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 劉三元存心懲強暴 李昌順無意得佳音
話說劉三元存心要懲治湘陰的米販,打聽得這日有一大幫米販,足有百四、五十人,走西鄉鎮龍橋經過。劉三元便在朋友家,借了一匹馬,騎著迎上去。不曾到鎮龍橋,就遠遠的看見無數小車,如長蛇一般的蜿蜒而至。劉三元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,那馬便撥風相似,向小車衝去,約莫相隔還有四、五十步遠近,走前麵的幾個米販,照著舊例,齊聲高喝:“站住”。劉三元哪裏肯聽呢,轡頭一拎,兩腿一緊,那馬如上了箭道,揚鬃鼓鬣,比前更快了。
走前麵的幾個米販,突然見了這樣一個不知回避的人,都不由得大怒,滿目村怒的話,向劉三元罵起來。劉三元也隻作沒聽得,轉眼奔到第一把小車麵前,並不將馬勒住,隻把韁索略向右邊帶了一下,那馬就從小車旁邊,挨身衝了過去。那一段道路,並不甚仄狹,騎馬過去,本不至妨礙小車,但劉三元既是存心挑釁,怎肯好好的衝過,故意將腳尖在米袋上撥了一下,米販便掌不住,連車帶人翻下田去了。一霎眼又奔到第二把車,也是如此一腳撥翻。後麵的米販見了這情形,都不約而同的將車往地下一頓,一片聲隻叫“打!”
和劉三元相離不遠的米販,早有三、五個搶到馬跟前,爭著伸手來奪轡頭。劉三元一麵揚手止住,一麵滾鞍下馬說道:“且慢動手。我跑不到哪裏去,要打隻管從容。”
那幾個先到跟前的米販,看看劉三元這種神色自若的樣子,又聽了這幾句話,倒怔住了,沒一個敢冒裏冒失的動手。翻下田去的兩個已爬了起來,。各人提著各人的率扁擔在手。第一個跑上前,向劉三元喝罵道:“你這老雜種,什麽東西戳瞎了眼。是這麽亂衝亂撞?”
第二個趁著第一個喝罵的時候,冷不防就是車扁擔,向劉三元頭上打來。劉三元仍裝作沒看見,也不躲閃,也不攔擋,拍的一聲響,正打在頂心發上。卻是作怪,車扁擔一著頭頂,就如打在石頭上一般,將車扁擔碰得脫手飛去。劉三元見碰飛車扁擔,才回頭說道:“我教你們不用忙,我跑不到哪裏去,就來不及的打做什麽呢?”
這時,在後麵的那百多個米販,都放了車子,提了車扁擔,漸漸的包圍攏來,一個個磨拳擦掌的,恨不得把劉三元打死。劉三元提高著聲音說道:“米車是我撞翻的,與我這馬不相幹。我知道你們是免不了要打我的,打我不要緊,這馬在這裏有些礙手礙腳,我且將這畜牲送到前麵橋上,回頭再來給你們打。”
眾米販以為劉三元要借此逃走,爭著嚷:“不行,不行!”
劉三元不理,伸直兩條臂膊,往馬肚皮底下一托,憑空將馬托了起來。馬的四蹄既已懸空,無處著力,頭頸身體略動了動,便伏在臂膊上不動了。
劉三元托著向前走,遇米車就跳了過去,一連跳過十幾輛米車,才到鎮龍橋上,放下馬來,一手揭起一大塊橋石,一手將韁索壓在橋石底下,回頭又是幾跳,跳到了原處。眾米販看了,都嚇得伸出舌頭來,收不進口。
劉三元反著兩手,往背後一操,盤膝向地下一坐,口裏喊道:“你們要打我,怎麽還不動手呢?會打的快來打吧,我還有事去,不要耽擱了我的正事。”
眾米販在平日雖是窮凶極惡,然這時見了劉三元這般神力,卻都乖覺了,知道動手必沒有便宜可占,大家麵麵相覷,平日凶惡的氣焰,一些兒沒有了。劉三元坐在地下連喊了好幾遍,見沒人肯上前,遂立起來問道:“你們爽直些說一句,還是打不打呢?”
