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回 齊保正吊贓開會議 周金玉巧語設牢籠
話說周金玉托故來到齊保正家,打客廳門口走過,隻見齊保正陪著一個七、八十歲的白發老頭和一個四、五十歲的男子,坐在裏麵談話。用金玉因見是男客,不停步的往裏走,齊保正已瞧見了,追出來喊道:“就請到這裏來坐吧。有事要和你商量的,便是這兩位。”
周金玉忙停步轉身,齊保正接著問道:“那隻鐲頭帶來了麽?”
周金玉點頭應道:“帶來了。”
二人說著,同進了客廳。
齊保正指著白發老頭,給周金玉介紹道:“這位是何載福老爹,這位是林啟瑞老先生。”
彼此見禮就坐,齊保正伸手向周金玉道:“且把那鐲頭拿出來,請兩位看看。對了,我再和你細談。”
周金玉從懷中摸了出來,林啟瑞一落眼,就站起來嚷道:“絲毫不錯,被劫去的,就是這東西,看都無須細看,寶貝是假不來的。”
齊保正接了鐲頭,遞給林啟瑞,回身問周金玉道:“送你這鐲頭的客人,此刻還在你家麽?”
周金玉不知就裏,隻得應是。齊保正道:“那客人向你說是姓什麽,叫什麽名字,什麽地方的人?”
周金玉道:“他初來的時候,我隻知道他姓張,他不曾說出名字、籍貫,我也不曾問他。直到這兩日,不瞞齊老爺說,他想討我,我也想嫁他,他才說是廣西梧州人,姓張名燕賓,家裏有百十萬財產,並無兄弟。”
齊保正道:“他曾向你說過,到廣東來幹什麽事嗎?”
周金玉道:“他說是來探親訪友,借此也好在廣東遊覽一番。”
齊保正道:“他的親在哪裏,友在哪裏,曾向你說過麽?”
周金玉搖頭道:“那卻不曾聽他說過,近來他住在我樓上,好幾日沒下樓,也不見他有親友來拜望。”
何載福從旁插嘴問道:“那客人從何時起,才不曾下樓呢?”
金玉想了一想道:“就在來我家的第二日,他出去了一趟,不久便回來,到今日已有六天了。”
何載福道:“這鐲頭是在第二日送給你的吧?”
周金玉道:“第二日天將發亮的時候。那夜他打過了三更才來,他說他家裏拘束得嚴,非等三更過後,家人都睡著了,不能出來。”
何載福笑道:“他家既在梧州,到廣東來是探親訪友,梧州的家如何管束得他著。即此一句,已是大破綻、大證據了。”
齊保正向周金玉道:“你此刻已知道這個你想嫁的張燕賓,是個幹什麽事的人麽?”
周金玉道:“我實在不知道。”
齊保正哼了一聲,正色說道:“幸虧你實在不知道,若知道還了得嗎?老實說給你聽吧,那東西是個江洋大盜,近來在廣東犯案如山。這位林老先生的夫人,就是被你想嫁的那東西,砍斷了一隻手腕,劫奪了這隻鐲頭。這位何老爹,也就是為那東西犯的凶案太多,弄得整整的六晝夜,不曾歇憩。還虧我今日到城裏,遇見他老人家,談到林老先生府上的劫案,我頓時想起你那日送給我瞧的這隻鐲頭,覺得來的太蹊蹺,就對何老爹談了一談。可憐何老爹這麽大的年紀,就為這案子受盡了辛苦,正愁投得頭緒可尋,聽了我這話,連忙和我商量。那時將林老先生請來,同到這裏驗贓,如今既是贓明證實了,這事你便擔著很大的幹係了。”
何載福道:“如今案子既落在你家,不是拿我向你打官腔,公事公辦,我隻著落在你身上要人便了。就是你自己,也免不了一同到案。”
何載福這幾句話,把周金玉嚇得臉上變色,眼望著齊保正,幾乎流下淚來,放哀聲說道:“這姓張的,既是個江洋大盜,我一點兒氣力沒有的女子,如何能著落在我身上要人呢?”
何載福道:“你窩他,又得了他的贓物,不著落你著落誰咧?”
齊保正偏著頭,思索了一下,才向何載福道:“依我的愚見,這案子在金玉自然不能脫開幹係,不過要著落在她身上,恐怕打草驚蛇,反誤了正事,不如兩麵商量停當,內應外合,動起手來,較為妥當。”
何載福點頭道:“齊老爺的見解不錯,但應該怎生商量呢?”
