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八回 陳廣泰劫獄擔虛驚 齊保正貪淫受實禍
話說張燕賓問周金玉,要看了什麽事才快活,周金玉笑道:“你的力大,就拿你的大力給我看看。”
張燕賓笑得跌腳道:“你是個聰明人,怎麽說出這樣呆話來了。力是什麽東西,可以拿給人看的嗎?我通身是力,你如何能看得見呢?”
周金玉笑道:“既是不能給人家看,人家又如何知道你的力比旁人大呢?你不肯做給我看也罷了。”
張燕賓見周金玉怪自己不肯做給她看,不由得著急起來,連忙分辯道:“委實不是我不肯做,隻要你說應如何做給你看,我就如何做給你看。可惜你這裏,沒有大石塊和很重的東西,若是有時,我學霸王舉鼎的樣子,舉給你看也使得。”
周金玉喜笑道:“我問你一句話,看你說是不是謠言,我前幾天,聽得有從城裏頭來的人對我說,縣衙裏許多捕快,去捉拿一個大強盜,抖出鐵鏈來,把強盜鎖了,強盜居然把鐵鏈扭成兩段,就逃跑了。我想鐵鏈何等堅牢,人的手怎麽能扭的斷,我便不相信這話。你的力大,你可相信有這種事麽?”
張燕賓笑道:“扭斷一條鐵鏈,算得了什麽希奇。鐵鏈到我身上。我並不用手去扭,隻大喊一聲,就能變成幾段,你相信不相信呢?”
周金玉搖頭笑道:“我更不相信。你明知我這裏沒有鐵鏈,所以是這麽說。我不要鐵鏈,隻用繩把你纏住,你若能一喊就斷,我便相信你是真的了。”
張燕賓道:“你快拿繩來,我就做給你看。別人不相信我沒甚要緊,惟有你,非教你相信我不可。”
周金玉聽了,笑嘻嘻的,四處尋覓繩索,樓上地下尋了一會,沒有尋著可用的繩索,僅尋了一綹散麻,拿上來向張燕賓道:“見笑見笑,我家連一根繩索都沒有,隻有這點兒散麻,單纏你兩隻手是夠的了。”
張燕賓哈哈笑道:“看你要怎生纏法,聽憑你纏便了,纏好了,給我一個信,我若要喊第二聲才斷,就算我騙了你。”
說時,將兩個手掌合攏來,伸給周金玉纏。
周金玉把散麻分開來,接成幾尺長,接的時候,嫌幹麻打不牢結頭,拿向洗臉水裏麵浸濕了,才一箍一箍的,將張燕賓兩隻手腕捆了一個結實,捆好又傾了半杯酒在上麵,站開來大聲喊道:“捆好了,捆好了!”
喊聲未了,猛聽得房外如雷的一聲答應,隨即躥進兩個壯士來。張燕賓初聽周金玉喊“捆好了”,還以為是和自己說話,及聽得房外有人答應,才知道落了圈套,但他並不害怕,忙運起全身氣力,大吼一聲,以為手腕的麻必應聲而斷。誰知散麻的性質,與鐵鏈完全不同。鐵鏈是硬東西,隻要力大,一拗即斷,麻是軟的,又用水和酒浸透了,豈是人力所能拗得斷的,一下不曾拗斷,倒把手腕上的皮捋破了。異常疼痛,心裏才有些著慌起來。正要下死勁拗第二下,躥進來兩個壯士的單刀,已分左右砍下。張燕賓料知兩手被捆,不能抵敵,將身往後一蹲,避開了兩麵刀鋒,一躍上了臨窗的桌子,打算從窗戶躥下樓去。兩壯士哪裏肯放鬆半點,舉刀直向下部砍進來。張燕賓抬腿踢飛了這把刀,那把刀已砍下,任憑他有登天的本領,也避讓不及,隻聽得“咯喳”一聲,右腿上的膝蓋骨早削去了一大塊,。一隻腳便站立不牢。兩壯士一擁齊上,把張燕賓活捉了。原來這兩個壯士,一個是謝景安,一個是蔡澤遠。何載福和盧用廣、劉清泉並許多徒弟,都在樓下,將這一所房子包團了。捆手的計策,是齊保正想出來,和周金玉的母親商量好了,告知了周金玉,教她見機行事的。周金玉看透了張燕賓的性情舉動,所以能指揮如意,不費多大氣力,就活捉了一個這般如生龍活虎的大盜。
謝、蔡二人將張燕寅擒住,一聲吆喝,登時擁上樓十多個人,拿出鐵鏈來,恐怕被張燕賓拉斷,何載福抽出尖刀,在張燕賓兩邊肩窩上戳了兩個窟窿,把兩條鐵鏈穿了兩邊琵琶骨。不論有多大本領的好漢,一被擒穿上了琵琶骨,就萬沒有免脫的希望了。張燕賓咬緊牙關,聽人擺布,一不叫痛,二不求饒,隻臨走的時候,用極嚴酷的麵目望著周金玉,冷笑了聲說道:“你當婊子的本領很夠。好,我認識你了!”
