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五回 逛鄉鎮張燕賓遇豔 劫玉鐲陳廣泰見機

話說陳廣泰、張燕賓二人,住在呂祖殿,一連做了六夜大竊案。張燕賓本來是膽大包身,陳廣泰的膽量,也因越是順手越大。二人都看得廣州市如無人之境,白日裝出斯文模樣,到處遊逛,看了可以下手的所在,記在心頭,夜間便前去實行劫搶。縣衙裏的舉動,絕不放在心上。

這夜行竊回頭,已是三更過後,陳廣泰的眼快,見街上有五人一起行走,躡足潛蹤的,仿佛怕人聽得腳步聲響,不由得心中一動,以為是自己的徒弟劉阿大一班人,去哪裏行竊。其實。這時的劉阿大等,都已被拘在番禺縣牢裏,哪裏能自由出來。重理舊業呢?不過陳廣泰在縣衙裏的時候,不曾見著他們,不知道實在情形。這時看了五人在街上走路的模樣,不能不有這個轉念,連忙伏身在簷邊,朝下仔細一看,已看出走當中的那人,就是杜若銓知縣,心裏吃了一驚,遂向張燕賓做了個手勢,運用起工夫,匆忙向呂祖殿飛走。

二人這一走,杜若銓也看見了。陳、張二人回到呂祖殿,陳廣泰對張燕賓計議道:“那瘟官親自出來巡邏,可見得他是出於無奈了。我想廣州的富人雖多,然夠得上我們去下手的,也就不多了。常言道得好,得意不宜再往。我們此刻所得的東西,也夠混這一輩子了,何不趁此離開廣州,去別省拿著這點兒本錢,努力做一番事業。這種勾當,畢竟不是我們當漢子的人應該長久幹的事。你的意思怎麽樣呢?”

張燕賓道:“你這話錯了。我這回到廣東來,原是想做幾樁驚天動地的案子,使普天下都知道有我張燕賓這個人,是個有一無二的好漢,沒想到天緣湊巧,我還不曾動手,就於無意中得了你這麽一個好幫手,我的膽氣更加壯了。我們當漢子的人,第一就是要威望,古言所謂‘人死留名,豹死留皮’,這回的事,正是你我立威望的好機緣。我的主意,並不在多得這些東西。隻要弄得那些捕快們叫苦連天,廣東的三歲小孩,捉到張燕賓三個字,使害怕不敢高聲,就誌得意滿了。如今瘟官的賞格,隻指出了你的名字,並沒提起我,哪怕廣州變成了刀山,我也決不就是這麽走開。瘟官親自巡邏,要什麽鳥緊!還有林啟瑞,是個發洋財的人,他家裏值錢的珍寶最多,我們尚不曾去叨擾他。他這家的案子一做下來,又是給那瘟官一下重傷,不愁廣州滿城的人不誠惶誠恐。我們要往別處去,怕不是很容易的事嗎?寅時說走,卯時便出了廣東境。”

陳廣泰躊躇道:“我想,我們在廣州做的案子,越做越多,決沒有長久安然的道理。雖說如今在廣州的捕快,沒有你、我的對手,難道就聽憑你、我橫行,不到旁處請好手來幫助嗎?依我的意思,與其貪圖虛名,身受實禍,不如趁此轉篷,倒落得一個好下場。”

張燕賓聽了,心裏不快,忿然說道:“你原來是個器小易盈的人。你既害怕,就請便吧,不要等到出了亂子,受你埋怨。我為人素來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。”

陳廣泰見張燕賓生氣,忙轉臉陪笑說道:“快不要動氣。我在窮無所歸的時候,承你的情,將我當個朋友,替我出氣,我不是全無心肝的人,安肯半途拋卻你,獨自往旁處去呢?我過慮是有之,你不要多心,以為我是害怕。”

張燕賓也笑道:“你的意思,怕他們到旁處請好手來幫助,這是一定會有的事,並不是你過慮,不過他們盡管去找好手,你、我不但用不著害怕,並且很是歡喜。他們好手不來,怎顯得出你、我的能耐,如果他們找來的人,本領真個大似你、我,你、我又不是呆子,不會提起腳跑他娘嗎?”