齊保正道:“這事須大家從容計議。我看是這麽辦吧:此刻最要緊的,是要設法穩住張燕賓,使他不離開金玉樓上,我們再調齊捕快兩班,圍住那樓,便不怕他插翅飛去了。”
何載福道:“這話很對。動手捉拿的人,我這裏早已準備好了,哪用得著調捕快兩班,隻是就這麽圍往房子捉拿,不見得便能拿著,如今且請齊老爺思量一下,看用什麽方法,先將那強盜穩住。”
齊保正對周金玉道:“你坐在這裏,沒有用處,不如先回家去,將張燕賓絆住,教你媽到這裏來。我們商量妥當了,如有用得著你的地方,你可不能怠慢。你須知這窩藏江洋大盜的罪名,不是當耍的事。”
何載福道:“你心裏若安排犯一個絞罪,我們沒甚話說,任便你回家怎生舉動。若想我們替如開脫,則我們等歇商量好了,有用得著你的地方,你就得努力照辦。”
周金玉道:“老爹請放寬心,我因不知道是個強盜,既生成了這般苦命,沒奈何隻得從他。如今承老爹和齊老爺替我出主意,替我開脫罪名,我還敢不努力照辦嗎!”
齊保正道:“這樣的大盜,又在此地做了這麽多案子,必然機警的了不得。你回家若稍露形跡,使他一動了疑,事情就糟透了,務必和平常一樣,不動聲色。”
周金玉道:“這個我理會得。我看張燕賓這人,對於旁的事,是象個都很機警的樣子,隻我和他說話,灌他的迷湯,他竟和呆子一般,句句信以為實。他前夜還說我將來和他做夫婦,可保得一輩子不會有反目的時候,因為彼此都知道性格的緣故。”
齊保正笑道:“你是知道他的性格麽?”
周金玉道:“我何嚐知道他什麽性格,不過他是個愛巴結、愛奉承的人,說話恭維他,句句給高帽子他戴,他心裏就快活。我所知道的,就是這種性格,旁的一點也不知道。”
何載福道:“閑話不用說了,你快回去穩住他吧!”
周金玉起身要走,忽停住腳問何載福道:“教我將他穩到什麽時候為止呢?”
何載福道:“時候難說,總之,我們到了你家,你才得脫幹係。”
周金玉去了一會兒,換了那老婆子來。齊保正對何載福道:“剛才金玉在這裏,說張燕賓性格的話,在我看來,並不是閑話。要捉拿張燕賓,隻怕就在這幾句閑話上。”
何載福詫異道:“齊老爺這話怎麽講?人家都說齊老爺為智多星,必已有了好主意,何不說出來,大家斟酌斟酌呢?”
齊保正笑道:“主意我是有了一個,不過此時還沒到說的時候,不說倒妥當些。老爹若肯聽我的調度,此時得趕快回城去,將準備好了的人,帶到這鎮上來,免得臨時掣肘。”
何載福道:“我哪有不聽調度的道理,隻是教周金玉怎生擺布,這主意我想知道才好。”
齊保正笑道:“我自然有方法教她擺布,她在裏麵擺布成了功,我們外麵的人才能動手。至予怎生擺布,老爹暫時不知遭也沒要緊。”
何載福知道齊保正辦事素來能幹,很相信不至誤事,遂連說很好,並拱手向齊保正道:“多謝,多謝!拜托,拜托!”
就和林啟瑞,帶了那隻翠玉鐲頭去了。齊保正和周金玉的娘,秘密商議了好一會,老婆子遂照著齊保正教的方法,歸家轉教周金玉實施。
再說周金玉回到自己樓上,見張燕賓果然睡在**,便挨近床沿坐下。張燕賓醒來,睜眼問道:“怎的回得這麽快呢?”
周金玉笑道:“連我自己也不知道,怎的回得這麽快!我平日最歡喜到我幹娘家裏去玩,一去就是大半月,還得等家裏人去催我才肯回來。不知是什麽道理,自從你進我的門,我一個人完全變了。今日我幹娘做六十歲整壽,男女賓客來了二、三百,若在平日,象這樣熱鬧的地方,是我最歡喜玩的。今日卻不然,沒動身的時候,我就不願意去,逼得沒有推托的法子,就打算隻去叩一個頭便回來。後來經你一說,我也覺得叩個頭就走不成個道理,既去了,多盤桓一會也使得。誰知一到那裏,越是看了那些熱鬧的情形,心裏就越覺得你一個人在這樓上寂寞。他們請我吃麵,我也想到你一個人在這樓上,什麽也沒得吃,總總觸目驚心,沒一樣事不想到你身上。老實對你講,我如今這種迎新送舊的日月,已過了這麽久,若處處以真恩義待客人,那不要苦死了嗎?我和你相交,才得幾日,畢竟是什麽道理,會使我是這麽一時也割舍不下呢?坐在我幹娘家,簡直是成了熱鍋上的螞蟻,一時也存身不住。幹娘見我呆了似的,以為我身體上有什麽病痛,拉住我手問長問短,我便趁著那當兒說道:‘我的身體,近來本不舒服,每日隻是昏昏的睡,飯也不想吃,所以好幾日不曾到你老人家這裏來,今日是勉強撐持著來的。’
我幹娘本很痛我,聽了我的話,以為是真的,當下就催我回家道:‘這裏今日人多嘈雜,身體不舒服的人,和許多人混在一塊兒,必然更加難過,你就回去吧,等身體好了,再來這裏玩耍。’
我一聽幹娘這麽說,登時如遇了皇恩大赦,來不及似的跑回來,在半路上想你,必也等得很苦了。”
張燕賓被周金玉灌了這一陣聞所未聞的迷湯,隻灌得骨軟筋酥,拉了周金玉的手笑道:“等卻並不等得苦,不過獨自一個人在這裏,覺得寂寞些兒。若依我的心願,自然巴不得你一刻也不離開我。”
用金玉這番更放出最有心得的媚人手段,用在張燕賓身上,夜間親自下廚房,幫同老婆子弄了無數下酒下飯的肴饌,搬上樓陪張燕賓吃喝。酒到半酣,周金玉就坐在張燕賓身上,口對口的灌酒。灌了一會,周金玉忽然立起身說道:“我真糊塗,一些兒不知道體貼你,我這麽重的身體,隻管坐在你腿上揉擦,你不壓得慌嗎?”
