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九回 送人頭為友報怨 談往事傾蓋論交
話說陳廣泰在齊家後房,偷聽得周金玉說齊保正這個鴉片煙鬼,足抵一個諸葛亮,即聽得齊保正呼呼的抽了一口鴉片煙笑道:“你這個小蹄子,還在這裏說笑話打趣我!不錯,我這鴉片煙鬼,是可以抵得一個諸葛亮。但是你這小蹄子,知道昨夜縣衙裏出了大亂子麽?”
陳廣泰聽到這裏,不覺大吃一驚,忙將身子更湊近了些,就聽得周金玉說道:“什麽大亂子?我不知道。”
齊保正道:“我也料你不知道,不過說出來,真要嚇你一跳。誰知那狗強盜張燕賓,還有餘黨在這裏,昨夜三更過後,竟膽敢獨自一個人,跑到縣衙裏劫獄,險些兒被他把張燕賓劫去了。”
周金玉失聲叫著哎呀道:“那還了得嗎?你怎麽知道的呢?那劫獄的強盜,拿住了沒有呢?”
齊保正道:“我知道說出來,必然嚇你一大跳,若能拿住了劫獄的強盜,倒好了。我今早因有事到城裏去,順便去瞧瞧何老爹,因為何老爹前日曾許我,事情成功了,在五千花紅中,提一成送給我。我雖不在乎這一點兒銀兩,但是你不能不算是這件案子的出力人,論情論理,都應派一份花紅給你才對。前日倉卒之間,忘記向何老爹說明這話,打算今日去和他說,我自願把份下的一成,也送給你。及我走到何家,他家的人對我說,何老爹昨夜四更時候,被杜大老爺傳去了,還不曾回來。我說杜大老爺有什麽事,在四更時候把老爹傳去呢?他家人起初不肯實說,支支吾吾的說不知道什麽事。我說:‘不要緊,我是和老爹同事的人,斷不至誤老爹的事。’
他家人才請我到裏麵說道:‘這事我們老爹吩咐了,不許張揚。因為昨夜三更過後,來了劫獄的強盜,想將張燕賓劫去,杜大老爺恐怕本衙裏的捕快們敵不過劫獄的強盜,火速派人調老爹去幫助。老爹臨走的時候,吩咐我們,不許把劫獄的話向人說。’
我當時聽了何家人的話,隻嚇得我目瞪口呆,以為張燕賓必已被人劫去了,杜大老爺逼著何老爹去追趕,所以這時沒有回來。我所怕的,就是怕那狗強盜得了活命,必來尋仇報複,我又不會武藝,如何防備的了呢?那時在何家,就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,坐也不是,走也不是,幸虧還好,等不到半個時辰,何老爹回來了,我開口就問張燕賓怎麽樣了,何老爹搖著頭答道:‘這事情糟透了,隻怪杜大老爺太不小心。我原說了,這強盜非同小可,一句口供都不曾問出來的時候,得加班防守,一怕有他同黨的來劫牢,二怕他自料沒有活命,在牢裏自盡。杜大老爺不聽我的話,說用鐵鏈懸空吊起來,萬無一失。哪曉得這強盜的餘黨,膽大力也大,居然一個人乘禁卒出恭的當兒,偷進牢房,把吊手的鐵鏈已經扭斷了,虧得腳上的鐵鏈不曾扭斷,禁卒已知道了,傳齊了本衙的捕快班,先行捕拿,一麵通知我,前去助陣。好在那強盜因人少心虛,不敢戀戰,摜下張燕賓跑了,’周金玉聽到這裏,逞口而出的念了一聲:‘阿彌陀佛!’
齊保正笑道:‘你這小蹄子,就高興得念佛麽?我索性再使你高興一會子。’
何老爹說,‘等他得信趕封縣衙裏時,劫牢的強盜已逃去好一會了。’
他一見杜大老爺的麵,杜大老爺就苦著臉說道:‘你看這事怎麽了?我悔不聽你的話,以致有此失著。’
何老爹答道:‘大老爺的鴻福,不曾被劫去,就是大幸了,此後加意防範,仍屬不遲。’
杜大老爺聽了,光起兩眼,望著何老爹道:‘此後還要加意防範什麽,你剛才沒到牢裏去看嗎?’
