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六回 陳廣泰熱忱救難友 張燕賓戀色漏風聲
話說陳廣泰伏在周金玉的房簷邊竊聽,聽得一個很蒼老的婆子聲音說道:“賊無死罪是不錯,但他這樣的舉動,怎能把他當竊賊辦?不問落在什麽好官手裏,總不能說他不是江洋大盜?江洋大盜還怕不是死罪嗎,你害怕些什麽呢?你和他結識不到幾日,他犯的案,你本來全不知情,又沒有得著他什麽了不得的好處,受他的拖累真犯不著呢!
這回還僥幸遇著齊老爺,為人慈善,又撥不開我的情麵,才肯替我幫忙,想這個方法,開脫我們窩藏屯留的罪。若遇了旁人,怕你、我這時候不一同坐在牢監裏嗎?你年紀輕,哪裏知道厲害,窩藏江洋大盜,就是殺頭之罪。你隻想想,如果齊老爺不顧情麵,不想這個法子,替我們開脫,這種官司,你我如何能吃得消?俗語說得好:“賊咬一口,入木三分‘何況是窩藏江洋大盜呢?”
婆子說到這裏,遂聽得一個很嬌嫩的聲音,接著說道:“誰知道他是江洋大盜,窩藏他咧?這罪也加我不上,我若知道他是個狗強盜,早就到縣裏領賞去了。”
陳廣泰聽到此處,知道是張燕賓破了案,被拿到縣衙裏去了。想起自己從縣衙逃出來,窮途無依,和張燕賓萍水相逢,承他慨然收容自己,並竭力相助的情事,不由得感傷知已,一陣心酸,兩眼的淚珠撲簌簌隻往下掉。聽了房內女人談話的口氣。已猜透幾成,張燕賓之所以破案,必是捕快們商通這婊子做內應,不然,論張燕賓的本領,也不是容易得給人拿住的。不過怎生一個內應的法子,我得查出來,好給他報仇雪恨。隻是我如今是懸賞緝拿的正犯,如何能出頭露麵,向人家查問呢?想了一想道:“有了。現放著做內應的人,在底下房裏,不好下去逼著他們詳細說給我聽嗎?”
再側耳聽下麵,已停止談話了。
陳廣泰自從在李禦史家,受了張燕賓開玩笑的一嚇,當時覺得身邊僅有一把解腕尖刀,敵來不好抵擋,隨即就在古董店裏揀選了一把單刀。這時打算下房去,逼房內的女人招供,就把單刀亮了出來,翻身從後院跳落下去,正想用力撬門,猛然轉念道:不妥,不妥!我此刻報仇事小,救人事大。我能把張燕賓救將出來,還愁不知道怎生內應的詳細嗎,更還愁報不了仇嗎?若如今冒昧撬開門,跑上樓去,不問這婊子如何說法,煞尾總是給她一刀兩段,殺一個這般惡的婊子,自然算不了一回事,但是婊子被我殺了,地方人免不了要報告瘟官,捕快們一猜就著,除了我沒第二個人。他們不知道我還在這裏,不大防備,我設法救張燕賓就容易些,若他們因這裏的命案有了防備,不但張燕賓關在縣牢裏,我不容易進去救他,並且還怕那瘟官,預防發生劫牢反獄的事,擔不起幹係,迅雷不及掩耳的把張燕賓殺了,事情不更弄糟了嗎?想罷,覺得上樓逼用金玉招供,是萬分不妥的事,遂急回身上屋,插好單刀,施展平生本領,向廣州城飛奔。