陳廣泰知道張燕賓是個極要強、極要聲名的人,不到萬不能立腳的時候,是不肯走的,隻心裏自己打算,口裏也不多說了。

次日早點過後,二人到附近一處小市鎮閑逛,遇見一個十七、八歲的女子,容貌裝飾都十分動人。張燕賓不覺停步注目,魂靈兒都出了竅的樣子。那女子卻也奇怪,也用那兩隻水銀也似的媚眼瞟著張燕賓,連瞬也不瞬一下,並故意輕移蓮步,緩緩的走了過去,走過去還回過頭來,望著張燕賓嫣然一笑。張燕賓也不約而同的回頭一看,見了那流波送盼的媚態,即五中不能自主,也不顧鎮上來去的人看著不雅,兀自呆呆的回頭望著,如失魂喪魄一般。

陳廣泰生性色情淡薄,見了張燕賓和那女子的情形,心中好生不快,提起手在張燕賓肩上拍了一下。張燕賓自覺有些難為情。搭訕著說道:“我們回頭去那邊逛逛好麽?”

陳廣泰知道張燕賓是想跟蹤那個女子,自己不願意同去,便推故說道:“我肚內急得很,要去大解。你一個人去逛吧!”

說著,裝做要出恭的樣子,向這邊走了。

張燕賓此時一心惦記著那女子,無暇研究陳廣泰是否真要出恭,急忙轉身,追趕那女子。那女子向前行不到一箭路,複停步回頭來望。張燕賓看了,心裏好不歡喜,追上去報以一笑。那女子卻似不曾瞧見,仍嫋嫋婷婷的向前走。張燕賓追上了,跟在後麵,倒不好怎生兜搭,因張燕賓平日為人,並不甚貪圖色欲。攀花折柳的事,沒多大的經驗,所以一時沒方法擺布,隻跟定那女子,走過了幾十戶人家。那女子走到一家門口,忽止了步,舉起纖纖玉手,敲了幾下門環,裏麵即有人將門開了。張燕賓忙退後一步,看開門的是個十來歲的小丫頭,那女子遂進門去了,小丫頭正待仍將大門關上,那女子在裏麵叫了一聲,張燕賓沒聽清,不知遭叫的什麽,小丫頭即不關門,轉身跟那女子進去了。張燕賓心裏疑惑,暗想這是什麽原故呢?這不是分明留著門不關,等我好進去嗎?我自是巴不得能進去,不過青天白日怎好進門調戲人家的婦女,白受人家搶白一頓又不好發作,那不是自尋苦惱麽?如此思量了一會,終是不敢冒昧進去。忽轉念一想,我何不等到夜間,人不知鬼不覺的,前來尋歡取樂,豈不千妥萬妥嗎?照剛才他對我的情形看來,已象是心許了,夜間見是我,料不至於叫喚不依。

張燕賓有此一轉念,便打算回頭尋找陳廣泰,才要提腳,隻見那個開門的小丫頭,走出門來,向自己招手。張燕賓這時喜出望外,一顆心反怦怦的跳個不住,糊裏糊塗的含笑向那小丫頭點了點頭,走近前低聲問道:“你招手是叫我進去麽?”

小丫頭也不回答,笑嘻嘻的拉了張燕賓的衣角,向門裏隻拖。張燕賓的膽量便立時壯起來了,隨著小丫頭,走進一個小小的廳堂。小丫頭指著廳堂背後的扶梯,說道:“上樓去!”

小丫頭說時,從扶梯上下來一個老婆子,也是滿臉堆笑,仿佛招待熟客一般的讓張燕賓上樓。

張燕賓看了這些情形,已料定是一家私娼,不由得暗自好笑,幸喜這裏招我進來,不然,今夜若跑到這裏來采花,豈不要給江湖上人笑話。隨即大踏步跨上扶梯,抬頭就見那女子,已更換了一身比方才越發嬌豔的衣服,立在樓口迎接。張燕賓伸手攜了她的皓腕,一同進房。房裏的陳設,雖不富麗,卻甚清潔。張燕賓是個愛清潔的人,其平日不肯宿娼,就是嫌娼寮裏醃髒的多,清潔的少,此時見了這個私娼倒很合意,和那女子並肩坐下來,問她:“叫什麽名字?”