張燕賓乘著些兒酒興笑道:“你真小覷我了。我這兩條腿,不是我自誇的話,多的不說,象你這般輕如燕子的人,隻要坐得下,至少也禁得起坐十來個。我這兩條臂膀亮開來,一條臂膀上吊十個你這麽重的人,也隻當沒這回事。”
周金玉做出驚訝的樣子說道:“你一個公子少爺,怎麽有這麽大的力,我倒不相信是真的!”
張燕賓仰天大笑道:“我豈肯向你說謊話。難道公子少爺,就不許大力嗎?”
周金玉偏著頭,凝神一會,嫣然一笑,說道:“怪不得你每次抱我,和小孩一樣,我這人真粗心,一點兒不在意。不過,你的力比我們女人的大,我是相信,若照你剛才說,有那麽大的力,我就不相信了。牛和馬的力,算頂大的了,牛、馬的背上,也不能禁得起十多個人,難道你的力,比牛、馬的還大些嗎?”
張燕賓又仰天打了個哈哈,仍把周金玉拉到自己腿上坐下,慢慢的笑著說道:“你是個年輕的姑娘,哪裏知道外麵的事情,以為牛、馬的力,就是無大不大的了,哪曉得人的力,沒有的便沒有,一有就比牛、馬還要大幾倍咧!”
周金玉道:“你出世就有這麽大的力嗎?”
張燕賓道:“誰能出世就有這麽大的力,一天一天操練出來的。”
周金玉歡喜了不得的樣子說道:“前幾年看相算八字門先生,都說我的命好,將來的夫星好。這幾年流落下來,我心裏常罵那些看相算八字的混賬東西,當麵瞎恭維人,一些兒效驗也沒有,流落到了這步地位,還有什麽命好。至於夫星好的話,更加說不上,我已流落做這種生涯,哪有好人肯來娶我?如今有了你,我心裏想起這些話,又不由得有些相信了。我哪怕嫁給你做姨太太,我也心甘情願。一個女人嫁人,情願嫁給一個英雄好漢做姨太太,不願嫁給庸夫俗子做正太太。你不是個英雄好漢,哪裏會有這種氣概和這種氣力?我這裏能有你這樣人來往,說要算是我的福氣,何況你待我這般恩義呢?”
張燕賓緊緊的把周金玉摟在懷中道:“我的好乖乖,我並不曾娶妻,如何忍心將你做姨太太。象你這樣的人物,還怕夠不上做正太太麽!”
周金玉偎傍著張燕賓的臉,溫存說道:“我是什麽身份的人,哪裏配存想做你的正太太的念頭?承你瞧得起我,不拿我做沒身份的人看待,我真是感激副死。”
說著,眼眶兒紅了,撲簌簌的要流下淚來。
張燕賓連忙拿出手帕,替周金玉拭幹眼淚,端起一杯酒,一飲而盡道:“無緣無故的,傷感些什麽!快不要提這些話了,我們來尋些快活的事說說。”
周金玉即收了悲容,立起身複斟上一杯酒,遞到張燕賓嘴唇邊說道:“隻怪我不懂世故,你原是來這裏圖快活的,倒弄得你不快活,不是豈有此理嗎?你說要尋快活的事說說,我卻想出一件快活的事了,隻看你肯做給我瞧瞧麽,我瞧了便真快活。”
張燕賓忙問道:“什麽快活的事,快說出來,隻要你能瞧著快活,我一定肯做給你看。”
不知周金玉說出什麽快活事來,且俟第二十八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