再說張燕賓,是個很機警、有智謀的人,就專論武藝,也很了得,為何這麽窯易的便破案被人拿獲了呢?看官們看了陳廣泰在房簷上昕的那段談活,大約已能猜透。張燕賓破案的原因,就全壞在“貪色”兩個字上。不過貪色究竟和破案有何相關,用金玉並不是個有勇力的婊子,又如何能幫著捉拿生龍活虎一般的張燕賓呢?這其間還有一段極曲折的文章,在下因隻有一張口,不能同時說兩麵的話,隻有一枝筆,不能同時寫兩麵的事,為的陳廣泰是遊俠傳裏的重要角色,所以先將他安頓,再騰出工夫來,寫張燕賓的事。看官們不要性急,請看以下張燕賓的正傳。
張燕賓自從這夜同陳廣泰在林啟瑞家,砍斷林啟瑞老婆手腕,搶了翠玉鐲頭,回呂祖殿被陳廣泰說了一會,心裏仍放不下周金玉,就跑到周金玉家歇了。用金玉這個私娼很有些牢籠男子的手段,誤認張燕賓是個富貴公子,放出全副本領來牢籠,果然半夜工夫,把張燕賓牢籠得心花怒發。無所不可,不待天明,便心甘情願的,將那流血得來的翠玉鐲頭,孝敬了周金玉。周金玉知道那鐲頭是一件很珍貴的寶物,不是大富的人家沒有,喜不自勝的收了,謝了又謝,因要得張燕賓的歡心,當時就套在手腕上。
張燕賓送了那鐲頭之後,見周金玉即套在手腕上,心裏又不免有然後悔,恐怕被人看出來,跟蹤追問。但是已經送出了手,不能說周金玉收著不用,隻得換一種語意說道:“這鐲頭是無價之寶,我不是愛你到了極處,也不肯拿來送你,你卻不可拿它當一樣平常的東西。隨便套在手上。你在家裏套著,還不大要緊,若是套著到外麵去走,就很是一件險事。你要知道,象這樣透綠的鐲頭,不問什麽人,一落眼便看得出,是一件無價之寶。在好人看了,不過垂垂涎,暗暗的稱讚幾句,若一落到壞人眼裏,就免不了要轉念頭了,你看那還了得麽?”
周金玉聽得,也承認這話不錯,當時就把鐲頭收藏起來。
張燕賓享受了一夜溫柔之福,次日興高彩烈的回到呂祖殿,打算將一夜快活的情形,說給陳廣泰聽。跑到自己房裏一看,哪裏有陳廣泰的蹤影呢?察看了一會房裏的情形,自己的東西絲毫未動,陳廣泰的東西一件也不見了,心裏已明白陳廣泰是因勸諫自已不聽,恐怕在這裏受拖累,所以不告而走了。隻是張燕賓心裏雖然明白,卻不把當作一回事,獨自在房裏徘徊了幾轉,因惦記著周金玉,安坐不住,回身仍鎖了房門,打算到周金玉家裏,細細的領略那溫柔鄉的滋味。才走進門,那個老婆子笑嘻嘻的迎著,陪張燕賓上樓。張燕賓到樓上不見周金玉,連忙問道:“我那心愛的人,上哪裏去了呢?”
老婆子在旁陪笑說道:“請少爺坐一會,就回來了。”
張燕賓靠窗坐下說道:“到什麽地方遊逛去了嗎?”