何老爹很覺這話來得詫異,忙答:‘實不曾去牢裏。’
杜大老爺道:‘張燕賓已經自己碰得腦漿進裂,死在牢裏了,你看這事怎麽辦。’”
陳廣泰在後房聽得這話,禁不住一陣心酸,險些兒哭出聲來,不由得咬牙切齒,痛恨齊保正和周金玉兩個,想就此躥到前房,一刀一個宰了這兩個狗男女,隻因恐怕以下還有要緊的言語,不曾聽得,勉強按納住火性,昕齊保正繼續說道:“我當時見何老爹說張燕賓自盡了,倒也放下一件心事。何老爹卻說:‘張燕賓死與不死,無關緊要。因張燕賓生時,已一腳砍去了膝蓋,一腳割斷了腳筋,兩手又穿過了琵琶骨,便不死也是個廢人,沒有報仇的力量了。倒是來劫牢的那東西,有些可怕,那東西若不和張燕賓十分知己,便不肯冒險來救他;若不是有很大的本領,必不敢單身來幹這種驚人的事。那東西說不定就是前次逃走的陳廣泰。旁人沒要緊,隻周金玉留神一點兒,為的是張燕賓是在她家裏被拿的,便是捆手的事,外麵知道的人也很多,難保陳廣泰不聽得說,到周家替張燕賓報仇。’”
周金玉插嘴呼著哎呀道:“這樣說起來,我怎麽得了呢?我自從前夜到如今,不知怎的,心神總是不定,好象有大禍臨頭似的,心裏慌得厲害。照何老爹這話說起來,我卻如何得了咧!齊老爺可憐我,救救我吧!”
齊保正鼻孔裏了哼一聲道:“我能救你麽?你也要我救麽?你前幾日,不是和張燕賓攪得火一般熱,把我丟到腦背後去了的嗎?此時倒認得我姓齊的老爺了!”
說罷,格格格做鷺鶿笑。
周金玉便哭起來,齊保正又抽了一口鴉片煙說道:“我故意這麽說,逗著你玩的,誰認真和強盜吃醋嗎?我今夜教阿林接你到這裏來,就是要你在這裏躲避躲避的意思。”
周金玉止了哭聲說道:“多謝齊老爺的意思,我周金玉不會忘記。休說張燕賓還有餘黨在這裏,難免不到我那裏來尋仇,就是沒有這回事,我聽得張燕賓在牢裏自盡了,我一個人也不敢照平常的樣,睡在那樓上。前昨兩夜,我媽都陪我坐到三更過後,我還是睡不著。我媽勸了我許多話,安慰了我許多話,直到天光快亮了,才糊糊塗塗的睡了,一合上眼,就仿佛張燕賓立在我跟前,做出臨走時望著我說那兩句惡話的樣子。我一驚醒來,便是一身大汗,如今他死了,我更是害怕。”
齊保正道:“他臨走時,望著你說了什麽惡話?”
周金玉道:“不要再提了,我害怕得很。”
齊保正笑道:“真是小孩子的膽量,到了我這裏,還怕些什麽?我素來不相信有鬼,並且即算有鬼,這種在生做強盜的鬼,也不敢到我們這種人家來,你放心就是了。”
陳廣泰哪裏能再忍耐得下,抬腿一下,便將那扇向前房的門板嘩喳一聲,踢得飛起來,身子跟著躥將進去,房中一男三女,同聲都叫“哎呀!”
齊保正翻身起來,喝問:“是誰?”
“誰”字不曾喝出,陳廣泰已手起刀落,連頭帶肩,劈倒在炕上,回手一刀,即將周金玉的粉頭砍下。在陳廣泰的意思,原沒打算殺齊保正兩個姨太太的,奈兩個姨太太命裏該和齊保正、周金玉死在一塊,當時見陳廣泰殺倒了二人,都嚇得大聲喊:“強盜殺死人了!”