這兩句話,嚇得周金玉遍身發抖,連忙向床後躲閃。
一幹人將張燕賓捕去後,天色已亮了。陳廣泰來周家探望,是在張燕賓被捉的第二夜。何載福等將張燕賓解到縣衙,杜若銓隨即派人將呂祖殿的行李,並金道人押去檢查研訊,所以陳廣泰這夜到呂祖殿,見房中空洞無物。
陳廣泰一心想救張燕賓出獄,不敢逗留,連忙進城,飛奔縣衙,果然縣衙裏不曾防範有人劫獄,除照常所有更夫之外,並沒添加看守的人。陳廣泰挾著頭等的輕身本領,又在三更過後,因此直尋到張燕賓所關的牢裏,絕無一人知道。張燕賓那間牢房,沒關第二個人,隻張燕賓一個。禁卒因知張燕賓武藝好,怕他越獄,用鐵鏈將張燕賓兩手縛住,高商的吊在樓袱上。
陳廣泰一見張燕賓被吊著的情形,不由得心中難過,輕輕扭斷鐵鏈,推開牢門進去,先將壁上的油燈吹滅,才低聲喊了兩聲“燕賓”。張燕賓已聽出是陳廣泰的聲音,忙答道:“陳大哥嗎?你怎麽還在這裏呢?”
陳廣泰聳身攀住樓袱,想解開鐵鏈將張燕賓放下來。張燕賓止住道:“不要去解,解下來也沒用,我橫豎逃不了。承你的情,快下來,我好趁這時候,和你說幾句話。”
陳廣泰道:“為什麽逃不了呢?”
說著,仍動手解那鐵鏈。論陳廣泰的力量,扭斷那條鐵鏈並不為難,不過高高的吊在樓袱上,須用一手攀住樓袱,一隻手不好用力,解了兩下解不動,心裏就有些慌急起來。張燕賓道:“我不聽你的話,悔也來不及了。如今我一腳砍去了膝蓋,一腳割斷了後跟,肩窩又戳了兩個大窟窿,便勞你救了出去,也是一個廢人了。快不要白勞神吧。你來得很好,我隻求你將周金玉那個沒天良的婊子,砍成肉醬,替我出了這口怨氣,我就含笑入地了。我在廣州所得的金銀珠寶,全數埋在呂祖殿後山一株大檜樹底下,我也用不著了,你、我結交一場,都送給你吧。”
陳廣泰耳裏雖聽他說話,口裏也不答應,將身體倒轉來,用兩腳鉤住摟袱,騰出手來,挽著鐵鏈,隻兩三下,便“喳喇”一聲,拗成了兩段。張燕賓跟著響聲,掉下了地。
陳廣泰也一個跟鬥翻下來,哪有工夫說話,連鏈條都不及下,提起張燕賓往肩上一擱,馱著就跑。跑不到兩、三步,好象背後有人把張燕賓拖住了,陳廣泰急回身一腳踢去,卻不曾踢著什麽,正自驚訝,張燕賓說道:“我腳上的鐵鏈還沒有解下,如何能向外跑呢?”
陳廣泰歎道:“怎麽不早說,可不把我急死了。”
遂複將張燕賓放下,剛待彎腰,除去他腳上的鐵鏈,猛聽得外麵有多人大聲喊:“拿住!不要放走了劫獄的強盜!”