老婆子笑道:“我家姑娘知道少爺就會來了,她說,沒好吃的東西,給少爺下酒下飯,怪我不會買,趁少爺沒在這裏的時候,她親自到店裏買去了。”
張燕賓信以為真,心裏好不暢快。
其實周金玉哪裏是去買什麽下酒下飯的東西呢?原來就在這個市鎮上,有一家姓齊的,很有些財產,為人歡喜多管閑事。市鎮上的人因他的行為還正直,又有錢,肯替人幫忙,辦事更機警,有些手段,就公推他做個保正。齊保正有個正太太、兩個姨太太,都沒有兒子,見周金玉年紀輕,容貌體格都很好,想討來做第三房姨太太。以齊保正的貲財勢力,要討一個私娼做姨太太,原是一件極平常的事,不過他因周金玉曾當過幾年私娼,不見得還有生育,恐怕討進屋,也和家裏的三個一樣,蝦子腳也不掉一隻,豈不又多養一個廢物嗎?於是,由他兩個姨太太出主意,引逗周金玉家裏來玩耍,齊保正卻暗中和她生了關係。其所以齊保正不親自到周金玉家去,為的是要顧全自己當保正的麵子,打算是這麽鬼混一年半載,如周金玉有了身孕,哪怕是外人的種子,也不追究,就實心討進屋來,一年半載之後不懷孕,這事便作為罷論。周金玉並不知道齊保正的用意,隻因和兩個姨太太很說得來,兩個姨太太都逢迎得很周到,所以每日高興到齊家玩耍。那日張燕賓和陳廣泰遇著周金玉的時候,就是從齊家玩耍了一會回來。
周金玉得了張燕賓送的翠玉鐲頭,心中無限歡喜。女子的度量,自是仄小的多,凡得了什麽希奇寶貴東西,總歡喜炫耀給常在一塊的姊妹們看,聽人幾句讚美的話,好開開自己的心。周金玉既得了這樣寶貴的翠玉鐲頭,怎能免得了這炫耀的念頭呢?隻等張燕賓一出門,她便套上了那隻鐲頭,到齊保正家來了,進房就把鐲頭脫下來,遞給兩個姨太太看道:“兩位姊姊請猜一猜,這鐲頭可值多少錢?”
兩個姨太太看了,搖頭道:“隻怕是假的吧?象這麽透綠的戒指,我們眼裏都不曾見過,哪有這樣的真鐲頭呢?你沒看見我們老爺手指上套的那個戒指嗎?不及這鐲頭一半的透,沒有一顆蠶豆大,去年花五千塊錢買進來,還說是半賣半送呢!”
兩個姨太太正品評著,齊保正走了進來,笑問:“什麽半賣半送?”
兩個姨太太笑道:“你來得好,快拿你的戒指來比比。你時常以為你那戒指好的了不得,你來瞧瞧人家的看。”
齊保正從姨太太手裏,將鐲頭接過來,望了一望,即吐了吐舌頭,問周金玉道:“哪裏得來的這件希世之寶?”
周金玉笑著得意道:“你猜能值多少?”
齊保正搖頭道:“這種希世之寶,何能論價?”
兩個姨太太見齊保正慎重其詞,說是真的,就問道:“這東西竟是真的嗎?”
齊保正道:“不是真的誰還瞧他呢!這樣東西,不是尋常富厚人家能有的。金玉,你從哪裏得來的?”
周金玉也不隱瞞,照實說,是一個新來的大闊客人相送的。齊保正很詫異的說道:“新和你相交的客人,就送你這樣的寶物嗎?”
周金玉點頭應是。齊保正將鐲頭還給周金玉道:“你得好生收藏起來。這東西不好隨便帶了在外麵行走,你有了這件東西,一輩子也吃著不盡,胡亂帶了出來,弄得不好,恐怕連性命都會送掉。”
周金玉接過來,便不往手腕上套,揣入懷中笑道:“客人送給我的時候,也是這麽說,教我好好收藏起來。我本也不打算隨便帶著出來,今日是想送給你和兩位姊姊瞧,不然也不帶來了。”