那女子說:“姓周,名叫金玉。”

談到身世,周金玉說是父母於前年遭瘟疫症死了,留下她一人,沒有產業,又因原籍是貴州人,流寓廣東,無身份的人她不願嫁,有身份的人又不願娶,因循下來,為衣食所逼,隻得幹這種辱沒家聲的事。張燕賓聽了,心中非常感動,登時就存了個將周金玉提拔出火坑的念頭,這日便在周金玉家吃了午飯,細語溫存的直談到黃昏時候,心裏總不免有些記掛著陳廣泰,曾約了今夜同去劫林啟瑞家的,怕他在呂祖殿等得心焦,才辭別周金玉出來。

周金玉把張燕賓認作富家公子,竭力的挽留住夜。張燕賓推說家裏拘管得嚴,須等家中的人都睡熟了,方能悄悄的出來到這裏歇宿,大約來時總在三更以後。周金玉信以為實,臨別叮嚀囑咐,三更後務必到這裏來。張燕賓自然答應。

回到呂祖殿,陳廣泰正獨自躺在**納悶,見張燕賓回來,才立起身問道:“你去哪裏遊逛,去了這麽一日?”

張燕賓並不相瞞,將這日在周金玉家盤桓的情形,詳細說了一遍,並說自己存心要提拔周金玉出火坑。陳廣泰聽了,半晌沒有回答。張燕賓忍不住問道:“周金玉的模樣,你是和我在一塊兒瞧見的,不是個很可憐、很可愛的雌兒嗎?

我提拔他出火坑,並不費付麽氣力,也算是積了一件陰功,你心裏難道不以為然嗎,為什麽不開口呢?”

陳廣泰笑道:“提拔人出火坑的事,我心裏怎能不以為然!不過我看這種陰功,我們如今很不容易積得。要積陰功,就不要有沾染,有了沾染,便不算是陰功了。你、我如今能做到不沾染麽?”

張燕賓笑道:“你這又是呆話了。周金玉如今一不是孀居,二不是處女,況且現做著這般買賣,怎說得上沾染的話!”

陳廣泰和張燕賓相處了幾日,知道張燕賓盼性格,是個私心自用、歡喜護短的人,逆料他一貪戀煙花。必無良好結果,已存心要離開他,自去別省,另謀生活,便懶得和他爭論了。張燕賓見陳廣泰不說什麽了,遂笑說道:“我因曾說了今夜去林啟瑞家下手,恐怕你一個人在這裏等得慌,才趕了回來。我們今夜,快去快回,周金玉還在那裏等我呢?”

陳廣泰原不願意再幹這勾當,因尚不曾離開張燕賓。若忽然說出不去的話,恐怕張燕賓多心,疑是不滿意周金玉的事,隻得強打精神,和張燕賓一同進城。

他二人近來每夜在城牆上,翻過來,爬過去,從沒一人瞧見。二更時分,到了林啟瑞家。拿著二人這般本領,到尋常沒有守衛的商人家行竊,怕不是一件最容易的事嗎?

這時林家的人,都已入了睡鄉。二人進了林啟瑞的房,房中的玻璃燈還煌煌的點著,不曾吹熄,輕輕的撬開箱櫥,得了不少的貴重物品。已將要轉身出來了,張燕賓忽然一眼見**睡著一個中年婦人,手腕上套著一隻透綠的翠玉鐲頭,心想:我此刻所得的這些貴重物品,總共還抵不上這一隻翠鐲,既落在我眼裏,何不一並取了去呢?遂示意教陳廣泰先走,獨自挨近床前,握住翠鐲一捋,不曾捋下,婦人已驚醒了。一聲“有賊”沒喊出,張燕賓已拔出寶劍,把手腕截斷,取出翠鐲走了。等到林家的人起來,提燈照賊時,陳、張二人大約已離去廣州城了。

二人回到呂祖殿,陳廣泰見張燕賓手上很多血跡,問是哪裏的血?張燕賓笑道:“你在林家屋上不曾聽見嗎?”

陳廣泰吃驚道:“你竟把那婦人殺死了麽?你教我先走,我就走了,哪裏聽見什麽呢?”

張燕賓搖頭道:“無緣無故,誰殺死那婦人幹什麽?