眾米販都望著翻在田裏的兩個,兩個隻得答應道:“若把撞翻了的車子扶起來,我們就放你過去,不打你了。”
劉三元聽了,仰天打了一個哈哈,仍舊往地下一坐,說道:“還是請你們打。我一身老骨頭,三天不挨打,就作癢作脹,難得你們人多,飽打一頓,鬆鬆我的皮,倒可舒服幾天。所以我情願挨打,不願扶車子。”
米販覺得兩人的話說錯了,換了一個人出來,說道:“你這老頭子,也不要放刁。我們大家沒事,你去幹你的正事,我們趕我們的路程。你的年紀這麽大了,又隻一個人,我們都是些年輕力壯的,百幾十個人打你一個,打死了你,吃人命官司不打緊,就是以少欺老、以多欺少,太不公道了些。”
湖三元抬頭看說話的這人,滿瞼刁猾的神氣,心想:這東西必是慣會欺負行人的壞蛋,這時候居然還能說得這般冠冕,可想見他平日的凶橫,若不重懲他一番,世間也真沒有公道了。隨翻眼對那說話的人冷笑道:“你們也知道什麽叫做公道嗎?隻怕你們今日才講公道,講的太遲了些,又偏遇著我這個不懂得公道的人,你們再講多些,也不中用。老實說給你們聽吧:你們講公道不打我,我卻不講公道要打你們了。”
劉三元的話才說了,身子就地下一個溜步,溜到那說活的跟前,一掃腿過去,那人的腿彎便如中了鐵杵,仰天一交,倒在地下。劉三元思量走第一、第二的兩個,必是他們同夥中最凶悍的,所以眾米販都瞧著二人的神氣,既以掃腿打倒了這人,掉轉身軀,又將二人打倒。
眾米販見劉三元動手,其中也有些冒失不怕死的,就還手和劉三元打起來。但是他們自己這邊的人太多了,動手就礙著自己,找不著劉三元下手。劉三元的身體,比猿猴還來得靈巧,幾起幾落,躥入人叢之中,舉起兩個栗暴,揀眾人實在地方,每人一下,打得眾人個個叫苦。隔得遠的,知道不妙,都撒腿逃跑;被打倒了的,逃跑不了,都哀聲求饒。劉三元覺已打得十分痛快,方住了手,高聲喊那些逃跑的人轉來。眾米販見劉三元停手不打了,都一步一步的挨了過來。劉三元向大眾說道:“你們可知道,我今日為什麽要打你們麽?你們平日仗著人多勢大,到處欺負行人,不問是什麽地方的人,隻要是到過湘陰的,談到湘陰的米販,沒一個不是咬牙切齒的痛恨。這湘陰的道路,難道是你們私有的產業?你們憑那一種道理,隻教人家讓你們的路,你們不能讓人家的路?我劉三元並不是湘陰人。這次到湘陰來,也沒有多久,而你們欺負行路人的事,我兩個耳裏,實在聽得有些不耐煩了,以為你們固有多大的本領,才敢如此欺人,特地到這裏來領教領教你們的手段。原來你們隻會欺負那些下苦力的人,真應了你們湘陰的俗語,‘牛欄裏鬥死馬,專欺負沒有角的牛’。我從此就在湘陰住著,你們若再敢和從前一樣,欺負抬轎挑擔的行路人,你們欺負一次,我就打你們十次。你們仔細著便了。”
說完之後,從橋石底下取出韁索來,一躍上馬,飛也似的去了。
眾米販等劉三元走的不見影子了,才扶起第一、第二兩把米車,忍氣吞聲的走了。
湘陰的米販,自從劉三元懲治了這次之後,再也不敢向人使出從前那種窮凶極惡的樣子了。有幾個年老的湘陰人,從前曾受米販欺負過的,聽了這回的事,心裏痛快的了不得,出外又遇著些米販,就故意高聲喊道:“我劉三元在這裏,你們敢不讓路麽?”
湘陰的米販,聞劉三元的名,無不心驚膽戰的,忽然聽得說是劉三元叫讓路,哪裏敢支吾半句呢?連忙都把米車讓過一邊,等假劉三元過去。劉三元威名之大。即此可以想見了。
劉三元在湘陰既顯了聲名,就有好武藝的人,從他練習拳腳的。劉清泉從小就喜習拳棒,在廣東已從了好幾個名師,因有朋友從湖南來,說起劉三元的武藝,得自仙傳,不是尋常教師的拳腳所能比擬萬一,劉清泉聽了心動,徑到湖南尋找劉三元。在衡陽遇著了,果然不是尋常家數,便拜劉三元為師,朝夕不離的相從了七年。劉三元承認劉清泉的工夫在自己之上,教劉清泉隻管回廣東,大膽收徒弟,劉清泉才別了劉三元,回廣東來。所以對於謝景安、蔡澤遠二人。自覺有十成把握。
這日,謝、蔡二人既打輸,也就心悅誠服的拜劉清泉為師。不到幾年,二人都練成了一身驚人的本領。隻因二人都是世家子弟,既不依賴收徒弟謀衣食,又不在江湖上行走,有本領也無處使用,也沒多人知道。何載福當捕頭的時候,遇了疑難案件,十九找劉清泉幫忙。劉清泉總是指揮自己的徒弟去辦。然以謝、蔡二人是少爺身份,教二人出力的時候最少。這回因已知道陳廣泰的本領非凡,而幫同陳廣泰犯案的這人,雖不知道他的姓名、來曆,然絕對不是無能之輩,是可以斷定的。劉、盧二人的徒弟雖多,工夫能趕得上謝、蔡的甚少,所以不能不把這兩個得意的徒弟找來,幫辦這件大案。
閑言少說。書歸正傳。這日黃昏時候,何載福來到文劉清泉家;劉、盧二人並許多徒弟,正聚做一處,議論夜間截拿的辦法。見何載福到來,盧用廣迎著先開口說道:“我可給老哥一個喜信,也教老哥快活快活。”
何載福喜笑道:“什麽喜信?我聽了快活,老弟必也是快活的。”
盧用廣點頭道:“我們自然先快活過了。”
劉清泉和眾徒弟,都起身讓何載福坐了。盧用廣指著在坐一個三十多歲、工人模樣的人,對何載福說道:“喜信就是他送來的。”
何載福一看,不認識這人,遂抬了抬身,向這人問道:“老哥貴姓?”
