪泥中滾壓的痕跡。看那痕跡的來路,是從淮慶會館的大門口滾來的,兩個都滾了一丈多遠。王五即走近大門,看門限底下一邊壓了一個圓印,深有三四分,大小和石滾的兩當不差什麽。圓印靠外麵的一方,比裏麵的印深兩分,並一個壓了一條直坑,也有三、四分深淺,象是石滾倒下來壓的。王五看了這些痕跡,心裏已明白是有大力量的人顯本領,將石滾踢開到這麽遠的,但是心裏也就納罕得很,暗想我踢動三百斤的砂袋,已是了不得的氣力了,然而砂袋是懸空的,是遊**的,踢動起來比這著實的自然容易,若將三百斤砂袋擱在地下,我也不見得能踢動。這兩個石滾有這麽粗壯,每個至少也有八百斤,一腳踢倒也不容易,何況踢開到這麽遠呢?

並且看這兩個石滾,一顛一倒,倒在地下的本是一個圓東西,要他滾還不算出奇,就是這豎起來的,踢得他一路跟鬥翻倒那麽遠,這一腳沒有千多斤實力,哪能踢得如此爽利!

王五想到這裏,忽然轉了一個念頭,以為決不是用腳踢的。不知王五何以想到不是用腳踢的,是何種理由,畢竟猜想的是否不錯,且俟第五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