周金玉才坐談沒一會,那個開門的小丫頭名叫狗子的,就跑來叫周金玉回去,說昨日來的那客人又來了。周金玉即同著狗子,辭了齊保正出來。狗子將老婆子對張燕賓支吾的話,向周金玉說了,免得見麵時說話牛頭不對馬嘴。那老婆子並不是周金玉的外人,就是她的親生母,因為在這市鎮上生意清淡,沒力量雇人,就拿自己的母親當老婆子使用,怕人知道了笑話,從不肯對人說出是母女來。陳廣泰半夜在屋上偷聽,才聽出是母女的聲口。這時周金玉被叫了回去,在樓底下故意高聲對老婆子說這樣菜應該怎煮,那樣菜應該怎生燒,說了一大串,才從容上樓。
張燕賓已迎到樓門口,握著周金玉的手笑道:“我不問什麽小菜。都能下飯,何必要你親自去買來給我吃,我吃了,心裏又如何能安哩。你下次萬不可這麽勞動了,反教我吃了不快活。”
周金玉笑道:“少爺說哪裏話!少爺是金技玉葉的人,到我這種齷齪地方來,已是委屈不堪了,若再放少爺挨餓,我就是鐵打的心腸,也怎生過得去呢?並且就是我親自去買,這鄉下的市鎮,也買不出什麽好東西來。我正在急得什麽似的,少爺還要我不親自去,那就更要把我急壞了。”
張燕賓聽了這派柔情密意極相關切的話,恨不得把周金玉吞到肚皮裏去。二人攜手並肩,同坐在**,軟語溫存,說不盡的恩山情海。
張燕賓知道陳廣泰已走,用不著回呂祖殿去,日夜廝守著周金玉,半步也不舍得離開。周金玉也和張燕賓混得火熱,輕易不肯下樓。是這麽起膩了幾日,周金玉要嫁給張燕賓,張燕賓也要娶周金玉,二人都儼然以最恩愛的夫妻自居了。
這日,周金玉上樓對張燕賓說道:“我有一個幹娘,住在離這裏不遠。平日我隔不了兩天,定得去看她一趟。這幾日因不舍得離你,不曾去得,她幾次打發丫頭來叫,我總是說身體不舒服,推托不去。今日是她老人家六十整壽,剛才不是她老人家又打發丫頭來請,我倒忘記了。這回實在不能推托,隻得去走一趟,叩一個頭就回來。你沒奈何,受點兒委屈,一個人在這裏坐一會吧!”
張燕賓笑道:“這算得什麽委屈!你既好幾日不曾去,今日又是壽期,應得去多盤桓一會,才是做幹女兒的道理,怎麽隻叩一個頭就回來咧!快去,快去!盡管遲些回來沒要緊。”
周金玉指著**笑道:“你趁我不在家,安安穩穩的多睡一覺好麽?免得到了夜間,隻是昏昏的要睡,推都推你不醒。”
說時,在張燕賓肩上拍了一下,抿嘴笑著就走。
張燕賓一時連骨髓都軟了,笑迷迷的望著周金玉走到了樓口,忽然想起一樁事,連忙叫周金玉轉來。周金玉跑回來問道:“什麽事?”
張燕賓道:“沒旁的事。今日既是你幹娘的六十整壽,你做幹女兒的總應該多送些禮物,替你幹娘撐撐場麵才對。你打算送些什麽東西,且說給我聽聽看,不要太菲薄了,給人家看了笑話,就是你幹娘,也要怪你這幹女兒不肯替她做麵子了。”
周金玉笑道:“我幹娘家裏很有錢,什麽東西都有,用不著我這窮幹女兒,送她老人家什麽禮物。”
張燕賓搖頭道:“那如何使得?越是她有錢,你的禮物越不可送輕了。世人送禮物,哪裏是人家沒有錢才送嗎!你要知道,越是沒錢的人,越沒人送重禮給他。你是個聰明的人,怎的一時倒這麽糊塗起來了。”
其實何嚐是周金玉糊塗,周金玉哪有什麽幹娘做什麽六十整壽,原來是齊保正打發人來叫,說有極緊要的事商量,教周金玉瞞著客人,悄悄的把那翠玉鐲頭帶去。周金玉恐怕商量的時間太久,張燕賓獨自坐著煩躁,甚至疑心她出外是和情人相會,所以憑空捏造出這個很重大的事由來。沒想到張燕賓如此關切,定要盤問送什麽禮物,沒奈何,隻得又胡亂捏造出無數的禮物名色來。不知齊保正有什麽要緊的事和周金玉商量,且俟第二十七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