隻因鐲小手大,一時捋不下來,那婦人已驚醒要開口喊賊了,我急得沒有法子,隻好抽劍將那隻手腕截斷,所以弄得兩手都是鮮血,掛點兒紅也好。”

陳廣泰一聽這幾句殘忍話,不由得冒上火來,沉下臉說道:“你這回的事,未免做的過於狠毒了一點。我想不到你像貌生得這麽漂亮,五官生得這麽端正的人,居心行事,會有這般狠毒。”

張燕賓也勃然變色說道:“你才知道我居心行事狠毒嗎?居心行事不狠毒,怎的會做強盜咧!你是居心仁慈、行事忠厚的人,快不要再和我做一塊,把你連累壞了。”

陳廣泰受了這幾句搶白,火氣就更大了,指著張燕賓的臉說道:“你做錯了事,不聽朋友規勸,倒也罷了,還要是這麽護短,我真不佩服你這種好漢!”

張燕賓的貌如春風,性如烈火,對著陳廣泰“呸”了一口道:“誰和你是朋友,誰教你規勸,誰教你佩服?你是好漢,你就替林家的婦人報仇。”

陳廣泰這時本已大怒,隻是回頭一想,張燕賓究竟待自己不錯,而且自己是得他好處的人,既已同做強盜,怎好過責他狠毒呢?若認真翻起臉來,旁人也要說我不是,因此勉強按納住火性,向張燕賓拱手道:“你也不必生氣,我的一張嘴,本來也太直率了些,承你的情,交好在先,不值得為這事傷了你、我的和氣。周金玉在那裏等得你苦了,你去開開心吧,不要把我的話作數。”

張燕賓見陳廣泰轉臉陪笑,倒覺自己性子太躁,回出來的話太使人難堪,心裏也是不免有些失悔,不該截那婦人的手,當下也陪著笑臉,向陳廣泰說道:“你知道我的性子不好,原諒我些。我的一張嘴,實在比你更直。周金玉那裏,我既約了她,是不能不去,今夜便不陪你了,明朝見吧!”

陳廣泰說了一聲:“請便!”

張燕賓竟自去了。

陳廣泰獨自在房中思來想去,終以往別處謀生為好,不過自己要走是很容易的事,心裏就隻放不下張燕賓,思量他如此逞強,目空一切,俗語說得好:“做賊不犯,天下第一”,世間那有不破案的賊,況且他如今又迷了一個私娼,更是一個禍胎。我若丟了他,自往別處去,他一個人在這裏,沒人勸他,沒人幫他,他拿真心待我,我曾受過他好處的人,問心實有些過不去。但是我不離開他,終日和他做一塊,他橫豎也不聽我的話,一旦破了案,同歸於盡,也是不值得。不如趁他今夜到周金玉那裏開心去了,我離開這呂祖殿,另尋一個妥當地方藏躲,暗中探聽他的行止,或者他見我走了,一個人單絲不成線,從此斂跡了,或竟往別處去了,我再去別省,這就盡了我朋友的交誼了。

萬一他仍執迷不悟,弄到破了案,有我在這裏,能設法救他,也來可定。總之,我離開他不了,丟了他不顧也不好,就隻有這一條離而不離的路可走了。隻是我此刻是懸賞捉拿的人,離開這個好所在,卻去哪裏安身呢?又躊躇了一會,忽然喜道:有了,鄉村之中,富厚人家的大住宅很多,大住宅多有天花板,我藏在天花板裏麵,每夜到周金玉那裏或這地方,探一度消息,若兩處都沒有他的蹤跡,外麵又沒有拿了大盜的風聲,那就是已往別處去了,我再往別處,問心也沒對不起朋友的所在了。

陳廣泰主意打定,即出了呂祖殿,找了一家大住宅的天花板,藏躲起來,每夜二、三更時候,出來探聽。這夜到呂祖殿一看,東邊配房空洞洞的,不但張燕賓不見,連房中陳設的器具,一件也沒有了,陳廣泰心想:難道他將行李都搬到周金玉那裏去了嗎?

我何不到那裏去探聽探聽,遂跑到周金玉家,伏在房簷邊,聽得房裏有兩個女人說話的聲音,也不見張燕賓在內,仔細一聽房內所說的話,不覺大驚失色。不知聽出什麽話音來,且俟第二十六回再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