這人忙立起身,還不曾回答,盧用廣已向何載福說道:“不用客氣,這是小徒李昌順。他本是一個做木匠的人。從我練了幾年拳腳,工夫也還將就得過去,所以我今日叫他來幫忙。剛才我們大家在這裏議論,談到陳廣泰,他才知道連日廣州出了這麽多案子,是陳廣泰做的。他說他知道陳廣泰現在的住處。我們不相信,以為他是胡說。我說縣裏懸了五千兩銀子的賞,指名捉拿陳廣泰,你如何到這時才知道呢?他說:‘我終日在人家做手藝,不大在外麵走動。懸賞捉拿陳廣泰的告示,我就看了也不認識,又沒人向我說,我怎生知道咧!’
我又說,‘你既不大在外邊走動,陳廣泰現在住的地方,你又怎生知道的呢?’
他說‘這事很是湊巧。前幾日,呂祖殿的金道人叫我去他那裏做工。我因是老主顧,也沒問做什麽工,隨即帶了器具,同到呂祖殿,原來是西邊房裏一扇朝後房的門破了,要我修整。我看那門破得很希奇,象是有人用腳踢破的,並且看那門的**,就可以見得踢破那門的人,腳力很不小,因為門閂、門鬥都一齊破了,若非力大的人,怎能把門鬥都震破咧!我心裏覺得奇怪,便問金道人:那門是如何破的?金道人道:快不要提了吧!提起來又是氣人,又是笑人。前四日,有個公子模樣的人,到我這裏來,見東邊配房空著,要向租住些時,房錢不問多少,照數奉納。我問他為什麽要租這裏的房子居住,他說從廣西到這裏來看親戚,因為親戚家裏人太多了,有些吵鬧,他是愛清淨的人,這地方極相安。我那房橫豎空閑著,就答應租給他。問他的姓名,他說姓張,名燕賓。第二日便把行李搬來,在那房裏住了。人倒真是一個愛清淨的人,也沒有朋友來往。昨日我因有事進城去了,到夜間才回來,就見這門破了,問小徒才明白是對房姓張的客人,來了一個魯莽的朋友,那時張客人也不在家。小徒兩個在這房裏因下棋吵嘴,張客人的朋友在外麵聽錯了,以為裏麵有人相打,來不及的跑進來勸解,見房門關了,便一腳踢成了這個樣子,你看是不是又好氣又好笑。金道人是這麽說、我心想:金道人是個不懂工夫的人,所以不在意,我倒要看看這他張客人和張客人的朋友,畢竟是怎樣的人,有這大的腳力?我修整了門之後,恰好有兩人從外邊進來,到東邊配房裏去了。我在窗眼看得明白,走前麵的漂亮人物,我不曾見過、不認識,走後麵的那個。我在街上見過多次,就是賣武的陳廣泰。暗想:怪不得也有這麽大的腳力,當時也沒向金道人說,就回來了,因此我說知道陳廣泰的住處。’”
盧用廣述李昌順的話到這裏,何載福點點頭,接著說道:“事情又隔了幾日,隻怕此刻又不住在那裏了呢?”
劉清泉道:“那卻不見得。他們做強盜的人,今日歇這裏。明日歇那裏,是沒能耐的人膽怯。有能耐的,必不如此。自已住的地方不破露,決不肯輕容易遷徙的。他們在這裏的案子,雖說做的凶,但這些辦案的舉動,不僅不能驚動他們,他們見了這些不關痛癢的舉動,反可以堅自己的心,不妨安然在這裏做下去。老哥隻番這幾日的案子、越出越凶,便可知道了。”
何載福、盧用廣都點頭道是。
劉清泉又說道:“我們知道了他們住的地方,並沒旁的好處,去呂祖殿拿他們是做不到的,打草驚蛇。反而誤事。他二人若海闊天空的一跑,我們的人便再多些。也奈何他們不了。我們知道他們的住處,好處就在今夜。堵截的道路有一定,免得張天羅地網似的把人都分散了,自己減了自己的力量。”
何載福道:“這話一些兒不錯。我正愁不知賊人的來去路,偌大一個廣州城,黑夜之中,怎好布置?這兩個賊又不比尋常,談何容易的將他們拿住。如今既知道他們落在呂祖殿,我們今夜專在西方角上布置就得了。有這多人專堵一方,除非賊人有預知之明,不來便罷,來了總有幾成把握使他們跑不了。”
當下,就有三個老頭,調撥二、三十個徒弟,在西方角上把守,隻等陳廣泰、張燕賓到來。不知陳,張二人來了與否,拿住了不曾,且俟第二十五回再說。