陳廣泰被喊得氣往上衝,不暇思索,也就一個給了一刀。殺死了四人之後,心裏忽然轉念道:我何不如此如此,出出胸中惡氣,隨即割下齊保正的半邊腦袋和周金玉的腦袋,兩綹頭發做一個結紐了,提起來暗祝道:你們倆不要怨我,你們今世不能成夫婦,來生再作結發的夫妻吧。就死人身上的衣服,揩去了刀上鮮血,不敢停留,提頭飛身上屋,徑向縣城奔來。抓著更夫,問明何載福的家,把一顧半人頭,送到何家屋梁上掛了,回身到呂祖殿山後,尋到張燕賓窖的珠寶,並他自己的珠寶,做一個大包袱捆了,改了行裝,星夜向湖南進發。
脫離了廣東境,就曉行夜宿,饑餐渴飲,一路之上,絕沒人知道他是一個大盜。陳廣泰到長沙之後,便不似當日在福州、廣州的狼狽情形了。他的儀表,本來並不醜陋,有了錢,自然會高車駟馬,衣履鮮明。初到的時候,還不敢露出腖廣泰的真姓名來,後來住了幾個月,打聽得廣州官廳對於這樁案子。隻雷厲風行的認真辦了兩個月,因到底沒有證據能斷定是陳廣泰的凶手,張燕賓又不曾招一句口供,就自盡死了,隻好仍提劉阿大等一班小偷兒,再三嚴訊陳廣泰的行為。劉阿大一班人,倒有些天良,始終咬定陳廣泰隻教過他們的武藝,不但不曾幫同偷盜,並且連他們偷盜的行為,陳廣泰都一點兒不知道。全賴這套口供,把懸賞緝拿陳廣泰的案子,無形的和緩下來了。
清朝的法律,命、盜、奸、拐為四大案,辦理本比較以外的案子認真。不過那時官場的習慣,在這個縣官任上,出了這回大案件,這個縣官因自己前程的關係,不由得不認真辦理。這縣官一調了任,下任的接手來辦,就覺得是前任遺下來的案子,隻要苦主追求不急,便成了照例的拖案。齊保正既沒有親生兒子,周金玉的母親又不是有能力追求官府的人,林啟瑞的翠鐲已得物歸故主,其餘的東西就也不放在心中了。其中隻有李禦史,追的厲害些,然拖延幾個月下來,又已有張燕賓死在牢裏,明知再追也無用,不能不忍痛把這事放下。
大家一鬆懈,陳廣泰自然在長沙心安理得無所顧忌了。他雖在廣州,因收徒弟受了大累,然他並不因此灰心。聽說湖南會武藝的很多,自己技癢起來,便想會會湖南的好手。在湖南略略負些兒時望的把式,會過了好幾個,動手都不上三、四個回合,總是被陳廣泰打跌了,於是就有人勸陳廣泰,在長沙設廠,教些徒弟。陳廣泰想起自己師傅教自己多傳徒弟的話,遂真個設起廠來。隻因打來打去,從不曾遇著一個對手,少年人氣盛心雄,不由得就目空一切了。這日,正在興高采烈的向一般看的人誇海口,不提防羅大鶴從人叢中跳了出來,將手裏做小生意的篾籃往地下一摜,要和陳廣泰見個高下。大凡練武藝的人,自己的能耐到了什麽程度,看人的眼力必也得了什麽程度。有本領的人,與有本領的人相遇,隻須看得一舉一動,聽得三言兩語,雖不能說看得如何明白,能斷定工夫做到哪一步,然工夫深淺必能得著一個大概。
陳廣泰一見羅大鶴從人叢中跳出來的身法,很和自己的師傅身法仿佛,就知道這人的本領,不是那些不中用的把式所可比擬,恐怕隨便交手,萬一有個差錯,當眾一幹麵子有些下不來,隻得慎重將事,把羅大鶴請到裏麵,很客氣的攀談起來。陳廣泰將自己的師傅因見了鷹與蛇相鬥,悟出字門拳的曆史,對羅大鶴說了。羅大鶴笑道:“原來如此。這事真巧極了,我前、昨兩日,看了你的身手,心裏就有些疑惑,怎麽有幾處競和我相同呢?因思量我師傅手創這路八拳之後,除了我,不曾教過第二個徒弟,以為不過是偶於相同罷了,如今聽你說出來曆,你、我簡直可說是一家的工夫呢!”