陳廣泰大驚,舉眼望牢門外,隻見火光照耀得透亮,但他雖則驚慌,卻仍不舍得丟下張燕賓就走,還是張燕賓催他道:“快走!同死在這裏無益,你替我報了仇,比救了我還好。”
話沒說完,牢門已被人堵住了。
原來陳廣泰尋到張燕賓這間牢房的時候,看守張燕賓的禁卒,湊巧登坑去了,回頭走進牢房,就聽得陳廣泰扭鎖的聲音,遂又聽得在牢裏說話,知道是劫獄的來了。禁卒一個人膽小,不敢聲張,悄悄的退出來,報知杜若銓,嚇得杜若銓屁滾尿流,一麵火急傳齊本衙捕快前來捉拿,一麵派人飛調何載福。帶領會把式的人前來幫助。陳廣泰心想:張燕賓既然被捉,可知縣衙裏不無好手,哪敢再事遲延呢!隻對張燕賓說了一聲:“報仇是我的事”,即掣出單刀來,大呼一聲:“當我者死!”
衝出牢門,沒人敢擋,都紛紛向兩旁退讓。那些捕快們。沒一個有多大的能為,見了陳廣泰那把雪亮般的單刀,舞動起來。映著火光,照得各人眼花撩亂,躲閃都惟恐躲閃不了,還有一個敢大膽上前的嗎?陳廣泰衝到空處,一躍上了房簷,更無人能上房追趕。陳廣泰恐天光亮了,不能越城,慌忙逃到城外,不覺心中暗悔道:“我若早知番禺縣衙的捕快們盡是些這般不中用的東西,何妨從容將燕賓腳上的鏈條扭斷,馱著他一同逃走呢!這也是他命該如此,翻悔也無用了。”
這夜因天色快亮了,隻得仍到前幾夜藏躲的地方,藏躲起來。
第二夜起更的時分,陳廣泰即跑到周金玉家,伏在昨夜偷聽的所在,聽得房裏有男子的聲音說道:“請姑娘快點兒吧。我老爺是個性急的人,疑心又重,我在這裏耽擱久了,他不會怪你,一定又要罵我不是東西。”
說罷,嘻嘻的笑。陳廣泰覺得詫異,忙用倒掛金鉤的身法將腳尖鉤住房簷,身子倒垂下來,從窗縫朝裏麵張望,隻見一個年約二十多歲跟班模樣的人,涎皮涎臉的立在床頭,望著周金玉癡笑。周金玉坐在床沿上,低頭思量什麽似的,忽抬頭對那跟班啐了一口道。“你還自以為是個東西嗎?你老爺不向我問你便罷,若問我時,看我不把你這東西無禮的情形,說給你老爺聽。你好大的膽,你和二姨太的勾當,打算我不知道!”
那跟班做出脅肩諂笑的樣子,跪一腳在樓板上說道:“姑娘要打我,要罵我,要罰我,我聽憑姑娘,隻求姑娘高抬貴手,放我過去。我不但不曾得罪姑娘,就是前夜的事,我在老爺跟前,也很幫姑娘說了幾句話。姑娘若不相信,等歇去問二姨太就知道,我不是這時在姑娘麵前討好了。”
周金玉鼻孔裏哼了一聲道:“胡說!什麽事要你在老爺跟前幫我說話?”
那跟班道:“姑娘哪裏知道,我老實說給姑娘聽吧:姑娘還不明白我老爺的脾氣。我老爺的醋勁,比這屋子還大,他見姑娘看上這個強盜,幾日不到我家來,隻氣得每日在家裏對大姨太、二姨太亂罵,說姑娘絕無天良,他對姑娘如何如何的恩愛,姑娘心中簡直沒有他的影子。他並說要將姑娘驅逐,不許在這鎮上居住。那時就虧了我教二姨太幫姑娘說話,說姑娘此刻既吃了這碗飯,比不得討進了屋的姨太太。老爺聽了二姨太的話,才把驅逐姑娘的念頭打退了。直到前日,老爺帶著我進城,知道姑娘走的那客是個江洋大盜,老爺的氣便更大了。對我說,姑娘一定知情,要把姑娘一同拿到縣衙裏去。我就說,姑娘是一個可憐的人,走的客是強盜,姑娘必不知道,若知道時,也不至將那鐲頭拿給老爺看了。當時還替姑娘表白了多少話,老爺的氣才漸漸的消了,不然,老爺肯這麽替姑娘設法把強盜拿住嗎?連何老爺都說,若不是老爺的妙計,姑娘的能幹,便再多些人,也不見得能把強盜拿住。”
周金玉問道:“你剛才說你老爺的話,是真的麽?”
跟班道:“你不信,我可以當天發誓。”
周金玉點頭道:“我相信了。我也老實對你說,你老爺待我雖是不錯,但我心裏不愛他是實。論年紀,他比我大了那麽多,他若是命好,他的兒女兒媳,多有我這麽大了,就憑著天良說,我怎得有真心愛他。莫說我此刻還在外麵,心裏想和準要好,便和誰要好,決愛不到他這幹薑一般的老頭子身上去。就是他已經討到家裏來了的兩個姨太太,你老爺待她們,不比待我好麽,能逼著她們愛你老爺麽?她們兩個鬼鬼祟祟的勾當,哪一點兒能瞞得我。你是一個好東西,就不會奸了二主母,還替大主母拉皮條。”
跟班笑道:“你要做了我家的三姨太,我總可算得是你的心腹人。我的嘴緊得很,不問什麽人,想從我嘴裏問出一句要緊的話,便將我活活的打死,我也決不肯說。二姨太就歡喜我這一點兒,所以肯和我要好,大姨太若不是因我的嘴緊,也不肯教我做引線了。”
周金玉正待答話,一個老婆子走進房,對周金玉說道:“時候不早了,阿林哥來了這麽久,盡管在這裏閑談,齊老爺不等得發躁嗎?不要再耽誤了,你們兩人就去吧。”
陳廣泰聽了,才知道這跟班叫阿林,心中不由得暗喜道:聽這一對狗男女的話,可知捉拿燕賓,是這阿林的主人出的計策,教這婊子實行的。原來阿林的主人,還是因為和燕賓吃這婊子的醋,才設計把燕賓拿去。照這樣看來,燕賓的仇人,還不完全是這婊子。剛才老婆子說什麽齊老爺,大約設計拿燕賓的,就是這姓齊的東西了。我此刻既於無意中得了燕賓的仇人,豈可隨便放過,何不跟著這一對狗男女,看那姓齊的是個什麽樣的人,因此再聽得什麽相關的話來也未可料。陳廣泰一麵思量,一麵張望周金玉,開箱更換了衣服,對鏡理了理青絲,勻了勻粉臉。那阿林便從壁上取下一個琉璃燈籠來,點了一枝燭,插在裏麵,照著周金玉下樓去了。
陳廣泰遂翻身上了屋,在屋上跟定那個燈籠,走過了十多家門戶,到一處很大的公館式房屋門口,二人住了腳。阿林敲響門環,啞的一聲,大門開了,即聽得開門的人笑聲說道:“阿林,你也還沒忘記要回來嗎?老爺已氣得在裏麵大罵起來了。”
阿林的聲音回答道:“怪得我麽?姑娘身體不快,睡了不肯起床,我隻少磕頭了。”
邊說邊向裏麵走,以後便聽不清了。陳廣泰察看這房屋的形勢,估料上房在那一方,趕過去朝下細聽,果聽得有人在下麵,罵阿林回遲了的聲音。阿林照著對開門人答的話,才申辯了兩句,就聽得大喝一聲“滾下去”,阿林便沒開口了。
陳廣泰尋著便於偷看、又相離不遠的所在,伏下身子張望,隻見一間陳設十分富麗的房子,對麵炕上擺了一副鴉片煙器具,一個煙容滿麵的男子橫躺著燒煙。兩個輕年麗服的女人,一個坐在男子的腿邊,握著粉團一般的小拳頭,替男子槌腿,一個立在男子背後,左手端著一支光可鑒人的銀水煙袋,右手拈著一根紙搓,裝水煙給男子吸。周金玉和男子對麵躺在煙炕上。陳廣泰料想這個男子,必就是什麽齊老爺,這兩個妖精,不待說是什麽大姨太、二姨太。那炕旁邊有一個小門,大約是通後房的,我何不轉到後房去,隔的近些,他們說話,不更聽得明白些嗎?若聽出根由來,果真捉住燕賓是這煙鬼設的毒計,我就要動手替燕賓報仇,到了他們身邊也容易些。主意打定,即抽身從屋上繞到後麵,跳落丹墀。
這時已在二更以後,齊家的用人,都趁主人在追歡取樂的時候,少有差使,一個個偷著睡了。陳廣泰挨進後房,所以沒人知道,側耳貼在壁上一聽,隻聽得周金玉的聲音,帶笑說道:“怪道人家都說,三個鴉片煙鬼,可抵一個諸葛亮,象你這樣的鴉片煙鬼,我看隻一個就足夠抵一個諸葛亮了。”
不知陳廣泰聽出姓齊的怎生回答,且俟第二十九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