遂也將自己師傅手創八拳的來曆,述了一遍給陳廣泰聽。二人就此成了好友。陳廣泰自願將已經收來的徒弟,讓給羅大鶴教,自己卻回江西原籍,另辟碼頭。陳廣泰在江西,很幹了幾件有聲有色的大事,至今江西武術界的老前輩,談到“陳廣泰”三個字,少有不知道的,並且談起來。少有不眉飛色舞、津津樂道的,可以見當時的精彩了。後文自當一件一件的細寫出來,暫時隻得將他擱在一邊。
再說羅大鶴,當時受了陳廣泰移交的幾個徒弟,從事教練。這日,羅大鶴在街上行走,打一家屠坊門口經過,那屠坊正在宰豬。隻見一個身體十分肥胖的人,一隻右手捉著豬耳朵,往殺豬凳上一擱,隨用左手按在豬頸上,那豬躺在凳上,便隻能張開口叫喚,不能動彈。胖子從容不迫的,右手從盆裏拿起尖刀來,對準豬咽喉,一刀刺下,隨手即抽了出來,刀上不見一點血跡。羅大鶴看了,暗暗納罕,估量那胖子的年紀,不過二十多歲,宰的這隻肥豬,倒足有三百多斤。暗想:這胖子的實力,怕不有七、八百斤嗎?
更難得他手腳,也有這麽輕快,我有心想收幾個好徒弟,陳廣泰移交給我的,雖不能說不好,然大都不過比平常入的體格天分略高一籌,將來的造詣,看得見的沒什麽了不得,若能象這個胖子的資格,教練起來豈不是事半功倍嗎?但不知他肯不肯從我學習?我何不借著買肉,去和他攀談一番。一麵思量著,一麵走上前去。
那胖子將豬殺死,即交給兩個夥計模祥的漢子刨毛破肚,自己卻去帳房裏坐著。羅大鶴料想他必是老板,遂向他點了點頭,叫聲“老板”,說道:“我多久不曾嚐過肉味了,想買兩斤肉吃吃。不過我是一個窮人,難得有錢買肉吃,要請老板親自動手,砍兩斤精帶肥,沒有骨朵的,使得麽?”
胖子即立起身,笑容滿麵的答道:“使得,使得!”
遂走到肉坊,提刀砍肉。羅大鶴問道:“請問老板貴姓大名?”
胖子道:“我姓黃,叫長勝。”
羅大鶴笑道:“我剛才看黃老板殺豬,有那麽大的氣力,又有那麽快的手腳。莫不是羅大鶴師傅的徒弟麽?”
黃長勝道:“我不知道羅大鶴是什麽人?我們做屠坊的,從來少有帶徒弟的。並且長沙城裏沒第二個屠夫,能和我一樣殺豬,也沒聽同行中有過什麽羅大鶴!”
羅大鶴笑道:“黃老板弄錯了。我說的羅大鶴不是屠夫,是一個上打東、西兩廣,下打南、北二京,沒有敵手的好漢。他的徒弟,都是力大無窮、手腳極快。我以為黃老板若不是他的徒弟,如何會有這麽大的氣力和這麽快的手腳?”
黃長勝現出不快的臉色說道:“我倒不相信羅大鶴的徒弟,能和我一樣殺豬。”
羅大鶴道:“他的徒弟,豈但能和黃老板一樣殺豬,他們殺牛都是這般殺法,殺豬算得什麽!我曾看見羅大鶴自己動手,殺一隻極大的肥豬,一條極大的水牛,還不用刀呢?”
黃長勝問道:“不用刀,卻用什麽咧?”
羅大鶴做著手勢道:“就這麽用手,對準豬咽喉戳進去,和用刀殺的一般無二。”
黃長勝掉頭笑道:“豈有此理!牛怎麽殺的呢?難道也和殺豬一樣,用手對準牛咽喉,戳進去嗎?”
不知羅大鶴怎生回答,且俟第三十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